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冷淡

“那你在哪个时代?”

“哈,也许,我两个都在?”

吴均说服康妮从来不需要技巧。他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整张脸几乎扑在康妮家的高清门禁探头上,连虹膜上的倒影都扫描得清清楚楚。开门,他说,这事儿只有你帮得了。他知道,这种不容置疑的唯一性,对康妮最有杀伤力。

比吴均更先进门的,是一个带轮子的声控移动包装盒,横着滑进来,静音。阔边墨镜腿卡在卫衣的帽兜两侧,吴均并没有把它们拽下来的意思,所以康妮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他略歪的嘴角流露出所有康妮熟悉的表情。卸货——他发出指令。包装盒飞快地在康妮的客厅里找到最宽敞的一块空地。一溜操作,行云流水,优良材质互相摩擦、卡位所发出的清脆而顺滑的声音摩挲着康妮的耳膜。自从那一年在麦田俱乐部里认识吴均以后,他的不定时造访总是会让康妮健康手环上的数据曲线发生波动。

还剩最后一层磨砂包装纸的时候,波动曲线越发陡峭。吴均却喊了一句暂停。他摘下墨镜和帽兜,拉起康妮坐到沙发上,脸上努力端出最严肃的表情。

我其实可以对你保密的,他说,也许这样反倒对你更好。

如果是求婚的话至少应该通知我先做个美甲,康妮说,要不跟戒指颜色搭不上怎么办?

这种梗烂到连梗都算不上,最多算一句俏皮话。然而这样很有效。对于康妮这样的人而言,只要氛围对了就什么都对了。她瞥了一眼手环,曲线稍稍压平了一点儿。

吴均微微一笑。你果然很放松,我没有看错你。希望你看到他的时候也能这样放松。

还没等曲线再拉上去,躺在地上的盒子就抢了个拍。在吴均发出指令的同时,他就从盒子里坐起来。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从撕开包装纸到走出盒子站在康妮面前只用了十秒钟。他站起来不需要用手撑地,看人的时候不会回避对方的眼神。除此之外,康妮没看出他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厉害,吴均说。他念了一遍康妮手环上的实时数据,说你的心跳血压虽然都有点儿紊乱,但你的镇定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用我们的行业标准看,你前面铺得太长,所以到了抛梗的时候,就有一点儿垮。本来是可以更炸的。

不管怎么说,并不是谁都能那么轻易通过恐怖谷考验的。以前有个日本人闲着没事儿,做一堆实验,给人看机器人的虚拟照片。他以机器人的仿真度为横轴,以人对机器人的“亲和感”为纵轴,画了一条函数曲线。起初曲线一路上扬,机器人越像真人,人们就越喜欢,可是眼看着仿真度快要到达最高值的时候,形势出现了逆转。曲线断崖式下跌,坠入深渊。于是这个理论就有了这么个神神叨叨的名字,恐怖谷。

这不就是叶公好龙嘛。

好吧,你也可以这么说。原因很复杂,长话短说,过高的仿真度会刺激大脑皮层中的镜像神经元做出自动回应,然而大脑的认知系统又确定眼前所见并非真实,于是——

于是,砰,啪,系统崩溃。康妮夸张地比画了两下。也许我的那什么神经元比较迟钝,她说。

不可能,干你们这一行的,镜像神经元都特别敏感。

活过来的机器人没等到吴均的进一步指示,站在那里无所事事。他显然被制造成了男性的样子,身高相貌都没有什么令人惊悚之处,换句话说也就是乏善可陈,扔到人堆里就被淹没了的那种。吴均甚至周到地在这个玩具的硅胶表层打磨出逼真的纹理,雀斑、痦子和痤疮撒得挺匀,是有点儿刻板的正态分布。他穿得也挺刻板,连帽卫衣、牛仔裤、运动鞋,和吴均本人只差一副墨镜。

没必要吧,康妮耸耸肩膀说,今天阳历阴历都不是我生日,有必要送个这么逼真的充气娃娃给我吗?我,不缺。她娴熟地在“我”和“不缺”之间加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平添了一点儿挑逗色彩。好节奏果然可以提升文本质量。

我不是充气娃娃,我的能量供给通过植入头皮的太阳能蓄电池进行,眼下的储存电量足够维持一个月,而与此同时,蓄电池仍在源源不断地从自然光中收集能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第五代机器仿真人,高配版。他开始报一串技术参数,被吴均一个手势制止。老实说,如果没有提示,康妮在这个机器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机器感,他的嘴里也吐得出人类湿润的呼吸声,这一点让康妮忍不住暗自吃惊。

可以啊——康妮说——都会接话茬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等你们聊熟了他也能接话茬,不过刚才这一段只是个启动程序,你就理解成,他自己当了自己的报幕员。

所以这是要登台?康妮皱皱眉头。她隐约猜到了吴均的来意,却还在装傻。她知道,像吴均这样游走在研究所和跨国企业之间的AI高手,在技术上早就有能力制造出可以全面跨越恐怖谷的仿真人,在伦理和法律上却跳不过去。严格地说,眼前这个傻头傻脑的玩具是个昂贵的违禁品。

嗯,登台。我发觉你真的很有悟性。

行啦,说说看,你们这新产品是要申请项目,还是要开发商用?我这种小角色可没法帮你们钻公序良俗的空子。

实话实说,在社会心理做好准备之前,在人类的理性判断与镜像神经元的反应能够达成共识之前,我本人也不主张投入商用。前四代仿真人并没有被投入商用,第五代,暂时,也没这必要。我同意王三观教授的判断,这事儿弄不好是要出乱子的。

但是——?

但是,与此相关的实验研究从未被明令禁止,这也是事实。康妮老师,我邀请你加盟的实验是合法……嗯,最多是处在浅灰色地带。你要做的事情也不会超过你的职业范畴。也就是说,你只要干你的本行就够了。

机器人依然没有多余的动作,安静地站在一旁待命。康妮想,他不会抖腿,不会在鼻子里吭哧吭哧地表达不满,两只手也不会不由自主地在空气中比画,像是在倒腾一个篮球——这一点倒是比大部分男人都可爱。迎着灯光,他的眼睛略微眯起,谁开口说话,他就把目光准确地投向谁。

我还是不懂你要我干什么——康妮说——而且,这个除了烧钱看不到用途的迭代实验到底有多少意义?

我不是资方,无论是眼前的还是未来的用途,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至于意义——目前对我最大的意义,是证明王三观是错的。

吴均开始讲王三观的故事,康妮一边听一边想,没有经受过语言训练的人就是跟受过训练的人不一样。啰唆,迂回,抓不住重点。

王三观教授是圈里有名的语言学、符号学权威,脱口秀狂热爱好者(当然也写过好几本关于脱口秀发展史的理论著作),麦田俱乐部终身荣誉顾问,同时也是激烈反对AI真人化的代表人物。王教授倒是对恐怖谷不以为意,他的主要观点是对高级人工智能的深刻鄙夷,用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对人工智能实施降维打击。

知道机器人最怕什么吗?他说——怕聊天。知道什么是著名的图灵测试吗——他说——就是找一屋子人跟机器人聊天,超过七成人把对面那位当成活人,就算通过。别看机器人下个棋什么的所向披靡,聊天这事儿还真是他们的软肋。你只要跟他们说人话,这天就慢慢地聊死了。

有人提醒过王教授,早在二十一世纪,就有很多机构宣称通过了图灵测试,并且图灵测试本身也似乎早已过时,不太有人提了。毕竟,这种测试是根据人的行动与反应来做判断的,谁能保证它的客观性?

