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在赵榕眼里, 言惊蛰一直是个十分窝囊的人。

第一次见到言惊蛰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为了他爸言瘸子闹下的事四处求人,同时兼顾着他那个傻子妈下葬的大事小情, 像个没头的苍蝇, 一副茫然无用的模样。

接触过后, 她发现言惊蛰本质不坏, 说话温温和和, 也懂礼貌, 摊上这么个可恨的爸只能说他倒霉可怜,就帮着说了几句话。

当时赵榕还是个要强的姑娘,虽然早早的不上学了,心地却坏不到哪去,对年龄相仿的言惊蛰有种本能的怜悯。

后来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事, 全家闹得人仰马翻。再次遇到言惊蛰,看着这个老实到木讷的人,某个见不得光的念头在赵榕心里埋下种子, 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疯长起来。

事情的发展顺利到超出预期, 言惊蛰几乎没有挣扎的与她定了亲。赵榕父母都知道言惊蛰是被下了套,可为了保全一家人的脸面, 他们谁都把嘴闭得严严的, 全家人一同做足了戏。

赵榕在尘埃落定后大哭了一场, 将自己锁在屋里愣了整宿的神。

及至婚礼那天, 她红着眼圈望着这个木然的丈夫,都替他感到不解——这人竟然一丁点疑心都没有, 就这么接受了一切。

这种不解在她与言惊蛰短暂的婚姻里,时常就要冒出来一次。

赵榕实在不能理解, 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没有本事,没有主见,甚至连脾气也没有,永远那么沉默寡言,那么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生活着。

连那种事言惊蛰都没有气性,赵榕在夜里趴到他怀里,用柔软的肢体语言来暗示,言惊蛰僵硬着胳膊不推她,可也没反应,每次都以尴尬和沉默告终。简直不像个男人。

赵榕怀疑言惊蛰心里是不是什么都明白,这种念头让她感到更加窒息,复杂羞愧到只能用怒火来做掩盖。

在言树苗出生后,看着将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的言惊蛰,赵榕也试过劝说自己,安份下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把不该有的念头都扔掉,两人搭着伙把日子过下去算了。

可她真的做不到。

心里真正朝思暮念的人一回来,赵榕再也忍受不了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言惊蛰果然如她所料,对离婚和结婚的态度同样麻木,没有挽留就同意了。

及至今天见到言惊蛰之前——准确来说,是在向言惊蛰提出要孩子的想法前一秒,赵榕回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对言惊蛰的那份不解都还在沸腾。

她以为言惊蛰还会和以前一样,呆板、蠢钝,没有异议的接受一切。

毕竟相较于以往的每次变数,自己将孩子带走,对言惊蛰的生活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是利大于弊、是解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赵榕还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辩解:这是她对待言惊蛰最善良的一次了。

所以听到言惊蛰那声斩钉截铁的“不”,她整个人都愣了愣,嘴边的话打了个顿,有些迟疑地确定道:“……你说什么?”

言树苗与赵榕母子连心一般,望着言惊蛰,很惊奇地睁圆了眼睛。

在赵榕开口前,言惊蛰就隐约料到她的目的了,所以并没有惊讶,拒绝得十分平静。然而迎上言树苗的眼神,却被猛地扎了一下心窝。

但他还是没松口,继续与赵榕对视着,重复他的回答:“我不愿意。”

服务员端菜过来了,是赵榕提前点好的,份量可怜的餐品盛在过大的圆盘里,隔在二人之间,透出华而不实的精美。

“慢用。”

“谢谢。”言惊蛰条件反射地露出微笑,连忙向人家点头致意。

上菜的插曲打断了赵榕的愣神,她收敛神色,揽在言树苗肩头上的手指紧了紧,叠起腿,向后靠在椅背上。

这是一种不悦与警惕的姿势。

“为什么呢?”她问言惊蛰。

言惊蛰的视线还没从菜上移开,见赵榕没有动刀叉的意思,他先用白水涮了涮面前的餐具,往盘子里叉了几块牛肉。

赵榕看着他小家子气的举动,皱了下眉,又飞快恢复。

“吃东西。”言惊蛰盛好肉,欠身将盘子递给言树苗,“不是说饿了吗?”

言树苗来之前是喊了饿,可这会儿他吃了甜品,心思也早就不在吃东西上了。

“爸爸,”他慢吞吞的接过盘子,转头看看赵榕,又皱着小脸看言惊蛰,“为什么不能去妈妈那里呢?”

赵榕先宣示性十足的抬抬下巴,用眼神示意:听到了吗?

言惊蛰从否认过赵榕作为母亲的身份,尽管她真的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妈妈。不管心里多么复杂,他也没阻拦过言树苗和她见面。

可赵榕今天的言谈与态度,他真的完全无法接受。

浅浅的吸了口气,言惊蛰压住失望的情绪,对言树苗说:“去找刚才的经理叔叔,让他帮爸爸拿个新盘子。”

“喊服务员不就行了。”赵榕“啧”一声就要招手。

“爸爸用我的。”言树苗也把自己的盘子推过来。

言惊蛰没接,难得对着言树苗严肃起神色:“去。”

言树苗很少被凶,有些委屈。

赵榕看出言惊蛰是有话想对自己说,摸摸他的脑袋瓜:“去吧。”

小孩儿一步三回头的跑去要盘子后,言惊蛰抬起眼,正视着赵榕问:“为什么要不了孩子了?”

“身体坏了。”赵榕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换了个方向叠腿,“女人的事儿,你不明白。”

言惊蛰并没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委,他直轻声追问赵榕:“如果能要呢?”

赵榕一愣。

“如果能要,能和你现在的……丈夫,有自己的小孩,你会回来找言树苗吗?”

“如果真的放不下言树苗,这几年你是怎么狠下心,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呢?”

这个话题先前两人一直规避着,赵榕自知对这爷俩的亏欠,不好意思主动提,幸好言惊蛰骨子里不是刻薄的人,默契的给她留着这个脸面。

可现在他不得不把话摊开来说。

“你说想接他过去一段时间,是想着万一还能生,再把他……”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儿子不容易。”言惊蛰还想接着追问,赵榕听得脸颊发烫,匆匆打断他的话。

“当年我……确实有苦衷,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总之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这样想我,他是我生的,我是他亲妈,不可能不想他。”

“这样吧,”赵榕沉思着捋了捋鬓发,挂在耳后,眼神里注满诚挚,“孩子以后就跟我,你一个男人,带着孩子也不好再交朋友成家。”

“至于这些年养孩子的钱,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多少?”

言惊蛰错愕了一瞬,紧跟着就抿起嘴角。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搭在沙发边沿的手抓了抓布料,“不是钱的事情。”

“言树苗是你生的,你是他妈妈,但我也是他爸爸。我一直带着他,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你不能把他当个想扔就扔,想要就要的物件。”

聊到这个份上,就注定不会再有好听的话了。

赵榕的表情微妙又复杂的变换了一会儿,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杯子抿了口水。

“惊蛰,”她把杯子搁回桌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还真不是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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