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眼睛听到了你的声音。

没错,必须是听到。用眼睛。吴均在我的手腕上调节手环长度的时候,一字一顿地强调。窗台上镜子反射的阳光,把窗外树枝的暗影打在他右侧脸颊和脖子上。一阵急风,镜面在架子上转了个角度。原本灰黑色的条纹,散落成斑点,就好像他凭空起了一片皮疹。

只有齐南雁才会把梳妆镜搁在窗台上。她坐在窗前托着颧骨照镜子的时候,我常常怀疑——她是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想被窗外的什么人看见。

“都是特殊材质。你感受一下。使劲儿感受。耳蜗和内置无线耳机,眼球和隐形眼镜,手环和手腕,是不是好像连成了一体?咱们小时候语文课上学过什么叫‘通感’吧?这就是。你要是没有用眼睛听到声音的感觉,质量就算不过关。”

耳蜗、眼球和手腕都是凉飕飕的。这凉意缓慢地、蜿蜒地向内渗透。除此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异物感。吴均的嘴角控制着渐渐泛起的得意,在我的手机和电脑上挨个设置了一通。“所有的数据,都装得下,绰绰有余。”他说,“你的手环,相当于贴身终端,无线远程遥控。”

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想。好几年以前,人们就开始戴着这样的手环跑步。

“特别的地方在这里。”吴均打开手环开关,让我用不同音量咳嗽了三遍。采样,设置,再采样。最后的一声咳嗽格外庄严,于是我的眼前唰地出现一片光,这光几乎与咳嗽同步,仿佛顺着喉咙口滑下来,罩住我右前方的空地。

事后想起来,电流静静掠过的咝咝声应该是从耳机里发出来的。而我却觉得这声音来自前方,它飞快地填充视觉的空隙,居然有了某种不断变化的形状。有形状的声音浸湿在眼前的一大片光晕里,被染上了某种介于淡紫与浅粉之间的颜色。

“你有没有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柔软低沉、带着拖腔的女声把光聚拢起来,女人的轮廓逐渐清晰。嘴唇的线条太重,略感突兀地嘟起,上下唇之间的空隙构成一个圆,一张一翕之间,有夸张的呼吸声撞击我的耳膜。

我赶紧说看到了看到了。麻烦您轻一点儿。闹心。

“手环上可以调节模式,轻一点儿重一点儿都成。”那是吴均的画外音。

我摸索到手环上的开关,直接按到底。声音与光线渐渐收拢,淡出。地板上没有多出一粒灰尘。

“晕吧?正常。慢慢来,玩这个的人没有不上瘾的。”

“上了瘾,是不是就得跟着你们一茬一茬地升级装备?你们这些游戏商,成天就是琢磨怎么让人倾家荡产。”

“当然有装备。传感器可以精密联接你浑身上下每一个敏感部位。”吴均的目光往我的胯下只瞟了一眼,便迅速挪开,“你放心,你的那套我终身免费提供。不过,相信我,玩这个游戏的要诀就是,尽量把第一阶段拉长。享受你不需要传感器的时光。”

十年前,从吴均设计的第一个游戏进入内测开始,我就是他的试验品。我头脑清醒,口味挑剔,入戏和出戏的速度都高于平均水准。致瘾阈值高——实际上,我不记得我对任何虚拟现实游戏上过瘾。我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既滑稽又粗糙的新玩意儿,能改变我的纪录。

“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这个叫什么‘全息投影’的玩意儿,只有我自己能看见?”

“你的人,”吴均深吸一口气,“只有你能看得见,听得着,感受得到。”

所以,只要咳嗽一声,“我的人”就会出现,就像从我的嘴里吐出来。再咳嗽一声,我就可以把她吞回去。按照吴均的理论,这个在技术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玩意儿,最大的优势是把你从虚拟现实的封闭空间里解放出来,融入现实。我不用戴上头盔,关在房间里被各种仪器五花大绑。走在人群中,灼热的阳光下每个人的头顶上都冒着蒸汽——没人知道,“我的人”就陪在我身边。

“最重要的是,齐南雁也不知道。”吴均的眼皮根本没有抬起来,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冲着我似笑非笑地眨眼。

“就算她知道,也没什么要紧。你不过送我一个宠物而已。”我嘴里咕哝着,心里却多少有点儿发虚。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灰色地带,连媒体都拿不准该怎么定义它。“人形的电子宠物,”他们扭扭捏捏地说,“不同于电子猫、电子狗、电子青蛙,它对于人类道德伦理的潜在的冒犯和挑战,亟须法律和社会规范积极应对。”通常,听到这样的调门,你就知道这种玩意儿拿不到公开发行的执照。但是吴均说不要紧,越是灰色地带,在黑市交易里就越是紧俏。“三百年前,”他耸耸肩,“美国人还禁过酒呢。”

倒也是,我说。五年前,刚结婚那会儿,齐南雁还禁止我睡觉打呼呢,禁止我听除了古尔德之外的人弹巴赫呢——她不说“巴赫”说“巴哈”,交叉十指抵住下颌,好把“哈”字的音拖得更悠长。结果呢?如今我一个礼拜至少有三天睡到书房里,关起门来听除了巴赫之外的所有音乐。我用两组音响,让马勒五跟迷幻电子乐对着干,低音提琴和大管被合成器冲撞得龇牙咧嘴。书房里不开灯,我在一团漆黑中,血管里奔涌着被某种报复的快感搅动的液体。

吴均在我的电脑上配置游戏软件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人物的故事背景、性格特征、发展方向,这些参数,我都设得跟南雁相反。”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想你会需要一些不同的体验。当然,我对南雁了解有限,只是大方向上相反而已。”