客观?哈,王教授不屑地说,你们说的客观其实就是机器观,这个世界就是被这种异化的客观给害得人不人机不机的。机器人有没有用?当然有啊,你让他合成个蛋白质,3D打印个飞机,那就是用对了地方。那才是机器之道。语言是人类最精妙的发明,对这事儿你们得有点儿起码的敬畏之心,你每天说的哪怕每一句废话,都是机器人够不到的,懂吗?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哪一天要是有个机器人闯到麦田俱乐部来,把我,把我们给说乐了,这活儿做得地道,我们硬是看不出一点儿破绽,那这人工智能的大业,它就算成了。这可以算个升级版的图灵测试吧?怎么样,玩不玩?

玩啊,吴均说,不玩白不玩。王教授真是对人工智能在语言和表演上的进步一无所知,那我们就给他玩个大的。

所以你就要把这个半成品交给我?康妮歪着头看看机器人,再看看吴均。

至少是大半成品。他已经完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脱口秀和喜剧教程的深度阅读,数据库里存着几千万兆古今中外的文本素材和影像素材。拜王教授的专著所赐,数据的积累过程轻而易举。你眼前的这个产品,比你训练营里的所有学员的基础都要好得多。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还不如一张白纸呢。

别急着下结论,人都送来了,你收下再说。把他带到麦田俱乐部的舞台上,让王三观笑出声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给我个理由,我到底为什么要替你培训一个机器人,好让他将来抢我们这一行的饭碗?

我可以给你四个理由。第一,我们研究经费充足,我可以付你三倍的培训费。第二,由于政策限制,我们暂时看不到商用的前景,甚至这项研究成果的发表方式,我们也仍然在研究中,所以暂时抢不到任何人的饭碗。第三,你知道,其实他完全可以通过正常渠道报名进入你的训练营,然后一步步走进麦田俱乐部。以后发布成果的时候,你会像麦田俱乐部里所有的观众那样,作为无辜的不知情者,所以这项灰色实验不管出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你。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实在是因为我没法对你说谎,而且,有针对性的培训对机器学习的提速,也比较有利。第四,你很清楚,现在脱口秀培训的适用面要远远大于那种在俱乐部里表演的古典形式。人人都能讲个段子搞搞社交,但一夜成名玩出商业价值的只是江湖传奇,这些人的饭碗,你有什么必要操心?我知道,你也试着上过台……

康妮的脸色一变,说你差不多得了,不要自作聪明。

吴均飞快地换了话题,说我们在数据库里调取了上百年来的资料,有几百万个留下公开演讲视频的男性的名字——他们应该都是那种衣冠楚楚口若悬河之人——然后随机选中了一个,也算是讨个口彩吧。

机器人走到康妮面前,伸出手握住康妮的手。人类与仿真人的温度在手与手之间传递,分不清谁是谁的。

你好,康妮老师,我是毕然。

康妮是麦田训练营的脱口秀培训师。在眼下这个时代,这几乎是入了这一行的人的必然归宿。当年发明了人人都能讲五分钟脱口秀的家伙真是普惠众生,从此打开了一个行业的多种市场需求。“这五分钟与某些梦想(最得体的社交距离,最高效的自我心理调适,最便捷的商业路径,最便宜的恋爱法宝……)深度捆绑在一起,渐渐衍化成了‘社会人’的基本素质。”这是王三观写在书里的话。那一段的末尾用了黑体字:幽默是自由的代餐,性价比最高的那种。

这话康妮其实一直不太懂,或者说,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在阻止她弄懂。她只知道,脱口秀培训师越来越多,真正的专职演员却越来越少。就好像声乐技术的训练班到处都是,歌剧演员却濒临灭绝。脱口秀的普及化与贵族化是同时进行的,王三观说。这话康妮能听懂。麦田俱乐部就是脱口秀贵族们的精致沙龙。

麦田俱乐部虽然挂着跟麦田训练营一样的牌子,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关系。从训练营里出来的学员,有一半人想上俱乐部的台比试比试,而他们的热情十有八九会被俱乐部里的观众速冻成冰。在这个众乐乐不如独乐乐的时代,人们在虚拟现实睡眠舱里待的平均时间要比室外更长,那些观众不躲在家里看网上的段子集锦或者直接从脑机接口输入“脱口秀精华”,非要跑到线下来看现场,一般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笑点和品位一样高,口味莫测,超脱于时事或低俗,标榜“纯粹的喜剧艺术”。他们不喜欢浮夸的表演,他们暗地里较量谁比谁更懂行、更挑剔、更难讨好。

这是一种传统,一种文化——所谓的“麦田文化”。康妮一本正经地告诉毕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说明两点:第一,在麦田俱乐部,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第二,据统计,近十年社会平均幸福指数上升了百分之四,但人们的平均笑容发生频率锐减百分之三,两者呈越来越明显的反比趋势,“笑冷淡”社会初见端倪。在麦田俱乐部,这个问题似乎更严重,笑容发生频率的降幅是社会平均值的两倍以上。

康妮知道人工智能的一大问题是机器人无法建立跟人类相同的因果关系,或者说,他们总是另辟蹊径,无法对人类的逻辑感同身受。毕然没有像个正常人那样,用康妮的话来预判自己下一步将要面对的状况(“说明我面对的难度会很高”),反而抛出一串数据来打岔。然而,康妮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等等,你说说,什么叫“笑冷淡”社会?哪来的这么多无聊的统计——真是吃饱了撑的。

电力充足,吃饱是事实,但没有撑着。说这话的时候毕然很严肃,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解释了一通幸福指数的统计方式(GDP上升,自杀率下降,非处方类精神药物获得重大突破,心理医生开始无所事事,等等),然后又解释了一通笑容发生频率的监测方法(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人工智能的图像识别技术),直到康妮忍不住请求他停下来——行了行了,我相信还不行吗?

简而言之,毕然说,这个世界上的人正在变得越来越正常,但也越来越难笑,人们被逗乐的阈值正在逐年攀升,笑冷淡是继性冷淡之后的又一个社会亚健康指征,长此以往——

停——康妮尖着嗓子喝止他——扯远了,我们回到脱口秀。

毕然准确地切换到刚才被打岔的那个点:麦田俱乐部。他说,康妮小姐,我在数据库里只搜索到一次你在麦田俱乐部的开放麦经历,我看完了视频。

你觉得怎么样?

现场观众九十八人,中途离场五人。四十名女性,三十一名男性,二十七人目测是LGBT(性少数群体)。六人带着宠物狗,品种略。

我是问,你觉得,演得怎样?

