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倾国

汉武帝有六个儿子,为介绍他们,班固写了《武五子传》,司马迁写了《三王世家》。

《武五子传》写了汉武帝的五个儿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因为还有一个儿子就是汉昭帝,他继承了皇位,不应该和其他人放在一起。

《三王世家》只写了三个儿子,这就有点奇怪,而且这篇的内容也很不正常,只是抄录册封三位皇子为诸侯王时的相关文件而已。为什么会这样,当然有很多争论。但《三王世家》这个题目,是司马迁自己定的,没有疑问。

这篇写到的三位:汉武帝的次子齐王刘阂,三子燕王刘旦,四子广陵王刘胥。没写到的三位是:长子卫太子刘据,五子昌邑王刘髆,幼子、后来的汉昭帝刘弗陵。

简单的解释,就是本篇写到的三位,是元狩六年(前117年)同一天封王的,不涉及其他人。但也可以做复杂点的猜想:班固是东汉人,自然很清楚是谁继位当了皇帝;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代的当事人,他写作《三王世家》的时候,不写的三个人,都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把谁写进世家来都不合适,即使写进来的三位,很多话也不方便说,只有抄抄公文,才是安全的。

在很多人看来,只有刘据和刘弗陵才是重要的。

长子刘据出生于元朔元年(前128年),很长时间里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幼子刘弗陵出生于太始三年(前94年),最后摘取了皇位竞争的胜利果实。昌邑王刘髆的年纪,大致是比刘据小二十来岁又比刘弗陵大十几岁的样子53。关于他的信息,即使在《汉书》当中都是近乎空白的。有人因为这大块的空白,认为汉武帝从来不重视他。

但空白也可能是因为敏感。毕竟,刘髆的母亲,是汉武帝最爱的女人李夫人;刘髆的舅舅,就是汉武帝疯狂给他砸资源和提供机遇的李广利。还有,刘髆死的时间也很敏感,《汉书》不同的地方说法微有差异,反正要么是汉武帝临死前,要么是汉昭帝刚即位。

卫子夫的攻擂与守擂

抛开“金屋藏娇”之类的民间八卦,只以《史记》

《汉书》作依据,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汉武帝和他的第一个皇后陈氏,完全是政治婚姻。

陈皇后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是汉景帝的母亲窦太后的女儿,拥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可以说,汉景帝的这些儿子,谁娶了馆陶长公主的女儿,谁就获得了重要加分项。

汉武帝的母亲非常聪明地抓住机会,促成了这门亲事。

汉武帝即位初期,大权在奶奶窦太后手里,因为一次冒失的政治改革,汉武帝几乎被废。他能够保住帝位,也和长公主有关,因为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儿(所以后来“遗诏尽以东宫金钱财物赐长公主嫖”),她可以不稀罕这个孙子(反正有一大堆),但不能太伤害女儿的女婿(如果女儿、外孙女对他很满意的话)。

所以后来馆陶长公主可以很干脆地说:“帝非我不得立。”汉武帝有一段时间,可以说是在陈皇后的庇护之下的。

乾纲独断之后,对汉武帝这样一个雄才大略心高气傲的皇帝来说,恐怕想起这段往事,不是感恩,而是屈辱。

陈皇后偏偏完全不理解皇帝的心理,不照顾皇帝的情绪。《史记》说她“骄贵”,《汉书》说她“擅宠骄贵”,这个宠恐怕不是宠爱的意思,而是地位高的意思。因为汉武帝的性格显然是,你因为我的宠爱骄纵一点,那没有关系;你仗着自己的地位骄纵,那就非常严重了。所以皇后被废是早晚的问题,废皇后的那个案子,也要让张汤这样的酷吏来从重判刑,极力株连。

《史记》里介绍汉武帝的皇后,居然一上来就是卫子夫,然后用插叙的手法,告诉大家汉武帝还有过一位陈皇后,这体现的是汉武帝时代的氛围。《汉书》才老老实实按照时间顺序,孝武陈皇后、孝武卫皇后这么写下来。

按照《史记》的说法,汉武帝对第二个皇后卫子夫的宠爱,似乎也不过如此。在特定的环境下突然看见,特别喜欢,然后带进宫里,然后居然有一年多把她忘掉了。

但卫子夫无疑是汉武帝的福星。她给汉武帝带来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更重要的是还有卫青、霍去病两位绝世名将。