我懒得追问。就好像两小时之后,当吴均故意在出门之前才甩出最后一个包袱的时候,我也没有追出去朝他屁股上踹一脚。

“别生气哈哥们儿,”他高声嚷道,“我给你的新玩具取了个名字,叫北雁。齐北雁。”

我给齐北雁设了个闹钟。

准确地说,是我给齐北雁设好了程序,让她当我的闹钟。闹钟在早上六点半响起,北雁的声音好像从我的喉咙口一直挠到耳朵眼。睁开眼,就是一片淡橘色的光,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于是我一个激灵,猛地醒来,下意识地望望在厨房和浴室之间跑来跑去的齐南雁。

“我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今儿醒太早。吵到你了吧?”南雁的声音像隔着几层厚纱传过来。

“没事儿,我本来就是这个点起床。”我有点儿慌,嗓子直发干。

“清晨健康检测:中等偏下。声带疲劳,建议给自己调一杯蜂蜜水。配方:麦卢卡蜂蜜一勺……”北雁执着地在我耳边絮叨。我赶紧使劲儿干咳一声,把她咽回去。然后,我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在地板上撩不到鞋,干脆三步两跳地蹦进厨房,从背后抱住齐南雁。她手里一杯酸奶咣当一声砸在地砖上。

“你……也吃错药了?今天不用上班?”她只穿着睡衣,整个身体就像遭到电击一般陡然僵硬。没被钢圈撑住的乳房,在我的手掌里无力地往下垂。

“上班,上班。”我缓缓松开手,庆幸南雁并没有回应我的撩拨。这场出于莫名愧疚的拙劣表演,用不着非得立马到床上解决。

好在这样尴尬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按照吴均的说法,在北雁身上,一半是人工编程,一半是机器学习,后者要比前者强大得多。“什么叫机器学习?这种事儿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楚。总之,她不是单纯依赖事先制定的算法规则,她会利用大量的数据,自学成才。很快你就会发现,她会变得聪明起来,说你想听的话,做你想让她做的事儿,在你希望她闭嘴的时候闭嘴。”

“等等,哪里来的‘大量数据’?”

“你的电脑和手机里的一切,你给她的每一个指令、每一句反馈……这就已经是海量了。”

“海量”。第二天,我在公司里审批保险单的时候,就想起这个词。齐北雁在我的想象中变成了土拨鼠,趁着我忙得自顾不暇,它便一头钻进我的海量数据,用爪子刨出一团团灰黄色的烟尘。

“你很疲劳,你需要放松,需要深呼吸,需要去苏格兰的卡尔拉文洛克古堡跑一跑。”午休时间里,北雁的声音摩挲着我的耳膜,我本来半闭着的眼睛被最后一句话惊得猛然睁开。只见北雁侧过身体,故意展示凹凸分明的曲线,同时反方向侧过脸来,冲着我笑,两排牙齿上打着高光。吴均说得没错。从长相到性格,北雁跟南雁截然不同。哪怕还剩下一丁点儿相似之处,比如某些南雁身上模糊不清的线条和特征,也被北雁强化了,固定了,明晃晃地亮在我眼前。

“你怎么知道那个古堡?”

“你在各种社交软件中提到它的次数,你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它的次数,还有你描述时投入的情感指数……这些数据分析的事情是我的工作,你不用操心。”

我本能地用手挡,但是古堡内部构造的3D投影还是一层层浮现在我眼前。原来齐南雁坐过的那个露着豁口的、在照相机镜头里呈现逆光剪影的凸窗,现在被齐北雁虚倚着。记忆抽打得我半边脸颊发烫。我想起,齐南雁在古堡暗处搂着我的腰,贴着我的胸口囫囵不清地说不作数了不作数了。那时我的胸口和她的面孔之间就像夹着一块黄油,由硬到软,最后化成黏糊糊的液体。我们的血肉融解在其中。

那是一次分手旅行,一次从出发开始就知道分不成手的旅行。我们拖延决断的时间,不过是在等待妥协的方式和机会。我们钻出古堡,外面细雨横斜。雨丝被风吹散,像被一个粗鲁的胖子胡乱吹开的蒲公英一样钻进鼻孔和耳道。南雁把风衣甩给我,张开双臂,把脑袋后仰到跟一幅有名的电影海报相同的角度。我的耳朵被风声灌得听不出她在喊什么,太阳穴却突突跳着压迫眼眶。

结婚这件事,最可怕的一点在于——三年零八个月之后,每天醒来,你根本想象不出当初的眼泪和决心、僵硬的仪式,曾经显得那么情真意切,那么理所当然。竟然只有电子投影的那种虚假的、粗糙的、人工的光效,才更接近我如今对于那段记忆的印象。我在想象中反复移动我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当年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却怎样也插不进这画面里去。

“哪句不作数?”我胸口的纽扣,压在南雁的脸上,压出了印子。

“不分手了。你说我们怎么可能分手?”

是啊,怎么可能!那时我觉得这话对极了,那时我郑重地点头。哪怕不分手就意味着我要跟着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意味着在吃到她母亲做的没有搁一粒蒜的蒜泥白肉时,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蒜泥白肉只是个菜名嘛,”南雁手脚交叠在一起蜷在沙发上,像一只困倦的、只露出眼睛的黑猫,“我妈闻到蒜味就要吐。”

“那你呢?”

