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力

接到赵炼铜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喂猫,匀出一根手指在手机上按了个免提。奶茶不等我把罐头肉泥和冻干猫粮拌匀,就把半个脑袋伸进碗里,尖锐的犬齿贴着我的手指边缘擦过去。赵炼铜在电话那头听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慢点慢点急什么。

那我说得慢点。管亦心小姐,我要跟你商量件事情。

奶茶的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一团淡金色的毛罩住淡绿色的碗,随着咀嚼吞咽的声音微微波动。一只两岁的猫心满意足地吧唧嘴的声音,足以让所有飘在空气中的悲观的念头,无法降落到地面。

等等,你谁啊——

管小姐,你的房子,对,我住着。

他报了一遍地址。那个我在表上填过好多次的地址。忆江新村。一室半。底楼的潮气。对面楼里的男人大声呵斥着抽打一只斑点狗的声音,我一直不懂为什么那样的房子里会有一条名种犬。记忆突兀地飘过来半截,又潦草地飞走。

等等,那谁,我说那个中介,姓李是不是?是她把我的电话给你的?

我的脑袋开始发涨。租赁合同是通过中介签的,我为什么要直接跟我的房客讲话?我付了那些中介费,就是为了可以不必听租客讲故事。然而故事已经开始,就像饭吃了一半便竖着尾巴从我身边滑过的奶茶,无声无息地向前走。

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哈,我真的没办法,管小姐,就一个月,呃,也许不会超过两个月。

我想说,既然能拖一个月,就保不齐会拖两个月。你没办法,其实我也一样,可我只是下意识地按掉免提,攥紧手机贴住耳朵,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是说,腿断了?

也不能说断——能接上。谁能想到呢,那个客户说他信号不好,听不清我在说啥,我说快了快了,还有一分钟就到你家门口了。说到第三遍。好家伙,电瓶车一头撞上了梧桐树。

那天下雨了吧?

没有。太阳好着呢。地上也没坑。就是太顺了你知道吗?跑在路上,耳边有风。我算算我都提前了,可以多跑两单。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撞上去了。

我随口接了句没下雨就好,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幸好他似乎也没在听,兀自沉浸在关于髌骨骨折如何做伤残鉴定的问题上。奶茶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绕回来,前爪抬起来搭在我小腿上。她并没有够到我的膝盖,但我的髌骨隐隐作痛。

八级,弄不好也有人六级七级的。但这得过三个月才定得下来。医生说我年轻,也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眼下不能动,傻待着,眼睁睁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要三个月?我小心翼翼地碰一碰那条看不见的线,再缩回来。

也就那么一说吧——他的喉头发紧。你信不信,只要能迈开腿我就能接活。再说了——他顿了顿——我也不是没钱,就是有点儿周转不开。

周转不开的意思,是公司付了第一笔治疗费以后就没跟上医院收费处的节奏。管小姐,他加重语气说,我得先垫着。可是他们不会赖账的。我有个同乡去年在工地上出了事儿,医药费误工费都没少他的。真的,我脑子比他好用,我的单位比他的单位靠谱,你信不信?

我一转右手腕,手指探到奶茶的胸口。猫顺势抬起下巴,眯起眼睛,任凭我一阵摩挲。

我信。

谢谢你。可以叫你姐吗?

他打岔的努力显得如此笨重。我无论接着说什么都只会增加笨重的程度。最后我有气无力地说,你跟公司的这笔账,最好赶快算算清楚。

我知道。也不能让姐一直等下去啊。怎么可能呢?我都懂。你的声音真的像我亲姐姐啊。她叫赵迎春,也在城里。开小饭馆的。

你是哪里人?

隔着电话都能听到他松了一口气。他报了一长串,大约是一口气念完了身份证上的地址。我听到了以前在地理课本上听到的地名。

呃,听起来,家里真有矿啊?我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真的,姐。第一炉铜水,新中国第一炉,就是在咱们县里烧出来的。

所以你叫赵炼铜。

是呢,姐。

我隐隐知道,任凭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细节进入我的生活,这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儿。我的房客最好只是一份合同,一个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赵炼铜。

但是我已经加上了赵炼铜的微信,他在我的聊天记录里正在变得越来越具体。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几张图给我:病历记录(字迹潦草得我一个字也看不清),撞飞了一只轮子的电瓶车,去年公司发的超额奖状,高铁退票凭证。我忍不住说你可真喜欢藏东西啊。他回我一个炸裂的笑脸。

姐,医生说我的骨折没有移位(他先是打成了依偎,消息撤回以后第二次才写对),所以不用开刀。凭我这年纪,还好办。把关节里的鸡血(积血)抽出来,伸直膝盖固定住。完事了再康复训练。你看,姐,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被固定在石膏托里的腿横在昏暗的光线中,黑而瘦。从照片里,我看不清腿上的那一片是瘀青,还是格外厚重的阴影。

他说,如果再加三十块,我的石膏托就能好看一点儿,看起来就跟靴子似的。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成天坐在家里也没人看——姐你说是不是?

赵炼铜似乎并不觉得自问自答有什么尴尬的地方。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弹性,像一个永远搞不懂你需求的房地产经纪人,坚持要带你去看一套你根本不可能买的房子。他的不由分说的乐观,常常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天天躺在床上、每天起来煮一大锅泡面连吃三顿的病人。

再过三周,最多四周吧,脱掉石膏我就可以弯一弯腿啦。姐,老躺着我都长胖了。

四周半之后,他的腿仍旧伸得笔直。关节里的积液似乎总也抽不干净。医生说你肯定没养好啊,现在这样半吊子,要是把包扎都给卸了,回头你瘸了别来找我。

我当然得养好啊姐。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我没告诉我姐——我是说我亲姐。你要是急,我去问她借两千五,先还一个月的。

我没有接口。我想起昨天中介的提议:租金逾期不交,你是可以提前结束租约的。下家我手里有一大把,还能给你每月涨五百——现在行情不错。

我说,小李你总是讲得那么轻松——可是赵炼铜现在是那个样子,你有什么办法让他搬走?

电话那头愣了三秒钟。管小姐,这事儿您可以不用为难的,您根本理都不用理的。让我们处理就行,我们是专业的……

你们那么专业,为什么要把我的号码给赵炼铜?我忍不住吼了一声,掐掉手机。一旦亲眼见过那条腿,讨厌的细节就会在画面里生长,如同爬山虎上蔓生的卷须。你会想象一条无法弯曲的腿如何应付搬家——然后你就想不下去了。

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我都是那种只要想不下去就会自动切断思路的人。就好像当年出厂的时候给人附送了一个自动断电保护器。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邱离离说的。按照她的说法,这是我的优点,因为懂得自我保护的人不容易心理崩溃;但这也是我的缺点,有时候还特别致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跟人,事情跟事情,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啊,又不是靠你一刀切下去就真能断开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嘴唇下面那颗浅褐色的痣骤然升高。一时间,她的嘴角似乎突然多了一弯可笑的酒窝。

我知道邱离离说得没错。从大学寝室里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是那种善于在我走神的时候把我及时拉回轨道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简直怀疑,解决我的问题已经成了她的爱好。六年前,她原来上班的那份杂志磨磨叽叽地停刊,原先说好的遣散费没了下文。她一时周转不开,跟我一起挤在忆江新村的那套老房子里。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没有什么爱好是不求回报的。那天晚上,邱离离的枕头跟我的枕头紧挨着,她背对着我,好像在用特别清晰的口齿说着梦话。

你知道吗,管亦心?——我其实一直都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生来就有本地户口,家里还能给我匀出这间老破小,所以不用付房租吗?我轻轻笑出了声。我哪有那个谁谁谁的条件好?我随口说了个我们都认识的名字。

也是,也不是。我更羡慕的是你满不在乎的那股劲儿,说得难听点儿那叫感觉迟钝。你看,我在这里漂着,跟你挤在一张床上,你都没要我一分钱。

那个,你告诉我是暂时的啊。

那是我说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这么容易相信我——相信任何人?

邱离离跟我同居了一年半才搬走。又过了一年半,她把我从忆江新村的老屋里连根拔起,像一根胡萝卜那样顺便安放在她新挖的坑里。她先是把西区新式公寓和东区工人新村的房租差价算给我看,说你如果一直窝在忆江,那么在通勤路线上就不会经过一家像样的戏院或者咖啡馆,你的“审美敏感度将会在不知不觉中磨损”。三年,她说,最多只需要三年就磨光了。

我茫然地摇头。邱离离喜欢用数字,我总是眼睁睁地看着粗暴的说服力从这些数字里溢出来。我说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是这一个月五六千的差价……邱离离的唇边顿时又浮现出那一弯虚构的酒窝。她是那种没有耐心玩花样的魔术师,拎着高帽子上台,随时准备揪出一只肥胖的鸽子来。如果一只不够,那就两只。

鸽子毛扑腾得我满头满脸。我意识到邱离离是在拉我入伙,要我在她的公众号撰稿团队里占个座。你看——她一边说一边比画——你们那份机关刊物的工资只够你住忆江新村的,可是帮我再打一份工,就可以住那种带地暖有阳台的两室两厅,去单位还能少倒一次地铁。我保证你能补上房租的差价,还能cover(支付)生活方式变化带来的成本差。

什么意思?

算了,她叹口气,你不用管这些。反正你是零成本入股,稿费是我开的,这都不试试?

我的意思是,我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吧?你那些爆款,我怕我写不来。

我小心翼翼地在语气里减少嘲讽的意味,就像在一口烂牙里剔掉过于扎眼的肉屑,一边剔一边听到牙签折断的声音。

放心,你不用写那些。我当然不会浪费你的文笔,去搞什么全光谱。我知道这活儿挣的是一手烂钱,可烂钱也是钱啊,不是吗?那些玩意儿我主要靠外包,以后没准还能用AI打个草稿什么的。

全光谱这个说法,是我发明的。申请个人公众号没有什么成本,邱离离物色了几个快枪手,注册了一串公众号,每个号代表一种倾向,输出一套观点。不管市面上出现什么热点事件,邱离离的号都能左中右齐发,三百六十度把热点蹭足。文章并没有什么质量可言,重点是抢得到时间,摆得出态度。号跟号彼此打架,时不时还要互相点名,捉对厮杀,最后以两家都涨上一波粉、收割几个插入广告而告终。

比如新近有哪个明星塌了房,邱离离会先用一个号放一篇义正词严的文章,再用另一个号推一篇站在粉丝立场上据理力争的文章。眼看着事情尘埃落定,最后上一篇持平之论,顺便从社会经济的角度数一数这位倒霉的明星损失了多少代言,给业内带来多少发人深省的警示。

你这是要把光谱都给占全啊——我当时是这么说的——要拼一道彩虹吗?

