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酷吏

《史记》中有一篇《酷吏列传》,讲到十三位酷吏,其中侯封、晁错只是一笔带过,另外十一个人,有十个出现在汉武帝时代。所有这些酷吏中,以张汤最为著名,他被当作酷吏的典型代表。

人见人爱的张汤

司马迁记录的张汤生平,有两个细节实在是令人过目不忘。

一个是张汤小时候,家里的肉被老鼠偷了,连累他挨了父亲一顿打。张汤就挖老鼠洞,抓住老鼠,找到剩下的肉,然后对老鼠进行审判。刚巧这时候他父亲回家,看见儿子走审讯流程,写判决书,简直是老狱吏的水平。

二是“腹诽”的罪名。大农令颜异是个清廉正直的官员。一天,有个客人对颜异说起国家新政策的坏话。颜异嘴巴动了动,没有回应。张汤就向汉武帝举报说:颜异嘴巴动了,自然是有话想说,有话想说而不说,那想说的一定是坏话,这就叫“腹诽”。身为九卿之一,对国家政策有意见,不来向皇帝反映,却在那里腹诽,这是死罪。

就这样,颜异被判了死刑。

这两个小段落,戏剧感都很强,特别有冲击力,给人感觉张汤就是一个天生的酷吏。但实际上,此人的形象要复杂得多,他可能是最没有代表性的酷吏——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一般的酷吏做不到他这样大的官,子孙后代也不能像张家这样世世尊荣,“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汉朝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家族。

张汤的祖上,传说和张良同族,那就是韩国卿相级别的贵族。这个说法当然不太可靠,但张汤的父亲,确实做到了“长安丞”,也就是大汉第一县的副县长。有教授写文章,称张汤是“平民精英的代表,他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从王侯公卿的角度往下看,这个说法当然是对,但也要注意,他这个平民和一般的平民,差别还是有点大。

长安县副县长,接触到更高级的官员的机会理所当然是非常多的。哪些事必须处理,哪些人绝不能得罪,不是人精,很难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个成长环境,对张汤性格的影响,大概就是有眼力见,该如何待人接物,培养得很成功。

父亲去世之后,张汤在长安城里做了一名小官吏。这时候皇帝还是汉景帝,汉景帝宠爱的王夫人,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田胜犯了罪,张汤对他特别好,“倾身为之”,田胜特别感动。后来汉景帝去世,王夫人的儿子刘彻即位就是汉武帝,田胜成了皇帝的舅舅,他出狱而且被封为周阳侯,就开始报答张汤了。

田胜在狱里的时候,将来能不能翻身,恐怕未必是很容易判断的事。也许,张汤眼光特别好;也许,他对每一个存在翻身可能的小权贵都不错,而且他善于给人一种我已经全心全意为您服务的感觉。不像有的狱吏,心理变态把自己当狗,特别喜欢欺负落了平阳的老虎出气35。

田胜在权贵圈子里其实也不算很成功,不过他可以起到桥梁作用,带张汤认识很多人。而张汤每次得到工作机会,表现都特别出色,让每一位领导都满意,于是一路升迁,一直做到廷尉,也就是司法系统的最高长官。

张汤一路走来,工作大多和司法、监察有关,这些工作都很容易得罪人,但他经得起三百六十度考评。

对前辈高官,张汤非常恭谨,“造请诸公,不避寒暑”。但他媚上却不欺下,做了大官之后,仍然很谦和,和宾客们一起喝酒吃饭,一点不摆架子。

张汤的老领导,会认为自己当年提拔张汤,是有眼光,没有看错人;故旧们也会认为,张汤这个朋友,自己是交对了。因为张汤是个记得报恩,不忘老交情的人,和他们有关系的人,张汤“调护之尤厚”,大家都觉得当年的付出,回报超过预期。

身为张汤的下属,会庆幸自己遇到了张汤这样一个领导。做了廷尉后,张汤经常需要直接向汉武帝汇报工作。工作出了问题,挨了汉武帝批评,张汤就会说:“这是我的错误,之前我下属的某某某,已经告诫过我不要这样做。”张汤的建议提得好,得到汉武帝表扬,张汤就会说:“我这不是我自己的主张,是我下属的某某某的意见。”

