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从公司出来时是下午三点十分, 段从坐进车里,先降下车窗点了根烟,然后拉开微信扫了眼。

跟言惊蛰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上次的对话,不知道他和赵榕的见面约在中午还是晚上, 到现在也没发个消息。

盯着屏幕看了会儿, 他在窗沿上架起胳膊弹了弹烟灰, 将手机扔到旁边, 准备开车出去。

微信几乎是同时响了起来, 段从动作一顿, 立马把手机捞回来,却是韩野发来的消息:女朋友回他妈那儿了,预约一下晚上的饭搭子。

“什么意思?”韩野往铜锅里七上八下的涮着毛肚,瞪眼瞅着段从,“他跟他前妻又搞一块去了?”

“会不会说话?”段从轻轻“啧”了声, 沉默两秒,“应该是要聊孩子的事。”

“狗屁。”韩野对于这个说法十分的嗤之以鼻,“真要只是为了孩子, 那你着什么急呢?”

段从的表情并看不出端倪, 言行举止也和平时没区别,但韩野这问题一提出来, 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即便言惊蛰和赵榕约的是晚饭, 他和韩野七点多碰面, 两个大男人一个多钟头吃下来, 也差不多了,言惊蛰仍然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发来。

“就算是聊再婚, 到这会儿也该聊完了。”韩野又涮了一块子肉,毫不留情的嘲讽, “说不定人手续都办完了。”

“吃你的饭。”段从被他说得心烦,这会儿看到什么都不顺眼,“神经病,大热天来吃涮锅。”

“你行了啊,”韩野都被他骂乐了,“自己心里闹腾,少冲吃的东西发邪火。”

直到两人吃完饭各回各家,段从依然没收到任何消息。

韩野身为全世界最巴望着他俩彻底断开的人,看段从望着手机沉默不语的样子,都感到不是滋味。

“你打过去呗。”他临走前劝了句,“老做这种折磨自己的决定何必呢。”

段从没打。

这是他昨晚就做好的决定:如果言惊蛰跟前妻见了一面,心思就能动摇,那这个人就实在没有让他再留恋的必要了。

即便再放不开也没有意义。该做的事都做过了,该表的态也表完了,他总要给自己留最后一分体面。

言惊蛰的电话是在快十点的时候打来的,打电话的却不是言惊蛰本人。

段从当时正在开车经过言惊蛰家小区的路上,车载蓝牙刚报出来电人的名字,他立刻摁下接听:“见完面了?”

“啊,你好?”对面传来一个年轻小姑娘的声音,“你是这个人的朋友是吗?他手机落在我们便利店的收银台了……”

捡到手机的便利店就在小区门口,段从用十分钟去取了手机,给小姑娘转了200块做为谢礼,然后将车直接开到言惊蛰家楼下,转了转手机,步伐轻快的上楼。

第一遍敲门声言惊蛰没听到。

不是耳朵没听到,“笃笃”两声从他耳旁掠过,但没激起他起身去开门的意识。

他攥着啤酒瓶子坐在沙发上,目光不知道停驻在哪,空荡荡的发着愣。

直到第二轮敲门声响起,发昏的头脑意识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才迟钝地转头朝家门的方向望,起身时绊到脚边的一排瓶子,踉跄着扑了一跤。

段从听着屋里“丁零当啷”的声响,轻轻皱了皱眉。

凌乱的脚步声朝门边传来,他耐着性子等着,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推开时,没有泻出他想像中温暖的灯光,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闷热的酒气,言惊蛰从黑暗的门缝后,露出一双通红昏愦的眼睛。

段从一愣,忙把门拉开:“怎么了?”

言惊蛰辨认出来人后,干涩的眼窝里瞬间涌出两汪水,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整个人往前一倒,额头重重抵在段从肩膀上。

“……段从。”他发出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

段从不安的心渐渐沉稳下来,轻轻揽住言惊蛰,捋了捋他的后背:“在呢。”

言惊蛰的肩膀在他掌心下抖得厉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猛地放声嚎哭出来。

这是言惊蛰第一次在段从面前情绪失控。

也是他第一次崩溃到茫然无措的地步——在段从过来之前,他已经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多钟头,买来的两件十二瓶啤酒,喝到只剩下手里最后半听。

言惊蛰并不能喝酒,这满地的啤酒瓶远超他正常的酒量,他却喝得无知无觉,甚至没发现手机丢了。

言惊蛰的恍惚,从赵榕说出那句话时就开始了。

什么叫言树苗不是他的儿子?

