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每一次想起,彭笑都觉得,卡进那条缝的,是她自己。

马达还在转。底盘上的小刷子挣扎着跟空气摩擦,刚划拉过小半圈,就开始哼哼唧唧。赵迎春一脸惊慌,手指着仰面躺在地板上的扫地机器人,侧过身紧盯着彭笑,说不出话。

彭笑不想掩饰越皱越紧的眉头。自从扫地机器人到货,它就成了赵迎春的假想敌。赵迎春喜欢用人格化的字眼形容它,说它看着愣头愣脑,其实爱磨洋工,吭哧吭哧忙活半小时也就是把地板抹得白一道灰一道。彭笑通常会好心地搭一句,说扫地的、拖地的、擦窗的、煮饭的,这些机器人就算一样一样都置办齐了,你赵阿姨在我们家也一样重要——简直是更重要呢,要不这些机器人没人管,打起来可怎么办?

我可管不了,赵迎春咕哝了一句。我嘴笨,连我儿子都劝不住。彭笑在赵迎春认真的表情里从来看不到一点儿开玩笑的迹象。

这回也确实不是玩笑。彭笑没戴眼镜,顺着赵迎春的手指,俯下身几乎到半蹲,旋即整个人弹起来。

整个画面,甚至音效,与其说彭笑是看见听见的,倒不如说是她感知的、脑补的。她只用余光扫过一眼就别转头去。在此后的回忆中,那一团栗红色,茂密得仿佛挑衅的质地,耐心地一圈一圈纠缠在底盘刷上的形状,将会越来越清晰。机器人吃不进吐不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渐渐变成不怀好意的笑。

在彭笑的内脏被这笑捏成一团向喉咙口涌去之前,赵迎春终于找到了机器人的开关。然而消声之后的静默甚至更尴尬。彭笑觉得自己的耳朵真的竖了起来,细细辨别赵迎春走过去又折回来的脚步声。报纸(她甚至听出是8开的《文艺报》,而不是16开的《晚报》)裹住发卷揉成一团。揉成一团的报纸被塞进垃圾桶。垃圾袋扎紧。更紧。

倒了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

马上?

马上。彭笑在心里测量着从机器人打转的位置到床的距离,从牙关里蹦出这两个字。头发是配合着某种激烈的情绪被扯散的?还是缘于一个即兴的、被胜利激发的灵感?随手留一个拙劣的、等待被发现的记号?最天然和最矫揉的混合体。糟糕的演员。更糟糕的剧本。

对于廖巍的肢体语言,她已经恍如隔世。她不记得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有过如此得意忘形的时刻。他们之间,就算有戏,也不是这一出。

那么——赵迎春搓搓手,还是下决心追问了一句——床单也换一套吧?虽然前天刚换过。

换。

彭老师,要不你再想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迎春对彭笑的称呼从彭小姐变成了彭老师。毕竟在廖家待久了,阿姨也知道这个圈里人人都是老师。

想什么?

东西不要急着扔。什么东西都是有用处的。

彭笑在赵迎春的声音里分辨出小心翼翼的同情。一个准确的、试图化解尴尬的停顿。两年前,也许两个月前,赵迎春都没学会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可是现在她的停顿恰到好处。彭笑等着她念叨,这么长这么卷的头发,不是你的不是我的,那会是谁的?等着她亢奋地涨红了面孔说,我不该多嘴啊,可你不在国内的时候,我听廖先生接的电话都不大对劲儿。然而,赵迎春低下头,嘴角温顺地松弛着,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让彭笑崩溃的正是这份善解人意。如果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有善解人意的资格,那怎么也该是彭笑她自己。

彭笑记得的下一个动作是接过赵迎春递来的温开水。一整包餐巾纸。她想说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但喉咙被一口黏痰牢牢卡住,憋回去的眼泪从鼻孔往外涌。

赵迎春挨着对面沙发的边沿坐下来。彭笑完全没想到,这一刻她所有的无法遏制的窘迫和悲伤,就这样被一个家政服务员大大方方地接管了。准确地说,赵迎春的目光像她手里经常摆弄的平底锅,宽阔、润滑、不粘。煎透了彭笑的一面,再翻过来煎另一面。

要来一碗冰糖燕窝吗?要躺一会儿吗?你看你不想也有不想的好处,男人嘛,晾一阵就好。赵迎春沉浸在她的新角色里,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有力气。彭笑开始慢慢想起,她有赵迎春的身份证复印件。赵迎春的出生年份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可她早已习惯了在心里把对方看成另一代人,有时候老五年,有时候老十年。有两次,彭笑发现梳妆台上的护手霜少了。她很想找个什么机会告诉赵迎春,这么一小管就要三百多,可她没有。她只是多看了一眼赵迎春手上粗粝的毛孔,然后被自己仍然怀有真挚的同情心稍稍感动。

