第106章

人群正拥挤得密不透风,这里聚集了内门弟子及其闻讯而来的外门弟子,乌压压一大群如鸟雀一样聚拢着。有时叶师姐都没法儿手对手发书,只好用扔的方式一并解决。

一本《师姐在上》被优雅地抛了出去——

“这里……”

飞——

“这里这里!”

落。

一只白皙均匀的手自空中稳稳接住书卷,彻底截断去路。

某个本是伸着手嗷嗷待哺的小师妹见状,顿时不乐意了:“喂,这是我买的书,你想要去后面啊,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小师妹再一看,只见来人一身淡薄青衫,眉眼静静,端的是一副超脱于众人的秀挺风骨。此刻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正落在自个脸上,显得有那么一丝凉薄。

仿佛在看死人一样。

她顿时吓得惊慌失色,一把抱紧了身旁的人,像只刚中箭的疼的一蹦三尺高的兔子,“啊啊啊柳长老来了!!”

随着她这一声嗷嗷,周围的人纷纷醒悟,连忙屁滚尿流地自发在中间让开了一条宽敞大道。

也在此刻,聒噪的气氛安静下来。

柳寻芹孤身站在中央,手里握着一卷话本。

对面正在发书的黄钟峰弟子手脚一顿,纷纷僵在原地。歪歪扭扭搁着的话本之后,正坐着横笛吹奏的黄钟峰峰主。

此刻越大美人阖着眼,几根纤纤玉指灵活地一松一摁,正愉悦地吹着小曲儿——一则是没事干所以抒发内心情志,二则是在对眼前这活跃的气氛火上浇油。

在周围的嘈杂暂停以后,便只剩下这忘我的轻快曲声。当然,还有远处飘渺的希音小师妹的颂读声。

直到慕容安忍不住戳了戳师尊的肩膀。

越长歌抬起眼来,眼底还含着暴富的澎湃情感。

此时此刻。她正隔着一条无人的大道,与柳寻芹遥遥相望。

越长歌看着她。

柳寻芹也看着她。

越长歌手上的动作不知为何打了个顿,自轻快的小曲儿转了半个圈儿的调子,激动地颤了一声以后低下来,险些奏成婉转的哀乐。

她的神色也如这曲声一般变化,自茫然到诧异到花容失色到强行镇定再到悲痛欲绝,活生生给现场的弟子演示了何为大能修士即刻变脸的高深本事。

“柳长老。”

她双眉蹙起,食指捻着拇指,从胸口里轻轻抽出了一条小帕子,感情异常丰富:“可怜这偌大的宗门内,你出门了,没几个知心人怜爱妾身,连诉苦都不成。云师姐落井下石,钟师兄避之不及,整个黄钟峰,只我与一群柔弱孩儿相依为命——面对鹤衣峰的强权,便只能出此下策了!”

她垂眸沾泪道:“妾身此举卖书拉横幅,乃是破釜沉舟迫不得已逼上梁山狗急跳墙之大成者也。本是个没道理的事,在此情况之下难道一两分情理也没了吗?若柳柳儿再对我冷一下脸,这里的心就要即刻破碎,妾身不能再好起来了。妾身的生命中已经失去了很多光亮,连这最后一点儿火星子竟也将熄了!熄灭了以后将何去何从呢,有时望着这滔滔江水,似有一番志向随它而去,只是心中仍然挂念,挂念着我们峰上一干弟子们,没了师尊就和野草一样在太初境摇曳……”

黄钟峰的弟子显然已经习惯了,在一群羞赧的脸色中显得很是沉稳坚毅,甚至对于旁人的脸热有些嗤之以鼻。

而在座的弟子被这嗲得能掐出水的妖娆嗓音激得面红耳赤,不敢再直视越长歌一分一毫。只好颤颤巍巍地将目光挪走,望向站在不远处,静静翻着话本的医仙大人——还是这个清爽。

一个弟子躲在人群中低声道:“柳长老看了好久,仿佛在看医经而不是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有人痴痴道:“医仙大人富有学识,气质还这么好。突然感觉这种三流话本子也高深起来了。”

“难道真是一对?!”絮絮低语:“看来听闻也非虚。”

“怎么可能。”另一人说:“只是越长老日常的小把戏罢了。”

“怎么不可能?!能纵着她胡作非为却不生气的,大抵也带着点爱嘛。”

“是啊。”轻声细语:“谁不愿意纵着多姿又可爱的越大美人儿……我,我甚至愿意为她翘掉外门的课!”

“……是你本来就想着逃学对吗。”

万般声响似乎都落入柳寻芹的耳朵,絮絮叨叨,喃喃私语。

她却仿佛片叶不沾身,丝毫没有察觉。

柳寻芹将《师姐在上》合拢,确定了其中的内容以后,终于将目光投向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定在了一点。

她将这册话本递给了刚才那个没拿到书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手里的书感觉像火炭一般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小心地从柳寻芹手里拿过去,抱在怀里咻地一下消失在人群。

越长歌瞧着自家师姐看似平淡的神色,总感觉这平静之下已经崩裂了大座的冰山。

她捏着帕子的手一僵,几步路之间,柳寻芹的影子已经挪到了她脚边。

她该不会要制裁——本座真的不是故意给你丢脸的?!