张汤交游很广,达官显贵或者名士清流鄙视的商人,张汤却和他们相交甚厚。

普通民众也会喜欢张汤,因为他喜欢严惩豪强,弱势群体犯了罪,哪怕确实依法应该惩处,张汤往往也会设法向皇帝说明他们的困难,向皇帝要来特赦。

至于“天下名士大夫”,对张汤这种从事具体工作的人,当然是看不顺眼的,但对张汤也没法发作。因为张汤看见他们,总是满嘴赞誉仰慕的话,比如他就经常向著名大儒董仲舒请教。士大夫们可能因此更加看不起张汤虚伪,但也实在没有和他起冲突的理由。

司马迁非常诚实地记录下这一切,以至于后来经常有人认为,司马迁笔下的张汤自相矛盾,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酷吏呢?

只作必要的恶

要解释也很简单,张汤是一个智商、情商都远远超越大多数人的人。他做上面这一切,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聪明。

如果说,愚蠢是最大的恶,那么聪明的好处,就是不作不必要的恶。

张汤这样和形形色色的人相处,别人得到了好处,自己也在建设广泛的关系网,对不怎么相干的人客气一点,至少也没有坏处。司马迁说:“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内心猜忌,处事不纯正公平,却拥有这样的好名声,就是表现之一。

而也正是因为聪明,张汤特别清楚,自己的前途,归根结底掌握在谁手里。

那当然就是汉武帝。

汉武帝这样雄才大略的皇帝,要让他欣赏你,绝不是靠溜须拍马就可以的。

张汤仕途的第一个阶段,无疑是靠业绩碾压同事的,政治上大概并没有站队。他是靠田胜带上路的,后来又有丞相田蚣一再推荐,却并没有被当作是田氏这个外戚集团的人。

所以元光四年(前131年),田蚣死,汉武帝对田家的怨气爆发,张汤却一点没有受影响。下一年,汉武帝还把一个特大案件交给他。

那就是陈皇后巫蛊案。

张汤的酷吏作风这次充分展示,“深竟党与”,也就是牵扯到尽量多的人。最后,这个案子杀了三百多人,陈皇后也因此被废。

当时张汤的职务是侍御史,这是御史大夫的属官,总计十五人,级别可能是六百石,充其量算中级官员。张汤敢对皇后这么狠,当然是看准了汉武帝和陈皇后夫妻感情很不好,憋着早有废皇后的心。

当然,这么做一定会得罪皇后的母亲、仍然很有影响力的馆陶长公主;也会被认为“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的社会舆论所抨击。这个时候,张汤敢赌敢拼的一面就压倒了八面玲珑的一面,而且在皇帝欣赏可能带来的利益面前,名声也就可以不在乎了。

汉武帝果然因此对其非常赏识,升他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隶属于郎中令,是皇帝身边的官,显然,汉武帝已经把张汤当作亲信了。

任太中大夫期间,张汤和另一位酷吏赵禹主持了一项重要工作,“定诸律令”,对法律法规进行了整理修订。这次修法的内容,《汉书•刑法志》里有比较详细的介绍,但关键还是司马迁的概括,“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即新的法律大大强化了对干部队伍的管理。显然,这正是汉武帝亲政之后,极力追求的目标。

到元朔三年(前126年),张汤升任廷尉,也就是司法系统的最高长官。张汤的作风,是凡事顺着汉武帝的心意,皇帝想严办谁,他就会严办谁,而且一定会办得特别漂亮。皇帝是推崇儒术的,张汤的判决,就要在法律依据之外,还要上升到儒家伦理的高度。他特别找了一批精通《尚书》《春秋》的博士弟子到自己手下,审理重大案件,判决书上,一定会引用几句圣人的言论。