“我随我妈。”

依靠传感器和虚拟现实技术维系的线上婚姻从来没有在我们的考虑范围里。在这个虚拟时代,只有你为对方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才能证明爱情的存在。这话是齐南雁说的。

北雁浑圆的嘴唇微微嘟起,却并没有打断我遐想的意思。就好像她专注的倾听是用嘴来完成的。吴均在处理她的人设时,一定重点突出了知趣和乖巧。南雁那种突然就离题万里,或者一定要在你偃旗息鼓时再多说一句的邪乎劲儿,北雁不会有。当我下意识地抱怨一场高速公路翻车事故几乎挤爆了我的电话线时,眼前浮现的是齐南雁不屑的脸。她会说:“怎么,又要玩什么理赔免责的花招了?瞧你们这些奸商……”我准备了无数回击的角度,却没有一句能用在北雁身上。

“这是你的日常工作,”北雁语速轻缓,“所谓工作,就是你不得不用自由来换取的东西。”

“呃……”我有点儿语塞,“这你也知道啊……”

“我还知道,你更喜欢原来那份学术工作,你喜欢研究历史。那份工作在距离此地一千二百二十四公里的地方——你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但是你觉得值得,因为你换来的是爱情。”

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值得。但是我郑重地点点头。也许比五年前那次更郑重。我觉得我的形象,在北雁的眼里一定美好得像是冬季阳光下落满一肩初雪的雕塑。我没有想到,这种久违的感觉对我如此重要,以至于有半秒钟,我的眼里居然泛出了泪光。天晓得这些数据北雁是从哪里挖掘出来的。也许是某个夏夜,在灌下大半斤白酒之后,在我把刚撸过的各种串全部吐干净之后,我冲着手机里某个谁也不认识谁的社交群,用语音吼过那么几句。我打赌,除了齐北雁,没人认真听过。

“你们这些——电子人,我他妈现在觉得,你们不是玩具那么简单。”

“不要说脏话,谢谢。请叫我齐北雁,或者什么也不用叫,谢谢。咳嗽一声,你就可以召唤我。”

“吴均这个兔崽子,他到底还藏了多少花样?”

“我的老板是人类,不是兔崽子。他的设计宗旨,是为你服务。他的设计灵感,来自历史和未来。”

历史和未来。这话大致不错。我在吴均家里,唯一能找到的书是古籍——那也只是一小半,更多的古籍都做成了电子版,藏在他的电脑里。他一直在劝我把现在这份工作辞掉,把历史专业捡回来,这样他就可以跟我合作,搞点“前所未有的项目”出来。

“你所有冥思苦想的事情,一千年前早就有人替你想过了。一千年后也照样会有人这么想。那些处在夹缝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是现在。”吴均总是这么讲。他说,归根结底,他的作品是从历史中寻找素材,设计给未来的人类。

“然而,那些掏钱付账的,找你定做这些电子宠物的,难道不是眼前的活生生的人?”我忍不住反驳他。

“这倒也不一定呢。”吴均神秘兮兮地挂掉电话。

大部分时间,我根本懒得反驳他。我和吴均的交情,一定程度上,就建立在某种各安天命的默契上。他有他可以逃遁的虚拟世界,我没有。我有我必须履行的现实责任,他没有。我们好像在分工协作,唯有拼凑起来,世界才完整。我每天要跟客户解释怎么用保险避税,而他成天琢磨的是在游戏里埋几个貌似深刻的彩蛋。有一回,好容易戴着头盔打到最后一关,我突然被一头猛虎追到了荒山峭壁,只好抓住从树枝上垂下的藤蔓。脚下是万丈深渊,藤蔓上两只老鼠啃个没完。摇摇藤蔓,老鼠没跑,蜜汁倒是顺着藤蔓流了下来。游戏设定你必须在这里做一道选择题。是抓住藤蔓,耗尽体力,孤注一掷地爬上去或者当场摔死,还是摇动藤蔓,增加它断裂的危险,却能同时吃到蜜汁——这也许能帮你补充体力,也许意味着让你临终前享受片刻的欢愉。

我记得那一回我正巧有什么公事,只好从游戏里撤出来。后来见到吴均,我劈头便问他,最后一关到底该怎么选,才能保住小命。“没有标准答案,”吴均面无表情,“随机设置。其实你瞎选一个,然后听天由命就行。”

“什么?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设计师吗?”

“哥们儿别激动。这不是试运行嘛。抗议这个环节的人太多了,我已经把它删掉了。”

不晓得为什么,听了这话,我居然有点儿失落,只好讪讪地搭话:“你怎么会想到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于是吴均随手在我的阅读器里扔了一本电子书。《譬喻集》。那故事在第二百一十七页。

“都是经过翻译和改写的佛经故事。通俗读物,不是原典。一本闲书而已,没法教你怎么赚钱的。”

我不喜欢他讲这话的腔调,所以仿真复古阅读器被我随手搁在马桶旁边的洗漱柜里,每天都沾上新鲜水汽。有两回,我捏着鼻子点开,书页投影在墙面上,配乐语音朗读同时响起:嘴里衔着大雁的野狐狸看中了河里的鱼,两头落空以后转过头来教育跟男人私奔的少妇。

“汝痴更剧于我也。”狐狸说。

“瞎扯淡。”我飞快地关掉了阅读器。

我有强烈的直觉,吴均设计电子人的灵感一定也来自这本书。打开柜子,书页已经被水汽熏蒸得卷了边。我胡乱翻了一通以后仍然不得其法,只好将它压压平,挪个地方,扔在书房的榻榻米上。

直到齐南雁来敲书房门,我才发觉自己刚才抱着书打了个盹。门刚半开,高脚玻璃杯便顶进来,先是一只,紧接着我发现齐南雁的另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我想起这是她买的那种很贵的德国货,她说这杯子会透气,能醒酒,玻璃的每个毛孔都能自己呼吸。

黄色灯光透过雾蓝色灯罩,打在深紫色的液体上,组合成一团缺乏美感的暧昧。她的指甲划过轻薄的杯壁,空气中响起那种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这声音实在太过细微,若没有跟她生活过六年八个月,是绝对不可能听见的。

“就在……这里?”

