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稀里糊涂地答应编辑以“青春”为主题写一篇文章,现在真心后悔了。

“我曾有过二十岁。所以不会让任何人说,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

写下这句话的,是保罗·尼赞[1]。

如他所言,二十岁是个糟糕的年纪。幼稚、无知、傲慢,缺乏经验和自信,不清楚自己是谁,也对社会与他人一无所知。我在那个年龄段时,从不觉得二十岁美好,如今看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也是同样的感觉。这个年纪的人只会因困惑、不安而陷入混乱,被人戏弄,又戏弄别人。

“二十岁真好啊。真羡慕啊。”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什么心态,我不明白。

回头想想,我的二十岁没什么美好的经历。尽是些叫人咬牙切齿的后悔、不愿回想的羞耻和惭愧的记忆。

如果有人说能让我重返二十岁,我只想说谢谢并拒绝。那种日子,过一次就够了。

其实处在那个年龄段时,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段不上不下的时期。刚满二十岁时,我最先想的就是径直穿过二十多岁,争分夺秒地奔向三十岁。大概一开始就料到这个阶段充满了困惑。二十岁的时候无法想象未来十年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因为度过每一天都要拼尽全力,甚至连一年后会如何都不知道。虽然也跟男生恋爱,却无法想象一年后仍在一起的样子,更别提结婚、生子、就职等,根本无暇顾及。

二十多岁的我,是拥有“大学院生”[2]之名的流浪者。换句话说,就是名号光鲜的失业人士。我并没有学习热情和上进心,只是因为不想找工作而升入大学院,开始了延期偿付的人生。院生们习惯把入学称为“入院”,这是一种自虐式的讽刺,因为“入院生活的时间越长,要回归社会也就越难”。彼时,大学斗争[3]已经完全解体,学生们仿佛走进一条漆黑的隧道,连模仿高仓健说句“世道昏黑,不辨左右”都已是不易。

我的情绪日益偏激,态度也越发狷介,这样一来,当然会被周围的人疏远。修完五年的博士课程后,我成了真正的“失业博士”。

某天,我看着地方报纸的招聘栏愕然不已。整个篇幅里有五分之四的工作招的都是男性。角落里的“招聘女性”栏里写着:“招聘女性事务员。珠算三级以上,有簿记经验者有优待。”“招聘女招待,有宿舍。”“招聘酒吧服务员。”等。比起具有相应社会经验的同龄女性,我深刻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才无能”,即使想找个“性别为女就能从事的工作”,也早已过了最佳年龄。

这时回头细思,才初次意识到,我在那个名为“大学院”的地方,接受的是一种职业教育,将来也只能在大学里就职。我下定决心开始应聘大学教师的岗位,但因为跟指导教授关系不好,对方也不会帮我打点关系,最后是彻底的连战连败。收到无数次通知,上面都写着“很抱歉,无法满足您的期待”。

神奇的是,即使在那段时间,我也从未怨天尤人。每当收到落选通知,我就会想:社会并不需要我啊。与此同时,我也自大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社会。有时会突然发现,跟我同样无能的同龄男性都找到了工作。这让我第一次产生疑问: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女人吗?这让我非常迷茫。那个年代,大学升学率还处于上升时期,教职人员的市场也在扩大,不像现在,高学历的大学院生只能打零工也成了普遍现象。

明明连明天如何都无法预测,我却奇妙地设想了自己三十多岁的模样。到了三十多岁……我要成为新兴宗教的教主,如果不行,就当个小酒馆的老板娘。但我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宗教方面的特质,于是放弃了前一个愿望。至于小酒馆,我脑中所有的印象只有当时常去的那家酒馆,老板会默默地把二级酒[4]倒入玻璃杯递给客人。我想象着一群风采不再的中年客人、郁郁不得志的落榜学生来光顾我的酒馆,我却挑剔地看他们的长相收钱。或许将来,下雪的香林坊(故乡金泽的繁华街)背后会出现一家只有吧台的简易酒馆,柜台上那个疲惫又古怪的老板娘就是我。如今想来,这完全不像二十多岁女生对未来的想象。

最后,我既没有成为新兴宗教的教主,也没有当上酒馆的老板娘。但从结果上看,社会学家这种职业也带有上述二者的特点。跟教主一样,明明没人拜托,却要对社会的发展进行预测;也跟服务业一样,要回应每个人的不安与需求。

三十岁以后,生活如我所想变轻松了。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谁、能做什么、做不了什么,深刻体会到世上还有许多我不了解的事物存在,稍微有了些耐心,也开始懂得谦虚,朋友也多了起来。那些陪我度过二十多岁的人令我汗颜。无论在何时、与谁相遇都是缘分。我时常想,如果与现在的朋友们在二十多岁相识,大概也不会变成朋友了吧。

我看过一个以七十多岁男女为研究对象的调查,问题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想回到哪个年龄段?”结果显示男女两边的答案很不一样。二者都没有回答二十多岁,这也是当然,毕竟年轻不一定有价值。男性之中,回答五十多岁的人最多。女性的答案则集中在三十多岁。原因显而易见。男人往往是在五十多岁登上地位、收入、权力的顶点,而女人在三十多岁时忙于生育和子女教育,过得忘我又充实。对不生孩子的女人来说,三十多岁是体力、智力、气力取得平衡、个人状态最佳的年龄段。二十多岁那些看似无用的彷徨经历,在此时都能得到运用。

进入四十岁,会经历曲折。到了五十岁,就再也掩饰不住衰老和疲惫。世上虽然有人“最喜欢当下的我”,觉得“当下的年龄段最好”,但我没那么轻率。无论哪个年龄段,都有好也有坏。到了花甲之年,谈论自己的人生就只能用过去时,一切经历都已无法挽回。过去无法重来,我也不愿再重来。这一生过得还算不坏,但下辈子也不想再做人了。

有一次,我应邀前往年轻时短暂驻留过的美国某大学,在学校宿舍生活了一段时间。校园里有座不显眼的石碑。该校是常春藤盟校之一的名门大学,石碑则是毕业生捐赠的纪念品。上面写着:

“在这所大学度过的时间,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时刚好新学期开学,返校的学生们匆忙穿梭在校园之内。他们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因着对自身与世界的未知,充满不安和胆怯,紧张得双颊泛红;面对未知的将来,只能赤手空拳以对。他们拥有的只有未来,而走在他们中间的我,人生已过去大半。

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股灼烧般的妒忌,并为此震惊不已。

所谓青春,大概就是身在其中却毫不珍惜,唯有多年后回首,才让人胸中一紧的东西吧。

* * *

[1]保罗·尼赞(Paul Nizan,1905—1940):法国小说家、记者、政治活动家。

[2]大学院:指国内所说的研究生院。大学院生,即研究生。

[3]大学斗争:指大学内因为某些问题引起学生运动,并扩大为日常性、全校性质的矛盾,引起学生与学校的对立。日本的大学斗争一般特指20世纪60年代末,以“全共斗”为首的一系列校内纷争。支持学生方面的人一般称“大学斗争”,中性称呼则是“大学纷争”。

[4]二级酒:“二战”时期,由于大米供应量减少,以米为原料的酒的市场秩序混乱,出现了许多在酒里掺水的现象。为了重整酒市,日本政府制定了日本酒分级制度,根据酒精度数和质量划分酒的等级。该制度因存在各种问题受到消费者批判,最终被新的分类体系代替,于1992年被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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