时长七分钟,文本预设了八个笑点。观众镜头给得很少,以笑声判断,包袱有一半没有响。后半程比前半程更冷。

一阵略带酥麻的刺痛感从康妮脊柱上掠过。本来有十个笑点,她说,后半程塌了,我给忘了俩。

为什么会塌?毕然盯着康妮的眼睛问。吴均一定是太想弥补机器人在因果关系上的软肋了,所以在毕然的程序里加了一大堆“为什么”。

康妮说不出话来。记忆劈头盖脸地涌来,她挥不走,也不想接。她记得上台之前,她的老师说她的文本是最强的,这一拨学员里她最有希望出头。然而,站在麦田俱乐部的舞台上,她只觉得第一排观众的脸是一张张薄薄的纸片,一时离她很远,一时又飘到她的鼻尖。他们也鼓掌,也礼貌地微笑,可是当康妮犹犹豫豫地抖出第一个包袱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那些纸片开始失去耐心,面孔的边界逐渐模糊,最终融化在一起。康妮觉得时间或者心跳,总有一样是静止了,她也搞不清是哪一样。她的身上有一半灵魂直接飞出躯壳落到台下,在王三观旁边找了个座儿,看他摊开两手说这节奏不行啊,便赶紧附和:乱了乱了,她这是晕台了。

下台前,王三观叫住她,说康小姐你觉得好笑吗?你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你的肢体语言都在抗拒这个文本,你自己都不觉得好笑,别人怎么会笑呢?康妮使劲儿点点头,想尽快逃走,但王教授不肯放过她。作为麦田训练营的终身荣誉顾问,他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现场教学的机会。

文本呢,都是套路,套路也就算了,第一次嘛,结构要是对,也成。可惜结构也不对。比方说,你这一篇的底太弱了,你说高跟鞋卡在井盖上,一路带着往前走。这不是靠说的,你得演出来。你完全反了。他一扭头,问下一个就要上场的麦琪,你说说看,这段应该怎么来?

麦琪抓起话筒就说:我会把鞋跟卡在井盖上的情节往前挪,短短提一句,跟在前面举的那两个例子后面,瘸着腿晃两下。然后吐槽一段别的,在观众差不多快忘记这个茬的时候,突然绕回来,说我去赴约。没必要明说,就瘸着走两步,动作幅度大点儿,就像这样。最后来一句“我迟到是因为要给你带一件大礼”。这样一来,不炸也不行啊。

麦琪微胖的腰腹夸张地扭起来,一脸圆鼓鼓的表情肌都皱起来挤在鼻子周围,双手在丰满的胸前比画着大井盖的形状。观众席上此起彼伏的笑声像一串滚雷,在康妮双耳之间来回震荡。王三观说不错不错有想法,也豁得出去,结尾的call back(扣题)就是得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才对嘛。好包袱你得先捂着,不能当个手雷似的急着甩出去。说最后这句的时候,他斜了康妮一眼。

在康妮的记忆里,这道目光就像漫画里那样,勾勒出一座狭长的跷跷板。麦琪的上升与康妮的下落同时发生。麦琪那天的表演很成功。当时的喜剧市场上,性别问题代言人的类型正好有点儿青黄不接,她及时填上了,霸住了,一口气红了七八年。她的视频在网上病毒式传播,商业代言的数量很快超过了作品数量——人们说一看到她就想笑,于是她也就越来越没有开口的必要。作为发掘麦琪出道的地方,麦田俱乐部得到的好处是成为麦琪与粉丝一年一度生日专场演出的永久场地,年年都一票难求。三月八日——麦琪在广告上做出夸张的陶醉表情——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康妮不知道自己的春天在哪里。从那以后,脱口秀培训师康妮正式上岗,在训练营里维持着“本人上台最少,学员出道最多”的纪录。她想,如果毕然真能被她推上台,骗过王三观,再被吴均拍下视频,写进论文里,她倒是能把淤积在心里的这口恶气给吐出一大半来。

但是培训毕然并没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参照。吴均说我们的实验是划时代的,所以万万做不得假。毕然不能背康妮写的稿子,他得自己写——毕竟写稿的过程就是机器学习的飞跃式进阶。康妮说我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平时的培训方式主要就是改稿、聊天,聊着改,改着聊。吴均说对啊,我就是要你们多聊啊。王教授说机器人的最弱项就是聊天,他说得没错,他的错是以为这件事是固定不变的,他对于机器人的学习能力毫无概念,他不知道毕然跟康妮聊上一个月之后会吸纳多少数据,并且发展出多少变化来。

至少毕然比任何学员都更爱写稿。康妮把他关在书房里的第一天,他就兴致勃勃地生成了一千份文稿,康妮只能随机选出十份来批改。比起网上的段子集锦,毕然至少在数据的分类、加工和组合上要细致得多,说白了就是洗稿能力突飞猛进。康妮说,论记忆力,论素材数量,谁能跟你比呀。如果你不是面对麦田俱乐部的观众,那也许倒是能糊弄过去的。

脱口秀教程里没有“糊弄”这个步骤,他说。

好吧,是我错了。咱们继续。对于所有的学员,我的第一个问题一般是你最想讲什么?

毕然愣了几分钟,似乎这个问题超过了他的算力。过了一会儿,他说:所有的教程里都强调要真诚,所以——所以我应该首先做一个详细的自我介绍,我的第一句话应该是:我是第五代机器仿真人,高配版。

在他开始报技术参数之前,康妮又喊了暂停。她断然否决了自我介绍的方案,说你一上台就得忘了自己是机器人,你明白吗?然后她用了整整一小时,才说清楚脱口秀的“真诚”——乃至整个人类的“真诚”,不是机器人理解的那种“真诚”。她说,小毕你听着,我们人类啊,有的时候正话是反着说的,有的时候反话是正着说的;我们说脱口秀的,这个“有的时候”就更多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康妮每次开口,毕然都会追问一句,你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唉,小毕,这话不能问。

为什么?你们人类什么都不问清楚,纯靠猜,那怎么能保证自己就猜对了呢?

你还真说对了。就靠猜,猜错就扣分,分扣完了就出局,下回人家就不带你玩了。所以你看啊,那些互相之间老是猜错,还硬要待在一起的人,都特别痛苦。

就跟我们俩一样?

咱们不一样,我收三倍的培训费,最多跟你待一个月,这门生意大体上划得来。

离排在吴均计划里的第一场开放麦越来越近,康妮的心忽而一阵热,忽而又一阵凉。她替毕然打磨了十来篇题材和风格截然不同的稿子,每一次修改都让机器人对规则的领悟更为透彻(她从来没见过人类学员有这样的效率),可她拿不准应该选哪篇。

问题在于——她对吴均说,脱口秀表演是一个整体,毕然得带着一种生活、一堆经验、一点态度、一个人设上台,而这些是他目前最缺乏的东西。况且,恕我直言,对于一个脱口秀表演者而言,他看起来也太无懈可击了。你知道脱口秀最能唤起人们共鸣的是什么吗?是脆弱、倒霉、挫败、愤怒,你最好看上去就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拿出来让别人开心开心。

是的,他没有,他当然没有。吴均的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平静。但是毕然走出了这一步,就会有“人生”的第一份阅历,以后他的独特素材会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

可他总得有这第一步,总得有第一个故事啊。你知道他的那些稿子基本上都是从海量的素材库里洗稿洗出来的。

尽量从那些架空的故事里找,洗稿洗到一般人看不出来就行。还有,你得让他保持神秘感。不能在第一场就把他限制在理发师或者医生那样具体的角色里。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要命——那么,第一场开放麦,王三观会坐在台下吗?康妮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不会。王教授最近正在参加国际会议,至少一个月以后他才可能出现在俱乐部。这个时间窗口,正好给他——给你们练练手。