开始的时候,卫青因为是皇后卫子夫的弟弟,才获得了带兵打仗的机会;但没过几年,大概就变成了因为是大将军卫青的姐姐,卫子夫的皇后地位才没有被撼动。

卫青武功赫赫,无可替代;卫青又柔媚低调,善于和各方面处好关系。元朔六年(前123年),卫青挟两次大胜匈奴之余威,低声下气地把皇帝给他的赏赐拿出一半来,给汉武帝宠爱的王夫人的双亲祝寿。显然,王夫人已经对卫子夫的地位构成了强有力的挑战。

王夫人得宠的这些年,司马迁正在宫里做郎官。后来王夫人去世,齐地的方士少翁为汉武帝召唤王夫人的魂魄,司马迁也是近距离观察到的。王夫人有多么被宠爱,他显然印象特别深。

王夫人也是生不逢时,她在汉武帝心中的地位,也许已经超越了卫子夫,但她得宠的年代,正是卫青、霍去病对汉武帝来说不可或缺的时代。元狩六年(前117年),霍去病赶在自己去世之前,请求汉武帝封太子以外的三位皇子为王,汉武帝答应了。

司马迁以“好奇”著称,但写到汉武帝后宫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他嘴巴算相当严,所以有些细节要靠别人补:当时王夫人生病,汉武帝问她,你想我把你儿子封到哪里?王夫人说洛阳,汉武帝说洛阳是真不行,“关东之国无大于齐者。齐东负海而城郭大,古时独临蕾中十万户,天下膏腴地莫盛于齐者矣”。就让你儿子做齐王吧。王夫人去世后,汉武帝还特别给了她一个齐国王太后的身份。

如果褚少孙补的这段可信,王夫人提出把洛阳封给儿子,那若不是觉悟太低,就分明是枢气;汉武帝则对王夫人似乎有些亏欠愧疚的样子,或许曾经答应过她什么但没能兑现。

无论如何,卫子夫和太子刘据挺过了第一轮挑战。

接下来李夫人最得宠的那几年,大致就是元封年间(前110年-前105年),司马迁在这期间结束郎官生涯做太史令去了,和宫里的事拉开了一点距离。

从《史记》看不出李夫人受宠的程度。但班固写到李夫人,八卦的心简直要炸裂了:

第一,班固说,汉武帝先赏识的是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李延年唱了这样一支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听了很感叹,说世上真有这么美的人吗?于是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卫子夫也是她推荐的,这算她的职业)就向汉武帝推荐了李夫人。从此汉武帝宠爱得不得了。

第二,班固说,李夫人病重,汉武帝来看她。李夫人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说我病重很久了,“形貌毁坏”,不可以见皇帝,我的心愿就是皇帝能照顾好我的儿子和兄弟。

汉武帝非常想见一见李夫人的脸,李夫人就是不肯,最后汉武帝很生气地走了。李夫人的姐妹责怪她,干吗这么惹皇帝生气?李夫人说,我不让皇帝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为我的兄弟好,“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见不到现在的我,皇帝会一直记得我最美的样子;见到现在的我,那只会从此嫌弃我了。

这是个洞悉渣男心理的经典案例,经常被引用。

第三,少翁召唤王夫人魂魄的那个故事,被班固拿过来安在了李夫人身上。

第四,班固说,见到李夫人魂魄之后,“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这是一首很长也有很多难懂字词的作品,这里就不抄了。

八卦故事是所有人都有可能编的,替帝王写爱情诗,也是很多文人的爱好,所以班固所记的以上四点,断言是真或者断言为假,都很冒险。但还是那句话,关于李夫人的段子这么多,正说明人们心目中,李夫人才是汉武帝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

而且,如果说上面的事真假存疑,那下面这两件事,班固这种级别的历史学家是绝对不会胡来的:一是李夫人去世后,“上以后礼葬焉”,她是皇后之礼下葬的;二是汉武帝去世后,霍光知道皇帝的想法,“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李夫人被当作皇后看待,那她的儿子应该是什么?

还有就是那首“倾国倾城”的歌,怎么听都像是带着谶语的味道。众所周知,中国的史书有个特点,谶语可以是胡编的,但既然把这个预言写下来了,它就是会应验的。

那么李夫人倒是造成了什么灾难性后果,才配得上倾国倾城这么一个谶语?

