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

将军与财富

公元前621年,晋襄公去世,被孔子赞誉为“古之贤大夫”的赵盾成为晋国执政,接下来是一系列颠三倒四的政治操作。

赵盾派大夫士会前往秦国,接生活在那里的襄公之弟公子雍回晋国继承君位。但之后在各种压力下,赵盾突然又改变主意,还是立了襄公之子做国君。于是,在秦军护送下正赶往晋国的公子雍怎么处理就成了难题。最后赵盾干脆出兵攻打秦军,把他们都赶了回去。

这样一来,士会就只好滞留在秦国。他是一个见识谋略都非常出众的人,多次为秦国出谋划策,给晋国制造了很大的麻烦。所以晋国人后悔,又设法骗秦国人把士会放回了晋国。而士会的随行人员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们只好从此永远生活在秦国的土地上。

这当中,就包括司马迁的祖先。

因为这样有点荒唐的经历而成为秦人,司马家在秦国开头几代人的生活大概诸多磨难(比如士会回国后,他们可能经历严厉的政审)。但后来,终于慢慢完全融入,开始把自己当作一个秦国人来思考问题,努力奋斗。

《周礼》中说,夏官司马掌管国之军政。在晋国,司马则是军队里的执法官。春秋贵族的“氏”,往往来自于担任的官职,所以司马家的祖上,可能在晋国曾做过司马。到秦国后,仍在军方谋求发展,而其中成就最高的人物,无疑是活跃于公元前三四世纪之交的司马错。司马迁自豪地写道:

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

可能得益于商鞅变法带来的阶层跃升空间,三百多年来默默无闻的司马氏,突然涌现了司马错这么一位统领大军、坐镇方面的大将。

秦惠文王时代,秦国有两个选择:东进攻打韩国,或南下征服巴蜀。韩国是天下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而且其国土包围着周天子的洛邑,所以攻打韩国会万众瞩目,这符合喜欢制造轰动效应的张仪的兴趣。但司马错提了更有远见的建议:吞并巴蜀可以获得大片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物资,同时却又是一次低调的行动,因为东方诸侯根本不关心巴蜀这种蛮夷国家,所以不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反感。

最终,秦惠文王听取了司马错的建议。平灭巴蜀后,司马错就在那里坐镇,之后他又率领大军顺流而下,多次重创楚国,可谓战功赫赫,按说在《史记》的列传中拥有一席之地,也完全够格。但司马迁没有给祖先这个待遇。有学者注意到,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前280年),司马错攻取楚国的黔中郡,而昭襄王三十年(前277年),秦国再次攻取黔中郡,统帅却换了人。这两次秦国攻取黔中郡之间,楚国必定一度收复了黔中。司马错从此再也没有在史书中出现,也许,他在这次战败中丧命,或者即使没有战死,按照秦国的法律也只有死路一条。

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是武安君白起手下的一员战将。战国历史上最恐怖的屠杀,坑杀赵军四十万的长平之战,司马靳是重要参与者。后来,白起在杜邮亭被赐死,司马靳也在赐死名单之中。白起武功赫赫,是无数军事爱好者的偶像,也是人道主义者最痛恨的屠伯(有“快心千载杜邮剑”之类的诗句),关于白起的各种毁誉,司马靳都难免要分一杯羹。

司马靳之后,司马家在军事上就不再有重要性了。司马迁知道这两位远祖的事迹,但对他们是怎样用兵打仗的,已经非常隔阂。事实上,司马迁不算了解战争,把他的作品和《左传》比,差距尤其明显。《史记》关于战争的叙事,善于捕捉战场上的精彩画面,对某个局部的描绘经常令人神驰目眩,但对军政管理、后勤补给、军事地理之类的问题,记录错误极多,给今天的学者创造了无数写考据文章彼此论战的机会。

司马靳的孙子司马昌,在秦始皇时代担任“铁官”,铁无疑是当时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司马昌的儿子司马无泽,在汉高祖时做过长安城的“市长”,即管理市场的官员。汉高祖时代,长安城还只有一个“大市”(后来的东市),也就是说,天子脚下的主要商业活动,都在市长司马无泽的监督、管理之下。

司马昌、司马无泽就是司马迁的高祖和曾祖。他们的工作经验,司马迁可能有所了解。不管怎么说,司马迁是一个对市场规律非常尊重的人,以致于后来班固要骂他“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记录商业活动,推崇获取巨额利润的本领,却理解不了“君子固穷”的高贵。