这么多年,赵迎春双手以上的部分,她的面目、声音和年龄,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甚至尖锐。她不再是一团模糊的形状,一个与各种器物建立固定关系的实体,而是一双早就洞察秋毫的眼睛,一台静静地处理数据的机器。彭笑知道她知道那团红头发是谁的,她发现自己有一刻几乎要抓住赵迎春的手盘问她。她努力把这冲动按下去,却因此再度愤怒起来,几乎要把鼻孔翻出去才能呼吸到空气。

墙上的水粉画,茶几上的紫砂壶,餐边橱以及搁在上面的花瓶,从眼前一一掠过。它们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隐秘的关系,与地面的角度维持着危险的平衡。彭笑想,没人在家的时候,它们大概会互相使个眼色,聊上几句。

可笑,太可笑了。彭笑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于是赵迎春跟着点头,夸张地让两片嘴唇碰出声音。好笑的,真的好笑。有一句说一句啊,廖老师就是闲不下来,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忙的人了,越忙越有劲儿,身体好,就是福气好。彭笑在她话里没有分辨出一丁点儿嘲讽的意思。

廖老师的身体并不好,彭笑在心里冷笑。如果生活在美国,他是够格写戒酒小作文然后跑进小剧场当众念出来的那种人。彭笑想起女儿廖如晶嚼着口香糖对她说,妈,你管那么多呢,送他去AA好了。Never too late.(永远不会太迟。)

什么AA?我跟你爸爸怎么AA?

Alcoholics Anonymous,匿名戒酒互助会。没看过电影吗?So pretentious, right?Yet it works.(很夸张,对吧?但它是有效的。)你念一段我念一段,这样就没空喝酒了。

晶晶在美国的高中读到十一年级,彭笑已经觉得搭不上她的话了。美国人管晶晶叫Crystal,她的中文词汇量正在急剧收缩,被鼓胀的英语裹在里面,成了一团偷工减料的馅。彭笑好几次想告诉她,你的英文吃掉那么多音,那么刻意地要显得口音地道,没这个必要。可她说不出口。

三年前彭笑送晶晶去读九年级的时候,晶晶不是这样的。彭笑说你吃不惯可以跟华人同学结伴去中国超市,晶晶咬着嘴唇说成天混华人圈吗——妈,那你送我来做什么?那时,晶晶在国内已经读完了初三,到美国要把九年级再念一遍,彭笑知道她心里别扭。她试图把晶晶搂过来,胳膊伸到一半遭到晶晶肩膀的抵抗,只好稍稍缩回去僵直在半空中。多读一年是好事儿,彭笑对着晶晶已经扭转的肩膀说,GPA好看,你还有时间参加课外活动,你知道你的体育一向不行。你得有时间参加点儿学科竞赛,再做点儿义工什么的才有希望申请到排名前三十的大学……

说得你好像可以天天陪着我似的——晶晶已经完全转过身,彭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每年都可以来陪你住一个月,你放假就可以回来。你看这样加起来,我们分开也没多久是不是?彭笑努力挤出笑脸,不管晶晶是不是看得见。

然而,从第二年开始,晶晶就开始催着来探亲的彭笑早点回国了。晶晶的课有一半报了荣誉班,赶essay(课程作文)赶得天昏地暗,彭笑叫她到自己短租的房子里来吃饭她都没时间。

学校有食堂,吃顿饭赶来赶去的有意思吗?怎么会没有意思啊!彭笑在微信里打了一个叹号。临出国前跟赵迎春突击学会了菜肉馄饨的全部工序,到中国超市里淘来的冻荠菜和黑猪肉,就被晶晶轻轻巧巧一句话弹到屋外的草坪上。草坪边上的一棵白蜡树上停着一只鸟,鸟脖子上有一圈明亮的橙色羽毛。彭笑觉得如果自己不认真盯着它多看两眼,就会显得这鸟漂亮得毫无必要。

要不……周末吧?

周末要去当志愿者。儿童危机中心,好容易过了面试的。妈妈你知不知道志愿者的人数是根据那里亚裔儿童的比例来定的?