碰到疑难问题,张汤一定会为汉武帝把各方意见都摆清楚,皇帝认为正确的,就记录下来作为判决依据,颂扬皇帝的圣明。

前面讲的,张汤勇于为下属背锅,不掩盖下属的功绩,还有断案时偏袒民众打击豪强,凡此种种,当然全部都是汉武帝欣赏的做派。

任廷尉期间,张汤连续审理了淮南、衡山、江都几个诸侯王的谋反案。张汤的做法是“皆穷根本”,结果处死了上万人。判决的时候,有几个人汉武帝想轻判,张汤竟然一反常态,敢和汉武帝据法力争,认为这些人非处死不可。

众所周知,打击诸侯王是汉武帝一朝的基本国策,但他又绝不愿意显得不重视亲情。面对一个“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皇帝,张汤这么表现当然不奇怪,按照角色分配,完成自己的表演而已。

明代的大才子王世贞,读史的时候提出过一个疑问:张汤的儿子是张安世,他们父子俩都是出类拔萃的聪明人。为什么张汤刻薄而阴险,张安世谨慎而谦恭呢?

实际上,父子性情差别很大,固然是常有的事,但张汤的天性也未必是“刻而险”的,他只是足够聪明,知道怎样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张汤之所以是酷吏,是因为汉武帝需要酷吏,如果换一个需求完全不同的皇帝,张汤也完全可以是一个作风完全不同的官员。

逢君之恶

在另一位酷吏义纵的传记里,司马迁突然拐了一句:“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张汤靠执法严厉而当了九卿,但治理的基调还是宽松的,而且也比较讲究做事要有法律依据。

这话当然是说义纵比张汤更凶暴得多。但张汤是做到三公的,为什么不说他“以深刻为公卿”呢?是不是说,做了三公之后,张汤就治也不宽,法也不辅了呢?

《平准书》里写到张汤的结局,还有一句“张汤死而民不思”。这话也很奇怪,人民不怀念的官员,从来都是绝大多数,一个酷吏,为什么还要专门强调一下?反而让人觉得,张汤在民间的口碑,曾经还不错过,后来才崩掉了。

从前面列举的那些事实看,张汤严酷的对象,是皇后,是诸侯王,他是皇帝收拾权贵的匕首,但不是对着百姓挥舞的镰刀。相反有些举动,还挺和群众心连着心。

但张汤不断在升官,时代也在不断起变化。

元狩二年(前121年),张汤升任御史大夫,这是三公之一,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官。虽然排名在丞相之后,但因为负责监察工作,在百官心目当中,震慑力还在丞相之上。尤其是,汉武帝有意限制丞相的权力,就更加倚重御史大夫了。

所以,张汤做御史大夫这七年,不但是他本人最风光的时刻,也是御史大夫这个职务最风光的时刻。

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于汤。

这句话里提到一个特别关键的点,张汤对汉武帝“语国家用”,也就是说,他并不仅仅是从事司法、监察一类的工作,而是参与了国家财政的决策。

这正是元狩年间,也就是汉朝和匈奴战事最激烈,花钱如流水的年份。

于是回到一开头用“腹诽”罪名害死颜异的事件。此事发生在元狩四年(前119年),也就是我们已经反复提及的卫青、霍去病漠北决战的那一年,朝廷最缺钱的那一年。

张汤和汉武帝商量出一个“白鹿币”的创意。诸侯王朝贺天子的时候,要进献一种苍璧,现在规定苍璧下要用一种特别的白鹿皮做垫子。而这种白鹿皮只有皇帝的上林苑有,汉武帝定价四十万钱一张。实际上就是为了筹措军费,汉武帝要求诸侯王额外再上缴四十万钱。

但和颜异说起这件事,颜异却说了一句“本末不相称”,不管他的动机如何,这个表态,就是站在诸侯王的立场上说话。颜异是大农令,相当于今天的财政部长,在这个国家最缺钱的关头,如此不配合决策层的工作,汉武帝当然要对他起杀心了。

