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病,叫宠物丧失症候群。

失去配偶会难过,失去宠物也会难过。把长年相伴的人生伴侣与宠物进行类比,或许会被认为不够慎重,实际上,失去宠物的人深切的悲伤与叹息,并不亚于失去伴侣的人。

宠物也被称为动物伴侣,是人类生活的伙伴,人生的同行者。它们不在意人世间的各种价值、贵贱、美丑、贫富、差距等,只会一个劲儿地用清澈的眼眸望向主人,忠实且永不背叛。即使是被世人抛弃的灵魂、无法与人共处的孤独存在、失去希望的潦倒之人,它们也会交付信赖,亲切地靠近。因此,对养老院的老人、宅在家中的青年、拒绝上学的少男少女[1]来说,宠物是极为重要的伴侣。

一位沉迷工作的男性朋友对我发牢骚,说跟妻子关系冷淡,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也总用嫌弃的眼神看他,每天回家毫无快乐可言。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家里养的柴犬总是拼命摇着尾巴欢迎他。这也成了他回家的动力。

“家里欢迎我回去的,只有狗哦。”

他略带自嘲的口吻总是显得讽刺,唯有说起宠物时,才会露出单纯的表情,眉眼带笑。

没有朋友,只有狗做伴的孤独少女……就是少女时代的我。因为父亲把我养在高墙之内,我与世隔绝,被附近的小孩们孤立,中学时期还要每天坐电车和巴士到很远的地方上学,每次升学又被丢进一群陌生人里。

我从小就不断地养狗。狗的寿命短,接连养的几条都在我眼前死去。我每次都会号啕大哭,不断地后悔自责,想着“当时应该那样做”“如果这样做就好了”。但过了一阵,我又想养狗了,有了新的狗,我便会忘记难过,沉迷在新的快乐中。长大懂事以后,我渐渐从以前养狗的经验里总结出了如何养狗。养狗是双向陪伴,狗也有自己的情绪。我意识到,必须配合它的情绪才行。

再往后,我跟男人谈恋爱时也会对他们说,如果跟我交往让你感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快乐,你也该感谢我之前的男友们,因为他们让我学到很多,才有了现在的我……

不过,炫耀宠物或是谈论宠物的话题,最好选对聊天对象。没养过宠物的人无法理解你的心情,可能还会觉得你蠢。只有面对同样喜爱宠物的人,才能尽情分享彼此的宠物故事。

当家里养的小鸟意外死亡时,我连续哭了三天三夜。顶着哭肿的眼睛不好出门,加上我一遇到熟人,就会禁不住地哭诉“其实我家的皮皮……(皮皮是小鸟的名字)”,话一出口又是涕泗滂沱,与人见面也成了难事。我甚至想,亲人去世都有服丧的习俗,宠物死亡怎么就没有呢。真是什么事都干不了。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也没哭成这样。

外人或许会在心里笑话我傻吧。

只有同样饲养宠物的人才会对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因此,我会选择倾诉的对象。跟不喜欢宠物的人倾诉,对方的一脸漠然会让我难受;但面对能与我共情的人,虽然对方能安慰我的悲伤,我却反而会因此泪流不止;所以无论跟谁见面都很为难。

这只鸟非常奇妙。

一天黄昏时分,我下班回家,在路旁的施工现场发现了一只纯白的小鸟,它无所事事地出现在昏黑的天色中,看起来不像野鸟。我轻轻走过去,伸出手,那只鸟“啪”地飞起来,走开一步,两步,第三步却停在了我的手上。这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了。

我轻轻将它包裹在掌心里,急忙带回了家。我小时候养过鸟,知道小鸟体重轻,必须不断地进食才能活下去,只要有一天没进食,就很容易死掉。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走失的,既然如此亲近人类,毫不畏惧地停在我手上,估计也没什么野性,没办法自己觅食。

我找了个现成的空箱子安置小鸟,自己跑去了附近的超市。超市即将关门,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当晚买到小鸟的饲料。

从那天起,皮皮就成了我家的一分子。

不知道它以前的主人是怎么教的,皮皮完全不怕人。它总是在家里跟着我走来走去,我一进厕所,它就在外面唧唧地叫着催促我。我写作时,它就静静地待在我手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鸟与人不同,眼皮是从下往上闭起来的。为了不惊扰皮皮的睡眠,我只好停下手头的工作。我吃饭的时候,它会落在我的肩膀上,觉得无聊了就啄我的耳朵。因为皮皮的行为举止太像人,我估计它是把自己当成人类了。

冬天临近,意味着房间里需要采暖了。我往常都是在室内使用煤气炉,但考虑到排出的废气对小鸟有害,就一咬牙,在租住的公寓里安装了当时还算先进的FF(强制排气)式瓦斯暖风机。

皮皮每天都要洗澡,随着天气变冷,水温逐渐下降,它下水前也开始犹豫。见状,我在洗脸池里蓄上温水,用手掬起一捧,让它飞到我掌心里洗温水澡。因为它总是用力地拍打翅膀,我也会被溅得满头满身都是水。但一想到是为了皮皮,也就不觉得麻烦了。

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给它起名为“国际娇惯鸟”。

我不是娇惯孩子的家长,却是娇惯宠物的主人,旁人听了这些大概会觉得愚蠢吧。所以说,想聊宠物的时候,最好仔细挑选对象……

在对养育者无条件的依赖和信赖这一点上,宠物跟幼儿类似。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就会懂得耍诈、献媚、怀疑和轻蔑,但襁褓里的幼儿为了活下去,只能对父母寄予无条件的信赖。

我有个朋友患有小儿麻痹症,双腿无法自由活动,自小就是在父亲的怜惜与溺爱中长大的。父亲每晚都要把年幼的她抱进被窝,轻抚着她睡觉。对她而言,异性之爱的最初体验,就是父亲给予她的全身心的爱。长大后她才意识到,在其他异性身上寻求父亲给的那种爱是不可能的,无论什么样的爱都是相对的、有条件的。因此她对结婚并无念想。

“不过啊,我还是想有个孩子。”

因为她觉得,孩子可以给她无条件的爱,以及无人比肩、无法取代、不掺杂谎言的信赖……

她认为有了孩子,就能成为孩子无可取代的“唯一”。听了她的愿望,我却无法对她表示赞同和鼓励,告诉她:“是啊,没错,要不生一个?”

因为这是把孩子当成了宠物。我很清楚,对宠物的渴望里不只包含无私的爱,还存在一种想让对方无条件依赖自己、服从自己的私心。如果以这种态度生下孩子,孩子就太可怜了。孩子不是宠物。事实上,在被父亲当作宠物溺爱的童年时期,我已经敏锐地意识到父母的爱有多任性了。这样一来,比起生小孩,饲养宠物的罪责要轻得多。

无论是听别人聊宠物,还是与人谈论自己的宠物都要适可而止,因为这不仅像在炫耀自己纯洁无私的爱,也冷不防暴露出你心底藏不住的自私。

退休之后……我想养狗。哎呀,这想法有点危险。虽然心里明白,我大概还是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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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主要是出于心理原因或遭受暴力等而不愿上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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