彭笑说,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晶晶是不是在AA里也当过义工。她只知道,晶晶说起爸爸的口气,越来越像描述一个需要被志愿者编号分组的匿名者,一个即将进入被关怀程序的陌生人。Never too late,妈,never。

也许过了一个钟头,也许更久,直到彭笑的鼻腔渐渐通畅,她才听出赵迎春真正的意图。话题先是围着廖巍散漫地展开,最后突然像是泄了气,自暴自弃地直奔主题。于是,彭笑听到赵迎春直愣愣地说:九月报了海选,就昨天。

彭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茫然地盯着赵迎春,“九月”从时间状语变成一个名字。她依稀想起,赵迎春的儿子生在九月的最后一天——他叫王九月还是陈九月?彭笑不知道。她从来没听过赵迎春提起她的男人,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海什么选——?彭笑已经意识到她是指廖巍那家公司的名牌综艺,可她的语言系统还调整不过来。

《八音盒》。廖老师是——总导演吧?九月不让我问。可我忍不住。

以前也有人托彭笑在廖巍的节目里打个招呼插个队什么的。他也爽快,说这好办得很,海选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关系,管录不管播,会不会剪掉全看你造化。哪家选秀节目没有一串关系户的?他会得意地反问彭笑,耸个肩膀摊一摊手,仿佛在普度众生。

赵迎春够不够格成为关系户?彭笑不知道。她拼命在脑中搜索关于他们母子的信息,还是没有办法把选秀跟九月联系在一起。

你儿子跟晶晶差不多大吧?这孩子——我是说,他不用念书吗?

仿佛有什么开关被轻轻按了一下,赵阿姨的眼圈一下子红起来。她下意识地抓过刚才搁在茶几上的抹布,毫无意义地在沙发扶手上来回擦拭。

九月当然要念书。他不念书他怎么办?他不念书我怎么办?赵迎春开始讲车轱辘话。她讲给九月办借读要两头跑,一路上要求多少人受多少气,挂靠在家政服务公司里有多亏——不挂也不行啊,要是积分不够我们怎么能在上海待到今天?赵阿姨把文件背得烂熟,说到家政服务员属于“特殊人才”的时候,下巴抬起来,手里的抹布捏紧又松开。彭笑在她说到下个月房租又要涨一成的时候,终于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辛苦,可是九月知道吗?彭笑被自己语气里不加掩饰的谴责吓了一跳。九月有比晶晶更懂事的义务,更适合他的画面是在毕业联欢会上跟着伴奏带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彭笑觉得这个念头并不光彩,却算得上实实在在。她舒展双腿盘坐在沙发上,感觉到四周的家具渐渐稳定下来,落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

然而赵迎春并不愿意顺着彭笑的思路走。学校有责任,搞什么素质教育啊,那是他们这样的人家玩得起的吗?音乐老师也有问题,吉他兴趣班挑人就只凭乐感吗?再说了,九月小时候在乡下都没上过正经音乐课,能有什么乐感?最大的毛病还是出在她赵迎春自己身上,心一软就答应九月用压岁钱买了一把二手吉他。那时,她还暗自庆幸九月没有迷上钢琴。你看,吉他确实不能算贵,可是这玩意儿搁在学校兴趣班里,那就只是一门课;带回家里,横在九月的床上,月光照进来,它就在他们一室半的出租房墙面上投了一道影子。影子会晃,不停地晃,把九月的心都晃野了。

她对九月最严厉的指责也不过如此。她说,这也就是几分钟热度吧,我猜——只要扔进海选里,他就不见了。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在谈论即将在火锅里涮掉的一小片羊肉。彭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表情与语气是分离的。

直说吧,你是想让廖老师给他个机会?这条路不好走的。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彭老师。我也说不清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不让你们知道,我总觉得不安心。也许见见世面也有点儿好处呢?反正九月迟早会死心的,我自己养的孩子我自己知道。

赵迎春越是说得自相矛盾,彭笑的情绪越是稳定。这事儿如果搁在往常,她会干净利落地打消赵迎春的念头,如同拂开额头一缕没时间修剪的刘海。但是今天她没有。赵迎春发出的求助信号从没像此刻这样符合彭笑的期望。那才是她习惯的位置。刚才的彭笑不是她自己,应该被尽快地、无声地抹去。

小事情,问总是要问一句的,我可打不了包票。彭笑把“可”字拉长,带着诡秘的笑意,赵迎春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抱起机器人去充电,然后弯下腰起劲儿地在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寻找漏网的毛发。