巫蛊之祸

要问汉武帝时代有什么大灾难,值得用倾国倾城来评价?其实没有争议,就是征和二年(前91年)的巫蛊之祸——巫蛊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用巫术诅咒别人的手段,常用的手法就是扎小木人埋在地下。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司马迁声明过,不在《史记》的覆盖范围之内。即使是一百多年以后的班固,大概因为实在太敏感,他也故意不把话说得太清楚,《汉书》在涉及的人物传记里,讲得东一嘴西一嘴的,拼起来才能看出个大概。

有个叫江充的人,疯狂诬陷太子,罪名是太子在用巫蛊之术诅咒汉武帝。太子没办法,只好起兵造反。汉武帝让丞相刘屈蹩指挥军队和太子在长安城里大战,死了好几万人。太子战败逃走,最终在外面死掉了。

从这个梗概里,看不出巫蛊事件和已经死掉多年的李夫人有什么关系。

司马迁有两个好朋友卷入了这件事。

一个是任安,他当时是“监北军使者”,掌控着长安城里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太子造反的时候,曾发兵符想调任安出兵,结果任安接了兵符后,来个闭门不出。这事被汉武帝认为“怀二心”,所以任安被汉武帝腰斩。

一个是田仁,他是丞相府司直(丞相府属官,负责监察不法,秩比二千石,属于高级官员),当时被分派去看守长安城南最东边的覆盎门。太子逃到这个门来,他让太子逃掉了。这个罪行当然更严重,也是腰斩。连开始替田仁求情的人,被汉武帝一责问,都吓得自杀了。

司马迁当时就在汉武帝身边做中书令,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朋友被处死,不敢多说什么话。其实《史记》里也有些巫蛊案极零碎的记录,基本不讲事情本身,主要是涉案人员的结局之类。这些内容是司马迁所写还是后人所补,一直众说纷纭。

到了一千多年后的宋朝,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时候,在班固那个梗概的基础上,终于提供给我们一份关于巫蛊事件的首尾完整、逻辑严密、情理圆融、冲突强烈、细节丰赡的叙述。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雄才大略但比较残暴的父皇,和不那么有才能但很善良的太子之间的冲突。汉武帝希望在自己生前,把最棘手的事情都做完,留下一个需要休养生息的国家交给儿子去治理。这样刚好是最完美的组合。

但是,那些专门帮助汉武帝去执行残暴任务的人知道,一旦太子即位,自己就完了。所以他们千方百计去破坏这个计划,这里面最凶恶的,就是那个江充。

汉武帝一次次希望和儿子达成谅解,但是奸臣和小人们却一边把太子往绝路上逼,一边传递给汉武帝错误的信息。终于大祸酿成。

知道真相后,汉武帝惩办了奸臣,建思子宫,表达对太子的思念。这是个非常动人,还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就更加和李夫人没有一点关系了。

不负责任地设想一下,以班固的性格,如果能读到这个一千年后的故事,大概也是会表示赞赏,而不是去戳穿他。

近代以来,许多介绍汉武帝的书和电视节目,都是在司马光这个故事的基础上讲述的。有人甚至进一步延伸,比如把司马迁加进这个故事里来:

司马迁痛恨残暴的汉武帝,他把国家变好的希望寄托在善良的太子身上。太子死了,司马迁觉得黑暗世界上最后一束光也熄灭了,所以他愤然写下《报任安书》,表达对汉武帝的控诉,还有与这个世界的诀别54。

卫氏外戚与李氏外戚

其实在《汉书》里,班固另外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而这些记录,刚好是能和司马迁对之前历史的叙述完美衔接的。

下面让我们回到一种庸俗的宫斗剧情。

比起王夫人,李夫人有个最大的幸运:不是卫子夫更加年老色衰了,而是卫青、霍去病这两个障碍已经不存在了。

霍去病于元狩六年(前117年)去世,卫青虽然活到元封五年(前106年),但后来一直没有带过兵。因为元鼎、元封年间,汉武帝面对的对手,已经不再是巅峰状态的匈奴。类似南越、东越、朝鲜这样的敌人,其他的将军们也足以控制局面。