司马迁认为,人类的欲望无法消除,商业活动顺应人的私欲,不加干涉反而可以得到良好的结果。在《循吏列传》中,他称道孙叔敖的事迹,其中之一是楚庄王强行提升楚国货币的购买力,导致商家卖得越多亏得越多,店铺纷纷关门,幸亏孙叔敖及时制止了楚庄王的疯狂行为。又表彰郑国的子产是个贤相,例证包括“市不豫贾(价)”,即物价根据供求关系波动,政府不预先规定价格。

这些事例,大约都不是历史事实,但仍然会为今天的经济学家喜爱。

司马迁的祖父司马喜,司马迁只提到他的爵位是“五大夫”。这个爵位代表一个至关重要的门槛:通常说来,身为汉朝的黔首,奋斗一生,最高可以获得八级爵位,而五大夫是九级爵。就是说,司马喜仍然处于一个一般人可望不可即的高位,但却是高位中的最底层了。而且司马迁没有记录他的职务,可见无足称述。换句话说,这个家族,已经面临着进一步败落的风险。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司马喜的儿子司马谈,担任了汉武帝的太史令,于是,司马家的一段古老记忆被激活: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家族就是从事这份工作的。

父亲司马谈

太史令是一个什么样的职务,太史令和太史公这两个称呼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是两千年来学者们聚讼不已的问题。这里取一个折中的说法:

作为一种职业,“史”和古老的巫术有关,太史尤其精通天地阴阳鬼神的各种消息,当然,“史”也掌握着大量关于过去的记忆,但主要目的并不是撰写史书,而是利用这些知识,来给统治者提供参考。

在西周时代,关于鬼神和过去的知识被认为非常重要,所以“史”也就有崇高地位,太史寮是重要的实权部门。但春秋以来,政治家们越来越意识到,无论是鬼神对人事的影响力度,还是过去对现在的参考价值,其实都相当可疑,所以,“史”也就越来越被边缘化。在秦代的官僚系统中,太史令已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

秦汉时代,中央最重要的十来个职能部门,被统称为“九卿”——因为九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数字。九卿中排第一位的部门叫作太常。太史令就隶属于太常,秩六百石,相当于一个中等县的县令,但工作则和世俗的行政事务无关,仍遵循着西周的古老传统,主要是观察星象和推算历法。

但到了汉武帝时代,皇帝推崇儒术,弘扬传统文化的热情弥漫在大汉官场的空气中,太史令这个曾经地位尊崇的职位被很多人注意到了,有人甚至宣扬在一些礼仪性的场合,它的位次更应在丞相之上。于是,尊称太史令为太史公成了流行,而一种美称一旦使用时间长了,大家习以为常,反而会忘掉(或至少淡化)它的赞美色彩,变成了一般性的称谓——类似我们今天听到“帅哥”“美女”之类的称呼,都知道它很多时候和颜值无关。所以后来司马迁有时会自称“太史公”,也就毫不奇怪了。

但司马家族的祖先是不是真的担任过太史,颇有些学者表示过怀疑。《太史公自序》说,早在颛顼时代,司马家就从事这个职业,后来更“司马氏世典周史”,一直到动荡不已的周宣王时代,才失去了这份工作。

这个说法实在虚无缥缈了些。而且即使是真的,司马家也早就忘掉了作为太史需要掌握什么技能。司马谈的天文知识是跟唐都学的,关于《易经》的学问则来自杨何的传授,总之,都不是家学渊源。

也许,有这样一段古老的家族史,有利于提升司马谈在行业内的权威地位,所以他激活或发明了这种记忆。而无论如何,后来司马迁处境最艰难的时候,相信存在这段往事,为他把写历史的事业坚持下去提供了很大的精神支持。