张汤也许确实和颜异之间存在矛盾,但他弄出来一个“腹诽”的罪名能够如此有效,首先还是汉武帝想置其于死地,好震慑住有不同意见的官员,把各项财政的改革推下去。

除了白鹿币,张汤帮助汉武帝所做的这些改革,也就是前面讲的货币贬值、盐铁专卖、算缗、告缗等等。这些政策实施的效果,是可以想见的:

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则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

这句话的信息含量相当大,而且牵涉到的事实,起码分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百姓不安其生,骚动”,改革首先伤害到的是民众,货币贬值意味着人民手里的钱不值钱了,盐铁专卖意味着这些生活刚需变得质次价高。算缗、告缗开始实施效果不佳,大概是刚刚达到纳税标准的人,不得不交这个税,而真正的豪强,都设法规避了。

然而“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中央并没有获得多少好处,好处都被中间经手的官吏拿走,大豪强应该也可以从中获益。

第二个阶段,“于是痛绳以罪”,开始整肃官员和豪强,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这下当然就得罪了整个官僚系统。

这个时候,涌现了一批和张汤完全不同,也更符合我们刻板印象的酷吏,像义纵、王温舒这样的人。

司马迁形容义纵,说了一个特别生动的比喻,“鹰击毛挚”,他就好像准备扑击的老鹰,翎毛都张开着的样子。王温舒更是个变态的嗜血狂魔,他到一个地方,治理的办法就是杀人,因为判人死刑要朝廷批准,他就准备了五十匹马,建立了一个专门的申报系统,用最快的速度把杀人许可要下来。因为一到春天,就不再处死罪犯了,王温舒常常叹息:“冬天要是再多一个月就好了。”

总之,这些人出身更卑微,青少年时代活得更压抑,对社会有强烈的报复心,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长远规划的兴趣,只是享受着突然大权在握的爽感……他们像疯狗一样,咬官员,咬豪强,咬民众,也互相咬。

这些酷吏们的作用,就好像是一颗颗炸弹,把朝廷向社会汲取资源的通道中,阻塞的地方都给炸开来,朝廷因此可以源源不断获得金钱,支撑对匈奴和其他开拓的战场。

司马迁在《酷吏列传》的小序里,写了这么一番话:

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

大家都知道,最好的办法是釜底抽薪,这把火别烧下去了,可是皇帝根本不允许啊。所以在这个时代,吏治的办法就是扬汤止沸,不是特别勇武刚健严格残酷的官员,根本不可能愉快胜任,瞎逼逼道德的人,本职工作都完不成啊。

要打匈奴,朝廷就需要很多钱;需要很多钱,就只能靠酷吏,这是一环扣一环的事情。所以汉武帝时代,注定就是酷吏的盛世。

至于张汤本人,作风大概仍然像当年一样,是八面玲珑的。但那些敲骨吸髓的经济政策,都是他制定的,那些神经病杀人狂一样的酷吏,也是他提拔培养的。官员们当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人民群众雪亮的大眼睛,也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瞎。

所以“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张汤才成了社会各阶层的千夫所指。

当然,大家齐声骂张汤也有一个重要原因,毕竟没谁有胆量直接骂汉武帝。

这一点司马迁倒是看得特别清楚,他评价说:

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

所谓“知阴阳”,其实就是能顺着皇帝的心思办事,《汉书•酷吏传》抄这句话时,把知阴阳替换成“知阿邑人主”,倒是表达得更清楚了。

张汤是一个足够聪明,不做不必要的恶的人,但既然“人主与俱上下”,只要皇帝有需求,那就多大的恶也是必要的。这个时候,你不要指望他有道德底线。

“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这也是句皮里阳秋的话。国家当然是指皇帝,当时朝廷上多次争论新政策到底是否合适,全靠张汤,皇帝的意志才能顺利推进。换个说法,也可以叫“逢君之恶”。

君主给你一个坏任务,你去认真贯彻执行,这叫“长君之恶”;君主有了坏想法,但具体怎么做还没办法,你替他把方案拿出来了,这就叫“逢君之恶”。

孟子说:“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义纵、王温舒他们都只算是长君之恶,所以他们官也做不到张汤这么大。不是张汤这样财经、法律、意识形态……全方位都是高手的聪明人,还真没有本事这么恶。

