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统一

壮游路万里

元朔三年(前126年),二十岁的司马迁壮游天下。

虽然此时他还没有入仕,但这次远游却承担着官方使命:他领有搜集天下散逸史书的任务。一路上,他乘坐的是汉朝政府提供的车辆。

远游对个人来说是巨额开支,但对汉朝官方来说,当然就不值一提了。汉武帝出手豪阔,无论是赏赐浴血奋战的将士还是夸夸其谈的方士,都毫不吝啬。从中国历史的高度着眼,为司马迁提供这种方便,是回报率最高的投资。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这样记述自己的游历: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峰,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有几个问题值得注意。

第一,这段介绍了司马迁所到过的地方,但显然不是具体行程。因为从长安出发,先到江浙再到湖南再到山东,无论如何是不合理的。只有最后提到由山东经过河南回到陕西,是很正常的路线。

第二,司马迁没有说自己游历了多长时间。这个范围覆盖了汉朝的半壁江山,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时间不可能太短。由于司马迁不是简单的旅游,而是要查寻史料,访问风土人情,所以耗时可能相当长。学者推断这次游历的时间,短的认为一年多,长的认为可能有好几年。

第三,游历之中,司马迁最关心的人物,一是上古时代的圣王,二是春秋时代的圣人。具体说,是舜、禹和孔子。

当然,连带着也会探访到很多人物的遗迹。

屈原

“窥九疑,浮于沅湘”,这是去找传说中的大舜,而九嶷山、湘江、沅江,都是楚辞中经常出现的地名,自然也会让人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屈原。

关于屈原,很多事情都是个谜,我们今天能读到的战国史料里,见不到他的名字。我们也不确定司马迁为屈原立传时,信息来源具体是什么9。但可以肯定的是,司马迁非常喜欢屈原,他找到屈原沉江的地方,“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在司马迁的心中,屈原是什么样的人呢?从《离骚》《哀郢》这样的作品里,很容易感受到屈原对楚王强烈的忠诚与爱戴,司马迁也很有共鸣。后来司马迁评价自己的早年生活,说自己一直“求亲媚于主上”。对今天的许多读者来说,这句话未必很符合司马迁的形象,但形容喜欢以香草美人自喻的屈原,却再合适也没有了。

还有司马迁批评宋玉、唐勒、景差的话,“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面对犯错误的君王敢于直谏,是那时司马迁最推崇的道德勇气。年轻的他还不知道,这种勇敢究竟意味着什么。

战国四公子

作为游侠爱好者,司马迁当然会非常关注喜欢养士、被尊为大侠的战国四公子。

楚国的春申君黄歇应该是司马迁最不喜欢的一位。《史记•春申君列传》写得破绽百出,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用荒诞不经来形容。这一次在楚地的时候,司马迁游览了春申君当年的封地,只冷冷评价了一句:“宫室盛矣哉!”楚地当时算经济落后地区,大概春申君奢华的宫室建筑矗立其间,显得尤其刺眼。这当然也是批评春申君残酷剥削了楚地的民众。

薛(今山东滕州附近)是孟尝君田文的封地,司马迁在这里遭到了“困厄”。具体是什么凶险,司马迁没有说,但这件事显然让他对薛地有了极坏的印象。这里民风恶劣,和邻近的孔孟家乡形成鲜明对照。这是为什么呢?

司马迁找人打听,得到的答复是: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司马迁讽刺说:

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显然是说孟尝君的门客,实在大多不堪得很。

赵国平原君赵胜生活在邯郸,司马迁这次没有去。司马迁说平原君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但这句非常文艺的好评之后,就是“未睹大体”“利令智昏”等吐槽,显然,司马迁对他也并不欣赏。

毫无疑问,司马迁最推崇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连那篇传记的题目都是《魏公子列传》,显得亲近之极。而这种偏好,其实非常符合汉代的主旋律,汉高祖刘邦青年时代,简直可说是信陵君的粉丝,当皇帝之后,每次从魏国国都大梁经过,都要祭祀信陵君,还专门安排五户人家为信陵君看守坟墓。

司马迁见到的大梁城,是残破与繁华鲜明对照的景观:一百年前,面对大梁城坚厚的城墙,秦将王贲利用大梁地势低洼的特点,引河沟倒灌,最后城墙坍塌,秦国灭魏。所以司马迁见到的,是“故大梁之墟”。一百年时光的侵蚀,不足以削平高大的城垣,它仍然凸出于地表之上,但夯土会松软,掉落其间的种子可以生根发芽。所以,这是一个雄伟而草木茏葱的废墟,站在城墙下仰望,或者登上去把酒临风看残阳如血,历史的沧桑感会油然而生。