就知道找您没有错。可是,你们,不会吵架吧?那就罪过了。

彭笑的鼻子哼出了一声冷笑。我开始做节目的时候,还没他廖巍什么事儿呢。

廖巍确实喊过彭笑“师姐”。彭笑比廖巍小五岁,入行却比他早两年。彭笑被他喊得不好意思,说咱们都是校友,按辈分我不叫你一声师兄都说不过去。

半路出家做电视节目,谁能栽培我,谁就是姐。把苍白肉麻的客套话说出天真而无辜的效果,这是廖巍的天分。彭笑说廖师弟啊,我活生生就被您喊老了。他居然认真地想了两秒钟,然后迎上她的目光。你不老,你不生气的时候,看起来跟那些大四的女生差不多。

信息量很大。第一,他刚辞了大学里传播学院的教职,显然还带着校园思维的惯性。第二,她生气的样子显老,不好看。她想起自己刚在演播室里吼过灯光师,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拿我这个助理导演当回事儿?灯光师板着面孔不说话,只把手里正在摩挲的石英灯轻轻转个方向。灯光聚拢在彭笑身上,彭笑下意识地看一眼挂在斜对面墙上的化妆镜,看见自己散乱的头发就像被一团发白的烈焰烧着了。

二十年前的助理导演。但凡在这一行坚持到今天,彭笑想——可她想不下去。从摄制棚里出来时总是清晨,她眯着眼睛,看淡黄浅灰中夹着一点儿血色的天光。空中浮出很多张激动的面孔,被聚光灯照出粉底的裂纹,泪水在他们显然已经发干的眼眶里蓄积。一个精疲力竭的人被强光死死地钉在舞台上,你的体内只要没有脱水,就很难不哭。彭笑不喜欢面对这样的清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赶进地道滚了一身泥又从另一头钻出来的鼹鼠。

廖巍也这么说,在晶晶开始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你没必要受这份罪,他拿起彭笑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手抬得太高,几乎触到额头上。彭笑那时想,要是有人看见,会以为廖巍在发烧。

放个大假,等晶晶出道了,你们再回来接管不是更好?——说不定已经是个家族企业了。廖巍的声调稍稍拔高,控制在并不刺耳的程度。他的太阳穴在彭笑的手指下面有力地跳动。再过几个月,他的制作公司就要开张,从此成了电视台的乙方。他把赌注押在一个新上马的选秀节目上,公司还没剪彩就已经跟国外签了版权合同。引进节目模式是彭笑的建议——她选的合作方,她做的项目书。那是她辞职之前打的最后一份工,并没有什么风投来给她彭笑这个人估个值。那段日子,廖巍一直沉浸在亢奋中。

彭笑知道不存在接管这回事儿。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东西待在原地不动,等着被她接管。可她闭上眼睛,由着自己被廖巍安抚,就像泡了一个悠长的、永远都不会变凉的热水澡。彭笑没有什么理由怀疑自己的决定。廖巍的毛病,并不比别的成功的男人更多。

赵阿姨家的……没搞错吧你?廖巍的手指狠命地掐着鼻翼两侧,不肯把眼睛全睁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彭笑能在他脸上沉淀的色素里,辨认出昨夜、上周或者去年的大醉,就像一圈圈晕开的树的年轮。你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廖巍挣扎着睁大眼睛,目光冷冷地扫过半个房间。

没什么,我管个闲事不行吗?如果不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我们成天就要收拾你往家里带的那些——

彭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词,只好让尾音被愤怒的停顿重重地吞噬。说“我们”的时候,她拿不准这里头有没有包含赵迎春。公式一成不变。紧接着是廖巍从紧张到渐渐松弛的追问。然后是经不起推敲的解释:某个烂醉的雨夜,关于被助理送回家之后的记忆缺失。他们互相提供脆弱的安全、信任、归属感和女儿的前途,每次交锋都只是更确认这一点。他们说过,在他们这样的家里,谁也离不开谁,别的不重要。无论是什么颜色的头发或者情绪,都不重要。

你真要帮这个忙?不怕把自己绕进去?廖巍等不及回应,就自己下了台阶。先让我睡一觉,等酒醒了再打电话。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还没等廖巍酒醒,彭笑就有点儿后悔了。手机上跳出赵迎春发来的视频。镜头抖动,九月的吉他在晾满了被单的晒台上跟着摇晃,不时地出框。这不像是一双能在乐器上有多大前途的手。手指倒不短,但关节有点儿凸起,彭笑总觉得它们弯曲时有点儿费劲儿。镜头有几次晃到九月的脸部特写,可他的头歪得厉害,再加上被某扇玻璃窗的反光干扰,以至于彭笑甚至看不清他的嘴型。歌声一句轻一句重地飘过来,气口勉强接得上。

一首关于春天的歌。它流行的时候,彭笑恰巧过了能为一首歌激动的年纪,但是对于九月这一代又显得太老。对于彭笑和廖巍而言,他这样的唱法,若是干脆换成像《风筝》那样更陈旧的校园民谣,那还多少有点儿说服力。