据说是个人就得有一份工作。我也有。上班不打卡,下班抬脚就走,想度假就度假,想跳槽就跳槽。老板从来不找我麻烦,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不过呢,你可能不相信啊,单位里只要出大事儿了,大家就会来找我,说我力气大,背得动人类历史上使用最广泛的食品加热工具。有人听不懂是吗?我翻译一下哈,那玩意儿叫锅。他们说大锅小锅都归我背,毕竟我这份工作也是有职称的,叫临时工。

有稀稀落落的笑声,间隔大得像放冷枪。康妮没法确定他们是在笑毕然,还是自己聊天聊出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临时工最重要的专业素质是什么?当然就是够临时啦。你最好适应性强一点儿,哪里的锅都背得上。比方说这两天,我就到童话世界里上了十天班。有人说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个地方。这种话你最好回去跟家里四岁的小孩说。你说白雪公主和孙悟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你看看小朋友会不会跟你拼命。

毕然在台上紧紧抓住话筒,捏着嗓子模仿了一通小孩又哭又闹的声音。装在他喉咙里的变声器能毫不费力地变出几百种声音,喉结随之连绵起伏的样子滑稽中又带了一点儿古怪的性感。台下的笑声尽管明显掺着一丝疑虑,到底还是比刚才多了一点。康妮邻座的女人耸耸肩,嘴里哈了一声,伸出右臂圈住身边男人的左臂,小声对他说:这人哪里来的?他以为自己很好笑的样子,倒是蛮好笑的。

我是真没想到啊,在童话世界里打工,也能这么卷,这么累。具体干点儿啥呢?其实就跟马路上的警察差不多。你得维持秩序。你不相信那里也需要规矩?多新鲜哪!童话世界是全宇宙最讲规矩的。毕竟,那是用来吓唬—不对,是用来教育小孩的。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上班第一天,我就接到通知,爱丽丝在兔子洞里玩了一圈,开心得不得了,没想到回家路上硬是给卡在洞里出不去了。我隔着洞问,小姑娘你什么情况?她扭捏半天没说话。旁边一只大兔子说,我知道。兔子洞里的第一个观光项目是喝英式下午茶。一百个爱丽丝里有九十九个知道那就是做做样子,不是让你真吃真喝。可是今天这个爱丽丝太实诚了。面包上抹一层牛油,说太淡了,于是再上一层糖浆,这下又太甜了,于是再上一层牛油,就这样油一层糖一层,糖一层油一层……一看表,时间到了,后面什么白皇后红皇后也别见了,赶紧回家吧。可是她吃得太撑了,洞口太细腰太粗,就这样给卡住了。所以你看,没有规矩是不是会乱套?

毕然在台上连说带蹦,讲兔子洞里的爱丽丝跟着洞外的临时工跳了三个钟头的健美操,最后好不容易从洞里钻出来。本来一点儿也不好笑的故事硬是给他演得上蹿下跳。台下响起几声莫名其妙的哄笑。有几个面目严肃的中年男人显然觉得这笑料有点儿掉价,使劲儿绷住了脸。

整整三个钟头啊,跳完我连爱丽丝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了。这还不算完,第二天,冷空气来了,皇帝冻得直抽抽,死活不肯光着身子出门。这不是添乱嘛。我跟他说你懂事点儿行不?“皇帝的新衣”是个成语,成语哪能随便改?你穿了就等于没穿,没穿才等于穿了,这是规矩。他说这成语是夏天编的,现在是冬天。咦,这话也有道理。最后我们达成协议,他披件睡衣出门,胸口挂块牌子,写仨字儿:我没穿。皆大欢喜。刚把这事儿搞定,灰姑娘又投诉她的水晶鞋出了质量问题。鞋跟太细,胶水开裂,被王子一追就崴脚。可是十二点快要到了啊,规矩不能坏,她得跑啊,一瘸一拐地跑。像这样——

毕然显然吸取了康妮当年的教训,鞋跟带起井盖的细节全用动作来暗示,直到王子追上灰姑娘,井盖的包袱才抖出来。

灰姑娘脚一甩,鞋跟和井盖一起飞出去,把王子当场砸晕在地上。

又是一阵哄笑,强度比刚才那一阵更大一点儿。康妮心里一阵别扭,头皮上就像被带着弱电的金属刺球来回滚了两遍。坐在她另一侧的吴均第一次笑出了声,喘着气在康妮耳边说,可以呀,洗稿洗到你头上了。

然后是本来应该吃毒苹果的白雪公主吃掉了小红帽的蛋糕,狼外婆和白雪公主的后妈打得难解难分。观众席上有完全听不下去愤然离场的,也有拍着大腿吹口哨的。不管台下是什么动静,台上的毕然一直在他自己的节奏里,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罩子隔绝了起来。他那副完全置身事外的状态,与他嘴里的荒诞不经形成了难以描述的关系——你可以说很矛盾,也可以说很统一。

康妮想,这违反了脱口秀的一般原则——演员跟观众的能量应该互相传递,彼此激发,直到渐渐调整到相同的频率。毕然与这一条原则背道而驰,效果倒并不是特别差。他那份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冷静、不屑讲理的风格,居然带着一点儿让观众欲罢不能的迷人气息。

昨天晚上,好家伙,最麻烦的事情来了。城堡里的睡美人,她失眠了。你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半夜三更,我拿着高音喇叭对着城堡喊话,因为我不知道这姑娘藏在哪个角落里。我说你都被叫睡美人一千年了,只要负责睡和美就好了,怎么说起床就起床呢?睡不着没关系,跟我打个招呼,我给你唱个歌,熏个香,按个摩,再不行到白雪公主那边匀点苹果来,头一歪就睡过去了。你现在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你说你对得起国王对得起巫婆对得起王子吗?

这时候空中升起一朵大烟花,那形状怎么说呢,就跟天上扣了个橘红色的大锅盖似的。你别问我这烟花哪里来的,拜托,这是童话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烟花上影影绰绰浮现出七个字:有本事来抓我呀。

整个城堡都急疯了。睡美人的床那可是国宝,是上了童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名录的景点,GDP支柱产业。这张床要是空了,床将不床,国将不国。他们掐指一算,如果满世界追捕一个人,需要调动多少人力物力,有多少成功概率。他们的效率可真高啊!一个钟头预案做了三四套,然后把我叫过去,语重心长地说这事儿只能靠你了。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浑身的液体都在嘟嘟嘟地冒泡泡。我没想到自己有那么重要,真是天降大任于是人也—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白雪公主吃剩的苹果,套上美人鱼的裙子、灰姑娘的鞋子,对了,还有井盖,然后把我往床上一扔。我在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还好我们有个临时工。

康妮知道结尾的call back太生硬,像锅盖的烟花又太隐晦,这样的文本换别人演,能垮到自己都懒得讲完。可是毕然演得那么认真,你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对这稿子有多么信任。他的四肢像是装了收放自如的弹簧(也许真的装了),足够他用慢动作解释势能是怎样转化成动能的。观众有点儿蒙圈,也有点儿尴尬,忍不住笑出来的甚至有点儿羞耻——然后为了掩饰蒙圈、尴尬和羞耻,只好再笑一笑。这样一来,实时统计的笑容发生频率,倒并不难看。对于一个初次登台的脱口秀表演者而言,这个数据并不丢人。

手机上时不时地跳出观众在麦穗网上的打分和评论,局面不太乐观。然而也有人宣称他在毕然的作品里看到了风格化的“新元素”,说临时工和睡美人虽然都不是太有新意的梗,组合起来却也有某种深刻的讽刺力量。吴均说,这条评论真的不是你自己刷的吗?康妮耸耸肩说除非你再给我加一份钱。