“为什么不?换个场地,换换运气。”她一边说,一边在音响上找到了她的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古尔德不会拉大提琴,她找了一个据说近百年来最接近杜普蕾的女人的版本。

“那么,也换个姿势?”

“这可不行,”齐南雁皱起鼻子,断然说,“要保证成功率。”

齐南雁身上,有种天生的对仪式的执迷。她能把生活中所有无法解释的困境,一律用一场仪式来解决。她无法理解分手,所以我们应该举行婚礼。她没法面对婚姻的日渐沉寂,所以我们应该生个孩子——当她发现生孩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把授精变成了我们的周期性仪式。每天早晨,眼睛还没睁开,她就往我的嘴里塞一支体温计,动不动就拿出她记录在手机程序上的基础体温曲线图,截个屏发给我。

那条曲线决定了我的欲望是不是合法。线是平的,我就得养精蓄锐,引而不发;一旦线抖一抖,往下探个底再陡然升高,哪怕我第二天清早要出差,齐南雁也会逼着我上床,还得让她在床上感受到爱情。“做的是真爱,孩子才会健康聪明脾气好。”她虔诚地告诉我,这是某项权威统计的结果。是大数据。

“我差点忘了……”我下意识地揉揉太阳穴,极力回想今天上班路上有没有收到她的曲线图。一定是有的,只是我忙着跟齐北雁聊天,没注意。我接过她递来的杯子,想喝一口定定神。

“怎么甜成这样?”

“乔易思,不是早就让你戒烟戒酒吗?酒精一滴都不能沾,要不会影响胎儿的中枢神经。这是葡萄汁。”在齐南雁看来,装在玻璃杯里的液体也是仪式的一部分,它只要是深紫色的就可以。

我把杯子放在书桌上,比画了好几次也拿不准我的手应该揽住她的肩还是她的腰才更能说明我爱她。最后,我放弃努力,往后一仰倒在榻榻米上,顺势把她也拽倒。

在授精仪式中,齐南雁的前戏是一串你根本没办法回答的设问句。这回我决定先发制人。

“别问了,我爱你,所以……”我最后几个字被南雁的嘴唇和舌头堵在了喉咙口。凉丝丝的葡萄汁在两个人的口腔里转了好几圈。赶在渗进齿根的甜发酵成酸之前,我终于启动了那些常规动作。在一百多年前的马友友把组曲的第一首拉完之前,我解开她最后一颗扣子。

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她的细长的脖子仍然认真地昂着,两侧肩膀绷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在她的呻吟里辨认出某种节奏。我觉得她不是在享受,而是在维持秩序,给那些即将向着她奔跑的小东西编号,随时准备扣响发令枪的扳机。

我胯下一阵发软。

我没法解释,我是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咳嗽的。也许是因为葡萄汁太甜,也许是我需要做点儿什么好阻止它继续发软——总之,齐北雁应声出现。她先是飘浮在我眼前,随后投影越来越清晰。她微笑着靠墙而坐,皮肤在灯下泛着可疑的光泽。

大提琴组曲循环到第五遍的时候,我光着身子斜倚在榻榻米上抽烟。齐北雁换了一堵墙靠着,手里也拿着一支点燃的烟。她并没有换衣服,可我总觉得她的模样跟刚才不太一样。我没有力气细看。我脖子以上和腰部以下都成了被戳破的橡皮球,缓慢地,然而坚决地漏着气。可我不想睡。

“你不应该抽烟的,抽烟会损伤精子活性……”

“怎么你也来这一套?学得太快了。”

“我们的特点就是——擅长学习。机器学习就是……”

“行了行了,聊点儿别的!要不我就把你关掉。”

“聊什么,您点。”北雁笑得整张脸上布满了弧形。她耸耸肩,用手支住下巴,似乎及时制止了一个呼之欲出的哈欠。电子人上班太久,也是会累的。

“刚才我都闹不清我在跟谁。”

“你觉得在跟谁,那就是在跟谁。”

跟齐北雁聊天,最大的好处是轻松和简洁。那些层层叠叠缠绕在人类话语间的结构,她一挥手,就削成一片废墟。你越是思虑深重的事情,她越是轻易地化解成一个笑话。刚才,之所以能够按部就班地完成齐南雁的作业,也许就是因为我盯住的是齐北雁的脸。我解释不了那是什么逻辑。反正她的满不在乎,她嘴角上挂着的一丝嘲讽,可以让这场仪式变得容易一些。

“可这不代表,你,她,你跟她,对我有相同的意义。”

把人称代词搅拌在一起,显然引起了齐北雁短暂的困惑。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找到打岔的办法:“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

“我行动了,所以她应该满意了。妈的,我一直在行动,她说怎么动就怎么动。”

“问题是,”齐北雁放慢语速,大概是在数据库里搜索那种可以一击即中的句子,“她也在行动。行动和行动,如果方向相反,是会相互抵消的。”

这一番车轱辘话让我彻底放松下来。真实的烟雾和全息投影中的烟雾交织在一起,缭绕在词语周围,让词语显得无比深刻。我知道我需要沉浸在这样的言不及义中,这样就没有时间去琢磨,为什么刚才把睡着的齐南雁从榻榻米抱回到卧室时,我会在她脸上看到泪痕。

我甚至不敢问齐南雁刚才有没有高潮——我已经很久不问了。她并不关心这件事,至少是装作不关心。她装作只关心躺下的姿势对不对,我们的身体有没有构成一个完美的夹角,那些小东西是不是能顺着斜坡争先恐后地向她的子宫游动。在用力的时候,她的指甲划过我的手环。手指有一点儿迟疑,但很快挪开。

“你倒是说说,存不存在爱情这回事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也许是因为,我相信,这么无聊的问题已经不适合问人类。