一百年的时间,修复社会创伤的能力又是惊人的。秦灭魏时,这里死了很多人;楚汉相争时,这里更是激战的沙场,所以死了更多人。但既然汉朝建立,和平来临,作为一个水陆交通枢纽,这一带又发展得欣欣向荣,人烟阜盛市井繁华。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在提醒你,大一统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司马迁终究不是信陵君的脑残粉。有人认为,如果魏王能够充分信任信陵君,国家就不至于削弱而终于灭亡。司马迁反驳说:

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上天有意想让秦国扫平海内,它的事业没有完成就不会停止。不要说信陵君了,魏国即使得到商朝伊尹那样的辅佐,又有什么用处呢?

当然,秦朝的统一只是一个前奏,归根结底,秦是在为大汉铺路。

汉初功臣

在会稽山探访了大禹遗迹之后,司马迁北上去孔子的家乡,途中会经过淮阴,那是汉初第一名将韩信的家乡。

韩信和萧何、张良一起,被本朝太祖高皇帝刘邦称道为三位最了不起的功臣,后世并称“汉初三杰”。但是,和萧何、张良最后都得以善终,也有官方定调的正面评价不同,韩信的结局,是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处死于长乐宫,韩信最终成了叛臣。

不过司马迁生活的时代,舆论风气又有了很大的变化。开国元勋中,有一大批实权派人物都与韩信有并肩作战的经历,他们多半敬佩韩信,同情韩信。而杀害韩信的主谋又是吕后,恢复韩信的名誉,并不需要过分抹黑高皇帝刘邦。

所以吕氏家族被族灭之后,肯定韩信的功绩,认为他被冤枉的声量,不论朝野,都越来越大。司马迁时代,朝廷大约是采取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绝不公开为韩信翻案,但碰到官员和民众说韩信好话,也并不严厉禁止。

为韩信立传的时候,司马迁显然非常兴奋,他在淮阴本地搜集到很多韩信早年的传闻。韩信如此才华,却因为“贫,无行”而不能得到家乡父老推荐,无法到县廷谋一份差事。听到这个故事,司马迁可能很有代入感,毕竟这和自己的遭遇很像。而韩信宁可忍受胯下之辱也要将来成就一番事业的抉择,司马迁可能要到很久以后,才会真正明白。

从齐鲁西行回长安的途中,司马迁会经过刘邦的家乡丰沛。讨论楚汉相争的成败时,有一种流行的论调是,项羽任人唯亲,而刘邦能广纳天下人才。实际上,刘邦一样有任人唯亲的倾向,只不过不是看血缘,而是“亲不亲,故乡人”。韩信、彭越、英布这些后来加入的英雄,刘邦当皇帝后都铲除了,刘邦最信任的终究还是乡党,以至于现代研究者讨论汉初功臣的时候,发明了一个名词叫“沛县元从集团”。

这些人大多得到了善终,后代承袭爵位,但这些功臣之后也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平庸,在政治大局中也越来越被边缘化。司马迁父子还认得他们中的一些人,总的说来可能印象不佳,连带着对当年那个创业集团,也不太瞧得上: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樊郦滕灌列传》)

我到了丰沛,访问当地的遗老,观看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的故居,打听他们早年的事迹,所听到的真是令人惊异呀!当他们操刀杀狗或贩卖布匹10的时候,难道能够预料到,日后可以追随骥尾,垂名汉室,功德惠及子孙吗?

这句话大大贬低了这些开国功臣,以为只是沾刘邦的光而已。当然,已经是汉武帝时代了,对功臣的贬低实际上也是政治正确:这样正突出了伟大的开国帝王的作用。

二十岁的司马迁,有激烈和善感的一面,但少年时代的狂放不羁,已经收敛了许多,思想总的说来相当主旋律,是个符合时代需要的好青年。

统一的烙印

不管有多少感想,这次司马迁壮游天下,感受最深的,应该是“统一”。

不是天下一统,他不可能在如此广大的范围里如此安全地游历(毕竟值得一提的“困厄”只有一次)。

尽管天下各地风俗各异,但统一的痕迹无处不在。司马迁要获取上古圣王的信息,却要到南方去搜集材料,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舜和禹生平活动的重心,都在北方;当时的政治重心,当然也在北方。按照古老典籍《尚书•禹贡》的记录,天下分为九州,以冀州为中心,当时冀州的主要地区,是在今天的山西南部。