太史令司马谈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者,学问广博,思路清晰,更重要的是善于直击问题的核心。《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中,收录了司马谈的一篇文章《论六家要旨》。司马谈把先秦诸子纷繁复杂的学说,归结梳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大流派,并对每个流派都做了切中肯綮的评点。司马谈之前,道家、法家这些概念,几乎并不存在,那时人们读到的是一个个的“子”,司马谈之后,人们才习惯于把诸子分类于某个“家”。可以说,这篇文章奠定了后世诸子研究的基本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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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谈还有更大的学术雄心,他觉得孔子之后,缺乏一部伟大的著作,能统摄一切事实,并把伟大的治国之道寄寓其中。正如他临终前所说的,之前列国争雄的乱世,没有这样的著作也就罢了,而生于大汉天子的治下,贤明的君主、忠义的臣子如此之多,仍然没有诞生一部足以继承《春秋》的作品,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司马谈可能很早就意识到穷自己一生,也无法完成这项工程浩大的事业,所以费尽心血培养儿子司马迁,为他创造了极好的学习条件和工作机遇。这里需要格外强调的是:司马谈的政治情商极高。司马迁也许比父亲更有才华,但这一点,父亲令他望尘莫及。

刚刚提到的《论六家要旨》,应该是司马谈的早期作品,这篇文章里最推崇的是道德家也就是黄老之学,认为它兼有各家之长而没有各家之短。西汉初年直到汉武帝即位初期(窦太后去世之前),这都是汉朝的主流意识形态,但汉武帝乾纲独断之后,这已经成了一种过时的观点。司马谈迅速跟上了形势,他教育儿子的时候,就总是强调孔子和《春秋》大义,不再谈什么黄老清静之道。如果认为是司马迁选择性记录的父亲的嘱托,那么至少有一点无可置疑:司马谈颇得汉武帝赏识,汉武帝最为重视的封禅大典,他是重要的策划人之一。而封禅一事,无疑属于司马谈嘲讽过的“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的儒家弊端,而和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原则正相违背。

这种与时俱进的机敏,帮助司马谈获得了远远超过一般太史令所能得到的资源。而这些资源,又为未来司马迁的创作提供了巨大便利。

司马迁二十岁的时候壮游,足迹踏遍汉朝的大半壁江山。那么,这一次司马迁是公费还是自费?

古代出门旅行是一笔巨额开支,如果做“铁官”和“市长”的先祖都是贪官,积累了大量财富,那么倒是有可能私费也负担得起。但自费远行,途中注定会有极多风险,碰到官府盘查,还有诸多不便。有一条史料说,司马迁这次出门,是“使乘传行天下,求古诸侯之史记”(卫宏《汉旧仪》),即坐着政府的公车,搜集散落在天下各地的历史文献。

太史令的本职工作并不包含撰写史书,显然,司马谈是利用汉武帝好大喜功,思想学术领域也要创造空前伟业的心理,把个人的撰著冲动,变成了国家级的文化工程的一部分,为儿子要来了这笔经费。

司马迁回到长安之后,做了“郎中”——九卿第二位是郎中令,郎中是郎中令属下的一个低级官员。郎官系统的任务,是平时执掌宫廷的门户,天子出行则充任车骑,实际上没有特别具体的工作,但有较多机会亲近皇帝,所以更像是皇帝为未来选拔亲信官员而建立的一个人才库。那么,司马迁是怎样成为郎中的呢?

郎官照例由高干子弟或富家子弟充任,司马家显然达不到标准。此外的途径有:在边境上建立军功;或者是先得到家乡父老的好评,被推荐为博士弟子,学习一年后通过考试名列前茅,就可以成为郎官。

军功这条,司马迁也不符合。以后人的标准看,司马迁能继承父亲的事业,是尽了最大的孝道,他文才横溢,似乎考试也不成问题,所以通过这个途径成为郎中,可能性是最大的。但偏偏司马迁自己说过,他“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在家乡简直被视为不良少年,完全不可能得到被推荐的机会。

所以,还是要靠父亲为儿子铺路。司马迁后来回忆说,自己能够走上仕途,是“赖先人绪业”,“幸以先人之故”,靠的是父亲的力量。本来,要二千石的高官,即相当于今天副部级的官员,才有资格让子弟充任郎官。太史令不过六百石,竟也享受了这个待遇,无疑就是汉武帝对司马谈有特别的青睐,愿意为他开方便之门了。

好时光

司马迁出生于公元前145年,即汉景帝中元五年4;而伟大的汉武帝刘彻(前156年—前87年),这个后来和司马迁一生命运纠缠不清的人物,这一年已经十二岁。到司马迁六岁那年,汉景帝驾崩,汉武帝即位。