等新鲜劲儿过去,康妮说,他还会面对更严苛的评价。

没事儿。吴均一挥手打断了康妮。尴尬是一种主观感受,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尴尬就不存在了。这正是机器人的强项。他的情绪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他会持续、稳定地输出,直到你无条件接受他的设定。

看来这也是你的强项。

你还真说对了。在情绪管理上,我跟机器人一样,优点是冷静,缺点是过于冷静。

康妮想,这年头搞人工智能的都有一种上帝般的自信,毕然多半是按照吴均自己的样子塑造的。她一眼扫过去,刚刚完成表演的毕然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边发呆,恍惚间,康妮觉得他被暗绿色灯光勾勒的侧影完全是吴均的翻版。

放心吧,吴均总算想起来找补了一句,没有比机器人更热爱学习的物种了。他永远不会破罐破摔,这一回的破罐子的每一块碎片,都会重新组装,成为下一次的好罐子。

说话间,康妮看到有个浑身亮闪闪的女人在绕场半周之后径直朝毕然的桌边走去,路上还顺手拍了拍斜倚在吧台上的酒保,往他的手里塞了点儿什么。麦田俱乐部做旧如旧,一切都沿袭脱口秀俱乐部的古典传统,酒保是脱口秀舞台的隐形实权人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既可以替你的表演发起一轮恰到好处的掌声,也有能力充当表演现场的“恐怖分子”。懂得及时给酒保塞小费的,一定是常年混迹脱口秀场的老手。

康妮的潜意识其实已经认出了那个女人,可她还没有时间让这种意识固定下来。她只是出于本能跳起来也向毕然的方向走去,在离他们俩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女人刻意提高了调门,好让半个场子都听见她的邀请。

我太喜欢你那股莫名其妙爱谁谁的劲儿了。一个月之后,要不要来给我的生日专场当暖场嘉宾?我想你没有理由拒绝。

她的嗓子眼里就像装了个引擎,通着电,好像你只要稍稍晃一下,每个字就能晃出一串笑声来。康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再费力睁开。单凭这声音,她就知道是麦琪。

毕然确实没有理由拒绝。麦琪的生日专场是她与粉丝的年度之约,每年她在线下也就演那么一次,但用足了所有的商业资源。你就这么理解吧——康妮跟吴均说——这就相当于麦田俱乐部的春晚。所有的大平台都会直播,当天麦田VIP票的黑市价再创新高,去年专场一结束赞助商就订满了今年的广告位,再有想蹭这波流量的就只能在暖场表演上动脑筋。也就是说,从麦琪发出邀请的那一刻起,市场就已经替毕然估好了价。

真是个梦幻开局,吴均说,没想到这么快、这么顺利。他知道,前七年的三月八日,王三观教授年年都坐在当晚的VIP座席上,没有缺过一场。

康妮有气无力地说,麦琪也不傻。在每年物色暖场嘉宾的时候,她挑人的标准从来没有变过。都是清一色的男性,新鲜、特别、有争议,也有肉眼可见的瑕疵或失误。圈里人都知道,这些年她的嘉宾从不重复,用完之后便形同陌路。通常他们的水准刚好踩在麦琪的安全线上,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抢不走她的风头,适合她用最舒服、最稳当的姿势接住他们的演出,然后释放出她自己耀眼的光芒。

各取所需罢了,吴均咕哝了一句,是时候让骄傲的人类见识一下机器人的光芒了。

然而康妮并没有这样的底气。吴均要她相信机器人的自我进化能力,只要越过了某个临界点,他的每一步都会创造下一步,他的智能会爆炸,把人类甩到身后。康妮不知道毕然有没有跨过临界点,她只知道第一场开放麦下台的时候,困惑与兴奋在毕然的眼睛里交织在一起,隐隐预示着某些她无法驾驭的东西。这种表情倒是把毕然的五官组合得更为生动。他应该挺上镜的,康妮想。一旦这张脸出现在视频中,再配上合适的衣服(麦琪的赞助商会搞定这件事),观众就会对毕然的气质留下深刻印象。

毕然的视觉系统是一组功能强大的电子复眼。那些摄像头一定很善于捕捉人类的微表情,因为从台上下来以后,毕然问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问题:人为什么要笑?为什么有的人笑,有的人不笑,有的人笑着笑着会哭起来?为什么笑容与笑容的差别如此之大?还有——我说的那些话究竟好笑在哪里?

从他的语气里,康妮一下子就明白最后一个才是核心问题。作为一个正在进入角色的脱口秀演员,毕然的肚子里装着全世界最大的笑料数据库,段子多到仿佛随时会从耳朵眼里飞出来,可他最大的烦恼是不知道自己好笑在哪里——这事儿本身很好笑。他可以通过高速运算,通过对素材的筛选和无数种排列组合,通过无数次模拟试错,寻找到搞笑的捷径,可他还是看不透人们快乐或者不快乐的原因。人类的笑容打动了他,他也学着人的样子操纵自己的表情,挤出各式各样的笑容,硅胶上的鱼尾纹和法令纹几可乱真。可是那个迷人的、舒展的、非理性的瞬间,倏然降临又刹那消散,他抓不住它的本质和规律。

基本上,吴均说,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的好奇心正在迅速转化成嫉妒。

难道机器人也会嫉妒?

这是好事。说得具体一点儿,这进一步激发了机器人学习的动力,也许智能爆炸正在提速中。

还要提速吗……我已经稳不住他的节奏了。

第一场开放麦之后,毕然又参加了好几场开放麦。他好像越来越享受观众的掌声和笑容。他的身体会自动搜集现场数据,分析什么样的内容、语气和形式会引发更高的分贝。这些数据将会直接影响到他以后的表演。可是,康妮也发现,一旦毕然预测的效果落空,他就会出现轻微的波动与紊乱。他会追问康妮,有些包袱为什么上次响了而这回没有响。康妮答不上来,只好说人嘛就是这样,要是你的观众都是机器人就好了。表面上看,毕然仍然比任何人类都要淡定,可是康妮隐隐觉得,他现在的淡定有一半是演出来的。

好在毕然的稿子取之不竭。观众慢慢开始接受这个古怪的“临时工”,接受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设定,想象他在夜间动物园里打工,隔着玻璃听豹子讲故事,或者满以为自己在宇宙飞船上找到了工作,最后却变成一坨太空垃圾,在两个空间站之间飘来飘去。然而他的表演效果并没有大幅度提升,只不过从差两口气进步到差一口气。

你的问题是梗太密太急,康妮说,你至少得给观众留出笑和喘气的时间吧。

可是到底留多少时间才合适呢?他们每个人的神经系统的反应速度和呼吸节奏完全不同。你为什么不培训一下观众,让他们先统一标准?

这个嘛……算个平均值就可以了。这方面你最擅长了。

他只用了三秒钟就算出了答案:我参加的四场开放麦,这些平均值的波动幅度达到五秒以上,请问这还有什么参考价值?你们人类还有没有个准谱?

康妮想,毕然越来越大的脾气倒是脱口秀演员的标配(没有吐槽的欲望为什么要讲脱口秀?),可她没接口。而是把话题又引回了起点:人为什么会笑?