但这不意味着障碍完全扫除,现在活跃的将军们也和卫青、霍去病关系密切。卫青带出来十几个将军,霍去病培养了两个。灭东越发挥重要作用的横海将军韩说,灭朝鲜的将军荀彘,还有公孙贺、公孙敖等人,当年都在卫青麾下。灭南越的主将路博德,生擒楼兰王的赵破奴,出自霍去病系统。

可见,所谓卫青不养士大夫,主要是指不养长安城里的名嘴、活动家还有游侠之类,打了这么多年仗,在军队里杀伐决断,当然还是要培养自己的班底的。

值得注意的还有李广家族,尽管李广之死被认为和卫青有关,李广的儿子李敢据说更是死于霍去病之手,但是李、卫两家,还是迅速修复了关系。

李广的堂弟李蔡,是因为跟着卫青打仗,才拿到侯爵的;甚至李敢本人能够“赐爵关内侯”,也是在霍去病麾下。然后李敢的女儿成了卫太子宠爱的女人,李敢的儿子李禹也是卫太子宠信的部下。

这些人算一个政治集团吗?汉武帝在,太子的地位不动摇,就不算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矛盾重重;但如果汉武帝换太子了,他们就是,因为新太子要有新班底,他们就要给人家腾位子。就像当年,萧何、曹参之间的矛盾曾经很大,但一旦刘邦想废掉汉惠帝改立赵王刘如意,他们就又是在同一条战壕里的老兄弟。

以下当然是假设:

元封(前110年-前105年)间的某一年,李夫人去世,从此以一个最美丽的形象定格于汉武帝心中。汉武帝心中,李夫人才是皇后,他于是想改立昌邑王刘髆为太子。

汉武帝此时五十岁上下,精力或许已经不如当年,但无疑更加深谋远虑手腕老辣。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不会急于表态,甚至于想法都不会流露出来多少。那会直接导致原来的军政体系失灵,无论如何是不值得的。

太初元年(前104年),李广利被任命为贰师将军,指挥了一场耗时四年,使得全国上下都超负荷运转的战争。

当然,战争是本来就要打的,但由李广利来指挥,说是“欲侯宠姬李氏”,还是说得轻了。只是想让李广利封侯,让他和赵破奴这样的将军合作,打一场类似征楼兰这样轻松的战争,封侯的理由就足够了。

李广利的指挥部里,赵始成、李哆、上官桀这些人的来历虽然不很清楚,但反正就是没有卫青、霍去病麾下的老将。

汉武帝在想培养一个由李广利主导的,和卫青、霍去病无关的新的军功集体。这样将来即使换太子,也不会引起太大震动。但李广利实在太不争气,征大宛是得不偿失的惨胜,打匈奴是一次又一次的惨败。

当然,今天的研究者可能会认为李广利的能力也没有那么不堪。后世的经验表明,中原王朝的力量向西推进的极限,就是帕米尔高原东麓,李广利征大宛超出了这个极限。和匈奴作战,此时的局势也和卫青、霍去病时代完全不同。

这个时代,汉朝的战略优势,对匈奴人来说是无解的,所以匈奴再怎么打胜仗,都还是在寻求与汉朝和谈;但匈奴的战术优势对汉朝来说也几乎是无解的:征大宛之后,汉朝战马紧缺的问题不是缓解而是极大加剧了,匈奴人的机动优势变得更大,所以面对出征的汉军,只需要躲避、窥探、跟踪……等到你不得不撤退,已经临近家门也是最精疲力竭的时候,突然发动致命一击。

所以对汉朝来说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防守,看着中原一天天好起来,匈奴一天天坏下去就可以了。但只要远距离出征,换其他将领也没什么好结果。

但这些说法今天也不见得大家都会接受,汉朝人更不会这么想,还是拿李广利和卫青、霍去病比较,抚昔伤今比较符合人性。哪怕是当年看不上卫、霍的,现在的心理,也是“不需上溯文景世,回首获麟已惘然”吧?