后来人回首历史,会觉得司马迁的童年,也就是汉景帝后期和汉武帝即位的头几年,是整个汉代最幸福的日子。

这是真正享受“文景之治”成果的时代。汉朝实行郡县与分封两种地方管理模式,各同姓诸侯王曾经野心勃勃,但经历过七国之乱的惨败,他们很清楚自己无力对抗中央,于是或醉生梦死,或开始在精致的文化品位中消磨人生。后来被认为企图谋反的淮南王刘安,多少年来一直没什么实际动作。要么,所有谋反行迹纯出捏造;要么,拖延症已经深入骨髓。

直属于朝廷的地方与部门,也一样慵懒懈怠。汉朝毕竟去古未远,对世袭制还有相当普遍的社会认同,给予功臣的回馈,也不得不高于后世的许多王朝。老一辈的功臣故去后,他们的子孙也在朝堂上占据要津。司马迁三岁那年,名将周亚夫被汉景帝认为“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不久后被迫害致死,可以认为是勋贵子弟中最后一个优秀人物故去,后来者即使做到丞相,也不过是“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

而官方推崇的黄老之学以静镇之,似乎在给这一切碌碌无为提供理论依据。实际上,在大规模战乱民生凋敝之后,朝廷不多介入,充分发挥社会的自我修复功能也许不失为善策。此时的社会一片欣欣向荣。《史记•平准书》有一段被反复征引的文字: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㹀牝者滨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细耻辱焉。

汉朝建国已经七十多年,国家不搞大事情,除非遇到水旱灾害,人民生活富足,城市与乡村的粮仓都很充实,国家财政储备雄厚。京城积聚的钱币有好多亿,长期不用,穿钱的绳子朽烂了,无法计数。太仓中的粮食陈陈相因,有的露天堆积,以至腐烂不能食用。

普通街巷中的百姓也拥有自己的马匹,田野中更是散布着马群,以至参加聚会的时候,骑乘小母马的人会受到鄙视。

居住低端社区的普通人也吃得起黄粱肥肉,官员在一个岗位上长久任职,眼看着儿孙长大也不曾调任,所以很多人干脆把官职作为自己的姓氏。这个时代人人自爱,把犯法看成很严重的事,行事道义为先,而不屑于做羞耻的事。

司马迁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心境大致和杜甫写“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时相似,不可避免带有美化色彩。实际上他也承认,当时整个社会,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氛。

一个问题是可怕的贫富差距。社会上层掌握着巨额的财富,不论是皇帝的亲属,朝廷的官员,还是毫无官方背景的豪强,他们都兼并了大量土地,生活极尽奢侈。有些地方,豪强成了实际上的统治者,那里你感受不到官府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皇帝会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普通民众也会觉得自己头上压着沉重的负担。当社会上存在着大量贫无立锥之地的民众时,你不能指望他们都能坚持做遵纪守法的良民。

司马迁所说的“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大约只是中产之家(当时叫“中家”或者“中民”)以上阶层的状况。班固就提供了相反的说法,《汉书•刑法志》在介绍了文景时代刑罚不断减轻的状况之后,班固说,从此死刑判决过于慎重,笞刑惩罚又过于轻微,“民易犯之”,人民也就不把犯法当回事了。

另一个问题是,一想到匈奴人,屈辱感就充溢在大汉子民的心中。就在司马迁出生的下一年,匈奴大举入侵上郡(在今陕西北部),军民战死两千余人。那里有汉朝的马场,本是大汉为未来反击匈奴做准备的基地,镇守在上郡的大名鼎鼎的飞将军李广,却还是遭遇了这样惨重的失败。

大概,每一次遭到匈奴劫掠,大汉建国以来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事件,从高皇帝刘邦白登求和,到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和亲,都会被大大小小的舆论领袖翻出来重新吐槽一遍。汉朝的热血男儿,当然也会因此豪情慷慨,期待着全面反击的那一天。

和今人觉得汉武帝时代是个盛世不同,后来司马迁回首往事,这样写道:“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当然,能想到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青少年司马迁的生活相当单纯,他家乡当时叫夏阳(今陕西韩城),而他更喜欢使用一个古老名词——龙门。传说大禹治水的时候,劈开了这里险峻的山峦,于是形成气势宏伟的壶口瀑布,只有神龙才能从这里飞越。之后,黄河流经司马迁的家乡的时候,已经形成宽阔平缓的水面,可以安然往来于黄河两岸了。