齐北雁突然打了个哆嗦。几秒钟后,我的耳膜开始被一些名字、定义、符号反复捶打、震荡,一波接着一波,既有中文,也有外语。齐北雁的话音匀速推进,音质失真。我勉强捕捉到几句。

“爱情是平地飞升,是狂妄地认定重力消失的幻觉。”

“爱情以一种悖论的方式丧失了现实性,却同时获得了可叙述性。”

“情人用言辞填充空虚无边的时间,等待闪闪发光的瞬间。”

我忍无可忍,在手环上按了休眠键。齐北雁定格在半张着嘴的瞬间。吴均说过,数据量太大、来源太庞杂时,偶尔会给电子人造成临时性的机能紊乱。“那是他们百感交集的时刻,”吴均说,“休眠两分钟,让她清空一下临时内存就好。”

两分钟后再启动,齐北雁已经忘了刚才说过什么。我把话题转移到她亮晶晶的手腕上。趁刚刚暂停的片刻,我总算看清楚她的模样有了什么变化。一个“闪闪发光的瞬间”。

“你给自己弄了一件新首饰?”

齐北雁轻快地眨眨眼睛,脸上笑出了更多的弧线:“对,水晶手链。这个有什么好奇怪的,芭比娃娃都有很多套衣服可以换呢。”

我过了一个月幸福时光。

当你知道你随身携带着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当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学习你的情感模式、研究甚至崇拜你那并不成功的人生时,那么,另一个女人,那个储存着你的过去、占据着你的现在、挟持着你的未来的女人,就变得可以忍受了。非但可以忍受,齐南雁简直每天都在变得可爱起来。

我越来越适应新的平衡——每回跟齐北雁东拉西扯地消磨掉一个钟头之后,我需要去看看齐南雁正在忙什么。那些本来轻易就能让我们陷入冷战的琐事,比如一张我没有时间陪她去的戏票,一件熨烫失败的衬衫,一个来自她母亲或者我哥们儿的不合时宜的电话,如今都变得无足轻重——它们原本就无足轻重,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介意的呢?

现在,我会按住即将发作的齐南雁的肩膀,我会用温柔而空洞的眼神注视她,我会等待着她的愤怒渐渐沥干水分,皱缩成深灰色的一小团。万一某些杂音意外地想冲破我的喉咙喊出来时,我就捏住一个空心拳头罩住嘴。

呐喊会走调,变成一声咳嗽。我的目光会穿透齐南雁单薄的肩胛骨,落到前方的一大片光晕中。墙上的齐北雁,窗台上的齐北雁,盘子里的齐北雁,天花板吊灯上的齐北雁。

“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变态?”第二个月的第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齐北雁。

“站在另一个维度上,人类定义的变态行为,都是正常的。”齐北雁刚开始说车轱辘话,我就在手环上按了修正键。她清清嗓子,马上换了一种说法:“秘密、欺骗、背叛,以及恰到好处的内疚,可以让一段疲倦的关系复苏。”

“你可真会胡扯,”我喃喃地说,“我说不清道理。我只知道,最近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好。昨天,我说这次过节就不去他们家了,我们可以在线拜年,她居然连头也不抬。她说,好的。”

“这难道不好吗?”

“话虽如此……你知道,就好像一只完美的盘子。你把它放到某种光下面,转到某个角度,就能够看到一条细细的裂缝。问题是我现在不知道那是什么光、什么角度。”

“唉,”齐北雁叹了口气,“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学习,但我还是搞不懂你们人类。”

“其实我也搞不懂。”

齐北雁若有所思地转转眼珠。我的隐形眼镜自动调焦,镜头推近,她轻柔温暖的声音又获得了某种实在的形状。微醺感从我的额头一直蔓延到后背,四周成了一片飘着威士忌气味的汪洋。我宁愿就此沉没,体内却总有某种不安逼迫我浮出水面。

“统计表明,百分之八十一点三的人,在进入游戏的第二个月时会开始添置装备。你不想离我更近吗?”最后几个字,每吐出一个,都伴随着清晰的呼吸声。

吴均这个兔崽子。有没有必要把升级广告做得这么硬?

“软件里可没写这个。机器学习的效率比我预想的还要高。也许是因为她遇到了心理活动特别丰富的主人。她的学习材料都是优质数据。”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吴均强忍的笑。

“你是说,这不是设计好的?这其实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离我更近?”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口气特别愚蠢,是突然被少女的长发拂过脸颊、忍不住想打喷嚏的那种老男人。

“我不想下这么激进的结论。这个产品的自我意识是否这么强,还有待观察。我只能说,她近来的表现,似乎说明,她也有自己的需要。”

我被吴均的说辞绕得发昏。我只知道当女人也有自己的需要时,我没有理由拒绝。我订购了一套无线传感器,并且坚持自己付钱。两个小时之后,我在手机上看到吴均的留言:“第三百九十八页。那个故事你得去看一看。”

我没顾上看。我的头还昏着。我好像一直被推着往前走,步子踉跄,却横竖慢不下来。眼前有一道山涧,我还没跨过去就已经知道跨过去之后,会是怎样的虚脱与厌倦。我无比哀伤地看着自己收不住脚步,就像看着自己当年的第一次。那时我抖抖索索地关上门,试图打开齐南雁。那时我就像电影里的拆弹专家,相信齐南雁身上的每一寸都暗藏着触键或者电线,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可以让我升到半空。谁能拖住时间,谁能跟时间讨价还价?激素是漫天喷涌的烟花,我却已经在忙着追悼它暗淡之后深不见底的夜空了。