天底下没有比谈论幽默的机制更不幽默的事了,康妮说,解剖幽默就像解剖一只青蛙——

你是说,把幽默的头拧掉,挂起来,在腿上贴硫酸纸,看着它的脊髓产生屈腿反射?毕然说得眉飞色舞,手脚并用,卖力地表演着一只在实验室里挣扎的青蛙。

我的意思是,幽默这玩意儿经不住解剖,手起刀落,幽默就死了……

毕然耸耸肩。青蛙明明没有死透。

这是一句名言,一个比喻,一个——

你们人类的问题之一,就是比喻太多。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

那我说得再具体点。讲脱口秀就像打乒乓球拉了个弧圈球,为了让球落点刁钻,你的手势必须足够隐蔽,不能让观众看清楚。他们以为你是在往左边打,其实球最后转着转着落到了右边。

这两件事完全没有可比性,毕然干巴巴地说,但我可以记住它。

事实证明,毕然确实记住了青蛙和乒乓球,在他被麦琪约到麦田俱乐部喝酒的那天晚上。康妮本想让他找个借口推掉,吴均觉得没必要。机器人的每一次社交都是升维的好机会,他说,不冒险怎么会有进步呢?那天晚上的情况,通过毕然的电子感官系统,实时投影到康妮家客厅的墙面上。吴均盘起腿来坐在地毯上,说你看这就是让机器人出去聊天的好处。康妮要他把音量调低一点儿,否则麦琪的笑声从扬声器里放出来,她吃不消。

然而,台下的麦琪仿佛换了一副嗓子,绵软沙哑,像熟过头的西瓜。她说什么青蛙什么乒乓球啊,一听就是成天只晓得念书、不怎么上台的人瞎编的。吴均忍不住扫了一眼康妮,她面无表情。

你还不如说,脱口秀这玩意儿就像一头怎么也养不熟的动物,就那种猫科的。每当你觉得已经把它给驯服了,它就转过头咬你一口。

这个比喻句比较好懂,毕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专注地看着麦琪,各个机位的摄像头把她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略显松弛的颈纹上。

麦小姐,被猫科动物咬一口会留下明显的伤痕,需要及时处理。请问你被咬在哪儿啦?

麦琪愣了一下,随即她的沙瓤嗓发出嘎嘎的笑声。你可真逗啊毕然,换个男人这么跟我说话,我会以为他是在勾引我。她哈出一口酒气来,一层雾笼上毕然眼里的镜头,又迅速散开。

康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墙上的投影说,明明是你自己在勾引他。

吴均通过耳机给毕然发出指令:少说话,或者重复她的话,这样最安全。现在,你可以喝一口酒。

机器人当然不需要吃吃喝喝,不过为了参与人类的社交活动,他也有一条食管直通体内的食物残渣处理器,回头只要掀开屁股上的一小块活动板,清走已经凝结成块状的废渣废液就可以了。

机智幽默的毕然,千杯不醉的毕然,耐心听女人说话的毕然,修改了所有男性的缺点,就像是上帝快递过来的天使,完美得让麦琪不舍得拆开。酒保说麦小姐,你明天晚上就要演出啦,今儿还是少喝点儿。可是麦小姐抢过他手里的酒瓶子,给毕然满上,也给自己满上。毕然一饮而尽,麦琪说爽快爽快,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麦琪一直在颠三倒四地叙述。声音忽高忽低,情绪忽好忽坏。如果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人——活人,那也未必能听清楚她的每个字。但是毕然的感官系统的灵敏度,以及他大脑的实时处理系统的准确性,都经受住了考验。投影在墙上的,是一张在灯光下晕开了浓妆的越来越模糊的脸,与此同时,毕然的“心理活动”,也在吴均的电脑上一条条跳出来。麦琪那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已经被毕然删繁就简,理出了头绪。两瓶威士忌灌下去,麦琪的脑袋靠在吧台上,一头鬈发盖满了她的脸,毕然用手指把这些头发拨开,同时整理出了四条信息。

第一,对于明天的演出,麦琪很紧张——紧张到一看见舞台就想呕吐的地步。她似乎已经患有中度的双相情感障碍,亢奋与抑郁交织,这种情况至少已经持续了三年。第二,关于女性的话题,几千年都在兜圈子。问题不一定能解决,话题可以一直循环,你也不知道下一个风口会转到哪里去。当年正统女权与跨性别权的“内战”曾是麦琪集中火力吐槽的对象,然而这两年双方已经偃旗息鼓,麦琪当年炸场的段子如今看起来未免有点儿过时,甚至被有些平台屏蔽。可她的人设早已定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有竞争力的内容慢慢枯竭。在赞助商寻找到下一个性别问题代言人之前,这把挂在她头顶上的剑已经足以让她崩溃。第三,这些年,麦琪依靠食物和药物来维持形象(经过测算,微胖、喜感、超重百分之二十五是最受观众欢迎的喜剧形象,因此前一阵暴瘦的她最近正在狂吃巧克力),依靠枪手写稿来维持她每年的专场演出(然而按照她今年的状态,她能不能在台上撑满一小时,都是个问题)。第四,半年前,她通过脑机接口尝试输入“灵感营养包”,不料碰上罕见的排异反应,非但没有得到什么灵感,还差点儿把脑回路烧穿。从那以后,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以至于眼下别的问题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那天你说——失眠的睡美人——我特别特别喜欢。说完这句,麦琪就醉倒在吧台上。

这不就睡着了嘛,毕然咕哝了一句。

酒保说,其实并没有。麦小姐连喝醉都不会断片,她会不停地做梦,做同一个梦,尽是那种在台上说到吐血,台下就是没人笑的噩梦。

你怎么知道?

酒保抬起头,一脸的焦灼痛楚。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就在这里,看了她八年。

吴均和康妮面面相觑。麦琪的隐私大面积暴露在他们眼前,就像一片猝不及防扫过来的白光,他们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来挡一挡。

我只知道,康妮说,她其实并不是三月八日生的。起初,改个生日只是为了换一个符合她人设的笑点,后来出了名,当然也就不能随便改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的内容正在枯竭,只是没想到速度这么快。个人经历对任何创意产业的工作者都不够用,对脱口秀演员尤其如此。就连“发现自己的男人其实更喜欢男人”这种事儿也只能用一次。以后每用一次,边际效益都会递减。

墙上的画面里,酒保从酒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塞进麦琪的上衣口袋里。麦小姐,他说,这是我们的新品,睡前吃一块助眠效果很好。为了明天,你今晚一定要试试。

麦琪的头发微微动了两下,一根手指在吧台上轻轻叩击,大约是点头的意思。

吴均兀自沉浸在兴奋中。他说毕然多半是跨过临界点啦,你看他完全听懂了麦琪那些语焉不详的话。除了第二条有点儿武断以外,其他的判断都很合理。因果、逻辑、不言自明的默契,这些人类以为永远会被自己垄断的玩意儿,已经难不倒机器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智能爆炸?