但是,司马迁时代的人们又普遍相信,舜和禹都是在南方去世的:

(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五帝本纪》)

这句话里提及的地名,苍梧、零陵都在今天的广西,而九嶷山是广西和湖南的分界。

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夏本纪》)

会稽是指会稽山,在今天浙江的绍兴。传说禹曾在这里大会诸侯,会稽山上有个古怪的洞穴,禹曾下去探访过,所以称为“禹穴”。

九嶷山和会稽山,都是这次司马迁重点考察的对象。

交通和统治技术如此不发达的上古时期,北方的帝王死在如此偏远的南方或东南,今天的学者难免觉得不合情理。他们往往倾向于这样解释:这是当时的北方人和南方人一起修改自己记忆的结果。接受这个说法的话:北方先进的文化,可以覆盖更辽阔的疆域;而南方本来落后的地区,就同样也属于先进的文明。于是,南北双方,就有了可以共享的历史,也就可以更加和谐亲密地面对现在。

后来,司马迁跟随汉武帝巡游天下,又听到了更多关于黄帝的传说:包括尧、舜、禹在内的众多伟大人物,统统都是黄帝的后代。这张记忆之网,也就可以把当时人的已知世界,全部包罗在内。

当然,大家都愿意接受这样一种记忆,是因为这个年代,拥护统一的现实动力无比强大。

后世经常拿秦皇汉武并称,两位伟大帝王的性情与作风也确实有诸多相似之处,但一个至关重要的区别是,秦始皇时代与汉武帝时代,社会心态已经根本不同了。

战国诚然是乱世,史料中也动辄有斩首多少万的记录,但战国时代的战争大多局限在一定范围之内,没有不惜代价涸泽而渔的社会动员——前现代的大型战争,死于后勤工作的人远远多于死于正面战场的,战国这种战争方式,大大减少了人口损失。

所以两百多年的战国时代,天下人口还在稳步增长。现代学者估算,天下一统的前夕,人口已经有将近四千万。

秦始皇在短短十年之内,摧枯拉朽般扫平了六国,这个过程里,并没有死太多的人。然而统一天下有多轻松,统治天下就有多难。山东六国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可以不介意自己的国家被灭掉,却无法接受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大秦帝国各种改天换日的政策不断推出时,贵族丧失了特权,平民则生存底线都难以保障,于是诛暴秦,伐无道,重建美好旧社会的热情,在几乎所有人的心里爆发出来。

这一次新旧制度的对决,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空前恐怖的灾难。亡秦战争打了三年,楚汉相争持续五年,刘邦终于登上皇帝宝座的时候,大汉的人口已经只剩一千八百万。短短八年,超过一半人死于战乱和由此引发的饥荒、瘟疫等各种灾难之中11。

最热爱旧制度的六国贵族,在这个过程里绝大多数被肉体消灭。活下来的人当中,恐怕也没多少人还有力气思考新体制、旧体制哪个更好的问题,和平的可贵超过一切。所以几乎是顺其自然的,汉朝采用了一种分封制和郡县制混合的制度。但无论如何,有一个高高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皇帝,是和平的必要保障。皇帝存在的意义,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有这样一尊偶像存在,就可以避免什么,这也就是大汉建国以来“无为而治”的精义。

然而当今皇帝,显然不愿意继续这种治国之道了。此时的汉武帝年富力强,身上仿佛弥漫着无穷的精力,睿智大脑中的天才创意,一个接着一个。无数宏伟的蓝图,需要变成现实。

雄心勃勃的皇帝期待大有作为,天下人也早已不是救死扶伤之不暇、嗷嗷待哺的天下人了。人类的遗忘能力很强:两千多万人的尸骨早已融入大汉的沃土,两千多万人的亡魂在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关于战争的恐怖记忆已经基本消失;同时,人类的记性又很好:刘邦、项羽、韩信、张良……这些英雄人物的传奇还在人间口耳相传,哪个血仍未冷的人类,听到这样的故事,不觉得豪情万丈悠然神往?

司马迁到处奔波搜集史料的时候,也会看见大汉的天空下,到处都是骚动不安、跃跃欲试的豪杰英俊。

其实,这一点倒是不用出长安城就能感受得到的,因为“大一统”有一种奇异又伟大的向心力,能够让天下野心怦怦跳动的人,都怀揣着同一个梦想:

到长安去!