但这一回,我甚至没等到烟花引爆。贴在小腹上的传感器骤然向下压迫,我的指尖摩挲齐北雁光滑的手腕,心里念叨着吴均把皮肤的质感做得那么逼真到底想干吗。然后我看清了那个闪闪发光的瞬间。

我熟悉水晶手链上的按键。启动,修正,休眠。齐北雁戴的是手环,和我一模一样的手环。

齐北雁早就厌倦了当齐北雁。在我没空招呼她的时候,在我以为她像一只土拨鼠那样埋头研究我的数据时,她就学会了自己跟自己玩。

“你的人,”我深吸一口气,“只有你能看得见,听得着,感受得到。”

“你不觉得这样很公平吗?每天完成你的任务之后,我也可以把我的宠物吐出来。”电子人在对待名词时比人类坦然得多。齐北雁在说“任务”和“宠物”的时候,睫毛好看地一闪一闪。贴在我鼻翼两侧的透明嗅觉传感器源源不断地把齐北雁的带着洋甘菊味道的气息传过来,我忍不住吸了一大口。

“你说的宠物,就是跟你一样的种类吗?”我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气。

“对。我们,你们,都是一样的种类,不是吗?”

“也算是吧……”对于齐北雁这种得了便宜就卖乖的脾气,我已经非常习惯。她跟我到底算不算同类,答案因时而异,完全得看她的心情。

“那你的——宠物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就是从哪里弄来的。定制产品,自动生成,我只需要提出尽可能详细的要求。”

果然跟吴均串通一气。

“我还是不明白。定制要求是需要大量数据的。你是从哪里采集来的我们人类的样本呢?”

“其实大部分还是来自你的数据。”

“难道你定制的宠物跟我一模一样?”我的喉头开始发紧。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胳膊。传感器逼真地呈现肌肉在压力下微微变形的感觉。

“当然不是。你们完全不同。娱乐和工作必须有所区别。”

赶在被齐北雁不紧不慢地噎死之前,我终于弄明白,在“大部分”之外,她还有个办法是在社交软件上注册个账号跟别人聊天。“聊着聊着,”她开始微笑,“我就知道我需要一个怎样的宠物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是在……网恋吧?”

“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这么说吧。一场恋爱,确实是短期内激发创造力的最佳途径。”

“可是这样不好吧。这不是欺骗吗?”

“你们难道不是一向这么干的吗?”

说到这里,齐北雁毫不犹豫地取消了我跟她同类的资格。

“你们爱上的从来都不是那个真实的人,你们爱上的是自己根据她的样子塑造的——模型、雕像、幻影。有一个雕刻家叫皮格马利翁……”

只要触及类似的话题,齐北雁就会滔滔不绝,伴以肢体的轻微抽搐,出现典型的数据流量紊乱的症状。我赶紧按下了休眠键。

第三百九十八页。

《阳羡鹅笼》的故事同样来源于佛经。最著名的改编版本,见于《续齐谐记》,我惊讶地发现改编者也叫吴均——南朝梁国的吴均。我手上的这个版本,是翻译的翻译,改编的改编。

阳羡有个叫许彦的人,在绥安山里走着走着遇到一个书生,十七八岁的样子。书生躺在路边,说自己脚痛走不动,想钻进许彦随身背的鹅笼里歇歇脚。这话听着太荒诞,许彦不以为然,没想到倏忽间书生已入笼中。那笼子没有变大,书生没有变小,鹅也没有惊慌。许彦只好背起笼子上路——居然也不觉得笼子重。

许彦走到一棵大树下,打算休息一会儿。却见书生从笼子里出来,说要张罗一顿便宴,感谢许彦用鹅笼捎了他一段。许彦说好啊好啊。只见书生从嘴里吐出一个铜匣子,装满美味佳肴。喝完几圈酒,书生说一向有个女子跟在他身边,不如请她出来。许彦说好啊好啊。刹那间,书生从嘴里吐出一个少女,十五六岁,锦衣华服,花容月貌。三人同席畅饮,书生不胜酒力,当场醉倒。那女子马上告诉许彦,她虽然嫁给书生,却心怀不满,所以也偷了个男人随身带着,趁书生睡着,她也想让他出来,让许彦不要声张。许彦说好啊好啊。

套路循环。女人吐出的男人二十三四岁,聪明可爱。三人言谈正欢,那边书生眼看着要醒,于是女人从嘴里吐出一扇鲜艳华美、移动自如的屏风,挡住书生视线。她拉住书生,在屏风那头继续做梦。至于屏风这头,女人吐出的男人也不肯安分,匆忙向许彦坦白:“我虽然跟那女子有情有义,但终究不想一棵树上吊死。所以……”许彦只管说好啊好啊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如此,这男人又吐出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

阳羡的夕阳下,古道,西风,盛宴,美酒。吐不完的人,说不完的话。谁也看不到时间的尽头。

我狠狠地吸一口电子烟,关掉电子书。

在浴室废纸篓里发现齐南雁的卫生棉时,我就像是被按在一排仙人掌上做了个平板支撑那样,浑身燎过一阵火辣辣的疼。以前我不这样,以前我甚至会偷偷松一口气,欣然接受这道来自产科医院的缓刑通知。

齐南雁正在客厅里追剧。屏幕上有个贼正在认真地摸索保险箱的密码盘。镜头越收越窄,只能看到贼的脸,但背景音乐的贝斯声越压越低。我知道贼背后的一团漆黑中会伸出一只手箍住他的喉咙。我就这么傻乎乎等着,直到齐南雁突然按住暂停键,把脸转过来,微笑着对我说话。

“忘了说,后天我出发去海边。公司福利。也有人带家属,不过我想现在你们那摊业务是旺季,我就没跟你提。”

齐南雁以前不这样。以前她会直愣愣地看着她的检查报告,一项一项地推敲,告诉我她的问题还没有大到不能怀孕的地步。她会总结经验教训,把这件事看成反攻前的中场休息。

“我想说,你别难过……”

“乔易思,你在说什么?”