汉武帝也在渐渐失去耐心。皇帝对一个女人的追恋,能维持这么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天汉四年(前97年)春,李广利又一次征匈奴无功;夏,刘髆被封为昌邑王。虽然不能说这就是名分已定,但终究不是好兆头。

太始三年(前94年),钩弋赵婕妤为六十三岁的汉武帝又生了一个小皇子刘弗陵。

讲到钩弋夫人赵婕妤的故事,班固又开始放飞八卦的心:汉武帝巡狩过河间郡的时候,不是官吏而是“望气者”发现了这个奇女子。她的双手天生握成拳头无法张开,汉武帝就上去摸了摸,哇,美少女的手掌张开了。

这些都是班固清清楚楚写在《汉书•外戚传》里的,和《汉武故事》里的相关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汉武故事》假托是班固的作品,固然不可信,但要认为班固写的都是严谨精密的历史,其余作品都是荒诞不经的小说,截然对立起来,也是不现实的。

然后,赵婕妤怀刘弗陵的时间,据说长达十四个月。汉武帝说,听说尧也是在妈妈肚子里待了十四个月才生的,就把赵婕妤居住的地方,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尧可是上古圣王啊,把天下治理得那么好,当今世上居然又诞生了一个尧,不让他当皇帝,你不觉得可惜吗?

这个地方,司马迁其实倒是蛮配合汉武帝的。关于尧的传说很多,《史记》采信的版本是,尧是帝喾的小儿子,挤掉自己的全部哥哥继承了天子之位。

总之,李夫人这颗当年心头的朱砂痣虽然还不至于变成蚊子血,但确实有一缕新鲜的白月光,照进了皇帝的生活。所以,这时候紧张的不只有卫子夫和太子,也有命运和外甥牢牢绑定在一起的李广利。

往前看,太子的背影好像越来越远,往后看,那个当代唐尧正在快速逼近。要想不被后面那个人追上,最好是赶紧追上前面那个人。

方诗铭先生是特别善于根据人物籍贯发现政治集团的前辈学者,传统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掉血缘就是老乡特别重要。这个方法当然不绝对正确,但确实能解释不少问题。他有一篇论文梳理出这样一条线索:

李夫人、李广利家是“中山故倡”,中山是被赵地包围着的,《史记•货殖列传》介绍天下风俗,也是把赵和中山放在一起说的。所以中山人和赵人,都是家乡人。

那么再看巫蛊之祸中,逼死太子的过程里发挥重要作用的人物有哪些:

首先就是丞相刘屈氂,他是汉武帝的兄弟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史书上那么多“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很难得,这个是真的。

诸侯王的儿子到朝廷来做大官,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事。《汉书》说“不知其始所以进”,但又告诉我们,刘屈氂和李广利不但是中山老乡,而且是儿女亲家。

(《刘屈氂传》)

长安城里驻扎着胡人骑兵,汉武帝父子开战的时候,谁能得到这支军队的支持,就赢得了关键的筹码。帮助汉武帝杀掉太子的使者,夺得这支军队的指挥权的人,叫马通55,也就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曾祖父,是不久前刚刚从赵国的邯郸搬到茂陵来居住的。

而且在对匈奴的战场上,马通和李广利协同作战,关系很密切。(《汉书•匈奴传》)

马通的哥哥马何罗,则和江充是好朋友。(《汉书•金日碑传》)

当然还有咬太子咬得最凶、冲锋在最前列的江充,他也是邯郸人,而且他们家的特点和中山李氏一样,也是以歌舞见长的。众所周知,演艺圈里有自己独特的关系网。

方老先生的文章吃亏在有些地方把李广利的阴谋分析得太具体,容易被人抓出破绽来。其实只需要把这条线索提出来,不必再说下去,就已经能让人觉得谍影重重56。

反正可以肯定的是,征和二年(前91年)逼死了太子,征和三年(前90年)李广利又率军出击匈奴,走到渭桥,李广利就对送行的刘屈氂说:“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这场大灾难,他们是受益者。

但也就在这一年,有人向汉武帝举报,刘屈氂的妻子在行巫蛊诅咒皇帝。汉武帝派有关部门调查审理,认为“罪至大逆不道”,于是刘屈氂全家族灭。在前方和匈奴作战的李广利听到消息,知道回汉朝也是死罪,也就投降了匈奴。

这件事,听起来像是刘屈氂的妻子脑子进水。但事实可能是汉武帝知道了太子是被他们陷害的,但陷害太子的事归罪于江充没问题,归罪于丞相和贰师将军,就显得皇帝这么多年来毫无识人之明,一系列宫廷内幕勾心斗角都会揭发出来,连带滋生无数谣言,所以另找理由把他们收拾了。