九月的一只手在吉他的六根弦上来回弹拨,有几处明显忘了用另一只手去按住品位,慢了一两拍才想起来,歌声跟着这份迟疑微微打战。

彭笑试着用廖巍的眼光看九月。唯一的亮点在音色,他应该会这么说。到一般男孩的换声点,九月的真声仍然是透明的。但这首歌并没有提供足够的音域给他,彭笑听不出他究竟能唱到什么地步,唱到高音会不会跑调。无论如何,哪怕用最宽松的标准看,九月的天赋也算不上突出,而且显然缺乏训练。他不会控制气息,不会控制表情,不会掩饰他弹的吉他连一个像样的和弦都没有。你没法想象把他扔到台上会是什么局面。

九月还来不及被扔到台上,《八音盒》甚至还没开播,局面就已经变得复杂起来。

在热搜上看到“新一季《八音盒》未开播已内卷”的时候,彭笑本能地打开话题,顿时就被一段摇晃得更厉害的短视频砸晕了。这显然是偷拍,光线昏暗,视角低得反常,手指和衣角一直在画框边缘游走,不时晃过一团黑。画面主体是两三个年轻的背影,肩膀与肩膀之间透着刻意表现的亲密,有画框外的听不清人数的话音。一个肩膀耸起,蹭了蹭另一个肩膀,两个男孩哧哧的笑声搅和在一起。

那个谁,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我想早点把他投下去,有没有跟的?

你说的那个谁,应该就是我想的那个谁吧……另一个肩膀凑过来,是喉咙里仿佛刷了两层蜂蜜润唇膏的女声。依稀能看见她的刘海上挂着一个粉红色的卷筒。

虽然但是,让他走是对他好,真的。另一个明显更沉稳的男声让周围安静下来。那小孩都没见过真乐队,明显晕台,浪费大家时间。你们想想他能跟谁成团?我真是替他难受啊——太难受了。

有人轻声附和,有人尴尬地笑着好像要把什么沉重的东西笑轻,有人含糊提到了陈九月的名字和家乡,却被飞快地掐断话头。嘈杂的声音最后汇成不由自主的哼唱,指关节在更衣箱上的叩击,以及达成隐秘共识之后的如释重负。这个flow(律动)不错啊,可以发展发展,有人大声说。镶着碎钻的演出服,把房间里的光线提亮了一个色度。镜头很有心机地定格在“八音盒训练营”的logo(标志)上。

这段四分半的短视频在网上转了几万遍,在热搜榜上算不得出众,只不过在榜上十几名转了一圈就沉下去了。可是这已经足够在周六上午把廖巍从宿醉中惊醒。他抓起手机,一边半倚在沙发上回电话,一边盯着正心不在焉地修剪花枝的彭笑,目光渐渐复杂。

你确定这个热搜是野生的?我们没有蠢到去买这种话题吧?最后那个镜头——不是你们搞的那怎么解释?我们下礼拜要是开不了播,你们营销部都别混了。他对着手机吼。

我不管,你们得给我摁下去,消除负面影响,一小时出方案。陈——那小朋友的母带给我全调出来,所有已经录好的镜头。我要再拉一遍片子。刚刚还在厨房里学着用打蛋器打蛋白的赵迎春正好探头进来,于是廖巍的喉结抖了一抖,把“九月”两个字生咽了下去。

等赵阿姨走远,彭笑鼓起勇气注视着廖巍充血的视网膜,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冷静点,最多再过半天她就会知道了,没必要先嚷嚷。

廖巍努力压抑的咆哮在整个客厅里低频振荡。可他还是避开了所有可能刺激到赵迎春的字眼。这可能是最后一季了你懂吗?他说。彭笑说我懂。圈里都在影影绰绰说《八音盒》这样的老牌选秀节目名声太大、包袱太重、历史太辉煌,但是综艺模式是有生命周期有审美疲劳的,有曲线和拐点的。如今钱在贬值,时间也在贬值,五年就是一代人,而《八音盒》已经办到了第八年。除了廖巍自己,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过气”两个字。越是不提,它们便像陷进软泥的刺,扎得越来越深。归根结底,廖巍说,这一切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他妈的数据说了算。

选秀营地里的任何人都可能是拍摄者和上传者。在这个年代,挖掘机触手可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有可能给自己或者别人挖一个大坑。重要的不是查出谁挖了坑——廖巍说——而是怎么把它填上。他抓起车钥匙去机房拉片,彭笑追出去。