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彩虹文化。我正要注册一家公司,就这么定了吧。邱离离的眼睛一亮。只要烂牙还能用,她就可以忽略越嵌越深的肉屑。

这两年日子过得飞快,以至于我记忆里的时间线总是乱作一团。邱离离把我忽悠进彩虹文化兼职,是在这家公司成立之后的半年。那天,在算完经济账之后,邱离离来了一句狠的:管亦心,我不要你写那些机器人也能写的玩意儿,我要你像写小说那样写真事儿——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就是把身边的小人物写得闪闪发光。我跟你说句实话,你那些文章我这辈子也写不出来。

命运是什么?——她开始背我写过的句子,每个分句都拖长了尾音,有一种差一点点就要咬上舌头的惊险感——命运是什么?是笑眯眯地看着你抱头鼠窜,猛地一巴掌按下来,待你千疮百孔心如止水了又高抬贵爪的猫。

做作,我说,太做作了。我真不知道你喜欢这样的。话说这种文艺腔也成不了爆款啊。

那就得看你怎么用了。酒窝变回了唇下冗余的痣,邱离离的脸在陡然严肃的时候真是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跟你开玩笑,管小姐,彩虹文化现在也到了该讲点儿格调的时候了,老在全光谱上跑量,出不了真正的爆款——我是说,那种能带动品牌的爆款。你听我说,我们合作一个号,也走心,也走情怀,但不会过分,让你不知不觉眼睛里泛潮,眼泪又不往下掉的那种。这个号得高级一点儿。就叫离心力怎么样?邱离离的“离”,管亦心的“心”。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儿都市人生轻微晕眩的失控感?

老实说,并没有。或者说,我找不到邱离离要的那种感觉。我出活很慢,三个月最多凑两篇,转发量在“彩虹文化”只能排倒数。即便如此,在我电脑上敲出来的字,跟“离心力”上排成的文章,也已经是一个女人的两张面孔。前者清晰而寡淡,后者模糊而热烈。

邱离离说那是你的错觉。无非是多敲了几次回车键,多加了几个形容词的区别——嗯,也许最后接一条光明的尾巴,再多插几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精修图吧。

不止吧?你还告诉我哪个点应该更重,哪个点不痛不痒不如略过。你把每篇文章都弄成了一张按摩穴位图。

还是你会比喻,毕竟念的是中文系。

邱离离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念的也是中文系。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出深沉的公式化的表情。相信我,你什么都不缺,只是缺少好题材。不对,是缺少让好题材自己跑来找你的那种——气场。这事儿吧,其实,就跟找男人差不多。

邱离离的手机上跳出一个对话框。她低头看了一眼,就扬起来凑到我鼻尖,又飞快地拿开。我什么也没看清。

有意思。题材和男人一起来了。

什么?

务必请管小姐一起光临夏夜草坪冷餐会。没有dress code(着装规范),自由发挥。

谁?

米娅和骆笛。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我再迷糊也不至于忘记米娅和骆笛是我的房东,我每个月五号往他们的账号里打八千五。在我住的那套贴着内环边、带地暖有阳台的两室两厅里,我经常还能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看到写着他们名字的英文卡片,塞在印有醒目logo的奢侈品包装袋里。

For dearest Mia & Roddie, May happiness be with u guys for ever.(献给最亲爱的米娅和骆笛,祝你们永远幸福。)落款是一个看不懂的花体英文名字缩写。也许是M,也许是W,也许是H。

我只见过他们一面。在影城的贵宾休息室里。邱离离把整件事情安排得像一次文化圈里的偶遇。我们聊的主要是刚刚看完的片子和影城咖啡师的私房特调(前调平平无奇,重点是后调,有晚熟的荔枝味——相信我,管小姐,你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邱离离介绍说,你刚刚看的片子就是米娅和骆笛做的,他们是圈里的金牌夫妻档。米娅制片,骆笛执导,码的盘子都是口碑上佳的小成本制作。

骆笛说成本的事情我是从来不管的。好片子嘛都是从大把大把素材里剪出来的。邱离离说是是是,要紧的是作品立得住,就跟这咖啡一样,带回甘的才好。米娅把咖啡杯凑到嘴边,没喝,又放下。我觉得她是用这个动作念了一句深刻的台词。

房子的问题仿佛只是一个余兴节目,是几个暧昧地搅和在咖啡和电影里的名词。米娅甚至没发觉自己说错了小区的名字。我想他们放租的应该不止这一套。

我对米娅印象不错。那天她话很少,恰到好处地平衡了骆笛多余的语气和动作。她分明看得见骆笛有意无意擦过邱离离的肩膀,却只是懒懒地微笑,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你带管小姐去看房子就好,她说。Anytime.(任何时候。)一套旧房子,无所谓的,怎么简单怎么来。

邱离离后来告诉我,这个圈里不喜欢签合同,可能是工作的时候签够了。他们的房子只借不租,只给熟人不走中介,也不会把房产证复印一份押在你这里。他们给你让点租金,不过是为了换你一个守口如瓶罢了。毕竟他们是名人嘛,她说,把隐私权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除了那张英文卡片,我并没有什么接触他们隐私的机会。所以听说这场冷餐会他们居然关照邱离离带上我,我的第一反应是摇头。搞错了吧你——我说——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不去白不去呀。他们住的那栋洋楼,我都没进去过。

是吗?骆导看你的眼神——我以为你认识他们几百年了。

邱离离的冷笑自喉咙发起,从鼻腔释放。逢场作戏罢了。他见谁都说像他下一部戏里的女二号,你信吗?

米娅和骆笛的房子,并不是那种标准的全须全尾的洋楼——旧租界里大大小小的西班牙式或者希腊式花园洋房,历经几度转世,如今不是挂着一家或者几家单位的招牌,便是改造成了饭店和纪念馆。但这条栽满银杏树的老街,确实圈在市中心老租界的范围里;这一条里弄的外墙上确实挂着“优秀历史建筑”和“区文物保护点”的铜牌子;这栋三层楼的高级公寓的底层和顶层,也确实都是米娅和骆笛占着。我听说中间那层跟他们没有关系,两个单元一共住着六户人。邱离离说,鬼知道为什么能住得下那么多人。

顶楼的几间是米娅和骆笛的私人空间,底楼凡是能打通的地方全都给打通了,翻新过的红砖墙里养着一方刚洒过一层水的草坪(草坪圈在公寓底下确实有点儿匪夷所思,不知是哪一年先改造后做旧的产物),于是整栋楼的感觉还真有点儿像米娅和骆笛的花园洋房——如果你能对二楼的六户人家视而不见的话。

无论如何,开个有腔调的冷餐会,这样的空间是足够了。米娅从来不把房子叫房子,她倚在通往草坪的落地窗边上,说这样的空间结构刚刚好。有灵感,她说,但是没有压力。草地上仿佛随手搁置的脚灯与天上正在淡出的晚霞、淡入的星星月亮,默默地形成某种秩序,就跟彩排过似的。柔软的、看起来镶了一圈细绒毛的光笼罩在长桌上排成一溜的白瓷碟和玻璃杯上,你也不知道这光来自天上还是地上,抑或是各种光打在瓷器和玻璃表面之后形成的散射。碟上的食物因为这光,平白带了某种欲拒还迎的气质。一时间,你拿不准它们是道具,还是真的能吃。

细看才发觉摆在瓷碟上的全是比寻常尺寸小一号的中式点心。邱离离的餐盘里装着虾肉煎饺,指甲盖那么大的红豆沙条头糕,有点儿像寿司的粢饭团以及一小截色泽金黄、没有一丁点儿油烟气的油条。她手里的叉举在半空,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

我不饿,冲着她耸耸肩。现在冷餐会都搞成这样的吗?我压低嗓子问她。我有点儿恍惚,咱们这是在吃早饭吗?

听说是要搞出老上海特色,找附近几家老字号配的。人家这也是高定,咱不懂,吃就好。她顺手帮我拿了杯冷泡咖啡,说看你晕头晕脑的,酒就免了,来点提神的。

咖啡刚握到手里,穿了一身改良长衫的服务生就转悠到我身边,攥着一把看上去像香水瓶的玻璃喷雾器,朝我杯子里按了两下。我倒抽一口气,几乎叫出声来。

小姐,糟香咖啡,请慢用。服务生一脸见怪不怪的淡定。

邱离离笑得差点儿跌落手里的叉。那个是糟卤,邵万生的特色,非得你上手了才能往杯子里喷,你得赶紧喝。我吓得噙了一大口,舌尖分辨不出什么是邵万生的酒糟香,什么是牙买加的蓝山豆子香,只好惭愧地吞下去。

在热气尚未散尽的夏夜,稍稍安稳心神,视线总不免越过砖墙望向被银杏树冠分割的画面,最后落在远处那些圆的或者尖的建筑顶的轮廓线上。这些轮廓在关于上海的图像中经常出现,以至于哪怕只是一块逆着光的剪影,你也能轻易辨认出来。

这日子真是过得——邱离离明显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我只囫囵听到了两个字:“多——顶——”邱离离很喜欢在聊天的时候夹几个上海本地词汇,可她的语言天赋并没有强到让我忽略她的外地口音。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说“笃定”。她很少表达确凿的好恶,既然说出口了,那就说明,对于邱离离而言,米娅和骆笛的高度刚刚好,是那种她踮起脚来跳一跳,便可以够到的人生。

前前后后来了几十号人。草坪和大客厅上的人数错落有致,始终保持着自然而得体的平衡。盘子里的食物不至于太多也不至于太少,三三两两的想合影的女人和男人也总能找到光线良好、令人赏心悦目的背景。在一个所有事物都遵守着某种默契的地方,你很难不产生幻觉。于是我对邱离离说行吧,好是挺好的,就是这大晚上的吃早饭,时差有点儿顺不过来。还有,没人告诉我应该穿成这样啊。

有个女人穿了绲着粉藕边的烟灰丝绸旗袍,从我眼前走过。邱离离呵呵了一声说管她呢,这个叫苏眉的是米娅的老同学,在美食界里混,说不定这一桌子老字号点心都是她帮着一起张罗的,咱不用跟她比。不过呢——她话锋一转,顺便扫了我一眼——你千万别以为,没有dress code就可以乱穿衣服,真的。管亦心,我是说,你至少可以做个美甲,包括脚趾。

邱离离说完这句话就拎起一杯气泡酒冲向一个看起来有点儿眼熟的男人。他皱起眉头目光聚焦在远方的样子我应该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眉头松开便又不像了。我没跟过去,放下那杯糟香咖啡,向草坪中央走。敞口平底凉鞋踩在半干的土上,一脚深一脚浅。没有染过的趾甲踢在湿漉漉的草上,倒也不觉得可惜。

没有穿对的人总是能自然而然地凑到一起。所以邵凤鸣跑来跟我搭讪的时候我并不吃惊。他的尖领白衬衫过于正式,一看就是搭配正装的。他说他是米娅的大学同学,小她两届,当年在一个诗社里混过。说话间他递来名片,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

这年头不需要什么名片,他说,除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其实我们也不需要,就是有点儿仪式感。

名片上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名字,邵凤鸣的名字旁边并没有头衔。他熟练地向我解释,他去年刚考了牌照,正在律所里实习,商务名片上如果印上头衔那可了不得,是要被圈里封杀的。等留下来,他说,我才能换名片。

看我还愣着,他的语速越发加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我都快五十了为什么还要考牌照,为什么还在实习。没什么,我是改行的,以前在报社里上班。

我想起邱离离,顺嘴问了一句,你的报社也关张了?