司马迁自称少年时“耕牧河山之阳”,即在龙门山之南,黄河以北(实际上是西边)耕种、放牧。考虑到他家不低的经济水平,这更可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实际上,当时司马迁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是读书。

司马迁的学习异常优秀,十岁就能诵读“古文”——这里“文”是文字的意思,汉代通行的隶书称为“今文”,各种先秦古文字则统称“古文”。显然在很多人看来:读古文是一种无用但神秘的能力,意味着可以获取不为国家所控制的知识。

和许多聪明过人又精力过剩的孩子一样,司马迁绝非尊长心目中乖巧的模范儿童,在家乡有放纵不羁的名声。好在,他很快就不用看家乡父老的脸色,因为他的家,搬到了茂陵。

长安的卫星城

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和古典文学教授伊恩•莫里斯的《西方将主宰多久》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书,书中根据能量获取、社会组织5、战争能力、信息技术四项指标,计算社会发展水平。看似科学的外衣下,他的结论倒是非常符合政治正确:现代以前,东西方各有一次逼近了农业社会的极限,鼎盛时期的罗马帝国和中国的宋朝,是古代社会的两个最高峰。

当然这也就是说,和罗马差不多同时的汉朝,发展水平是不如罗马的。这个结论可能大致属实(反正我觉得这种宏观比较看起来再科学也是玄学),但对他的论据,却不能不提出怀疑。比如说,莫里斯认为,罗马城的人口百万,是汉长安城的两倍,这是罗马的组织能力超过汉朝的表现之一。

这个判断显然太简单化了,事实上,如果单比这种管理大量人口的能力,当然是汉朝胜出,这简直是拿罗马的短板来碰汉朝的长项。

罗马城是罗马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几乎所有一切的中心,所以帝国的各色人等,都在涌向罗马,罗马人口的增长,罗马城的一次次扩容,是社会演进的结果。

汉朝的皇帝对首都的意义则另有理解。都城是经过朝廷规划而建设出来的,它只是皇帝和权贵的生活区以及政治中心,不需要承担太多额外的功能。汉长安城的面积约三十六平方公里,而单是未央宫的面积,就有五平方公里,是今天北京故宫的七倍。加上其他宫殿,还有衙署、仓库、兵营、监狱等军政机构,留给长安百姓居住生活的面积,不到三分之一。

所以,首都的人口看起来不太多,是因为朝廷不许增长。

但在另一件事上,汉朝展示了罗马望尘莫及的支配人口的能力。

当年秦始皇在兴建骊山陵墓的同时,迁徙三万户人家住到那里。汉代皇帝继承了这个传统,一即位就为自己修墓,同时往墓周围移民。移民规模大约是数万到十余万不等。这样,等皇帝去世的时候,陵墓周围就形成了一个县。汉高祖刘邦有长陵、汉惠帝有安陵、汉文帝有霸陵、汉景帝有阳陵……皇陵距离首都当然不会太远,因皇陵而产生的一个个县城,就仿佛成了长安城的一颗颗卫星。

建元二年(前139年),汉武帝开始为自己兴建茂陵。他在位长达五十四年,未来,这将是汉代最富丽恢宏的皇陵,茂陵县也将是规模最大的一个陵县,《汉书•地理志》记载,它的人口达到了二十七万七千之多。

茂陵得名于槐里县茂乡,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是那里的人,把陵园修在那里,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点孝心。为激发移民热情,汉武帝给每一户移民发放二十万钱安家费用,赐田二顷,又修了一条横跨渭水沟通长安和茂陵的大道,确保交通便捷。

到元朔二年(前127年),也就是司马迁十九岁的时候,移民政策发生了变化。重点不再是你搬过去给你多少钱,而是你本来有多少钱:

徙郡国豪杰及管三百万以上于茂陵。(《汉书•武帝纪》)

不论在汉朝天下的哪个角落,如果你资产在三百万钱以上,或者官府认为你是豪杰之士,都应该移民到茂陵去。

显然,这是清除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加强朝廷权威的一项措施。

有史料称司马迁是茂陵显武里人,但没有提及他是何时从夏阳迁居过来的。不过元朔二年,司马迁应该是已经住在茂陵了。因为司马迁说,他见过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名动天下的大侠郭解。