没必要监场吧,师姐?廖巍嘴角挂着讥讽,踩了一脚油门。

彭笑憋了十分钟,蹦出两句话:事儿是我揽的,我跟到底。你放心好了,我没工夫查别的。

也许只有在两个地方,廖巍才是真正的廖巍。一个是酒桌,另一个是机房。在酒还没有醒透的上午,两个廖巍在机房里合成一体。

他一帧一帧地在母带上定格陈九月。排练中的九月,赛场上的九月,团建游戏里的九月,被化妆师按在椅子上僵着脖子的九月。在不同机位的镜头中,九月总是站在不那么合适的位置上。哪哪儿都差一点儿,廖巍皱着眉头说,多久没见过这样的节奏了?彭笑想,节奏是相对的。身边是一群每天都在选秀圈里翻滚的训练生,到哪里都背着经纪公司的名号,九月要是能踩上他们的点,那才奇怪呢。

眉头渐渐舒展开。廖巍摸出牛仔裤口袋里的银色打火机,拇指弹开翻盖再清脆地合上。有人探头探脑地送奶茶进来。老板娘跟着老板一起出现的早晨屈指可数,机房的门一定被四面八方的目光盯出了洞。廖巍接过奶茶,顺手抓住了营销部的兄弟。

照你们看,事情发酵了没有?

呃……算半发酵吧。这事儿多半是攒黑料的没找准方向,胡乱拼凑了一点儿,时间没掐准就投了出去。我们找关系降了热度,甲方来了个电话,听那意思他们的头儿有点儿紧张,不过暂时应该不会把开播搅黄吧,就是跟我们说要注意引导。

我倒是在想——这几年里,除了你们那些常规操作之外,《八音盒》在业内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动静吧?这一季我们自己的预热程序根本没人注意,这种意外事故一来,倒有了讨论度,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是……赌。彭笑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有没有必要把这么成熟的品牌押上赌局?

有——有必要立马开个会。廖巍猛吸一口奶茶,嚷着要赶紧“头脑风暴”起来,导演、摄像、营销,能抓到几个就几个。顺便,他说,给我去弄包真正的烟来,烧脑细胞,电子的不够用。

会议室里没有看到把头发染成栗红色的女人。彭笑不无快意地想,也许一看到彭笑进来,红头发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停到窗外的哪朵月季上,正在冲着她扇翅膀。房间里有好几台显示器,竞争对手的节目在循环播放,廖巍抓起遥控器,冲着其中一台按了暂停,指着屏幕上一个咬着嘴唇、正在努力表演自己有多么紧张的男孩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素人?

哪来的真正的素人?

陈九月。这个名字如今在网上已经有了记忆,我想会有很多人好奇这究竟是谁。你们看看他,九月所有的节奏都落在意外的地方,那种格格不入感,让你演都演不出来。我看他就挺素的。纯素。

有人一边拉进度条,一边摇头。廖导,上回选手们的内投环节,他得分是最低的。我们也知道他们存心排挤他,可这就是现实嘛。明天录的那一期,他铁定是要给淘汰的。这怪不得别人。导演组内测,他也是最低的。没人看好他,没人,您自己——

我自己根本没注意过他。我承认。总导演是把握全局的,今年的全局太平庸了。你们没有给我足够的兴奋点,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懂吗?

您是要把陈九月弄成一个兴奋点吗?

他根本就不在我们习惯的节奏上,是的,他没有综艺感,一点儿都没有,所以他就有可能跳出来,只要我们让他跳出来。我们还可以给他机会的——或者说,他还可以给我们机会。

一片沉默。隔壁房间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席卷而来,直接钻进每个人的领口,在皮肤毛孔上滚一圈。

彭笑太熟悉这样的时刻了。一切都被摆上了传送带,滑进廖巍最舒适的轨道。不要把这件事庸俗化,他说,这不是炒话题,是讲故事。一个好故事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能让人看到自己。你在让别人相信之前,首先要让自己相信。

他把故事、自己和相信穿成一个带着闪光花纹的死循环。他的视线抬高,嗓音温软,昨夜残留的酒意、早上甜腻的奶茶和此刻缭绕在他面孔周围的烟雾,在他身上发生着并不让人讨厌的化学作用。彭笑很不情愿地想,这个男人的感染力仍然会让她着迷。

可他说的都是胡扯。彭笑支起下巴把自己两只耳朵之间的通道想成一条贴满泡沫塑料的走廊,任凭廖巍的词语在其中穿梭,碰撞,被无声地吸纳。情怀,叙事,客观真实与主观真实。镜头的温度,人物设定,故事的弧光。成长,开放式结局。