倒是没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干得没劲儿了。调查记者嘛,你懂的。

草地上有蚊子,我的脚轻轻跺了几下。也许是为了缓冲尴尬的气氛,也许是因为两个钟头前刚在微信上跟赵炼铜说过两句,我突然迎上邵凤鸣的视线,换了个话题。邵律师,劳动合同法,你应该是熟的吧?

还行吧——别叫我律师,我还不能算——律所里打发我跟知识产权的案子,不过法条之类的事情,多少都懂点儿吧。不懂也可以查。什么情况?

我发现我没有办法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后只能加了邵凤鸣的微信,把我跟赵炼铜的聊天记录打了个包发给他。发完我就有点儿后悔,说不急不急我也没指望解决什么问题,就当给你提供个案例吧。邵凤鸣努力挤出一个职业笑容,说我明白,管小姐。

词语从四面八方飘来,越是陌生的语种、越是无关紧要的字眼便说得越是清晰。比如Déjà vu或者“估唔到咁犀利”。不止一个人用普通话说“观望观望”,讪讪的口气,仿佛只是为了填充那些看不见的细微的裂缝。在这样貌似无聊但其实一定说了点儿什么的派对里,无所事事的人成了可疑的窃听者,莫名其妙地败了人品。

二楼有扇窗户飞出一团质地松软、体形臃肿的东西,沿着一条悠长的抛物线稳稳落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草地上。我下意识地跺脚,清晰地感觉到先前蚊子咬过的那一处正在缓慢地肿胀,在尚且可以忍受的痒里渐渐爬出了一丝痛意。

看得出来,女主人不太舍得从草坪边上的长桌那头转过身来,但她到底还是冲着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然后朝我的方向靠近。几乎在同一时间,刚才还在窗前探头探脑的女人已经下楼,径直穿过落地窗冲过来,速度快得就好像赋闲了一季的B角终于等到了上台的机会,拼尽全力,从后台飞奔出来。

小朋友拎不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女人抓起草地上的毛绒皮卡丘,狠狠掐了一把黄色的耳朵,冲着米娅夸张地笑。也不等米娅明确表示原谅,她就扭头走开,在穿过落地窗之前使劲儿看了几眼草地上的宾客和盘子里的食物。

米娅似笑非笑,说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扔得这样远,来得这样快,你相信这是小朋友干得出来的事情?

我搞不懂她是不是在对我说话,但旁边似乎并没有别的听众,只好茫然地点点头。

算了,好奇心是人类的共同弱点,我理解。一丝略带悲悯的宽容从米娅眼里闪过。紧接着,她朝我凑近两步,说正好有点儿小事儿要麻烦你。

我跟着米娅穿过落地窗。我不知道这栋楼的后台有那么深,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是暧昧不明,再寻常的物事在这样的光线底下都会显得陌生。我盯着木楼梯扶手上的镂空雕花铁饰,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被这旋涡般的花纹卷进去。楼梯边的转角咿呀一声半开了一扇门,米娅说请进请进随便坐。

其实并没有多少地方可坐。狭长的、没有窗户的房间更像是一个精致的储藏室,各种颜色和材质冲撞,几件并不实用却风格强烈的家具和摆件堆在一起,唯一较为空阔的位置支着一张中式小桌,被四张椅子围了一圈。米娅看我盯着墨绿色的台面发愣,就抬起手腕在桌上戳了个按钮。于是这一屋子驳杂诡异的画面被补上了最后一笔:一串机械与塑料碰撞的声音响起,四排码齐的麻将牌稳稳地从桌底下升起。

别见怪啊管小姐。这样的空间,就需要这样的物件来破一破,你说是不是?大俗,大雅,寂寞,热烈,凡此种种,都需要和解。

换个人跟我说这话,我多半会在心里冷笑。但米娅确实有本事把这些湿漉漉的话拧干再熨平。也许吧,我说。我的腿一软,顺势在自动麻将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这乱糟糟的空间能给老骆灵感,真的——米娅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少女般的虔诚。他每回卡壳的时候就要到这里来静一静。你知道,空间结构对一个导演有多重要。想想那部韩国片《寄生虫》。脱离那样的空间,这个故事还能成立吗?管小姐,你一定看过吧?

我看过。看的时候并不喜欢。回过头来想,那些别扭的人物和画面,倒是很不容易忘记。

骆笛不知在什么时候进的门。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我对面。他说招待不周啊管小姐,刚才苏眉带了个酒商过来,也是影迷,每年电影节自己上闹钟扑票的那种。我要给他看看我是怎么拉片的。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机会转瞬即逝——

米娅冲着他使了个眼色,骆笛一个急停,只好顺手抓起一块麻将牌又放下,呵呵笑着说还好这一副不用我来打,瞧这牌面,整个一个十三不靠。

米娅朝我微笑。导演的思维都是发散型的,想到一出是一出。不用理他,咱们说正事。

除了也抓起一张牌在桌上轻轻叩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掩饰我的不安。我不会麻将,只看见牌上有只鸟,鸟头顺着我的手指在桌上旋转。我能帮上什么忙呢——您直说吧。

你能——只要你在两周时间里把房子给我们腾出来就好——当然,更好的办法是我们谈一谈价钱,你要是这段时间里能筹到首付,咱们把手续办了,那房子就是你的了。

麻将牌上的鸟仰面躺在桌上。我听见我的呼吸有一点儿急促,我想这里人人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最好也不要例外。米小姐,我才住了十一个月,刚自费换了个热水器,林内的。您房租没跟我多要,所以热水器的事儿我也没跟您说。

米娅微笑,挥手,就好像这样一来便不用理会我在说什么。骆笛始终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一边看手机一边念叨这个镜头真他妈绝了。就一束自然光,冰凉的表情,隔着水蒸气拍,突然就有了玛琳·黛德丽抽烟的效果。

老骆你差不多行了——米娅说——逃避没有意义,我知道,你也知道,这片子现在出不来。

他们开始半文半白地吵架,术语和骂街水乳交融。我听了十分钟,差不多捋顺了整件事情的逻辑。米娅和骆笛刚拍完一部据说有希望打通院线的艺术片——比《爱情神话》更“艺术”,但是票房会比它更“神奇”。圈里都看好这片子,以至于居然有个S+的流量明星递话,愿意以零片酬接演,指望镀个金拿个奖。骆笛说倒霉就倒霉在他身上,米娅是你逼我用这张塑料面孔的,现在好了,这哥们儿酒驾撞人逃逸,在牢房里度假,把我们的片子也给拖下水了。

听到这里我有一点儿走神。流量明星的名字在我大脑皮层上兜了一圈。我想这就对了,所以那张写给米娅和骆笛的英文卡片上的落款应该是个W。身份也对,这张漂亮的塑料面孔是个小海归。

米娅说,这能怪我吗?人算不如天算,我倒要问问当初你那些吵着要入股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我可都数着呢,今朝一个都没来。

不好意思,我插一句,所以你们急着要卖那套房子,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管小姐。我们得找人把他正面的镜头全都补一遍。我们不是缺钱,我们只是缺现金。

什么意思?

钱这种东西吧,转起来才是活的。你得想,闭上眼睛想,想象整个世界的钱,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暂时分在不同的口袋里。

我睁大眼睛。三言两语之间,米娅已经把强制提前解约(好吧,我们确实没有合同)变成了一堂附赠理财咨询的人生课。

也许是我多嘴。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我知道你喜欢那套房子,我们这边周转不开,现在是不是你入手的最佳时机?管小姐,当断则断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给你的男朋友施加一点儿压力。你懂我意思。米娅渐渐兴奋起来,顺手在桌上一按,麻将牌落入桌子里的黑洞。闸门关闭,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

米小姐,我没有男朋友。

手机里的邵凤鸣要比面对面的时候更善解人意。我洗完澡,给奶茶喂完罐头,看着她心满意足地霸住我的枕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邵凤鸣已经把最新版本的劳动合同法来回看了两遍。

有点儿复杂,他说。如果赵炼铜没骗你的话,他跟那家公司可能有的扯了。

我的心一沉。他没理由骗我,我说。

好吧,可是你有没有发现,现在你正在把两边的责任往你一个人身上揽?

他说得没错。两星期显然太荒谬了。既然赵炼铜可以拖上三个月,既不付钱也没法搬走,那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拖?只要你的运气不是太坏,这座城市自有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至少有几百万人住着别人的房子,彼此连缀成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谁都没办法轻易抽走其中的一环。我想象着自己飞升到半空,俯视那些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一般在别家的巢穴里忙活的人类,想象有些蚂蚁把触须伸到无限长,轻轻拍打着那些更为粗糙的巢穴,或者贴上一块“限时搬走”的告示。醒醒,记得吗,这不是你的家。

至少奶茶是不记得了。一只在冬天可以睡在地暖房里的猫,常常趴在大理石地面上,用爪子推开垫子,让肚皮感受恰到好处的温度,把柔软的身体舒展成一张毛茸茸的弓。她还会记得忆江新村那个在任何季节都泛着潮气的小屋吗?前年冬天,半岁大的奶茶总是蜷缩在卧室里的取暖器边上。那是整个屋子里最温暖干燥的地方。

我得承认,米娅说这是个换房的好机会——这话大体没有错。忆江新村在学区里,只要尽快卖掉那一套,离这一套的首付就不会差太远。

邵凤鸣看我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样吧,如果你信得过我,我陪你去赵炼铜那里摸摸情况。事先不要打招呼啊,反正按他的说法他也出不了门,扑空概率不大。听我的。

最后三个字就像是邱离离在说话,是那种我早就习惯于依赖的口气。奶茶翻了个身,两只爪子上的肉垫按住我的手。睡意涌起,一路爬到鼻腔。我模模糊糊地想,邱离离本人也许还没有回家,跟冷餐会上新认识的某个男人在某个深夜营业的酒吧里交换机会成本。米娅家那一带有不少出名的酒吧,他们俩在深夜里应该能听到各种语言骂街,听到酒瓶用力砸向弹格子路面的清脆声响。

谢谢——不过,你不是按钟点收费的吧?