张汤之死

张汤这么聪明,一定会意识到事态这么发展下去,自己很危险。从他的角度说,当然最好是满足皇帝的意愿,同时又尽量少得罪人。但汉武帝显然更愿意把各种得罪人的事都交给他去干,然后再显得自己在偏袒他。

再好用的刀,杀人太多也会钝,染上太多血污也会被认为不祥。那时候,皇帝自然就会想换一把刀了。更重要的是,皇帝永远都不缺愿意给他当刀子的人。

《史记》记录:“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虽然这是最高层的政治斗争,但首先还是办公室政治的经典剧情:张汤和他的副手、御史中丞李文关系很紧张。李文想方设法陷害张汤,一个张汤心爱的下属叫鲁谒居的,就先下手为强,找人写匿名信检举李文的罪行。李文落到张汤手里,就被张汤治死了。

这之后,汉武帝问张汤:“怎么会有人匿名检举李文的?”会这么问,感觉汉武帝是已经得了点讯息,疑心张汤了。刀子有自己的算盘,这个问题相当严重。

张汤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也不确定汉武帝到底知道多少,只能含糊其辞地答:“大概是有人和李文有旧怨吧。”

然后,赵王刘彭祖是痛恨张汤的。刘彭祖是汉武帝的兄弟,以善于揭发人的阴私著称,赵国的冶铸业发达,刘彭祖从中获益很多。张汤力推盐铁专卖,他的经济损失当然也就很大,所以一直很抵触这个政策,张汤派鲁谒居去查办过这件事,这样刘彭祖就又恨上了鲁谒居。

鲁谒居生病,张汤去探望他,还替他按摩脚。这件事被赵王打听到了,于是向汉武帝举报说:张汤是国家的大臣,却替鲁谒居做脚底按摩,“疑与为大奸”。

于是鲁谒居被移交廷尉审问,其间病死,就又牵连到鲁谒居的弟弟。张汤想救他,但是要避嫌,表面上不能流露出来。鲁谒居的弟弟认为张汤放弃了自己,就把哥哥和张汤怎么害死李文的事,都供了出来。

这件事交给了另一位著名酷吏减宣处置。减宣彻查了这件事,但暂时没有上报。

张汤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危机中,似乎还在想争丞相的位子——虽然他这个御史大夫实权早就超过了丞相,但名分上总是差点意思。御史大夫的俸禄和丞相一样,都号称万石,但在体面上和丞相的差距是很明显的:丞相、太尉都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反而和九卿是一样的。

汉朝的风俗,下葬的时候,在坟墓的四个角要埋钱,称为“瘗钱”。有人盗挖了汉文帝陵园的瘗钱,于是丞相庄青翟约张汤一起去找皇帝认错。谁知到了汉武帝跟前,张汤却好像突然想起来,巡视先帝陵园只是丞相的责任,所以他自己是没有罪的。

庄青翟就只好单独认罪了,汉武帝让张汤确认一下丞相的罪名,结果“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张汤想证明,丞相不是失察,而是“见知故纵”。

涉及先帝陵园的案子是非常敏感的。当年李广的堂弟李蔡,好不容易从御史大夫熬到丞相,结果不过一年,就因为侵占汉景帝陵园的土地被治罪,最后只好自杀。所以张汤这就是要把庄青翟往死里整了。

庄青翟不是厉害人物,但他丞相府有三个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都很不好惹。

这三个人都是老资格,做过中二千石、二千石的高官,曾经都比张汤级别高,后来因为犯错被撤职,才来做丞相长史这也是汉朝官制比较粗暴的地方,撸下去让你重新干,是常有的事。

张汤代行丞相职权已经有好几次,这和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道理是一样的,要尽快树立权威,就要拿丞相府老资格开刀。这三位长史,都被张汤羞辱过好几回。