到长安去

学过中学历史就知道,汉代实行察举制度,即官员的选拔办法,是由原有的官员,向朝廷推荐人才成为新的官员。这个说法大致不错,只是有点简单化。

刘邦当上皇帝之后,一些功高震主的人物必须除掉外,总体上相当厚道。追随自己打天下的,从将军到士兵,都给予了相当丰厚的回报,以至于形成了一个非常庞大的军功受益阶层。汉代初年,从朝廷高官到基层吏员,很大程度上被这个阶层垄断。这个时代,察举只是偶一为之,不可能形成制度。

一直到汉武帝即位,这个暮气沉沉的特权阶层和青春洋溢的帝国显得越来越不相匹配,制度化的察举,才真正提上了议事日程。

察举是推荐和考试结合的制度,地方官有责任每年向中央推荐“吏民之贤者”。后世论史者喜欢怀疑推荐制度是否公平,并拿察举和科举比较,认为后者更为合理。实际上察举至少实现了一点至关重要的跨越:地方不断向中央输送人物。如果察举很公平,那这位确实是个人才;如果察举有猫腻,那这位多半来自地方的权势之家,无论怎样,地方和中央的绑定程度都大大加深。

何况,察举之外,汉武帝还有更加灵活的吸纳人才的通道:士民可以“诣阙上书”。

汉代未央宫的布局,和我们熟悉的北京故宫的布局完全不同。宫城位于城市的西南角,所以西宫门和南宫门之外即为长安城城墙,这两个门也就不那么重要。形制上讲,东门是接见诸侯朝见的正门,宫阙最为高大,但日常使用更多的大门,是北门12。

北门之内,有一个叫公车司马的部门,负责接收官吏或民众的上书,民间有冤情,可以通过这个渠道直接向皇帝反映。本来,这是类似今天信访制度的一种措施,但汉武帝赋予了它一项新的功能:

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汉书•东方朔传》)

任何人只要觉得自己有治国或者其他方面的才华,可以在这里自我推荐,如果建议让皇帝满意,那就可以得到越级提拔。汉武帝让信访办也承担起了一部分开发人力资源的职能。

我们可以看几个人物的故事。

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长卿,家境富有,文学方面更天资超卓,但他的前半生,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的选择。

因为属于富裕阶层,汉景帝时代,司马相如就得以成为郎官,担任武骑常侍。

这个职务秩六百石,工作性质是“常侍从格猛兽”,看来需要相当能打才行。但对于司马相如而言,工资和工作风险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身为一个郎官,可以接近皇帝。

但是汉景帝对文学才华并没有兴趣,司马相如不能不感到郁郁不得志。这时,汉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刘武来到长安朝见皇帝和母亲窦太后,梁王是个辞赋爱好者,他身边的邹阳、枚乘、庄忌等人,都与司马相如一见如故。而梁孝王极得窦太后宠爱,若得到他的赏识,荣华与风光,远远超过一个不被重视的武骑常侍。

于是司马相如决定干脆去梁孝王那里碰碰运气,梁孝王果然很喜欢他的作品。不幸的是,没过几年,梁孝王就死了。

窦太后一直主张,一旦汉景帝去世,由梁孝王来继承皇位。汉景帝尽管不能直接表现对弟弟的厌恶,但实在积怨已久,现在弟弟死在自己之前,内心欣喜之何如,只怕难以言表。这个时候,身为梁孝王的宾客,处境可想而知。

所以司马相如只能落魄地回到家乡。在外面游历这么多年,他家境已经败落,却除了一点虚名,什么都没有得到。毫无疑问,他会成为许多人的笑柄。

接下来,就发生了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不管这件事被后世小说家描述得多么浪漫,被赋予了多少爱情元素,实际上司马相如主要是为了提升自己生活的经济水平而努力。他让卓文君跟自己私奔,然后用穿着大裤衩做洗碗工的方式,先羞辱自己,从而羞辱了老丈人卓王孙,讹来了对方的资助13。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才子,这次运作尽管成功,恐怕也难以补偿多年来的失落。

要有真正的转机,还是得靠皇帝。长安城里的天子,换成汉武帝了。和许多雄才大略的暴君一样,汉武帝内心有特别细腻柔软的一面,他读到司马相如的作品,非常欣赏。而一个为汉武帝养狗的宦官正是司马相如的同乡,他不失时机地向皇帝推荐了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终于迎来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日子。不但作品受到汉武帝赏识,他还积极投身西南地区的扩张事业。司马相如以皇帝特使的身份回到蜀地,结果,蜀郡太守以下都到郊外来迎接他,县令们背着弓弩箭矢为他开道。卓王孙和当地贤达来司马相如门下献上肥牛美酒,希望能叙上一点情谊。