他们小声说,真人秀依靠讲故事的时代是不是已经过去了?在流量时代再搞这些是不是有点儿老土?彭笑想廖巍一定是听见了,可他装作没听见。陈九月的故事已经在他眼前有了鼻子有了眼。他看见了那条带着波峰和波谷的情节线,舍不得随手扔开。

有好几年没有写过脚本了,廖巍若有所思地说。他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到彭笑身上。老规矩,他说,你帮我。

快二十年了,对于廖巍这种直接的、不由分说的命令,彭笑从来不知道怎么抵抗。她想说,我的业务早就荒了,开什么玩笑,却被接踵而来的狐疑的目光堵在角落里动弹不得。这一屋子里坐的年轻人,大部分她都不认得。她不可能向他们,向这些比晶晶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示弱。

他们把已经录好的前两集回炉重剪,把明天要录的第三集拉出了大纲,围绕陈九月的分镜头想好了两套方案,看看表已是深夜。隔壁房间咖啡机已经磨了第二道,他们又喝了一杯才收工。

深夜里,汽车发动机在顺畅的路面上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彭笑仰头瘫坐在副驾驶位,任凭黑压压的树影从侧前方倒过来,罩住她的脸。为什么——她轻声问廖巍——要这样赌?真的有这个必要?

一个好故事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能让人看到自己。你信不信,我在这小孩身上,看见了自己。

彭笑的所有关于廖巍童年的认知,都是在谈恋爱的时候听他讲的。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你会热衷于讲述或者倾听那些你以后再也不会讲述或者倾听的故事,比如童年。

在廖巍的讲述中,他就像一棵滚到任何角落里都能生长的仙人球。仙人球出生在西北,父母的婚姻是那种大龄支边青年最常见的结构——安静,寡淡,坚如磐石。那里的沙尘暴是黑色的,廖巍说,我爸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都可以攒起来,对着这条大黑毯子说。黑毯子从来不打招呼,闷头卷下来。你躲进屋子,睁不开眼。可是天暗得让你觉得自己在发光。你会觉得整个世界就剩下这一个房间、三个人,你会真的相信它能听见你心里的话。

也许廖巍在说这些的时候发挥了很多想象,因为他从三岁以后就离开了西北,在奶奶和外婆两家所在的城市里来回奔波,轮流寄居。那两座城市都在长江沿岸,一座在中游,另一座在下游。它们相隔八百公里,坐火车要转线。母亲一旦察觉到家信里开始出现吞吞吐吐的迹象,就会忙着帮他转学,转到另一座城里借读。如此循环两三次,父母回城落户,终于失而复得,或者说得而复失了一个已经长大的儿子。也不能说他们对我不好——廖巍低头微笑——我是说舅舅和姑妈他们。只不过,房子那么小,他们受不了我总在他们眼前晃。一年可以,最多一年半,到两年就会吵架给我看。等我出远门超过一年了,他们也会想我——嗯,我想他们会。

二十年前的彭笑,喜欢听这个故事,因为故事的结局就站在她眼前,或者正把她搂在怀里。她知道这故事的曲线一定是渐渐上扬的,前半部分越是迂回黯淡,后面便越是会带来豁然开朗的快感。孤独而敏感的少年,在翻着灰黄色泡沫(就像是有人倒了太多的洗衣粉)的江边背下整首《离骚》(两千四百七十六个字没有一个错的,你信吗?他热切地问),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考上下游的那所大学。他当然考上了大学,否则故事就会是另一种讲法。圆满的结局是有效的溶剂,能化开这画面里所有结晶状的俗气和感伤。

廖巍在九月的身上看到了哪一部分的自己?彭笑不知道。重剪前两期的时候,廖巍把九月的面部特写,从已经剪掉的镜头里,一个一个地捡回来。只要换一个机位,调整一下镜头顺序,或者插入一个对面的导师的微笑(这个微笑不一定发生在当时),九月的迟缓和茫然就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导师随口问他在营地里的生活是不是充满新鲜感,跟学校里有什么两样。九月的目光并不躲闪,但视线显然越过了导师的脸,也越过了镜头。不是很新鲜,他说,差不多。

导师不甘心,紧跟着追问了一句:至少有了很多新朋友吧?

九月的视线还是飘向远处,目光也仍不闪烁。一直都没有什么朋友。我习惯了。

九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彭笑想问赵迎春,但话到嘴边还是在舌头上打了个转,换了个问法。你们家九月,是不是从小就不爱说话?