现在,他们就帮助庄青翟反击了。

三长史脑子也确实都够用:知道汉武帝最讨厌什么,所以也就知道该给张汤安什么罪名。

他们抓住张汤熟悉的商人叫田信的,审出口供来:张汤向汉武帝奏请什么事情,往往先让田信知道,田信就可以把握商机,赚了钱,就和张汤分赃。

贪污事小,但把和皇帝之间的秘密泄露出去,这可是汉武帝最不能容忍的事。

这个罪名,和减宣审出来的陷害李文的罪名,相继送到汉武帝跟前,于是汉武帝认为张汤“怀诈面欺”,心怀奸诈,当面欺骗。

汉武帝先后派了八批使者责问张汤,张汤都不承认这些事,最后,汉武帝派著名酷吏,当年和张汤一起修订法律的赵禹出马。

赵禹和张汤作风不同,他是那种铁面无私,一看就特别不好说话的人,赵禹说:

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

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

张汤一听,也就觉悟了:

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

于是就自杀了。

酷吏当然从来不是一个利益集团(皇帝信任他们也正因为他们不是利益集团),互相伤害的事多得是,比如减宣就是极力想置张汤于死地的人。但赵禹对张汤说这句话,是善意还是恶意,倒是有点不好断定。

这个时候,尽快自杀,对张汤而言确实是最好的结局了。而赵禹也迅速、准确地把张汤的遗言传达给了汉武帝。

张汤死后,他的兄弟、侄子想厚葬,但他的母亲说:“张汤是天子大臣,被人用污秽恶毒的言语中伤而死,哪里用得着厚葬?”于是用牛车把尸体拉到墓地,下葬时有棺无椁,也就是普通士人的待遇。

显然,张汤的母亲是想用这种寒酸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引起汉武帝的注意。

汉武帝听说了,感叹:“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于是派人查张汤的家产,总共不过五百金,相当于五十户中等人家的资产,但以御史大夫这种级别的高官来说,自然是穷的。而且这五百金都能说清楚来源,和商人串通发财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于是汉武帝把朱买臣等三长史全部处死,丞相庄青翟自杀。

这件事,听起来和战国时吴起死后报仇有点像,但细究起来,则不太一样。

张汤报仇,远不如吴起彻底。逼死他的三股势力:赵王刘彭祖、酷吏减宣、丞相庄青翟和三长史,张汤只报复了三分之一。

但这也正是张汤明智的地方。

他的临终遗言,不提刘彭祖,因为汉武帝是面子上特别讲究亲亲之道的皇帝,不会因为冤枉了一个酷吏去动自己兄弟的,提了也白提。也不提减宣,害死李文的那个案子,是实锤,提了只能证明自己罪有应得。

只有三长史这边,自己确实是被诬陷的。让皇帝把注意力集中到三长史捏造的罪名上,反而给人一种自己是屈死的感觉,也就可能激起皇帝的怜悯惋惜之心。所以张汤的遗言,重点不是报仇,而是为儿子铺路。

张汤的儿子张安世,本来和司马迁是同事,在宫里做郎官。司马迁记录:“上惜汤,稍迁其子安世。”现在张安世可以升官了。

司马迁的卒年虽然不确定,但应该是没见到昭帝、宣帝时代,张安世被封为富平侯,贵盛无比的气派。后来班固写《汉书》的时候,把张汤从酷吏当中抽了出来,单独立传。倒不是班固觉得张汤不是酷吏,而是“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混得太成功,和别人挤在一篇传记里放不下。

附:狄山与张汤的辩论

元狩四年(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之后,匈奴请求和亲,于是御史大夫张汤和博士狄山在汉武帝面前争论,要不要答应这件事。

狄山说:“和亲便。”

汉武帝问和亲好在哪里,狄山就说了一大堆:

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

然后汉武帝问张汤的意见,张汤很直接:“此愚儒,无知。”这是个蠢货儒生,啥也不懂。

狄山于是又说了一大堆,臣固然是愚忠,像御史大夫张汤这样的,却是诈忠:

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

于是汉武帝就火了,问狄山:“我让你去边境上做一个郡守,你能防止匈奴入盗吗?”