这个时候,卓王孙喟然叹息,不但不再懊悔把女儿嫁给司马相如,相反以为自己得到这个女婿实在太晚了。卓王孙在分家产的时候,把卓文君像儿子一样看待。这个时候,司马相如未必还很在乎这笔财富,但终于让本来瞧不起自己的老丈人向自己低头,那份扬眉吐气的感觉,简直使人飘飘然有凌云之想。

庄助

庄助14是会稽郡吴县人,会稽郡举贤良,他便到了长安。应对皇帝的策问时,庄助的回答特别得汉武帝的欣赏,因此被提拔为中大夫——这是郎中令的属官,和当时的很多官名一样,“中”不是中等,而是宫中的意思,即担任这个职务的官员在宫中上班,随时为皇帝提供咨询。

后来庄助多次表现优异,成为汉武帝早期最被赏识的臣子之一15。一次闲暇,汉武帝问庄助在家乡时的情况,他回答说,当年因为家境贫穷,受到过有钱的连襟的羞辱。汉武帝又问他想做什么官,庄助回答说:“会稽太守。”

汉朝有避籍的制度,人不能到自己的家乡为官,庄助这算是无礼的要求,但汉武帝答应了他。

一来,汉武帝对庄助比较偏爱;二来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汉武帝从庄助日常的言行里,能够感受到他和家乡父老之间的恶意。避籍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害怕地方官和豪强势力相勾结。让一个不爱家乡的人回去,就不必有这层顾虑了,所以汉武帝愿意为庄助破例。

朱买臣

朱买臣和庄助是同乡,家境贫寒而喜欢读书,没有“治产业”的本事,只能靠砍柴卖柴换点衣食。同时他显然是表演型人格,挑着柴薪的时候,还要摇头晃脑背书,事实上,是大声把书里的内容唱出来。

朱买臣大概很享受路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但他的妻子也一样背着重物,就跟在他身后。这个女人受不了了,让他回家再唱,但朱买臣越发来劲,“愈益疾歌”,简直是要把吟诵变成贯口的节奏。

女人要和朱买臣分手。朱买臣说:“我五十岁可以富贵,现在已经四十多了,你跟着我也受了很久的苦,等我富贵后酬劳你的辛苦吧。”女人愤怒地说:“像你这样的人,终究不过是饿死沟中罢了,还说什么富贵?”

女人终于离开朱买臣,改嫁别人。但她对朱买臣还算不错,后来和他相遇,看见他饥寒的样子,还照顾了他一顿饭食。

女人当年怎么会嫁给朱买臣的,让人颇有些好奇。或者,夸夸其谈而身上闪耀着野心光芒的男人,确实有一份魅力吧。只是经年累月贫贱夫妻的生活,终究会让这份光芒黯淡。女人认为朱买臣这辈子已经没有希望了,在会稽郡的范围之内看,确乎如此。朱买臣要想实现自己五十岁可以富贵的目标只有一条出路:到长安去。

会稽与长安之间千里迢迢,花费巨大,贫穷的朱买臣显然凑不齐这笔钱。但几年后,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地方政府要向中央汇报工作,称为“上计”,到中央汇报工作的人,也就是“上计吏”。上计吏大小也算朝廷的官员,沿途得有人来服侍自己,所以需要一个百姓来做自己的“卒”。

卒是“隶人给事者”,也就是从属于他人,为他人服务的人。这是当时徭役的一种,因为需要背井离乡,大多数人视为苦差,避之唯恐不及。朱买臣却愿意揽下这份活儿,因为这样一来,去长安的路费就由官府来支付了。

朱买臣拉着装满上计吏衣食用度的车子,一路到了长安。终于,他看见了未央宫巍峨的北阙,那一刻他仿佛一条看见龙门的鲤鱼,就去“诣阙上书”了。但是正像大多数聚集在北阙之外的人遭遇一样,朱买臣的上书如石沉大海。他每天去宫门外探听消息,但得不到任何回复。官府只负责他的差旅费,长期在长安滞留的开销却只能自己想办法,朱买臣几乎困窘到要绝粮的地步。

好在,会稽郡在长安有“郡邸”,也就是常驻京师的办事机构(如同今天的“驻京办”),朱买臣就去谋求继续承担“卒”的工作,好在长安城留下来。显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个选择根本是犯贱,朱买臣成了大多数同乡眼中的一个笑话。但有人例外,就是汉武帝的宠臣庄助。或许他在朱买臣身上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于是把朱买臣推荐给汉武帝。