大侠郭解

郭解是河内郡轵县(今河南济源)人,年轻时罪恶滔天,但号称繁如秋荼密如凝脂的大汉刑法,总不能将他网罗其中。年长之后,郭解突然变成一个生活俭朴、以德报怨、乐善好施而不望回报的人。

这样的人物注定成为传奇,天下侠客都希望能和郭解能搭上一点关系。他们讲述郭解的故事,称道他的公平、宽容以及巨大的影响力。你得罪了郭解,那就不要指望天下还有地方藏身,但你若是问心无愧,郭解也绝不会伤害无辜……相比郭解代表的侠义精神,国家的法律显得虚伪、孱弱而可笑。

显然,正是这种名声要了郭解的命。

元朔二年(前127年)的这次移民茂陵,一个硬性规定是资产达到三百万,而郭解拥有多少财产是个谜;另一个标准,谁是“郡国豪杰”,本来地方官的自由裁量权算是相当大了,但名声大到郭解这个程度,还真没办法说他不是豪杰。

司马迁写道:“吏恐,不敢不徙。”

郭解当然不想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家乡而去天子脚下受各种监管,于是不知道怎么疏通了关节,让一向不喜欢多话的大将军卫青去向汉武帝求情,强调郭解是个穷人,远远达不到移民的标准。这个行为,相当于往郭解的棺材板上钉了一颗钉子,汉武帝给卫青的答复是:

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一个平民百姓有让大将军为他说话的能力,这样的人家是不会穷困的。

郭解可能已经意识到,这时自保的唯一办法就是低调,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狂热的追随者。为郭解饯行的活动弄成了后援会的狂欢,郭解的粉丝为证明自己的忠诚,纷纷献上大笔礼金,加起来价值千万。让“郭解家贫不中徙”的说辞,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于是郭解来到茂陵,立刻又在茂陵的豪强中引起了轰动。无数人簇拥着他,以能够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司马迁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见到了郭解。他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也很平常的人,偶尔说几句话,也没什么特别的见识。可是无数知名人士环绕着他,仿佛众星捧月。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人物无疑令人心折。

郭解最终还是被汉武帝处死了。因为有的粉丝更愿意用暴力来展示自己对郭解的忠诚,谁敢有一点对郭解不利的言行,他们就会杀人。把郭解列入移民名单的官吏,他们杀了;到京城来告状的官吏亲属,他们就在宫阙之外把人杀了,这简直是在向皇帝示威;甚至不相干的人说了几句郭解的坏话,他们就把那人杀了……朝廷的官吏来找郭解追查凶手,郭解声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朝廷最终的定性是:

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

郭解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布衣,却为人任侠,行事权诈。因为微小的原因就有人为他杀人,郭解即使不知道,也比亲手杀人罪过还要大。所以判处郭解大逆无道。

于是郭解被族灭。

司马迁显然非常喜欢游侠,提起关中各地侠客的名号和为人来,他如数家珍,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和侠客们是不是有点往来,甚至他早年在家乡名声不好,就是因为也有游侠行径。

而郭解是司马迁心中游侠的典范,他为郭解写了一篇非常精彩的传记。并且议论说:当年韩非子曾认为,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两个都是反面典型。现在儒家是彻底翻身了,为游侠说几句好话,也不算很过分吧6。

此外还有这样几句话:“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司马迁罗列了大量遭遇不幸的古代圣贤,然后质问道:“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司马迁遭遇李陵之祸后,身陷囹圄,亲友却无人敢于挺身相救。可能是在这个时候,司马迁想起了行侠仗义的郭解,不能不别有一番感慨。

附:游侠究竟是什么?

今人脑海中“侠”的概念,多半来自于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所以望文生义的话,很容易对游侠二字发生一些误解,以为是行走江湖而锄强扶弱、仗义疏财的高尚人士。

实际上,游不一定是漫游,而是交游,就是要做侠客,一定要广交朋友。“侠”字拆开是“夹人”,而“夹”是“介”的意思,也就是辅助。所以侠就是帮人干事的人,或者反过来,能指使人帮自己干事。

司马迁提到侠,更多倒是指后者。所以,他把“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7,这些喜欢养士的大贵族,统统算作游侠。

春秋时代,大贵族都有家臣,而家臣往往要为这家大贵族服务好多代,有一套“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的价值观,甚至于,家臣往往还有世袭的封地和职位。