越长歌的手帕被抽去。

她掌心一空,里头却塞进了什么。

柳寻芹的声音淡薄地在耳旁响起:“不会绣鸳鸯的话,可以参考这个。”

丢下这一句话,医仙大人没有过多留恋,这便负手再度走入人群。人群又自发地给她让出一条道。众人面面相觑,再是注视着那个女人离开的背影。伴随着希音不知死活的诵读声,这个场景在荒诞之中有一丝肃穆。

一群弟子买书的心思远比不上八卦的热情,纷纷伸长了脖子看越长歌手里攥着的是什么。

此刻的越长老终于回过神来,她将拢着的手轻轻打开了一丁点,瞥见香囊上的鸳鸯以后,却逐渐勾起了唇角。

她笑得眉目柔和,又将香囊别在腰间,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别看热闹了。继续卖哈,继续卖~”

现场的气氛本压抑了许久,看见她们两个的交流更是压到了极致,岌岌可危随时都会爆发。而当柳寻芹走开以后,又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议论声。

“师尊。柳长老这是什么意思,嫌弃你绣工不好?”

越长歌笑着轻点下唇,“这是口是心非呢。明明就是想送我东西罢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只见人群忽地又安静了片刻。林掌门的声音从远方飘来:“越长老,在演武场摆书摊不合太初境律令,按照长老每个月的俸禄来扣除……”似乎还在徐徐靠近。

越长歌脸色一变,刷地苍白起来。

麻绳专挑细处断——熬过了柳寻芹这一关,没曾想到还有林小掌门?

大意了。

“要罚俸了!师尊!”陈跃然在她身后尖叫。

“摆摊?哪有摆摊?!”越长歌慌忙一阵,摁紧了腰间的香囊。

事关富贵,越长歌冷静下来,她长袖一挥,将余下的几册话本悉数卷起,迅速地塞入纳戒之中。又迅速对大师姐下了三道迅疾的命令,叶梦期点头应允,没过多久,黄钟峰的弟子们一个个如亡命奔波一般,将横幅刷地收拢,卷成一筒筒的模样,趁机自人群中慌忙逃走,乱成一团。

好像一场秋风卷残叶,吹过去以后荡然无存。

待掌门走到跟前再一看时——

越长歌正手里握着一筒红绸,笑容满面,她柔声打着招呼:“小掌门亲亲,这波可是误会大了。本座一向遵纪守法,哪有的事嘛。”

掌门道:“敢问您手上握着的是……”

“啊,你说这个?”

越长歌眉眼一翘,将手里之物倏地展开,一卷红绸缓缓地滚到掌门面前。

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

“特迎掌门与柳医仙凯旋”

越长歌:“小掌门日理万机,全宗上下大小事务都需打点,而柳医仙掌管灵素峰,这些年来不知挽救了多少年轻弟子的性命。没有你们的努力,就没有太初境如今的繁荣昌盛。此一次远行,乃赴宗门之大义,本座虽不能同去,但日日夜夜因为牵挂而不得安寝。想着去做些什么来表达感激之情,只好以这般拙劣的方式……率领着我们太初境内外门弟子,聚集在演武场,专门来道贺一声:辛苦了!”

她将红绸一丢,优雅地欠身行礼。随后拍了拍掌心。

身后的弟子因为怕被追责在修行清净时看这种话本子,被迫与越长老绑在了同一根在线。一个个纷纷尴尬地举起手来,掌心相对,掌声一时轰若雷鸣:

“辛苦了!”

而另一边。

柳寻芹负着手走出很远,一开始若无其事,像是寻常走路,但随着越走越远,脚步却越来越快,仿佛巴不得甩掉身后的东西似的。

落到灵素峰上,这时才回首看了一眼。只见那鲜艳夺目的横幅已经收了起来,不再被整个太初境围观着。

她试图冷静地抽了口烟,却不可遏制地想起那横幅上夺目的几个大字。

“震惊?!霸道师姐爱上我,绝对真料猛料”

“是青梅也是天降?两峰长老之间不得不说的那些暧昧”

“重塑认知!带你们走近柳医仙年少青葱的岁月”

也不知想了多久,柳寻芹淡漠的神色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像是裂纹从冰层中破了出来。

眼见得远方露出弟子身影的一角,似乎是在找寻自己。

虽说可能不是因为这件事,但柳寻芹还是不可避免地小退一步,她握着烟柄的手僵了一僵,随即连忙将自己关进了药阁的一间屋子里。就这样靠在门上,静静听着徒弟的脚步声从眼前走远,寻到别处去。

虽然理解这是一种挣钱手段,但那种字眼到底是怎么提笔写出来的?

有时候很想装作不认识她。柳医仙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侧脸露出带有几分轻快、又兼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