这也不是臆测,实际上班固又是写到了的,后元元年(前88年),汉武帝身体已经快垮了,不经意间说了实话:

上报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刘屈氂)与贰师(李广利)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汉书•车千秋传》)

“阴谋逆乱”如果是指刘屈氂行巫蛊,那此事并没有“流及士大夫”,只有理解为他们陷害太子,才是合理的。颜师古注释《汉书》的时候,也是这么理解的。

这么看来,这场太子和皇后丧命,几万人陪葬(《汉书》原文:“僵尸数万”),喋血京师的大灾难,策划者实际上是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按照女人才是祸水的逻辑,当然确乎是应验了李夫人“倾国倾城”。

卫太子的面目

《资治通鉴》里那些《汉书》里没有的内容,是不是从《汉武故事》里抄来的,卫太子行巫蛊诅咒汉武帝,到底是江充栽赃还是确有其事,这种问题辩论下来,很容易水越搅越浑。

比较容易判断的,是《汉书》里的卫太子形象和《资治通鉴》确实不一样。

《资治通鉴》说,太子“仁恕温谨”,“敦重好静”,这个形象《汉书》里是不存在的;“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这个局面,也和《汉书》的记述完全不符。

《汉书》里对卫太子的介绍,最重要的就是这句话:

上为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57

太子身边聚集着一大批绝不安分的人。所以事实上太子的团队行动能力相当强。觉得要被汉武帝的使者陷害,立刻就能做出反应,能抓的抓,该杀的杀,一点也不含糊。

然后组织武装力量也算相当有效率:太子抢占了长安城的武库,武装自己的宾客;调动皇后卫子夫居住的长乐宫的力量;再释放长安城的囚徒颁给武器。

此外差点调动成功的还有:屯驻在长安东南的长水骑兵和屯驻于长安西南的宣曲骑兵;任安的北军。按照《汉书》的描写,汉武帝和卫太子对这两支队伍的争夺,输赢成败也真可谓电光石火一瞬间事:马通稍微晚到一步,太子的手下如侯(此人身份居然是个囚徒)就能调走这两支胡人骑兵;任安是做过太子少傅的,他对太子的忠诚稍微再多一点点,就不会置身事外。

要不是早就对起兵造反做过预案,对长安城可以利用的军事力量做过深入全面的调查分析,有详尽的计划周密的部署,恐怕很难想象有这样的行动效率。

即使失去了这两支劲旅,太子的军队仍然形成了很强的战斗力。汉武帝平叛的军队,应该是以郎中令、卫尉的精锐为骨干,配备着汉朝最尖端的令匈奴也心惊胆战的各种类型的弓弩(所以汉武帝强调不要近战),加上三辅的地方部队,可就是这样也大战了五天。

总之,反应之敏捷,行动之迅速,作战之强悍,都表明卫太子不是人善被人欺的角色。相比之下,传说要造反却束手无策的淮南王刘安,真应该发明一块豆腐把自己撞死。

班固对太子还做了一番很有意思的评论。他说太子一出生,汉朝匈奴之间的战争就开始了,之后仗一打就是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然后就是这场京城里的大战乱,所以“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

和《资治通鉴》认为,太子如果能即位,就象征和平年代开始不同,班固觉得,太子就是战火和杀意的化身,终究有一天会焚毁自己,反而是太子死了,意味着战争年代的结束。而《史记》里关于太子的只言片语,也看不出司马迁对太子有任何亲近感。

庸俗地想,太子和汉武帝决战长安的时候,司马迁大概还是宁可汉武帝获胜的,哪怕就是为了自己活命。他此时是汉武帝的中书令,说难听点就是帮助皇帝处理行政事务的一个宦官,如果太子赢,皇帝身边玉石俱焚,他多半也跑不掉。

司马迁的朋友任安、田仁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太子党。田仁可以算忠于太子的,但他的职务却是丞相府的官员(要按照谍战剧的思维来理解,更应该说太子是个厉害人物了);任安更可疑,接了太子的兵符不发兵,汉武帝说他“怀二心”,其实就是承认他并不算太子的人,而且也是雄猜之主对臣子要求高,照一般人看来,那个时候按兵不动,还是偏向皇帝多一些的。

其他和太子有关的人物:

司马迁对卫青、霍去病的印象,众所周知是不好的。

太子的老师石德,被有的学者拿来做“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的论据。其实司马迁对石德是有评价的:石家的祖上,能力才学不行,就是做人谨慎的品德很厉害,等到石德的爸爸去世之后,他们家“孝谨益衰矣”。这就离说其一无是处不远了。

还有李广的孙子,“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被太子宠信的李禹,在司马迁眼里是个庸俗的财迷,更是他敬爱的飞将军李广的不肖子孙。

太子和汉武帝之间矛盾爆发,说穿了就是两派政治势力的斗争而已,不存在什么“两条路线之争”,也没有什么道义和理想可言。只是逼到这一步了,谁也退缩不得,争的既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是最卑微的生存。

这么说,司马迁不写巫蛊之祸,也不妨给一个文学性的解释:他那支豪情慷慨英雄气贯注的笔,没有办法面对这个时代。

他笔下的太初之前的汉武帝时代,固然充斥着凶暴与血污,但也豪杰辈出俊采星驰,哪怕他所憎恶的那些卑鄙无耻的人物,也精神昂扬气象恢廓,这种余晖,照耀进天汉年间,但到了太始、征和,就真的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疯狂和算计了。

不是因为哪个人死了世界才变了,而是今夜的寒风,吹落昨夜的星辰,那漫天的星斗,就这样自然而然又无可挽回地黯淡了下去。

从这个角度说,倒是宁可司马光讲到那个故事是真的,显得好歹有一点理想和亲情的温度吧。

李广利的结局

《史记•匈奴列传》最后的一段是这样的: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因杼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贰师将军接战。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馀日。【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游击说无所得。因杼敖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有诏捕太医令随但,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这段文字夹杂错乱。大多数内容都是天汉四年(前97年)的事,但“【】”里的话,却发生在征和三年(前90年),内容是告诉大家,李广利投降匈奴了。

王国维先生认为:“今观《史记》中最晚之记事,得信为出自公手者,唯《匈奴列传》之李广利降匈奴事,余皆出后人续补也。”

有学者不相信,认为以司马迁的才学,怎么会写得这么奇怪,这条也是后人补的。

其实,正因为如此,才更像是司马迁在早已完稿之后,又临时写了一支简加进去——如果是别人补的,那也是真心了解司马迁的人。

天汉四年到征和三年间,和匈奴有关的事情有很多,别的一字不提,就讲李广利投降匈奴,是因为这件事对司马迁真的太重要了。

汉武帝袒护自己的大舅子李广利,因为司马迁为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有贬低李广利之嫌,所以对司马迁处以宫刑。现在李广利也投降匈奴了,汉武帝这脸真是被打得啪啪的。

但打汉武帝的脸,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读《汉书•匈奴传》可以知道,这次出征,李广利麾下有汉军七万,开始很难得,战争很顺利,打了好几个胜仗,忽然大后方的情报传来,李广利全家都被抓了。

李广利犹豫应该怎么办,他想还是继续挺进,多杀点匈奴人,好回去报功,也许皇帝会宽恕自己。

李广利坚持不断挺进,可是他手下人开始害怕,这么多年的教训还不吸取反思吗?太深入,回撤时就会疲惫不堪粮食不足,然后匈奴人就会如幽灵般出现,他们的利箭就会像雨点般落到你身上。

于是有人想挟持李广利撤兵,李广利发觉,杀了策划这事的人。这种情况下军中内部矛盾还这么尖锐,失败也就不可避免了。

汉军被匈奴人重创之后,李广利投降。匈奴单于知道李广利在汉朝尊贵的地位,就把女儿嫁给他,还给他很高的待遇。但后来匈奴人还是杀了他,李广利临死前,倒是留下来一个很有英雄气概的诅咒:“我死必灭匈奴!”而且诅咒真的应验了,这年冬天下了几个月大雪,大批牲畜死亡,匈奴人中爆发瘟疫,庄稼没有收获,单于恐惧,把李广利的鬼魂当作一个凶神供奉起来。

司马迁不讲这一切,唯独记下了“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这几个字里,真仿佛带着啾啾鬼哭。李广利不得不投降匈奴,说穿了不过是因为汉家的太子之争而已,却连累千千万万汉军,变成了流沙荒草间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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