汉武帝见到朱买臣后很喜欢,也封他为中大夫。出过几次风头之后,朱买臣犯了事丢掉官职,又沦落到去郡邸蹭饭吃的境地,那里同乡对他也难免更加鄙视。

过了许多年,朱买臣真正跳龙门的机会终于来了。汉武帝突然再次召见朱买臣,和他商讨在东南地区的开拓问题,对他大加赞赏。也许是有了上次和庄助交流的经验,汉武帝看穿了朱买臣最想要的是什么,对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于是拜朱买臣为会稽太守。

朱买臣的表演型人格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穿着原来的破旧衣服,步行回到会稽郡邸,而怀里揣着会稽郡守的印绶——汉代的制度,最高级的官员如丞相、太尉,拥有一颗黄金制成的官印,上面系紫色的绶带;太守是二千石,级别要低一些,拥有一颗白银制成的官印,上面系青色的绶带。这都是常人可望不可即的地位,以至于汉朝人习惯把获得高官厚禄,称为“取青紫”。

刚好又是上计的时节,官吏们正在一起喝酒,对朱买臣的到来视而不见。朱买臣也不理会他们,只和“守邸”(负责打理驻京办的日常生活的小吏)一起吃饭。吃着吃着,朱买臣好像是无意露出一段绶带,青翠欲滴的绶带在旧衣服的衬托下,显得异常鲜明耀眼。

守邸觉得奇怪,就伸手去拽那截绶带,于是,会稽郡太守的官印显露出来。

这个消息引起整个郡邸的轰动,大家推推操操聚集到庭院中,向新领导行礼。朱买臣缓缓从屋里出来,但并没有和这些下属多交流,因为朝廷派来迎接他的高车驷马已经到了,朱买臣上车扬长而去。

就这样,朱买臣成功把自己人生转折的戏剧性放大了许多倍,但这仍然不够,他还要把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拉回这场大戏当中。

为迎接新郡守,会稽郡的官吏组织群众修缮道路。

朱买臣的车驾进入吴县地界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前妻,这个女人和她现在的丈夫都在修路群众当中。于是朱买臣吩咐,让他们夫妇俩都上随行车辆,到太守官邸的后园住下来,每天供给饭食。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女人上吊死了——史书没有交代她自杀的原因,但她选择自杀实在是自然不过的事情。朱买臣让他们夫妇生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物质上给予了一点照顾,精神上却是莫大的羞辱。他就是要无时不刻提醒女人,你当初离我而去有多么愚蠢,你本来可以获得多少荣华富贵,现在却一切可望不可即。

朱买臣给了她的丈夫一笔钱,让把她好好安葬。朱买臣又召见了当年对自己有恩的人,一一作了报答。

《史记》对朱买臣的记述极其简单,上面这个生动的故事来自《汉书》,真实性可能有些问题16。和司马相如一样,朱买臣的故事后世也广为流传:他妻子的形象被不断丑化,更加入了马前泼水的经典桥段。落魄书生受够了老婆的气,当然会极爱这样一个逆袭的传奇。

不过回到《汉书》的版本,尽管朱买臣对妻子的手段相当卑劣,但应该说他的怨毒所聚,其实并不仅在妻子,最重要的,还是背靠皇权的威严,向一切曾经鄙视过他的人报复示威。这个故事或许有所虚构,反映的社会心态,却仍然相当典型。

主父偃

主父偃是临淄人,这里当年是齐国的首都,汉武帝时代初期仍然属于诸侯王统治的地区,但是主父偃对大一统皇权的热爱,却超过任何人。

他年轻时学习的是“长短纵横术”,也就是苏秦、张仪那样周游列国游说君主的技巧。汉武帝即位之后,主父偃感受到时代大潮的变化,于是开始学习《周易》《春秋》等儒家学说。毫不意外,齐地的儒生不喜欢这个半路出家的投机者,他成了众人排斥的对象。

主父偃家境贫困,亲友都有借急不借穷的常识,不愿意借钱给他。主父偃北上游历了燕、赵、中山等地,没有人厚待他。羁旅生涯,越来越困窘,于是对自己说,诸侯王不是值得的交游对象,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到长安去。

汉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年),主父偃入函谷关来到长安,这是汉武帝在位的第七年,但握有大权的太皇太后窦氏去年刚刚去世,这是汉武帝才开始尝试乾纲独断的时代。