我只是实习律师,管小姐,我不能独立执业跟你收钱。你要是举报我,我就没法混下去了。

那——你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满足一个前调查记者的好奇心。

我们去忆江新村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敲门,里面一阵窸窸窣窣,我估算着赵炼铜至少整理好了衣服,就用钥匙开了门。一室半的房型,迎面就是厨卫设备,以前邱离离住在这里的时候喜欢开着门洗澡,水开到最大,有两滴甚至能溅到灶头上。我觉得她是故意的,提醒我用移门隔开的厨卫总共只有六平方米。

我和邵凤鸣都拎着湿淋淋的伞。到阳台必须穿过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水就这样一路滴过去。在两把伞支起来、占满整个阳台之前,我没顾上看赵炼铜一眼。在靠阳台那一侧的墙面上,我飞快地找到了那条熟悉的裂纹,以及裂纹旁边细密的水珠。我住的时候让人做过几次防水,工人每次都告诉我这样刷几道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己。那是个结构问题,他们说,没法治。

赵炼铜也没说话,他一定是盯着我说不出话来。只有邵凤鸣嘴里念叨了两句打扰打扰。他的伞已经被我抢过去,所以腾得出手来找名片。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一眼瞥见房间里有上下铺两张床,地上还空出一块来足够打两个人的地铺。我想起,跟他签的租房合同里有一条是保证没有群租转租,否则租赁关系自动解除。我想,怪不得中介说他有把握解决。

姐你怎么来了——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仅有的一瓶乌龙茶递过来——我亲姐,不是,我老乡来搭过铺,你知道,总得有人来给我做饭、陪我看病,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问下去。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刚刚才意识到,我可以在扣除收到的租金之后,再用掉三分之一的收入,住在米娅的房子里;可我没法指望赵炼铜用三分之一的收入单独租我的房子,这并不现实。他当然会跟别人合租,就像别的外卖骑手那样。比起那些初来乍到、只能住在桥洞里或者ATM机隔间里的同事,赵炼铜应该已经属于对生活质量多少有点儿要求、对未来也多少有点儿信心的那一类骑手了。

最近一个都没啦,他还在解释。回乡的回乡,换房的换房,都走了。

懂了,我想。赵炼铜的意思是现在连一个可以分担房租的人都没了。

邵凤鸣没注意到我们在说什么,还在忙着跟赵炼铜解释他的身份。赵炼铜安静地听,眼睛却紧张地盯着我。下意识地把右边的裤腿卷上去给我看裹在膝盖上的纱布。我没有看到石膏托,应该是已经进入了屈伸训练阶段。腿只要稍稍弯曲,他的脸上仍然会跟着抽搐。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他按照邵凤鸣的要求,把所有的证件和合同一样样地拿出来。我想他并不是相信这位实习律师能帮他讨回公道,只不过是为了向我证明他没有说谎。

我想起我和赵炼铜其实没有见过面,以前的交割都是通过中介,于是我也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赵炼铜笑出声来,说姐我信你啊,你有钥匙的。这一笑,他原本稍嫌紧凑的五官便顺着表情肌尽力打开,意外地显出一丝清秀来。我想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暑气顿时从地面蒸腾起来,我下意识地想找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却一眼瞥见赵炼铜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于是我的手缩回去。我想他应该有段日子没交过电费了。对面窗户静悄悄的没有听到狗叫。那条老得只剩一口气的斑点狗,可能已经死了。

从隔壁垃圾桶的方向飘来各种发酵的有机物的气味。在水蒸气的作用下,腥甜臭势均力敌,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揉搓成一团,越捏越紧。至少有三十年的记忆,也无声无息地捏了进去。这是我的房子,即将被我放弃的房子。

那什么,你住得还行吗?我问赵炼铜。我的声音传回自己的耳朵,居然把我吓了一跳。那种镇定里带着一丝微笑的口气,有点儿像米娅。

房子很好啊姐。真的好。刚进城的那会儿,你猜我住哪里?建筑工地旁边的集装箱里。姐你的房子要什么有什么,我还看完了你的书。他从枕头旁边的一团被子底下摸出《基督山伯爵》(下)。我愣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我搬家之前忘在写字台抽屉里的。

能看懂吧?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赵炼铜似乎并没有听清,抢着说好看好看。中学里读过上,图书馆里没找到下,没想到这里还续上了。

邵凤鸣带了笔记本电脑,搁在写字台上敲打了一阵,就看出了一点儿蹊跷。

你的缴税记录上有三家公司的名字,小赵,你有没有搞清楚你到底属于哪一家?

赵炼铜说姐我给你看过的,公司给我发过奖状——发奖状的公司不会是假公司吧?

邵凤鸣不知道怎么接口,清清嗓子又问下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被他们——我也没搞清楚是哪一家——注册了个体工商户。

笔记本上的网页链接里跳出十几个字。省市县后面跟着更长一串的地址,我一眼扫过去,尽是“创意园区”“商务咨询”之类的字眼。本质上,这跟邱离离注册的那种公司并没有多大的不同。我发觉邵凤鸣的语速开始加快,我听见滴水不漏的车轱辘话里渐渐渗出了汩汩不绝的怒意。

个体户属于自然人但又不是普通的自然人,你懂吗?他是个——这么说吧——个体户是个特殊民事主体。怎么个特殊法呢?在法院看起来,你跟那家公司——姑且就当它是家真公司哈——之间是合作关系,你更像是个做生意的。小本生意,自负盈亏的那种。如果法院对你们的劳动雇佣关系有疑问,那么,也就是说,劳动法它就——你明白了吧?

明白,我明白。赵炼铜似乎很容易被“懂不懂”刺激,总是抢着说他懂了。邵律师,我能听懂,这样劳动法就管不上我了。这样就没人替我付医药费了,这样姐的房租——

也不能说没希望,小赵,就是拖拖拉拉的过程解决不了你眼前的问题。邵凤鸣说了几个能提供免费法律援助的律所的名字,说有个朋友的办公室里挂满了锦旗,全是那些他帮忙讨来欠薪的农民工送的。不过,邵凤鸣顿了一下,说我实习的律所比较小,你知道,他们说还没有完成资本积累的阶段。钱攒够了才能做品牌,这也可以理解的对不对?

他们俩一问一答地说得飞快,好像只要语速足够快就能更有说服力,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我几次想插进去说说米娅的故事,但找不到入口。最后我只好生硬地告诉赵炼铜咱们再联系吧,这房子可不一定一直都是我的,要是带着租约卖,后面的情况我也管不了,我还没想好,但早晚是要处置的,所以我得跟小赵你说一声——听我说完——别喊我姐行吗——你不是有个开小饭馆的亲姐姐吗?

我拉着邵凤鸣落荒而逃,一出门,屋檐上便滴下一大坨积水,我脖子上一个激灵,便又抬脚折回去拿伞。穿过房间的时候,我听到赵炼铜问,姐,不管怎么说,那本书我可以留着吧?

当然可以,书架上还有几本,全给你。

回过头来想,这事儿看起来一直在走直线,实际上却绕成了一个圈——还是那种竖起来的圈,游乐场里的大转轮似的。不管是上升还是下坠,都由不得我多想,画成受力图就全是跟半径垂直的方向,就像一支支眼看着就要射出去却始终不曾离弦的箭。比方说,从赵炼铜或者我的房子里出来,我和邵凤鸣注定会绕着那些房子走上一圈又一圈。我们能感受到对方的憋屈,也必然因为能被对方感受到而显得越发憋屈。这几乎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正向反馈过程。我是说,那天晚上,我们注定会把这条路越走越长,最后注定会绕进我现在住的地方,绕进米娅的房子。

这个句子还可以无限循环下去。我注定会想起厨房里还剩一瓶香槟,邵凤鸣注定会熟练地使用瓶起子,空气里注定会响起软木塞子弹起时清脆的响声。一切注定会成为一个烂俗的电视剧场景的廉价道具。

邵凤鸣表现得很自然,也许因为他来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他说。我跟你讲过,米娅跟我是老同学。准确点说,她是我学姐,大我两届,我们那时在同一个诗社里。那个圈子,时不时地会聚一聚。前几年有一回就在这里。

你还写过诗?

写过。那时候人人都写。如同蛋糕边缘的奶油先于中心融化/我无法阻止某种甜美的坍塌。怎么样,够你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吧?

也还好。一起写过诗的人,交情就是不太一样吧?

邵凤鸣说那都是上个世纪了,都成古诗了。如今再碰头也没人聊这些。你问他们聊什么?生意啊,养生啊,装修别墅啊,或者,要不要移民,小孩子上学是走体制内呢还是体制外。别那样看我,我不怎么聊,我就听听。说话的人太多,就我一个人在听,所以他们拉饭局还真少不了我,总得有人跟着他们点点头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笑,夸张地点头,顺便扫了一眼茶几底下的奶茶。从陌生人一进门开始,她就无声无息地躲到了那里。黑暗中,从瞳孔深处的反光膜发出的绿莹莹的光线,充满失真感,像是发光的石头躺在海底,引诱你穿上潜水服,一头扎下去。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我不信你就没有什么故事。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当了十五年记者以后改行,结了半年婚以后闪离,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看,大概就不能说是巧合了。性格决定命运,这种陈词滥调是废话,但是世界上就没有比废话更正确的东西了。

谈话正在向危险而亲密的、深不可测的方向推进。我试图生硬地打捞回来。

这房子有什么变化吗,你觉得?

没什么变化。或者说,我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了。等等,这个小茶几是新的吧?