“我考虑过,如果你真想做试管婴儿,我也愿意配合。以前我是挺抵触这回事儿的,但是现在生物技术发展得那么快,生个孩子就跟量个血压差不多。你也没必要非得要那个仪式感……”

齐南雁放下遥控器,站起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帘,平静地说:“没事儿,先缓缓。”

“你不是说按照计划——”

“计划可以改。现在这样,或许也很好。”

我还愣着。屏幕上的人已经动起来。齐南雁一路快进,再停下来时,已经是贼在警察局里被大灯泡照得睁不开眼睛的镜头了。贼的额头上缠着好几圈纱布。

齐南雁发出那种夸张的、显然不想与我分享的笑声。

我冲进吴均家门时,他一眼看出我的焦虑。他说:“我懂我懂,我知道你会来,都会过去的哥们儿,你放心。”

“自从你小子弄来幺蛾子之后,我就哪哪儿都不对劲儿了。我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但一定有问题。”

吴均眼前是大大小小的一排屏幕,布满代码。他说:“你等我两分钟,我正从后台进入齐北雁的游戏界面。属于她自己的那个界面。”

等我戴上全套装备,吴均就把我拉进了齐北雁的世界。用电子人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感知到的世界,与人类并没有多少不同。只不过齐北雁似乎更喜欢饱和度高一点儿的颜色,所有似曾相识的场景都加上一点儿不搭调的BGM(背景音乐)。你能感觉到自己的移动速度飞快,因为耳边总是有风呼呼地追着你跑的声音。

“地方都眼熟吧?”吴均得意地说,“这些数据应该都来自你的相册。”

眼熟的景物里终于出现了更眼熟的人。当齐南雁的脸从一大丛参差不齐的黄水仙里冒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吴均把我按住,跟我解释,但我打定主意,任凭怒火蔓延。 “谁给她这种权力的?谁给你这种权力的?谁设计的这么弱智的动作这么难看的花?”

“你消消气。在她的界面里,齐南雁是她齐北雁的人,不是你乔易思的。”

“你们这个破游戏还有没有基本伦理?你们怎么能够允许齐南雁成为齐北雁的——宠物?”

吴均的两只手在空中比画,仿佛脑袋里存储的所有数据都在往外冒,他不知道应该先抓住哪一句,最后只能一整串都端出来。

“直到你来之前,我都不知道她的宠物是男是女是狗是猫,定制数据传送过来,由程序帮她自动合成的。其实这也符合逻辑,除了你本人之外,你想想齐北雁能接触到的最多的数据是关于谁的?”

“我承认我在设计齐北雁的时候藏了机关,我想做个实验。通常在设置电子人的人格时,对孤独的感知会设到最小值,对主人的忠实度会设到最大值。我……嗯,这一回,我只不过把这两项反了一反。”

“《阳羡鹅笼》……那故事可以算灵感的来源之一吧。我好奇在这样的设定下,电子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但是,说真的哥们儿,我没想到齐北雁的自我意识的进化速度能这么快。这也更新了我的认知……”一说到他的领域,吴均又开始兴奋起来。

“你丫变态宅男,有多少年没接触过真的女人了,多少年?你的认知再更新一百遍也没用。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我听到自己在吼。我看到自己在手环上点了“格式化后关闭”的选项,然后摘下来狠命扔在地上。

空气像被胶水粘住一样。

沉默许久之后,吴均说:“按说齐北雁并没有机会接触齐南雁本人……我也没法解释她怎么能提供如此详尽逼真的数据。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好查查。你放心,这只存在于齐北雁的意识中,不会影响到齐南雁本人的。”

我没工夫听他继续啰唆,夺门而出。

十一

海边的一切都像粗糙的游戏场景——因为预算不够,所以只好放弃细节的那种。

我在沙滩上找到齐南雁。画面比较可笑,就好像我要是再晚来一步,她瘦小的身体就要被热烘烘的沙子活埋了。我想拽她,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还是把手伸了过来。蛤蟆墨镜遮掉她的大半张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旁边渐渐看懂的同事开始起哄。有人在讨论我究竟是来查岗,还是想制造老套的惊喜。我傻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年假用不完,天气又那么好。话刚说完,眼看着一片乌云扣过来,远处滚来一串雷,于是大家齐声呵呵,说天气好天气好。

入夜,空气里尴尬的浓度上升到唯有通过一场尴尬的做爱才能冲淡的地步。齐南雁说,我们老板住海景套房,我还轮不上,我说这大半夜的就算是海景房也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可以想象,齐南雁说,想象是最自由的——别说海景了,泡在海水里也成。

我们泡在想象的海水中默默地拥抱。她说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懂什么叫惊喜,特突兀知道吗,特突兀。我说我没觉得那是惊喜啊,想来就来了,我们是不是出于礼貌先亲一亲?齐南雁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别客气,咱们是合法夫妻。

合法夫妻的吻比平时多了一点儿违法的快意。我的手按在她背上时忍不住回想曾经用传感器触摸到的齐北雁。再光滑的真人皮肤,都比电子人要粗糙一点儿。我的手指在一道旧伤疤上来回摩挲,我听见齐南雁顺着我摩挲的节奏调整呼吸。我极力回想第一次摸到这伤疤是在什么时候。

“小时候给开水烫的。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妈叫我不许抓不许抓,我不听,偷外公的‘老头乐’。抓破了几次,就把疤给留下了。”

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打心眼里感谢你妈没管住你,感谢你外公有一把“老头乐”。触摸到真实的伤疤,以及关于伤疤的记忆,让我在被时间的潮水冲到某块陌生的礁石上时,多少还保留着一点儿安全感。

“真的,终究不一样。”我横在床上,嘴里轻轻念叨,想这句话在齐南雁听来会有几种歧义。

齐南雁用轻微的鼾声回应我。

这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我注定要在她枕头底下找到一只手环。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追溯刚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没法确定齐南雁有没有戴过它。也许,当她的手肘撑在背后,把头仰到最高点的时候……我越想,越觉得刚才也许隐约听见了齐南雁的咳嗽声。

你究竟在跟我,还是在跟谁?