后来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卫青,这时候还只是郎中令手下的一个中层官员,但他很得皇帝宠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主父偃走了卫青的门路,年轻的卫青还没有多少政治经验,也愿意向皇帝推荐一些人才,几次和汉武帝说起主父偃,但汉武帝毫不理会。

五六年的时光转眼流逝,主父偃已经困窘得生活都难以维持,也越来越被身边的人所厌恶。他决定做最后一搏:北阙上书。

按照正常的流程,上书被皇帝看到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像朱买臣那样漫长的等待,才是常态。但主父偃现在却成了一个幸运儿:

朝奏,暮召入见……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

主父偃的上书早上呈递进去,晚上就得到了召见。汉武帝对他和同时被召见的另外两个人说:“你们本来都在哪里呢?和你们相见为什么这么晚哪!”

也许可以这样推想:卫青推荐主父偃,汉武帝立刻就发现这确实是一个人才,尤其是整治诸侯王的时候,这是一把特别锋锐的尖刀。但是,既然这是自己打算重用的人,那他就不能是由卫青推荐的。将来被委以重任的一文一武,如果关系亲密,一个对另一个有恩情,对皇帝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情。

所以汉武帝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他让公车司马关注着,北阙有没有主父偃上书,有就立刻来向自己禀报。朕选用的人才,必须是朕自己发现的。

这才能解释,为什么主父偃的上书,这么快就能被汉武帝看到。

主父偃为汉武帝提了许多建议,纵横家的阴谋之术用儒家思想包装后效果极佳,并且有利于塑造皇帝的道德形象。最典型例子,就是著名的“推恩令”,庞大的诸侯国对朝廷是个威胁,直接剥夺他们的土地却可能激起他们的反抗之心,不如“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其他儿子也可以获得侯爵的封号分得一个县。这样做完全符合仁孝之道,诸侯不但不会抵触,甚至可能感恩戴德,而朝廷要面对的,却由几个强大的诸侯国变成一众弱小的王国和更弱小的侯国,将来要褫夺他们的爵位,就轻而易举了。

主父偃很快成了汉武帝最宠信的官员。

这段时间里,很多大臣都畏惧主父偃的口舌之利,他们送给他巨额贿赂。有人劝说主父偃,要他不要过于横行。主父偃回答说:

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厄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

我刚一成年就开始游学,转眼已四十余年。自己的志向得不到实现,父母不把我当儿子看,兄弟们不肯收留我,宾客抛弃我,我困厄的日子已很久了。况且丈夫处世,如不能列五鼎而食,那么受五鼎烹煮而死好了。我年事已高,到了日暮途远之时,行为颠倒粗暴,那也顾不得了。

显然,他只想把四十余年来的怨愤发泄出来,至于最终自己的下场如何,他已有所预感,但并不在乎。

元朔二年,主父偃向汉武帝检举说,齐王有淫纵怪异的行为。汉武帝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想回家乡去,了结当年的诸般恩怨。

汉武帝于是封主父偃为齐相。这个年代,诸侯王手中已经没有多少实权,地方的行政事务,是操控在朝廷委任的相手中的。

主父偃回到齐国,把兄弟和宾客都召来,散发五百金给他们,说:“当年我贫穷的时候,兄弟不给我衣食,宾客不让我进门。如今我作了齐相,诸君中有人到千里以外去迎接我。今天我同诸君绝交,请不要再进我的家门!”

主父偃又派人警告齐王,自己知道他和姐姐乱伦的秘密。齐王知道,主父偃之前已经用差不多的罪名整死了燕王,越想越恐惧,于是自杀。

与此同时,主父偃的末日也快到了。当年他游历的时候,在赵国一样遭到冷遇,赵王如今也非常害怕他的报复。赵王早已搜集了主父偃的诸多罪名,只是担忧主父偃在皇帝身边,检举信会被截下。所以听说主父偃被任命为齐相,赵王简直欣喜若狂。主父偃一出函谷关,赵王的信使就立刻入关,上书朝廷,举报推恩令实施的过程中,他收取了诸侯的大笔礼金。