对,这个是我买的,一看就是便宜货吧。仿宜家的款。

这里原来可能空着,那天特意支开一张麻将桌,他们还玩了几圈。米娅说导演有一帮朋友常来玩,有瘾。

几天前的记忆猝不及防飞过来,还带着新鲜的戳印。我把记忆里的麻将桌剪下来,贴在茶几的位置上。牌上的鸟头冲着我咧开嘴。

想起来了,那天导演不在,去哪里出外景拍广告了。是的,那会儿可能还没开窍吧,他只接得到广告,还不是大牌子。不过,只要他不在,米娅整个人就会——怎么说呢——好像会更松弛、更生动一点儿,所以当时我觉得这房子挺顺眼的。

邵凤鸣管米娅叫米娅,但是管骆笛叫导演,好像职业便可以覆盖他的全部。我努力让自己忍住好奇心,没有沿着那个方向问下去。

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城市里的这些花样,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交换空间的游戏。你在电视里看过那种节目的吧?电视台出钱,让你跟别人换着住十天半个月,再按你的意思,把别人的房子重新装修一遍,等人家回家以后打开门,又是哭又是笑的。我是说,你每天都能意识到,你只不过暂时住在这里,一阵风就能把你的窝吹走,只需要离开那么一小会儿,也许你就再也认不出你的家原来的样子。这感觉其实也不全是焦虑,也带着那么点儿刺激。你会觉得,你不但每天都在开盲盒,自己其实也住在一只盲盒里,说不定哪天就让谁给开了。

有意思。不过也得分是哪种盲盒。赵炼铜那种——

我下意识地拦住了他的话头,抓起酒猛灌了一口。我懂你意思,我又把日常苦难给浪漫化了,说白了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不是——真不是——我是想说,赵炼铜他进的那也不是什么盲盒,是个不大不小的坑。

邵凤鸣说着说着便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在天花板上的灯带下来回踱步。我没有一直盯着他看,我总是忍不住在本应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候稍稍走神。绿莹莹的光仍然在茶几底下的地毯上闪烁,我想象,如果钻进猫的视角,那么邵凤鸣的脚(进门时我没有多余的拖鞋给他换,他熟练地从鞋柜上抽出蓝色的塑料鞋套,罩在沾了泥点的黑色皮鞋上)一定显得硕大无比。从猫眼看过去,有一道光紧追着他跑,藏青色西裤裤腿呼呼地兜着风。奶茶一定能做出准确的判断,这是她自从住进这套房子以后见过的最高大的生物。我看见,随着邵凤鸣的语调越来越昂扬,表达越来越流畅,奶茶的两只尖耳朵也在和着他的节奏,来回转动。

刚才跟你绕着新村转悠,真没白转,他说。我算是把整件事情都给想明白了。在赵炼铜的案例里,外卖平台和骑手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配送商,那些奇怪的给他交税的公司,还有注册的个体工商户,全都是平台的防火墙。

这么有名的平台,为什么要把事情做成这样?

预防性甩锅。多绕几个弯,就图一个出了事儿眼不见心不烦。如果你没见过赵炼铜这么个大活人,你也能眼不见心不烦。

我得承认他确实一针见血,于是拿起半杯酒,朝着他搁在茶几上的半杯酒,碰了一下。

以前他们也不这样。最早的模式都是饭店直接雇人,效率低,成本高,集约化优势出不来。从平台的角度看,到了跑量的时代,把责任外包出去,剩下的事情也就是拼个概率了。

什么意思?

假设你是个骑手,那你跟平台之间最可能发生纠纷的是什么?是收入问题吧,是加班问题吧,是解雇了以后有没有赔偿吧?通过那些防火墙,这类锅是可以轻轻松松甩出去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没有什么劳动仲裁部门会支持个体户跟合作的公司要赔偿金吧?至于一千个骑手里有一个撞上树——

那骑手只能自认倒霉?

那倒也不是。尽管模式越复杂,法院越难认定责任,但伤害如果足够严重,通常天平还有可能倾斜回来。但那就成了特例,成了对弱势群体的照顾、关怀和拯救。在平台看来,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就算赔也赔不了多少,何况程序还有的走了。无论如何,更耗不起的,一定是手停口停的骑手。

一阵燥热从脊背上掠过,我下意识地看一眼空调。空调运转良好,出风口发出均匀的叹息。我在两个杯子里都满上香槟,各扔了两块冰。我觉得我的自动断电保护装置又要启动了。在跳闸之前,我需要清晰稳定的逻辑,需要某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需要一点儿伸张正义的幻觉。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我需要这个刚刚认识了三天的男人站在我对面,我不反感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地然而坚定地靠近我。我说不管怎么样都谢谢你,这事儿我一个人是捋不清的,有力气都没处使,何况也没什么力气。

别谢我,我还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呢。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无力感是什么意思,早十年我就知道了。就好像落枕,卡在某块肌肉上,动一动就疼,要是僵在那里吧,过会儿更疼。然后,你就开始跟那块肌肉生气,跟枕头生气,跟自己生气,你觉得见鬼了,这又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可是这样想想你就更生气了。

来,走一个。我又主动碰了杯。祝你,那什么,早日转正吧。记得换一张有点儿文化的名片,别镶金边。

走一个。就算转正了又怎么样呢?律所里塞给我的尽是些知识产权之类的鸡肋案子,前路茫茫。

那你想接什么样的案子?

按正常人的逻辑,哪条线生意好就奔哪里去呗。所以你猜怎么着,现在拿到执照的都先去排离婚律师那一队。

那你就且排着吧。不排白不排。

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没适应,当律师跟当记者不是一回事儿,那个思维不一样。

嗯,不一样。就好像,写公众号跟写小说也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所以你也是个有一点儿梦想的人。

梦想——这个词太矫情了。我一直以为我能写小说,后来我发现写小说就要把自己剪碎了撒在故事里,剪得越碎越好。这样你捡起每一个碎片都认不出我本来的样子。

你下不去手?

是不知道怎么下手。琢磨这些事情就耗尽了想写的冲动。

这一点倒是跟我挺像。对于想不下去的事情,就自动跳闸。

挺好。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吧。我差点儿说我们俩是一路人,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是——他说——我一直很。

视野倒转,画面缓缓倾斜。我用余光看见奶茶从茶几底下钻出来。陌生人一时半会儿没有走的意思,奶茶显然是等不及了。奶茶的肉垫一步步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我最近忘了剪她的爪子,它们已经冒尖、打弯,长成了尖锐的钩子。钩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微弱的、只有我能听出来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最后,她应该是跳上了窗台,隔着窗纱看过来。

夜磨平人影的棱角。人影与人影的边界渐渐消融,连成了一个椭圆。我没有告诉邵凤鸣,自始至终,除了我们俩,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一个旁观者。

邱离离在我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等等,她说,就这一个礼拜的工夫,你跟邵凤鸣发生了什么?你可别告诉我,就为了管个闲事,你们俩突然从素昧平生变成了一见如故。我想说这不是闲事,但邱离离已经开始一边摇头一边念叨,邵凤鸣这个人哪,嘿嘿嘿嘿。

怎么说呢,人倒不是个坏人——这话她说了好几遍,就好像一首歌里反复出现的间奏。

邱离离所有关于邵凤鸣的素材,都来自一个名叫“5W失魂夜”的微信群,群里的成员都是前几年陆续从关停并转的传统媒体失业或者改行的落魄中年人,原本是为了抱团取暖或者分享再就业资源用的,却渐渐成了负能量反应堆。不时有十几年的朋友在群里吵翻,有人赌咒发誓,有人嚷着要到线下约架,有人愤然退群再拉一个新的群,还有人为了根本够不着的事情打赌,说特朗普如果连任就输一箱茅台。邱离离先是在那个群里认识了邵凤鸣,又通过他认识了米娅和骆笛,然后,就在某个周末的早晨,看见邵凤鸣默默地退了群。退群者难免被群里人议论几句,那天的闲话特别多,也许只是因为他退得毫无征兆,让所有人都觉得像是被软绵绵地打了一巴掌。

人嘛肯定不坏——邱离离说——因为他们都这么讲。邵凤鸣就是做什么都好像掐不准节奏,有时候太晚,有时候又太早。群里吵翻天的时候他浑然不觉,有人点他名问他看法,他就尴尬地笑笑。等到群里风平浪静了,他倒愣头愣脑地走了,还撂下一句:累了,平生不喜站队,何妨江湖再见?他以为他是谁啊,拍武打片吗?于是群里哄笑一阵,有人说他以前最出名的事迹是跑经济条线那会儿,从产品质量问题顺藤摸瓜,写了篇打假的文章。对方发了急,在稿子眼看着要上版的时候来截和。于是,邵凤鸣跟着主任吃了顿饭,稀里糊涂地收了人家的封口费,后来又了想退,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过不了良知的关,结果反而闹出动静来被人举报,连带地把他们主任也拖下了水。

你想想,这样一来,他在这圈里还能混出个样子来吗?纸媒衰落,对他个人倒未必是件坏事,可我看他还是没长什么记性。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尴尬人偏遇尴尬事。邱离离叹口气,歪着脑袋问我,你说说看,这个世界上,究竟是先有尴尬人,还是先有尴尬事?

我不知道。

反正我知道他跟你不合适。倒也不是说人不靠谱,是他靠的,多半不是你需要的那个谱。

你脸上那颗痣颜色越来越深啦——我突然打断她——留着不好,什么时候去点了吧。我的口气一定硬得硌人,以至于邱离离只好避开我的凝视,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

邱老板,你倒是说说看,赵炼铜这件尴尬事,我可不可以写点儿什么?

你是说,发在“离心力”上?

不合适吗?我可是难得报一回选题的。

隔了一顿午饭的时间,邱离离才郑重答复我。写是可以写,她说,但不能按你那个思路写。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思路?

就是邵凤鸣的思路呗,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我查过了,这一类早就有人写了。困在算法里的骑手,找不到公司的骑手,压垮骑手的最后一句差评,应有尽有。你碰上的这事儿既不是最新鲜的,也不是最极端的,更不是无法解决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或者说,是给哪家律所递一面锦旗的问题。你不能指望靠炒冷饭再炒出一盘爆款来。

可是对于赵炼铜这个具体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爆款,这是——在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之前,我就失去了把话说完的兴趣。

你要是有兴趣,就写写他这个人吧。人物特写,搞成口述实录那样的文体,挖一点儿故事出来,越细腻越好。

这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就看你写成什么样啦。记住,有了细节,人设才会丰满,有人共情,他才会从芸芸众生里跳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能指望依靠影响规则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相信我,咱们明明有比这更快更有效的办法。

说话间她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我的小隔间。在这栋联合办公的大楼里,彩虹文化租的八个开放式工位和三个玻璃隔间已经明显不够用了。有人扛着太阳灯和三脚架在我门外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看来邱离离前一阵子嚷着要尽快把公司业务的重心转到短视频上,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喜欢周围的忙碌和杂乱,这样的景象能给我提供足够的安全感,以及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无用的伤感。在各种互相冲撞的声浪的掩护中,无所事事的我就成了一个安静的、在阳光底下泛出五彩色泽的泡沫。让我想起王子和他的新娘从新婚夜醒来,倚着船栏,在落满朝霞的海面上,焦急地寻找美人鱼变的泡沫,却什么也找不到。

我按了一下手机,进来好几条留言。

米娅说不着急,现在还不会有人上门来看房子,我们会等到两周以后再考虑联络房产中介——毕竟我们也很讨厌中介。我说我明白,这事儿我记着呢。

邵凤鸣说我已经在那位锦旗律师那边插了个队,人家一口答应,不过这事儿急不得,你得耐心点儿。这样的小案子处理起来也有它复杂的地方。比方说,小赵那里也有几条不利的证据,他在给公司注册成个体户的时候录过创业视频。

喊两句口号说为梦想加油,也能算创业视频?