战国社会流动性大大增强,贵族不再那么倚重传统家臣,而是喜欢养士。士人做哪个大贵族的门客,是可以跳槽的。不跳槽,升职或被贬的概率比之家臣也大大增加。这些门客里,主要工作是替主人打人、杀人的,就会被称为“侠而这位主人,则会被尊称为“大侠”,或者“侠之大者”。

有一些士人和平民,不依赖大贵族,而是组成了自己的暴力集团,他们也是侠。如墨家,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有学者认为,因为墨家思想的影响,社会上才产生了侠。这是颠倒了事情的因果。不过战国时代的山东六国,贵族还是太强势了,所以墨家最终也还是选择了服务于贵族,如著名的墨家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故事,说穿了就是墨家在为大贵族卖命罢了。

就是说,侠和权贵的关系特别密切。特别痛恨游侠的韩非子说“弃官宠交谓之有侠”,“群侠以私剑养”,归根结底是强调,侠是用暴力手段为权贵服务的人。如果权贵站在君主的对立面,那么侠也就站在君主的对立面。

秦国打击贵族,由国家垄断暴力。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大力打击六国的贵族,当然也就连带打击了六国的游侠。

始皇帝对六国贵族的打击还算比较成功,而那些大贵族或者大侠一旦被迫消失(流亡或被强制迁徙到关中),他门下的那些低等的侠,也就处于失业状态。典型的例子,如秦统一前,刘邦跟着大侠张耳做门客;统一后张耳流亡,刘邦失去依附对象,只好投身官府,成为一名片警(泗上亭长)。

为应对这个新形势,大批失业的游侠形成了自己的新组织。没有贵族做我们的中心,就推选我们中的优秀人物来做我们的中心。于是出现了一批“布衣之侠”(或者叫闾巷之侠、匹夫之侠,意思都差不多)。司马迁翻检古书,没有找到古代布衣大侠的记录,于是感叹: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挨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但很可能不是儒家、墨家不记载,而是平民大侠确实就是新生事物,它在战国时代萌芽,到秦朝打击贵族造成了权力真空,才给了他们茁壮发展的空间。

汉高祖刘邦本人,可以视为平民大侠当中最成功的一个:刘邦是信陵君的粉丝,沛县起兵之初,和他最早的一批手下,模拟的也是信陵君和门客关系。读《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可以看见很多功臣在刘邦身边的第一个身份,不是什么官名,而是“客”或者“舍人”。

后来投奔到刘邦身边的人,许多也和“侠”有关。

《史记》对张良的描述,直接是“为任侠”;韩信背着把剑就理所当然到别人家去蹭饭,这也是典型的侠的行为。和韩信造反的罪名密切相关的人物陈豨,宾客众多,“从车千乘”,所以班固写《汉书》时,也特意在《游侠传》里提了他一笔。

刘邦当上了皇帝,但他回忆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非常深情,那段游侠经历,似乎也染上了一些玫瑰色的梦影,所以有一些刘邦尊重侠客的故事流传下来8。但汉承秦制,打击游侠是秦制的基本立场,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终究要被撕下来的。

郭解的父亲就是因为任侠被汉文帝杀死,而汉武帝对游侠全面出手:贵戚之侠是不能继续存在的——地方上的诸侯王如淮南王刘安,中央的权臣田蚣、窦婴,都喜欢养门客,这也被认为是他们的死因之一;而谨小慎微的卫青直接放弃了养士,也就得以保全;至于郭解这样的布衣之侠,那是绝不容许存在于大汉天地之间的。

这一层,班固的认识,就比司马迁清晰深刻得多。班固指出,游侠出现,是中央缺乏权威的表现:

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国之罪人也。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

班固清晰地描述出西周以来权力下移的过程:天子失势,权力落入霸主之手;霸政无效,才有山东六国崛起;战国四公子这样的贵族,又窃夺了他的国君的权力,至于郭解这样的人,社会地位如此卑微而掌握的权力如此之大,实在是非死不可的。

《汉书•游侠传》基本照搬《史记》里郭解的精彩故事,也保留了司马迁对郭解的一些好评。显然,班固一点也不认为,拥有这些优点会影响对郭解的整体评价。他说,郭解“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也就是说,司马迁对不同的游侠做了精心区分,认为有人是好的,而另一些人则令好游侠蒙羞。而对制度精神理解更深透的班固则很清楚,这种区别并不重要,游侠的罪恶,在于其存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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