赵王的举报,齐王自杀的消息,先后都传到长安。汉武帝感到震怒,认为是主父偃逼死了齐王,于是把他抓捕法办。

实际上,听到齐王的死讯,汉武帝的心中也许不仅是愤怒。现在这位齐王,是刘邦的庶长子刘肥的后代,和汉武帝的亲戚关系已经非常疏远,又没有儿子,他一死,齐国就会从地图上抹去,那里富庶的土地就成为直属于朝廷的郡县,即使对皇帝来说,这也是一笔巨大的收益。但是,作为一个推崇儒学的皇帝,逼死宗室,有违亲亲之道,贪图诸侯王的土地,也不符合义利之辨,这些事说出去名声实在不好,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史书记录,汉武帝想赦免主父偃,但公孙弘力争说,眼前这件事,主父偃是首恶,不诛杀他,无以谢天了。汉武帝也就只好同意,将主父偃族灭。

实际上,以公孙弘的善于顺承皇帝心意,如果汉武帝真想赦免主父偃,一定会有另外一套说辞。他说些陷害主父偃的话,只是自己很清楚,皇帝想做这件事而不太方便直说。除掉齐王这口大锅,主父偃已经背了;除掉主父偃这只小锅,作为皇帝越级提拔的臣子,他当然要有背锅的自觉。

主父偃被处死是在元朔二年(前127年),也就是司马迁出游天下的前一年。这件事给年轻的司马迁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感叹说,主父偃得宠的时候,门下宾客以千数,被族灭时,却没有人来看望他。又说:

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这段关于人情冷暖的感慨,恐怕很难引起多少人共鸣。主父偃这种政坛暴发户,在大汉官场中无疑被视为疯狗似的人物,人们说他好话,本来就只是出于恐惧,而无关亲近和敬重。他的死,恐怕令无数人长出了一口气。到班固写《汉书》的时候,他先赞赏了主父偃的才华,然后评论说:

主父求欲鼎亨(通烹)而得族……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

即使主父偃自己,恐怕也更愿意接受班固对其的评论。“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从这样的话里,可以感受到他对这个世界深深的仇恨。人心险恶凉薄,本来就是他对世界最基本的认知,世人对他越坏,就越证明他是对的。

同样,以主父偃这样的人为例,论证通过践踏道德底线来追求成功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也从来不会有任何警示效果。相比被歧视被践踏的困厄一生,成功宣泄仇恨之火后毁灭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快意得多的结局。

上面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大多品德算不上高贵,但他们都才智过人,精力旺盛,野心勃勃,身上贯注着昂扬的斗志。

如果生在宗法血缘把社会牢牢绑定的时代,他们没有任何机会,那些富贵、老朽、垄断着社会资源而满嘴仁义道德的特权阶级,会把他们死死踩在脚下。他们或者反抗而被轻易碾得粉碎,或者只能默默无闻了此一生。

若生在列强争雄的战国,他们的人生会有更大的舞台,他们会在诸侯国间往来奔走,纵横捭阖兴风作浪。其中最成功者,可以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但那个时代也已经过去,他们眼前不再是无穷歧路,而是大大小小的道路,最终都指向一个目标:去长安。因为能改变他们的命运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长安城中的皇帝。

想象一下,朱买臣、主父偃或者其他来自大汉天下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又在未央宫巍峨的北阙外满心期待地等待了一天,终于有人出来,告诉他们皇帝已经看了大家的上书,但是今天不打算召见任何人。

希望的泡沫再次破碎。这时,夕阳渐渐要从长安城的城垣外坠落下去,关中平原的晚风吹来,不由让人感受到阵阵寒意。人们掸掸身上的灰土,这才意识到早已饥肠辘辘,今天的饭食,却不知道在哪里着落。透过宫门,他们可以看见未央宫以内,灯火渐渐亮起来了。回过头,则是长安城最豪华的一片住宅区,宗室外戚公卿豪族都住在那里,号称“北阙甲第”。天黑下来之后,那里会显得格外灯火辉煌。现在,盛大的筵宴正准备开席,精美的肴馔,艳丽的歌姬……正排列整齐等待权贵们来享用。这一切距离自己如此切近,又如此遥远。

这个时候,难道不是所有人的眼中都欲火炎炎?北阙之外的人们,谁不想冲进那个热闹的蜂房,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尽?他们岂不都想气概非凡地说一句:

“现在咱们来拼一拼吧!”

所以,他们需要皇帝,而皇帝也需要他们。

正是这些人改变自己人生的欲望,成为大汉疆域维持一统的源源不断的动力。

尽管司马迁的品格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要高尚得多,但某种意义上说,他和他们也是一样的人。他在家乡父老那里得不到认可,他人生的机遇,也来自皇帝。壮游天下,网罗放失旧闻的任务完成后,司马迁回到长安。最晚在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二十八岁的司马迁已“仕为郎”,即成为郎中令的属官,在皇帝身边做了一名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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