公司方面可以用这个当证据,说明他对注册个体户这件事是知情的。

我打了六个句号表示被省略的愤怒。

他还私自改装过电瓶车,解除限速,这一点对于交通事故的认定……你懂的。

我懂,我说。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行吗?他飞快地说。我的意思是,米娅他们要是催你搬,我这儿有地方可以住。

谢谢,我不缺地方住。

你是不是……后悔了?那天喝得有点儿多,我酒量一直都不行。

我没有回答他。关上窗口看下一条。赵炼铜打了五百块钱过来,我说不用吧,这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不如回头一起算。他说姐你就点一下吧,别的我再想想办法。

我想我其实可以把米娅跟我说过的客套话直接贴给他,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办法总是有的。我显然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可以推断赵炼铜也没有。他当然没有必要跟我交底,就好像我也并没有跟米娅交底。这样的推理可以正向也可以逆向,符合城市生活的一般准则:素不相识的人们拴在一根链条上,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在拉扯中互相抵消,保持着脆弱而有效的平衡。

这钱是你的亲姐姐给你的?

不是,姐。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实话。我确实有个姐姐,堂姐。是我大爷家的大闺女。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只记得她叫赵迎春,我八岁的时候她应该是二十出头。但是屁大点儿的小孩能把什么事情说准呢,连时间线都是乱的。她话不多,有主意,手脚利落。有时候我故意惹她生气,她难得笑一笑,眼梢弯出一个弧度来,也是好看的。

八岁以前我家的日子没个定数。我爸大半时间在铜矿上忙活,需要下井,没有编制。我妈也常跟过去住矿上的集体宿舍,随手就把我寄存在大爷家里,我一大半时间都跟在迎春姐姐屁股后头转悠,缠着要她烙梅干菜饼给我吃。所以后来我老觉得她进城以后应该会开一个饭馆,就凭她烙的饼,也不会没有销路。有两回给人取外卖看到有点这种饼的,还特意跑到后厨去张望一眼。我老是以为能有一张熟悉的脸,从面粉扬起的白色粉尘中浮现出来。但我仔细想想,这事儿也有难度。基督山伯爵跟他女朋友也就分开九年吧,迎面撞上,也要试探好久才认得出来呢。

可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那年春天明明全家人都在忙着张罗迎春姐姐的婚事,秋天再去大爷家的时候我就见不到她了。我妈不准我打听迎春的事情,说人家要是敢让你听见他们议论大爷家的长短,你也不要嚷出来,回来告诉家里,让大人去出头就好。实际上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也可能是他们说了我也没听懂。后来出头打了一架的是迎春的亲弟弟赵秋生,因为有人冲着他唱歌。蒲蒲丁,起苔子,阿姐领个私孩子。

我问我妈什么叫私孩子,我妈朝我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说你管这些闲事做啥,是不是在讨刮栗子?秋生火气大,是因为他自己的亲事给搅黄了,这种事儿你们小孩不懂。怎么又冒出一桩亲事?我听傻了,可是没敢再问下去。

听大爷家里人的口气,迎春这个闺女就当是没有了。可是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呢?我每年都跟回乡过春节的阿哥阿姐打听,有人跟我说在上海见过她,说反正眉眼跟迎春是一式一样的,身边带着个半大小孩—还是个男孩呢。他们说到这里就要关照一句,可不敢说给你大爷听啊,除非小子你想讨个刮栗子吃。他们都知道大爷家门不幸,自从闺女跑了以后秋生便越发不成器,一直没娶上媳妇不说,前两年还因为跟别人搞电信诈骗被公安带走了。

我说不清楚这事儿跟我现在在上海当骑手有没有关系,有多少关系。我爸我妈在我十岁以后就没去过矿区,不过他们也没在家里安生待着。大半时间我仍然见不到他们,他们在省城打工,等我读完了技校他们也问我要不要去。我说我考虑考虑,过了一个礼拜就跟着同乡跑到了上海,在上海给我爸妈打电话说,这里什么都好,大马路上都能捡钱。我妈在电话那头鼻子抽了两下,说她不信。我爸抢过电话说你住哪里,我没法告诉他我住集装箱,就在网上截了一张公寓房的内景发给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相信,反正再没人提这个茬。后来我在建筑工地干不下去,从集装箱搬到新村里,特别想把屋子收拾成那张照片里的样子。其实根本做不到。我住的房子太潮了,墙上全是灰黄的水渍,拍出来不好看。

邱离离在我的稿子里挑出了她最喜欢的一段,这让我很意外。我说难道你不觉得这一段有点儿离题了吗,我写下来就是打算让你删的。

为什么要删?这里有好几个点是可以精准击中人群的,应该加强而不是删掉。邱离离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指挥一次军事行动。

谁说民工不读书的?你看他把《基督山伯爵》的情节记得那么清楚。这是不是突破了刻板印象?这样的细节当然删不得。邱离离的痣又随着她兴奋的声调抬上去,替她虚构了一个酒窝。

现在外来务工的大部分都上过中学,所以能看两本书也很常见吧。我平静地提醒她。

所以你倒是可以考虑把书换成罗曼·罗兰。这样你就用得上那句话了,“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以后还热爱它”。你想啊,如果结尾来这么一下——

问题是赵炼铜并没有读过《约翰·克里斯朵夫》。准确地说是我的老房子里并没有那一本。

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一篇文章你用的也是他的化名。细节在合理范围里夸张是为了更准确地传达出那种——精神。细节是魔鬼,你知道吗?它就藏在那里,你得把它拎出来。

我知道她想拎什么细节。可我没接茬。

比方说,这个姐姐为什么会失踪?那么多暗示已经呼之欲出了嘛。

这些都是赵炼铜的原话,他也不知道赵迎春为什么失踪了。

不对,他知道,或者说潜意识里知道。赵秋生的亲事给搅黄了,那就是因为原本指望用嫁迎春的彩礼钱娶媳妇啊。这种事情在农村很正常,他怎么会不知道?赵迎春是要摆脱这样的命运才逃走的,也许是跟别人私奔,也许,甚至怀了别人的孩子。你猜猜她的故事能引起多少“扶弟魔”的共鸣?你猜有多少热心人会帮着把他的姐姐找回来?

我懂你意思,可我也不能瞎编吧?

怎么是瞎编呢——如果你不编,那我来。

我在邱离离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努力压制却没有压制住的愤怒。我依稀想起她的家乡也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她也有个许久没有联络的弟弟。我总是猜测她走了一条狭窄而曲折的路才摸到了大学的门,一路走,一路扔下一大堆别人不敢扔的东西。

邱离离足足用了两天,才押着我改完了稿子。她说很久没有发生过让她如此投入的事情了。她在稿子上做了一大堆审阅记号,找到了十几个读者看了会眼睛一热的细节,要我好好改。集装箱里的火锅聚餐要写得笑中带泪,观察点单的客人要写出黑色喜剧的调调,赵炼铜跟电瓶车的关系可以参照一下《骆驼祥子》,撞上树的过程要写得含蓄克制、“戛然而止”的那种,但是你能嚼得出淡淡的辛酸。维权当然也是要维的,邱离离说,但要处理得简洁有力,有理有据,前面拉满了一张弓,不能到这里就松了弦,你说是不是?

那如果这个人物,我是说,真实生活里的这个人物,本来就没有那么满,那怎么办?

没事儿,相信我。你整个基调铺得挺好,语气特别朴实,比真实生活更真实。也就偶然露出一点儿文艺腔。比如写姐姐的脸从面粉扬起的白色粉尘中浮现出来,一看就是你自己的词儿。

错了。这话真是赵炼铜亲口说的。这样的表达方式,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我最多就是调整了一下语序。真的,我有微信录音。

那也不行,听起来太假。邱离离摇摇头,坚决删掉了这一句。她还删掉了赵炼铜抱怨上海梅雨天太难受屁股上长满了湿疹的句子,因为这个细节听起来有点儿硌硬人,影响人设。

都化名了,还要什么人设?我不耐烦地敲了两下桌子。

这你就不懂了。文章火了,人就红了,我还在考虑回头给这个故事追加个短视频呢。那时候再去想立人设的事儿就晚了。

标题也是邱离离起的。《我是骑手》。这样就够了,她说。简单,大气,空间开阔,有强烈的代入感。你读的哪里是一个在大街小巷里跟你擦肩而过的骑手的命运?你一边读一边会把自己也按进去,你就是在读自己的人生啊。

你这一套一套的我真跟不上。

虚构的酒窝在她嘴边消失,邱离离留给我一个斗志昂扬的背影。

改完文章之后,我并没有马上发到邱离离的邮箱,而是先转给了邵凤鸣和赵炼铜。邱离离特意跟我说过,用化名的文章不需要征得赵炼铜的同意,以后需要拍视频了再说服他也不迟,可我还是发了。我说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还可以撤回来。赵炼铜说你不用撤,如果我的故事可以帮得上忙,尤其是帮得上姐你的忙,那写成什么样都可以发。

有那么两秒钟的工夫,我还以为他讲错了。但我很快回过神来,而且发现我确实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帮了谁的忙。

你觉得,这样写,是在写你吗?

不是我,肯定不是我。但是这人吧,我看着很眼熟。这故事吧,也是那种我能一口气就看到底的。我一边看一边想,你们可能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

隔了半天,邵凤鸣才回我。他说文章写得不错,反正你能交差就行,有稿费就行。不好意思刚刚一直忙着,好容易有一点儿午休时间还接了个很长的电话。是那位锦旗律师打来的。

他有什么说法?