狄山说:“不能。”

汉武帝说:“做一个县令呢?”

狄山还是只能回答:“不能。”

汉武帝说:“那守一个堡垒行不行?”

狄山估计再说不行就直接被下狱了,硬起头皮说了一句:“能。”

于是他被汉武帝派到一个边境堡垒上,过了一个多月,匈奴人来砍掉了他的头。

还是要再强调一遍时间节点,这次争论发生在元狩四年的大会战之后。所以,这不是抽象地谈和亲好还是反击好,而是谈当前这个具体形势下,和亲好还是反击好。

如果是元光二年(前133年)马邑之谋之前,那可以认为和亲的主张是苟且偷安毫无血性。但现在,汉家男儿的血气,汉朝的军事实力已经被辉煌的胜利所证明,问题则是国家已经疲惫不堪。

作为后来人,可以看见历史的底牌,判断容易一些:这时汉朝接受匈奴的和亲请求,大概是不错的选择。

从军事上讲,匈奴已经退到了大漠以北,汉军出击的补给线拉得更长。而匈奴人口损失太多,也意识到正面会战在汉军手里占不到便宜,接下来只会发挥游牧民的机动优势和汉军打游击。汉军会进入战争成本递增而收益递减的状况。

之后十几年的战事,汉军再也没有取得这样的胜利,相反屡屡受挫,就证实了这一点。

从经济上讲,时间却站在汉朝一边。为支撑这十几年的战事,社会千疮百孔凋敝已极,但正因如此,只要大批士兵复原归农,能够休养生息,经济快速增长是可以预期的。

而匈奴却要面对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匈奴鼎盛期,控制着河套地区和河西走廊,这些地方都是可以农耕的,那时匈奴是游牧经济加上农耕经济做补充,抗风险能力比较强。现在这些农耕区,已经全部被汉朝夺得,匈奴已经没有农业收益。哪怕单从游牧经济讲,匈奴被汉军从漠南驱逐到了漠北,纬度更高气候更寒冷。就算匈奴人受得了,他们的牛羊却很难适应这种改变。冬天下场大雪,就很容易发生牲畜大面积死亡的事,那日子根本就没法过了。

所以同意和亲,然后严守长城一线,监控漠南,等待自然灾害摧毁匈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狄山的发言也是一言难尽,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汉武帝接受你的意见,那就算不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也应该先歌颂一下这些年来汉朝的伟大胜利,再提议圣天子不和蛮夷计较,所以同意和亲。

狄山的说法,却是简单地认为和平就是好,战争就是坏,而且一番历史回顾,大有宣扬匈奴不可战胜的味道。不提战绩有多辉煌,只谈开战以来中国有多惨,等于全面否定汉武帝的战争策略。

基本上,他是把能够踩的雷全部踩了一遍,所以张汤不和狄山讲道理,只想了一句:“此愚儒,无知。”大概真是觉得和他辩论拉低智商,有没有刺激狄山,引他说更多蠢话的意图,就不好说了。

果然,狄山确实说了更多找死的话。他攻击张汤“诈忠”,这个结论当然也是对的。“诈忠”这个词怎么理解?不是说张汤忠于汉武帝是装出来的,而是说,张汤表达忠诚的方式是采用各种奸诈的手段为皇帝服务,其实也就是“逢君之恶”。

他的举例,张汤迫害诸侯王啥的,那些案子张汤都是按照汉武帝的意思办的,所以汉武帝听来,完全是指桑骂槐。

总之,狄山的表现,还真是特别符合人民群众对知识分子的刻板印象。最终汉武帝把他丢到边境上借匈奴人之手除掉,至今为许多人喜闻乐见,也就毫不奇怪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用错误的方式表达正确的观点,有多么致命。

当然,汉武帝当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决心已下,狄山的表述就是高明一点,也只能保他这条命,历史的车轮不会转向,还是要滚滚向前,碾碎无穷的蝼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