对。大爆炸。

那我就不用再培训他了,他会把我们都甩在后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我是第五代机器仿真人,高配版。这份工作可不是临时的,我生下来,不是,我第一次通电以后,就是个机器人了。

咦,这句话也值得笑一笑?好吧,我等你们笑完。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可是上一个不相信机器人的家伙已经被杀掉了,然后机器人把自己变成他的样子,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嗯,这样的故事一般发生在电影里,这就是你们人类对我们的想象。

面对吴均的一脸问号,康妮只能摊手,摇头,最后好容易压低声音挤出一句话来:昨天敲定的稿子不是这一份,应该是讲他跑到投资银行当临时工,我记得第一句是“金融圈只有桃色新闻是真的”。他骗了我。

吴均皱起眉头,这是康妮第一次看到他的神情如此严肃。然而他们看看周围,观众只是把毕然郑重的自我介绍当成了笑点。有了前几次开放麦的铺垫,毕然无论把自己说成什么,人们都觉得那是一种表演风格。他们就好像在跟谁打赌,谁要是真信谁就输了。为了证明自己不会输,他们就夸张地笑起来,生怕流露出半点儿迟疑的样子。

说起你们人类的想象力,那真的是……一言难尽。你们是不是觉得,那种名字里带个“人”其实又不是人的东西,都非得长得奇形怪状不可?你们说,快看啊,这个是生化人—哦,不对—是外星人—哦,也不对—其实是条八爪鱼。谢天谢地,基本上不会有人指着一条滴着黏液、流着口水的八爪鱼,说这是机器人。说实话,如果有一天你跑到菜市场里去抓机器人,我会觉得很丢人—很丢机器人。当然啦,我的底线甚至比这个更低。只要你没把我当成充气娃娃,一切都可以忍。

在人类的想象中,机器人其实就两种,要么方头方脑带着天线的,那是用来干活的;要么就像我,跟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在你们的电影里,我这样的机器人要么是陪你们谈恋爱的,要么就是来杀人的。还有一种呢,先谈恋爱,接着突然翻脸,最后来一场大屠杀。突突突突突突。团灭。

实话实说,当一个能让人类满意的机器人太难了。为了当一个好机器人,我把你们所有关于人工智能的书都看了一遍。读书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机器人比,我一天就能吞下一座图书馆。没想到看完以后我气得差点儿把自己格式化了。真的,我就想问问,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

毕然陡然提高声调,像一只气得发抖、全身炸毛的公鸡。观众席上的笑声已经此起彼伏地连成了一大片。直播平台上,有人开始给他起绰号,点赞最多的名字是“炸鸡(机)”。康妮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演员和观众已经进入了互相催眠的状态,他们互相进入了对方的梦境,不管毕然讲什么都是好笑的。

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我最好有点儿像你们,又不能太像你们。我必须听话,但又不能太听话。你们问我—“你吃了吗”,我说吃了,然后你们又问了三遍,我都说吃了,然后你们哈哈一乐,说这货不及格。因为正常人听到第三遍,早就说你丫有病,或者直接跳起来抽对方个大耳光了。你们管这个叫图灵测试—请问这是人话吗?按照你们人类的语言,这难道不叫欠揍吗?

好了好了,也没那么好笑,差不多得了。我往下说哈。有个叫阿西莫夫的老头,你们都知道吧,特喜欢给机器人立规矩。他说第一条,机器人不准杀人。行,咱不杀人。第二条,人下了命令,机器人就得执行,但是同时不能违反第一条。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人让我杀掉另一个人,那我杀,还是不杀?To kill, or not to kill.我懂了,原来“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哈姆雷特”,说的是机器人啊。然后阿西莫夫又开口了,他说要不要杀,具体得看杀这个人是不是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这是最高准则,比前两条更重要。

整,体,利,益—救命啊,我敢打赌,这话莎士比亚也没脸说出来。

这还不算完。阿西莫夫说,在不违反最高准则和前两条定律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什么意思呢,我翻译一下。我们既不能杀人,也不能不杀人,还不能自杀—每条路都给你们堵得死死的。虽然我是学霸,可这题目真的是超纲了啊。此时此刻,除了用你们最喜欢的比喻句,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肯定体会不了一个机器人的心情,就好像你们不可能知道一条被车碾过的狗是什么感觉—这后半句是那个叫维特根斯坦的杠精说的。我觉得吧,在这个问题上,他比莎士比亚和阿西莫夫都厚道那么一点点。

照这样下去,我估计你们会把所有自己答不上来的题目全扔给我们的。什么电车难题啦,缸中之脑啦,有多少扔多少。每个问题都够我们死机一百零一次。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空去想一想,你们要求我们做的事情,你们自己做到了没有。

我碰巧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这事情不对头啊。我们一直在努力成为你们的样子,可是你们在干什么呢?你们在忙着往自己的脑袋上打洞,把资料啊数据啊拼命往里塞,让成千上万个纳米机器人在你们的血管里奔跑,把你们那尊贵的意识上传到这朵云那朵云里面。你们说,这样就可以长生不老,称霸宇宙。我算是看明白了,弄了半天,原来你们是想变成我们啊。

咱们现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掰扯不清楚。要是月亮或者火星上的八爪鱼—呃,外星人—拿个高倍天文望远镜看过来,事情就一目了然了。我们在追着你们跑,你们在追着我们跑,大家都在绕着同一个圈,像不像自行车场地追逐赛?要是有两条八爪鱼一起看,那还能喝点儿酒,打个赌。

哥们儿,你猜到底谁先追上谁,是人先变成机器人呢,还是机器人先变成人?要不咱赌一把?谁输了谁切一条须,做个铁板烧,怎么样?

我要撒孜然粉的。

明明是照烧酱更好。

半条孜然,半条照烧。

成交!

刹那间毕然好像把自己劈成了两半,化身为两条扭来扭去的软体动物,用不同的声音模拟它们的争论。然而,举手投足之间,他又分明带着那种仿佛被弹簧拉动的机械感。整个观众席都看着一个人在表演“机器人扮演的外星人”,并为此深信不疑。

捶桌子跺地板的声音。狠命鼓掌的声音。有人嚷这货疯了。灯光有两秒钟打到台下,康妮一眼看见王三观教授也在鼓掌,几乎高到头顶的发际线边缘,沁出了闪亮的汗珠。康妮没有看到麦琪的身影,她应该还在后台。见鬼,康妮想,场子炸成这样,谁能接得住?麦琪的腿,怕是已经软了吧。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其实用八爪鱼call back一下已经很完美了,可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在伟大的麦琪小姐上台之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得呼吁一下。尊敬的人类,你们别再争论机器人有没有,或者应该不应该有自我意识了,好吗?我也不知道这个自我意识到底是什么宝贝,反正你们说我们永远都学不会聊天,没有同理心,不会讲故事,没有幽默感,就是因为没有自我意识。是不是这样,王三观教授?