进展很慢。对方也知道我们手里并没有多少牌可打,如果愿意私了那就只能给点儿人道援助,给多给少要看人家脸色。如果不接受私了,那他们欢迎我们去劳动仲裁。

邵凤鸣一定是猜出我的牙死死地咬在了嘴唇上,说我跟你讲过要耐心要耐心。我说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明摆着的事情那么难办,他说那是个无边无际的大系统,个案落在里面连个回声都没有。维持一个大系统正常运转的最好办法——他说——就是照章办事。所以,是不是明摆着,这一点对他们不重要。

那如果这个章根本就不合理呢?

那就慢慢改呗。事情出得多了,就会有人去堵上章里的漏洞,但这里头有个时间差。总会有人掉进时间的夹缝里。

你的脾气可真好。

时间长了就把脾气磨好了。我们差十岁吧,你再磨十年,一定比我更柔软。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酒醒之后的状态就像是从一间黑屋子里走出去,被门外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他在等我适应,还是已经放弃?我看不出来。

不过这两天我也没闲着,他说,我顺手查了一下我的老同学。

你是说米娅?

嗯。也许你有兴趣知道。他们的财务危机,恐怕也不是流量明星的锅。不全是。

那片子还能上?

他们还在想办法吧。可是真要赔那也是资方的事儿,我看那片子的投资比例,米娅并没有把自己的本钱砸进去,最多就是本来打算狠赚一笔,预期的收入遥遥无期罢了。他们如此依赖这笔钱,依赖到马上就要卖房子的地步,这本身就不太对劲儿吧。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我只查到他们上半年已经卖了名下另一套房子,比你住的这套值钱,可是看起来还是没有补上亏空。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已经拖了两个月的房租,那房东也是个小题大做的人,正在嚷着要发律师函呢。房东的法律顾问正好我也认识,圈子就那么点儿大。

什么?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也是租的?也就是说,我的房东也有房东?

没什么奇怪的吧。西区的这些洋房——不管是真洋房还是那种新里弄的房子——都是天价,先不说他们不一定买得起,就算当初买得起,这些房子的产权状况也大多是七绕八弯,有价无市。铜牌子可不是你想挂就能挂上的。他们租这样的房子,比单纯摆阔要高级多了。你走上他们的草坪,远远地看着有人穿着泡泡袖裙子在铜牌子旁边举起自拍杆,你就会忍不住替他们打个分估个值吧——嘿嘿,然后你就蒙圈了,因为你估不出来。

我没法掩饰我的惊讶,在对话框里按了两个夸张的表情符号。草坪,飘着糟香的咖啡,木楼梯上像旋涡一般迷幻的镂空雕花铁饰,这一切都跟米娅的气质如此恰当地贴合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把她从她身后的背景中抽离出去。我想,邱离离如果发现她踮起脚来便能够到的人生,不过是一副精致的、随时会碎裂的玻璃道具,不知道会说什么。

其实吧,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这也是迟早的事儿。米娅戒得了骆笛的色,管不了他的赌。她说两害相权取其轻——问题是,天知道哪个更有害。你想啊,哪天醒来,昨晚还睡在你身边的人突然哪哪儿都找不到了,手机也打不通。人已经上了漂在公海上的一艘游轮,在那里丢下一摞筹码,回来就被叠码仔追得上天入地,于是整个人失魂落魄,在你们一起拍的电影的投资账户里拆东墙补西墙——碰到这样的男人,就问你怕不怕?

我以为他们只是玩玩而已。

玩着玩着就玩大了。据说是以前拍片时老是要候场,大段大段的时间,太无聊,就此落下的毛病。你知道艺术片要等这个等那个的。等人等钱,等云等风,等合适的光线,等哪里突然冒出的灵感。据说在赌桌上一掷千金能激发灵感,这玩意儿对肾上腺素有刺激。那种刺激强度,不亚于在一大片废墟中突然看见一张美人的脸,倾国倾城的那种。你信不信?

我不信,米娅说。她的笑容里奇特地掺杂着憔悴与亢奋,而且调匀了比例,一半对一半。我不信,她说,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你们会没有兴趣。她在沙发上调整坐姿,双手交叉搁在并拢的斜靠在一起的双膝上,肩膀略略收紧,在收放与攻守之间小心翼翼地寻找平衡。

邱离离说,不是没兴趣,肯定是好事,就是有点儿突然,信息量很大,我们得消化消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邵凤鸣一定在琢磨我的表情。我低头瞄一眼对话框,他果然发了一条:我也是刚弄明白怎么回事儿,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时间地点都是米娅定的。她来约我的时候我一个激灵,像奶茶在地板上看到一条蜈蚣那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想好一见到她就先发制人。米小姐,我知道已经过去三个礼拜了,可你们给的时间不合理啊,无论是卖房还是搬家这都太短了,大家都不容易啊不是吗?可是一跑进碧云天大饭店的包房,我就愣住了。

整个画面里没有一件事是合理的。房间太大,足够坐十几个人的房间里只来了四个人,再往里走,我看见这间包房的落地窗外还带了一个大露台。米娅说时间还早,我们就到露台坐坐吧。出现在这画面里的人物是我想破脑袋都没有料到的组合,我没想到米娅叫来了邱离离和邵凤鸣。邱离离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快走两步着露台的栏杆眺望西北方向的别墅区,说米小姐真会挑地方。那里是上海近郊别墅区的起点,最早买得起别墅的那群人都住在那里。

其实在这样热的天气里,坐在碧云天景观最好的露台上,并不是一个舒适的选择。五点半仍然没有一点夜色,桌子上亮晃晃地洒满不肯隐去的夕阳。倚在露台的木椅上,眼前全无遮挡,你会觉得整座城市都热得卸下防御,迎着你,在所有的秘密上都掀开一个角。而你也热得失去了斗志,懒懒的,甚至不必看清它们。侍应生送来四杯加满冰块的手打柠檬茶,我只喝了一口,米娅就说我们免了客套吧,大家都认识,小邵也不是外人,最近事情变化太多,我需要这位懂法律的老同学给我拿拿主意。你说是不是,邵律师——

嗯,倒也是巧,我还真是实习期刚满,也就昨天下午的事儿。

四个人条件反射般地碰了杯。祝贺祝贺,前途无量。

米娅说也要祝贺离心力出了个爆款。她说数据这种东西看看就好,反正我就一个判断标准,我们的小区保安也在聊《我是骑手》,说文章里写得像那么回事儿,他们认片区里的外卖小哥确实是按着电瓶车的型号认的。我想没错了,这篇文章果然刷屏刷出了圈。

邱离离意识到米娅正在切入正题,却猜不到谈话将如何进展,只好用长勺子无聊地搅动玻璃杯里的碎冰块和青绿色的柠檬皮肉。

从创作者的角度看,这个故事,这个人物,都有点儿意思——嗯,是很有意思。我特别喜欢骑手来上海找姐姐的那一段,简直可以单独拉一个番外出来。你看,一个既像母亲又像姐姐的女性的出逃,建构了这个小镇青年对浩瀚的大上海的最初的想象。特别有想象空间,既有社会意义,也有可以回味的诗意。

我也开始拨弄手里的勺子,柠檬皮和香茅的气味被搅动得直冲鼻翼。

所以,管小姐,他叫你姐姐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你无意中填补了他那失落的姐姐的位置。有没有发觉,“姐姐”这个词,这些年里有了越来越丰富的阐释空间?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邵凤鸣,他冲着我苦笑,表示承认这个细节是他告诉米娅的。

邱离离似乎有点儿回过神来,唇边浮出了那一弯熟悉的酒窝。米小姐,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买下这一篇的影视改编权,先付定金,我猜已经有人在排队了吧。

邱离离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再吐出来就成了这样一句:有人来问过价,我没接茬。

我又瞥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我想这话一定是她现编的。

没事儿,米娅老练地说,公平竞争好了。价格,计划,卡司,码一个像样的盘子,这些要素一个都不能少。不急,挨个掂量就好。我们得对得起这个好故事。

然后米娅就像说一道家常菜那样报出了一个价钱,强调说这不算正式报价,就是个意向。过两个钟头就会有朋友陆续过来,她说,没准儿今天就能有眉目,吃着饭看着风景就把盘子给拼出来了。

听米娅的口气,陆续要来的朋友,以及朋友带来的朋友,人数不会少。怪不得在碧云天要了这么大一间包房。

我终于找到机会说了第一句话。不好意思我什么也不懂,现在拍电影真的是这么随性的事情吗?

邵凤鸣抢过话头,给我解释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得懂得怎么配置资源,然后找到一个点把这些东西都给盘活了。比方说,你想立个项融个资,最好手里得有一两个叫得出名号的演员,抬出导演来也成,得特别厉害的那种。可是你怎么说服他们加入呢?那你就得想办法搞一点儿概念出来,剧本什么的可以慢点儿再说。

邱离离顿时心领神会,说我懂了,《我是骑手》大小也是个刚出炉的IP(知识产权),签个授权协议就能增加到银行贷款的筹码。

米娅并没有马上朝邱离离的方向看,似乎是在嫌她把话挑得太明白。她端起柠檬茶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说也可以这么讲吧。这个故事接地气,是我们需要的都市现实题材,底层视角,明星接这样的活,要比古装偶像那一套安全得多。如果运作得好,这样的题材上了大银幕还能跟公益事业挂上钩,那都是给偶像形象加分的事情。

邱离离说是是是,我们做这个选题主要是出于现实责任感,没想过流量不流量的事儿。

当然啦,写成剧本会复杂一点儿,会增加厚度、质感、戏剧性,不过现在这个尺寸,这点难度,用来给资方讲个故事,给他们种一波草,足够了。

话说现在这世道,还喜欢投电影的都是哪些资方啊?邱离离按捺不住好奇心。

有总是有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有一个老板跟进了,后面的人就会争先恐后。你要是干过制片就知道,任凭什么世道都不会缺家里有矿的。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往哪儿投不是投啊,投了电影没准还能认得两个女神,跟她们吃顿饭。

比如铜矿,我鬼使神差地咕哝了一句。邱离离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想不到米娅倒是接得爽快:过会儿还真要来个有色金属矿业的老板,管小姐你挺懂的啊。

不懂不懂,我赶紧用力摇两下头,然后睁大眼睛挤出无辜的微笑。

米小姐,那这项目应该还是骆导来挑大梁吧?邱离离追问了一句。

也许米娅的表情肌有了细微的移位,也许并没有,一切只是我事后追溯时的想象,总之她的情绪没有任何明显的起伏。她报了几个大导演的名字,说有两个已经在接触中。

我跟老骆散伙了,她说,还有一些遗留问题需要分割,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她嘴角一抬,侧转头看看邵凤鸣,给他一个并不需要答案的设问句:老同学,这不难吧?