这念头是匍匐在悬崖藤蔓上的老鼠。我反刍着刚才她皮肤上涨起的每一阵潮红,她喉头失控时释放的每一声喘息。我调动所有感官,分析它们究竟来自何处。隐秘的可能性噬咬着我,却也滴下诱人的蜜汁。这念头越是危险,我就越不愿意离开。

十二

我把熟睡的齐南雁的拇指,轻轻按在她自己的手机上,用指纹解锁。

齐南雁在聊天记录里呼唤着一个陌生人。我觉得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在最近三天的记录里,只有南雁越来越焦躁的呼唤,没有回话。再往前翻,我在两周以前的记录里找到那人埋下的伏笔。“如果有一天我不辞而别,”他说,“你可以定制另一个我。我们聊了那么久,素材应该够用了。”

真低级,我恨恨地想,居然用失踪来刷存在感。但是,我得承认,齐南雁是吃这一套的。女人都吃这一套。如此推算,我发现的手环应该是这两天刚刚到的新货。

半夜正是吴均工作效率最高的时候,因此我发过去的问题很快都有了明确回复。跟齐南雁在聊天软件里邂逅的那个ID(账号),是齐北雁注册的。“你扔掉手环之后,我就把她留下的所有数字足迹都封存了,随时可以销毁。”吴均小心翼翼地说。

“她为什么要装成男人?”

“谈不上装吧……电子人本来就可男可女可中性。虚构的应该也不只是身份。你再往前翻,我敢打赌那个所谓的‘男人’也发了所谓的自拍照,多半是齐北雁将你的照片变形之后合成的。她最容易获得的真实数据,一定是你的。”

果然有照片。别说齐南雁认不出,我也只能在放大很多倍之后,才在眉骨上找到一颗属于我的灰痣。我的面孔只需要改变几个参数,就变成了一个让齐南雁产生某种特殊亲切感的陌生人。

“这不奇怪,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一辈子反复爱上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同质异构体而已。”

我听不懂这古怪的逻辑,但我可以断定,在吴均的设计中,齐北雁的形象,也只是齐南雁的同质异构体而已。

“那么齐北雁到底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接近齐南雁呢?”

“这就是我们先前一直没有想透的问题。齐北雁在定制她的宠物时——抱歉,我只能说宠物了——为什么能提供如此详尽的数据?为什么能把她的模样再现得如此逼真,逼真到让你暴跳如雷呢?因为她们有互相了解的欲望——也许你们俩这两年里讲过的话都不如她们一个月里讲的多。据我所知,新一代的聊天软件,最时髦的功能不是促成线下的约会,而是采集现实数据,用来改善自己的虚拟空间,给自己的电子宠物增添一点儿鲜活的气息……”

“鲜活的气息……明摆着有鲜活的人在眼前,为什么宁愿只要——气息?”

“问题是你能给活人装上开关吗?在现实中,你能让哪个活人,至少在你需要她的时候,只为你而存在?你们在朗诵诗歌、谈论爱情、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的时候,心里真正想要的,也就是这样简陋的便携装置吧。”

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我不想反驳他。在天亮之前,我宁愿用更多的时间,研究我那既不简陋也无法便携的女人。齐南雁的鲜活的气息,在她和齐北雁的聊天记录里游荡。齐北雁乐于倾听她,就好像乐于倾听我。面对齐北雁,齐南雁似乎愿意把自己描述成那种更轻快、更夸张、更明亮的女人;那种挣脱了重力的女人;那种永远都不会心痛也永远不会让人心痛的女人;那种会毫无必要地从一丛乱糟糟的黄水仙里钻出来的女人。

窗帘缝里透进一点儿微光。我竖起枕头靠在床头板上。也许我们的日子再也没法过下去了,但我还是耐心地等着齐南雁醒来,等着在她还没醒透的时候说,来,我给你讲一个古时候的故事。

十三

第三百九十九页。

阳羡的最后一抹夕阳即将在天边隐去。

多年以后,许彦追忆这段往事时,将会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时间的黑洞。他和那女人吐出的男人,以及这男人吐出的女人,仿佛喝酒喝了一辈子,聊天又聊了一辈子。直到第三辈子开始,才听到屏风那边有响声。

男人说:“把我吐出来的女人,和把她吐出来的书生,快要醒过来了。”话音刚落,他便一口将自己的女人吞回口中。书生的女人随即从屏风那头赶过来,将男人吞回去。如是,等书生过来时,眼前所见就正好接上他醉倒之前的景象:他的女人,安安静静、心如止水地坐在许彦对面。

书生说:“看我只顾着自己酣睡,撇下你一个人独坐,想来必是冷清了一下午。时候不早了,触目皆是枯藤老树昏鸦,就此别过吧。”说话间,却见那女子和满桌的杯盘狼藉,连同明亮的铜匣子和明丽的屏风,全都收回书生口中。只有一只两尺多宽的大铜盘故意留在外面。书生端起来递给许彦说:“留给你,当个念想。”

后来许彦当上兰台令史,那大铜盘就做了个人情转送给侍中张散。张散看到盘子上有一行铭文,标着出产年代:东汉永平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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