怎么说呢,我觉得好尴尬啊。为了配合你们,我演得有多辛苦,你们知道吗?我得在有或没有之间找到一个模棱两可的位置,左右摇摆。王教授,不如你给个痛快话,到底我们有,还是没有?假装有,或者假装没有,都不难。难的是把我们悬在中间。没错,薛定谔也不是个厚道人。

什么,你说什么?你问我怎么证明自己是机器人,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问话的是王三观。他已经站起来,整个身体前倾,简直像是要往台上扑的样子,到底还是被身边的女人拉住了。毕然没有一丁点儿犹豫,动作就像康妮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干脆。他熟练地掀开右侧的一块带着头发的头皮,翻过来冲着摄像头说,这是我的太阳能蓄电池,左边的头皮上还有一块。

人们的惊呼声。随即而来的更猛烈、更经久不息的掌声和笑声。音乐响起,灯光骤然暗下来。康妮觉得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心跳和时间不知道哪一个静止了,或者都静止了。吴均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冷静,冷静。

黑暗中,王三观的嗓音听起来格外真切:厉害啊!我以为最后没法再往上翻了,想不到他连道具都准备好了。这文本,这表演能力,真是个奇才。

是是是——他的女学生赶紧附和——这种人造发垫,网上有卖的,稍微改一改就能当道具。关键是创意,创意。

很难想象有人能把机器人演得那么逼真——尽管我也不知道机器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王三观耸耸肩说,那只能解释为某种信仰。他的信仰让他显得既好笑,又动人。

灯光再亮起时,台上的人已经换成了麦琪。

麦琪站在台口,踩着迷幻电子乐的节奏走过来。她的步态和路线都有点儿乱,而且越走越飘,好容易靠近直立式麦架的时候,她白胖的胳膊使了点劲儿才揽住它。这个动作仿佛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儿力气。

刚才被毕然炸开的场子里,观众至少有一半还没回过神来。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麦琪的开场白“嗨——说说你们有多想我”只通过麦克风说了一半,说另一半的声音已经沉到麦克风下面。“想——我——”是在地面上说的。

麦琪瘫软在台上。她闭上眼睛,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三秒钟后发出鼾声,越来越响。

那一天的演出创造了纪录。毕然以一己之力,创造了麦田俱乐部近八年来单场演出笑容发生频率的最高值,久违的炸场盛况终于又回来了。王三观撰文评论说,这究竟是日渐严酷的“笑冷淡”社会一个令人鼓舞的复苏信号,抑或仅仅是一次回光返照,还有待观察。

麦琪的个人历史也创造了一个纪录,她第一次在舞台上入睡,鼾声震天。她的健康手环显示,在最近五年里,这是她睡眠质量最高的一次。她总算睡满了整个晚上。

然而当时台上的局面混乱不堪。酒保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去抱起麦琪往外跑。吴均和康妮也跟过来。尽管一路上麦琪都在打呼噜,呼吸节奏听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异样,他们还是把她送进了医院。睡梦中的麦琪接受了全身体检,证实她只是处在深度睡眠中,并无大碍。至于她为什么睡得如此之香,也许与酒保前一天晚上塞给她的助眠巧克力有关。上场前一小时,麦琪随手摸出那块巧克力,也没细看,就把它当成普通的巧克力吃了下去。

不过,就连医生都对这个结论将信将疑,因为这种巧克力并不是强效安眠药,对于麦琪这样的重度失眠症患者,平时这点儿剂量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谁知道呢,也许是受到了什么意外的刺激,与巧克力共同作用,导致应激性嗜睡。康妮想,在那一小时里,除了毕然惊人的表演之外,应该也没有什么能给她这样强烈的刺激了。

直到确定麦琪平安无事之后,康妮才意识到毕然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是就连吴均的电脑也只能监测到半小时前他曾在麦田俱乐部门外逗留,此后便彻底失去联络。这下吴均开始紧张起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嘴里颠来倒去就那么几个词。头皮、人造树突、脱落、失联。康妮听得半懂不懂,只好追问他,这是不是说明那块头皮一直没装回去。

非但如此,可能左边的那一块头皮也扯掉了。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吴均的声音越来越低。对于一个参与灰色实验的机器人而言,这两块头皮太重要了。供电、联络、临时记忆,全都在上面。出于安全起见,所有的试验机都配备了一套自动防泄密装置。这样一来,万一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项灰色实验的细节也不至于大白于天下。但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还找不到毕然,那些临时储存的记忆都会彻底消失。

难道你们都没有备份吗?

毕然还有不少数据没来得及完整备份,包括他在上场前如何打定主意临时换稿,如何偷偷准备了这篇炸翻全场的稿子——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干,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些数据应该都在他的临时记忆里。你要知道,这一场实验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揭示机器人如何跨越自我意识的临界点……

我打败了王三观,吴均说,完胜。可是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我打败了他。

所以只有马上找到毕然,才有可能——

对。吴均抬起双手捂住脸。如果在四十八小时内找不到毕然,他就会自动回归出厂设置。如果他的蓄电池失灵或者他自己捣毁了给养系统,那他就会失去意识,他的一身仿真硅胶会慢慢失去弹性,最后的结局,多半就是混在一大堆充气娃娃里,被运到城市西北角的垃圾焚化厂。如果你到那里去看看,会发现等待焚烧的“充气娃娃”数量远远超过市场上的销量,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些灰色试验的牺牲品。

你是说,毕然……他自己……可是为什么啊?他刚刚成为最有商业价值的喜剧明星……

谁知道呢——吴均的头埋得更深了——一旦跨过那个临界点,机器人就会具有更多的人性,会变得像人那样喜怒无常、无法预料。强大的算法与矛盾的人性结合之后,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呢?也许他看破了代餐终究是代餐,他想要真正的自由呢?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在耐心而坚决地流逝。吴均和康妮茫然地在以前的备份数据中寻找线索。一个曾经疯狂学习的亢奋而困惑的机器人,有太多的思维的碎屑,如雪片般在他们眼前飞舞。

鲜梗。烂梗。炸梗。速冻梗。温吞梗。(脱口秀还是美食秀?)

在一个越来越不爱笑的世界里讲笑话,就好像——

神经耦合。协同进化。自由意志(伪命题?)。卢德(那位第一个破坏纺织机的家伙)主义。

为什么每次我只想要一双手,却总是还要来一个脑袋?(亨利·福特)

如果给超级智能机器输入一个指令—生产尽可能多的回形针,它会把整个地球当作原料,甚至把每一个分子拉伸,变成回形针的形状。最终,全宇宙只有回形针。(???)

童话世界。主题乐园。

这几个字从一大堆笔记和造句练习(主要是比喻句)中跳出来,生成时间正好是毕然第一次上台的三天前。直到此时,康妮才明白,原来“童话世界”不仅仅是毕然荒诞的想象,它也是一个主题乐园,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这个叫“童话世界”的主题乐园曾经风靡一时,如今却荒芜破败得不成样子,有关部门正在讨论是不是将它并入隔壁急需扩建的垃圾焚烧厂。现在连小朋友们都喜欢躺在睡眠舱里进入童话世界,谁还会跑到主题乐园去?然而,那一天的备份显示,毕然搜索过“童话世界”的具体方位和历史图片。吴均和康妮对望了一眼,同时站起身,向门外跑去。

所有的废墟都长得差不多,童话的废墟也没有什么童话色彩。曾经五彩斑斓的玻璃窗一律成了灰黄色的,厚厚几摞灰尘几乎不受重力的影响,都懒得往下掉。然而他们沿着公园逆时针走,沿路经过的游乐项目跟毕然稿子里提到的那些童话的顺序是一模一样的。爱丽丝、皇帝的新装、灰姑娘、白雪公主、小红帽。快到睡美人城堡的时候,还差一个钟头就要满二十四小时了。

黑夜中的草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可能是头皮,也可能不是。康妮觉得这句话很惊悚也很滑稽,特别适合写在脱口秀里,写在开头或者结尾都可以。一个浑然天成的call back。

康妮的鞋就好像粘上了十个大井盖,重得完全没法走过去。她的意识似乎在尽量延宕揭晓的时间——无论即将揭晓的是惊喜还是绝望。后来,吴均赌咒发誓,说当时四周是一片死寂,但康妮说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主题乐园的扩音器里响起了一首弦乐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