嗯,不难,这种事儿,想通就不难。

想通了。通则不痛,涅槃了才能重生。所以,说句不怕你们听了要抬价的话——这个项目对我实在太重要了。涅槃一号。

我差点儿笑出来,但看她悲壮的表情实在不敢笑。对面的邵凤鸣瞪大眼睛示意我一定要绷住。为了分散注意力,我给他发了一条:其实我挺佩服她的,不是谁都能在死机以后就马上能重启的。

他回我,拉倒吧你,厚道一点儿。

你信不信,米娅说,昨天从老房子里搬出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带,就连以前我们家的法律顾问我也留给他了,他的那些人脉我一个都不要,昨晚在朋友圈里我一口气删到大半夜。除了我们四个,今天晚上来的朋友,跟你们上次见到的那些,没有一个是重合的。

租的房子确实不需要带走什么,我想。至于那位倒霉的法律顾问,他首先得分清“原来那些朋友”里头到底有多少是债权人。

邱离离顺着她的话跟了两句。那房子除了有一块草坪,弄堂外面挂了一块“保护建筑”的铜牌子,其他的也确实没什么意思——她兴致勃勃地说。老房子漏水是永远修不好的,还得年年花大钱灭白蚁,洋房里的虫子只有进口药才能治,还断不了根。铜牌子也不能当饭吃是不是?尤其中间那层楼还住着那些乱糟糟的人,抬头看楼上生气,低头看楼下更生气,迟早要闹出事情来。早搬早好。

两个女人的距离被这个话题迅速拉近,一句赶一句地越聊越投缘。远处的高架上已经堵成了一张照片,那些纹丝不动的车里似乎随时都能蹦出一两个愤怒地喷着火的孙悟空来,让我忍不住想替这画面配上《西游记》片头的电子音乐。等我的思绪在高架上兜了一圈以后再转回来,米娅和邱离离已经站起来跑到露台栏杆旁边,米娅指着西北方的别墅区说我在看那边的房子,空间很开阔,这两天先在碧云天的客房里混混,毕竟是老同学的地盘好说话。邱离离说这里真是不错,人口密度比梧桐区那边低得多。低奢,清净,邻居素质高,交通嘛,不远不近的刚刚好。

过了五分钟,两个女人手拉着手走过来,到了桌边才松开。她们已经开始聊故事的细节,我和邵凤鸣悠闲地坐在边上,插不上话,也不需要插话。我们交换着眼神,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们要说的是同一句话:这个故事,已经彻底跟赵炼铜没有什么关系了。

骑手也爱读书,这是个点。不过为什么不是《红与黑》?你想啊,于连就是个英俊的“小镇做题家”吧?这个隐喻是不是更到位一点儿?

如果按这个思路,那也可以是《高老头》。野心勃勃的拉斯蒂涅在公墓里洒完最后一滴眼泪,然后爬到高处冲着塞纳河嚷嚷。让我们一起来拼一拼吧。

那你准备让男主角爬到东方明珠上,冲着黄浦江喊这么一嗓子?

两个女人笑成一团,我和邵凤鸣也跟着笑。邱离离在手机上划了两下,说这点儿素材是今天上午刚拍的,或许可以拿来给这个项目预个热?

赵炼铜腼腆的笑。摔坏的电瓶车的特写。戴着石膏托的腿部特写。小事儿,千万别拍我,赵炼铜说,我没什么可拍的。

可是前两天他跟我说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有把握,不会落下严重的后遗症,他说他都可以原地跳两下了,就是医生不让跳——我冲着邱离离大声说。

我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短视频是回溯性叙事,他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总得演一下过去的自己吧。他说道具准备的石膏托比他原来那副高级。来不及换了,凑合凑合吧。

米娅一把按住她的手,说等等,这个短视频得从长计议。咱得把节奏稳一稳,等这个项目八字有了一撇再考虑什么时候投放、往哪里投放。我观察过《我是骑手》的出圈轨迹,你们公司做得很有章法,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把咱们的节奏统一起来,一加一必须大于二。

就是一起来拼一拼的意思?

笑声。

门铃响起时,我知道是邵凤鸣,可我还是隔着门说,快递就放门口好了我过会儿拿。他说别呀你让我进来,咱都别装了行吗?

我开门,奶茶一个激灵又躲到了茶几底下。也许是发现进来的人似曾相识,她伸出了毛茸茸的脑袋,身体还牢牢地藏在里面。我说人家的派对还在开着,我找个借口溜走也就罢了,反正离心力有邱离离代表就够了。可是你也跟着跑出来,这算怎么回事儿呢?你那老同学可是要把她的案子交给你呢。

我实习期刚满,最多替她牵个线,然后给哪位大律师打个下手而已。刚才我跟她说我还有客户要见,忙一点儿也等于给自己抬个身价,他们都吃这一套。

我呵呵一笑。行吧,无论如何,你不用排队,就挤进了离婚律师的队伍,可喜可贺啊。

也没什么可喜的。米娅的离婚官司,财产和债务分割,在国际学校念书的儿子以后还有一大笔教育费,都是难啃的骨头。她倒是想通了要甩掉一笔负资产,他可不见得能想通啊。不过呢,反正对你是件好事。在把这些事扯清楚之前谁也没权利卖了这房子,你还有的是时间考虑,究竟是抄底捡漏把房子买下来,还是物色个新地方。主动权回到了你的手里。

我犹犹豫豫地接过他递来的一瓶红酒,说不开了吧,何必呢,你知道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没有一件事情能想清楚的。包括我们之间的事情。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先把肚子填饱。

我从冰箱里翻出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他说果然有代沟,然后一边摇着头一边大口嚼我的比萨和香肠。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吧,他说,我做糖醋排骨给你吃。我的手艺不错的,不信你问米娅他们。

不去。我一点儿也没犹豫。在别人的房子里,我没有安全感。

这也是别人的房子。严格意义上讲,没有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手机上跳出邱离离的信息,她兴奋得仿佛立马可以从手机里钻出来。铜矿老板说钱不是个事儿,大IP就值这个价,越贵越值。你知道吗管亦心,现在非虚构是个热点,真实就是宝藏。离心力现在也是个品牌了,可以单独估值。过一会儿她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米娅说咱先不急着抛,可以再捂一捂。

邵凤鸣说酒桌上码盘子就那么回事儿,说着说着就说大了。也挺好,很多本来不敢想的事儿也就是这么聊出来的,风险是酒醒了就忘。尤其是整个市场都在紧缩的时候。

我猛灌一口红酒。忘了好,忘了省事。

不过IP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平台那边主动来联络,想快点儿把那事儿给了掉。医药费误工费一样都不少,平台欢迎明星员工赵炼铜早日复工。简直心想事成。我想他们一定是看到《我是骑手》了。你看,所有的好消息都是一起来的。

行啊,得来全不费功夫。小赵是不是应该准备准备,给锦旗律师再送一面锦旗?那以后呢,如果再有人撞上另一棵树……

我说过,他们永远会发明新的规避风险的套路。

说完这话,他一屁股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酒杯晃了一下,但还牢牢握在他手里。奶茶终于确定眼前这位可能是未来的常客,于是放下一半戒备,从茶几底下钻出来,把自己蜷成一团趴在我脚边。邵凤鸣给逗乐了,说怪不得啊我总觉得这屋里还有什么在监视我。小丫头,你叫什么?

奶茶。两岁。我的声音明显比刚才更轻柔。

管亦心,这事儿圆满解决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哪有?你别管我。我这人别扭,精神分裂。表情跟心情对不上号。你别理我。

眼泪滑落到酒杯里。太装了,我想。如果隔着水蒸气拍,骆笛会请我去演他的女二号。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嘴角抽搐,露出一抹诡异的笑。邵凤鸣看得匪夷所思,叹口气说,真有代沟了,我从来没看懂你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整件事情很滑稽吗?越圆满越滑稽。我写了个故事,被邱离离改成了另一个故事;我以为我是在拯救赵炼铜,实际上绕了一大圈以后,倒更像是赵炼铜曲里拐弯地救了米娅,捎带脚儿地帮了我的忙;我莫名其妙地揽了两头的责任,以为自己多少能改变一点儿什么,实际上是两头都在推着我走,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改变了事情的轨迹,于是圈子就转回来了。赵炼铜还住在你的房子里,你还住在米娅的房子里,米娅正在把你写的赵炼铜的故事转化成她以后的房子。安居乐业,各得其所。当然,这些也都是暂时的平衡,搞不好明天就被一阵风吹走。但无数个暂时就构成了我们的一生啊——生活不就是这样?

矫情。

那天晚上邱离离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说,听我一句劝,你跟邵凤鸣不合适。人倒不是个坏人,却会拽着你往下走,天晓得最后会落在哪个尴尬的角落里。我不由自主地冲着手机噢了一声,然后关机,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

奶茶在我和他之间来来回回地散步,听我们说尽一生的废话。也许有的确实说了,有的是我以为我说了。夜把细碎的废话撕得更碎,然后随机打捞出几片,埋在记忆里。这里埋一片那里埋一片,前言不搭后语。你永远不知道它们将会在何时何地、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再度浮现出来。

——如果随便你挑,你最想写什么样的小说?

——我们都是落在时代夹缝里的人。你为什么这么看我?我说的是我们。我是,你也是。

——别靠我太近,我说真的,问题在我这里。我还没想好让你,让任何人进入我的生活。

——我只知道我写不了怎样的小说。我没法处理现实。

——有两条路我不知道怎么选。换作你,是愿意给米娅办离婚,还是跟我那朋友一样收锦旗?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近在眼前的,我就写不好。也许可以写那种跟现实不沾边的。漫游完仙境的爱丽丝在回家路上被堵在兔子洞里,美人鱼跟王子互换身份,或者,全城的人都在追捕失眠的睡美人。

——你都快五十了吧,还要做这样的选择题?怎么还会有锦旗这种选项的?你傻吗?

——那我们就保持距离,谁也别“进入”谁的生活行不行?

——处理不了现实,那就站远一点看。想象一下你站在未来,一百年、两百年以后,回过头来看这俩傻子为什么有好端端的沙发不坐,非要瘫在地板上,然后你会怎么想?

——反正不是选傻,就是选。

——谁要跟你一样啊,你爱待在夹缝里你就好好待着。别带上我。

——那还是选吧。我也。

——这想法倒有点儿意思。站在未来,把今天当成历史来写。我试试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