他足足错愕了半分钟,盯着赵榕的脸,像盯着一个陌生又古怪、满嘴胡言的人,眼都忘了眨。

赵榕在坦白后,反倒如同卸下了心里最后一层负担,深深的呼出口气,再抬眼跟言惊蛰对视,眼底便投放出怜悯的目光来。

“孩子回来了。”她小声提醒言惊蛰。

言惊蛰完全没能从刚接收到的信息中回神,望着乐颠颠跑回来的言树苗,却本能的调整表情,用尽全部力气,将心底惶措的失重感沉沉压下去。

但剩下的时间,他就完全无法再像刚才一样,跟面前这对母子正常的聊天吃饭。

言树苗对于难得与妈妈的相见十分珍惜,他被言惊蛰培养出了善良柔软的性格,对赵榕这些年的消失毫无埋怨,母子之间只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互动。

言惊蛰坐在对面看着他,明明是每天要看上百十遍的稚嫩面孔,现在莫名觉出一股陌生来,好像换了一个人。

“爸爸,你不舒服吗?”言树苗看他脸色煞白,担心的问了一句。

赵榕从旁边靠近,跟言树苗贴了贴脸,用包含警告与提醒的目光盯着言惊蛰,轻声哄他:“你爸爸刚才答应让你去妈妈那儿过几天,现在舍不得你呢。”

“真的?”言树苗眼睛亮起来,笑盈盈的弯成两道弧。

言惊蛰望着他们相似的五官眉眼,突然一阵想吐。

这顿饭是如何结束的,言惊蛰已经浑浑噩噩没了记忆。

他没再反驳赵榕带孩子去她那儿的决定,赵榕跟他保证会好好照顾言树苗,承诺着周一送他去学校,他心里乱糟糟的,只点点头默许。

商场里有个简易搭建的儿童乐园,赵榕让言树苗去玩儿,跟言惊蛰找了个能看见孩子,又比较安静的角落坐下,开始跟他解释当年的事。

真相很简单,赵榕断断续续措辞了很久,其实两句话就能概括清楚——

年轻时的赵榕有个喜欢的人,特别喜欢,但是家里连着些亲戚,往难听了说,骂一句“□□”也不为过。

迫于两边家里的压力,两个人分开了,男方出远门打工,赵榕怀着他的小孩不舍得打,就找了言惊蛰这个倒霉鬼。

“再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现在他挣钱回来了,我们在一起也没人能拦着了。”

赵榕朝远处冲他们打招呼的言树苗挥挥手,又拨拨头发,用余光窥探言惊蛰,不敢转头直视。

“对不起,惊蛰,我真的对不起你。”

她放软语气。

“但真相就是这样,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你就成全我们吧。”

“以后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开口,能帮的我都会帮。”

言惊蛰没有答应是否给她这份“成全”,他一句话都没说,听赵榕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忍着噎到喉咙口的恶心起身去找卫生间,刚走到水池边就“哇”的呕吐出来。

一旁正在洗手的人被他吓一跳,“哎”一声很嫌弃的跳开,言惊蛰手指紧扣着盆沿。抖着嘴唇对他说抱歉。

收拾完一池子狼藉,他没再回去找母子俩,直接离开了。

言惊蛰在街上漫无目的转了一下午。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停的往前走、不停的走,好像就是他这种人唯一对抗生活的方式。

但今天只是走路远远不够,他满脑子都是言树苗,从呱呱坠地,到他今天兴高采烈的想跟着赵榕回家,这么多年的照顾、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间每一声清脆的“爸爸”,突然在今天变成一个个可怜的笑话。

一直到天擦黑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跟随肌肉记忆走回到了小区门口,脚底突然注铅一样,再也挪不动一步。

言惊蛰的嚎哭很短暂,没等段从细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戛然而止的生生停顿下来。

“灯还没开。”他从段从怀里挣出来,胡乱搓一把脸,扭头往墙上摸。

他脚底实在没有力气,脑子还眩晕着,不知踢到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险些又脸朝下磕在地上。

感觉到段从伸过来想搀他的胳膊,言惊蛰慌乱的推开,碎碎的连声念叨:“没事,我没事。”

段从在原地顿了一下,抬起被推开的胳膊,准确的摁上大灯开关。

糟乱的客厅暴露在骤亮的灯光里,十几个啤酒罐子从沙发到门口滚得到处都是,没喝净的酒水淅淅拉拉印出言惊蛰的脚印,他在刺眼的光亮中捂住额头,蹭着墙壁一点点蹲下来。

“段从,”言惊蛰深深的把脸埋在掌心和膝弯里,发出强忍眼泪的倒抽气,“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我什么都不是。”

段从的目光从满地狼藉上收回来,落到言惊蛰头顶,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他上前一步,弯腰一把扯起言惊蛰的领子,没理会他的惊呼,头也不回的将人拖进卧室里,直接甩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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