你看,我其实不是太清楚——赵迎春正弯下腰打开洗碗机,一大团热气冒出来裹住她,满头满脸。如果在冰箱这头装一台摄像机,那么此时的画面就会布满湿漉漉的颗粒感。

早些年,每次去他奶奶那里把他领回来,这孩子都长大一截,我买回去的裤子总是不够长。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新鲜模样,就又该回城了。就这样,一直到他上初中。

然后便是攒积分,办借读(彭老师,你信不信我一个人去找了校长三回?),侥幸压过普高线的中考,与房东的周旋,或者某一场气氛尴尬的家长会。这是赵迎春最爱念叨的话题,她照例避开那些彭笑从来没有揭开的谜底。比如九月的爸爸现在在哪里,或者,以九月现在的成绩,他到底有没有可能考上大学。

彭笑半心半意地听着,试图完成廖巍吩咐的“替赵家母子心理画像”的任务,思绪却被骨瓷碗盏叮叮当当嵌入碗槽的声音搅乱,撞碎,往四下散开。她想,上次见到晶晶,和上上次相比,有多少条她不曾见过的裤子,有多少被时间蛀空的记忆,有多少本来不该被错过的成长?

第一期的收视率平平常常,包装一下勉强可以拿来敷衍冠名商。消息传来的时候,廖巍连眼皮都没抬。他正在手机上刷节目片段在各大平台上的播放情况,一条一条地看“转评赞”是什么风向。被营销部主推的九月的那段果然没有白砸钱,隔了三天之后还在滚动扩散。数据要看下一期的,廖巍说,手里的打火机磕得叮当响。

那一段视频,赵迎春来来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她问彭笑,他们是不是觉得九月是个怪人?

你说的他们,指谁?

导师,同学——就是你们说的学员,还有——所有能看到九月的人。她瞪大眼睛,看一眼手机屏幕,再望向窗外。

也不怪他们,她轻声说,这孩子在想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懂。

真人秀这种东西,讲究一个成长。第一集只是个铺垫,前面调子越低,后面就越有空间往上爬。你慢慢看,彭笑说,三集之后,九月的形象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丰满。彭笑发觉自己在复述廖巍的话。那些原本听起来空洞的带着回声的一字一句,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居然有了柔韧的、甜丝丝的嚼劲儿,像一大团在牙齿间厮磨的棉花糖。

三集之后——你是说,九月不会给淘汰吗?真的吗?赵迎春放下手里的擀面杖,在围裙上使劲儿蹭了蹭手,从厨房门口跨出一大步,凑近彭笑。她的鼻翼两侧都沾着几簇面粉,被她嘴里喷出的热气吹开,扬起,有一小团挂在眉毛上。厨房里飘来猪油和梅干菜搅和以后散发的特殊香气。赵迎春一高兴就会烙她最拿手的梅干菜饼。

我可没这么说。至少现在录的这几期,他还没走。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

赵迎春狡黠地一笑,伸手在脸上抹一把,面粉沾着汗水画出三道平行线。九月有救了,她喃喃地说,这下不用看学校的脸色了,我也算对得起孩子了。

有这么严重吗?彭笑随口接了一句。她的心陡然往下坠了一格。这是赵迎春第一次含蓄地承认,九月在学校里过得不太好。

赵迎春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扔回来一个问题:彭老师,你说说看,什么叫叛逆期?

彭笑扯了几个她觉得足以应付赵迎春的名词——几种激素的名称,自我意识的定义。然而晶晶耸着肩膀将他们屏蔽在千里之外的表情又浮现出来,就横在她和赵迎春之间,像是在冷冷地看她的笑话。她想起,廖巍不止一次地被晶晶这样的表情激怒,最离谱的一次发生在纽约的地铁里。他说,我以前听说这条线路上主要是黑人,现在看看,其实最多的是半黑不黑的。时代到底进步了嘛。

晶晶绷着脸一言不发,挨到地铁口突然站定,盯着廖巍的眼睛冷冷地说:Behave yourself please.(请你好自为之吧。)

廖巍用了两分钟才搞懂晶晶是在指责他搞种族歧视。盛夏的阳光劈头照下来,他没戴遮阳帽,昏头昏脑地伸出手抵挡。别说我没这意思,就算有这意思,我用中文说碍着谁了?

可是你的表情,哪国人都能看懂。爸爸,Shame on you!(为你感到羞耻!)

一旁的彭笑不知所措。她想替廖巍辩白两句。可是正午阳光下的廖巍,整个人就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他握紧拳头砸向虚空,举得很高却找不到落点。他的愤怒和挫败不像是受了委屈,反而像是被说中了隐秘的心事。彭笑一时间不知道怎样才能在这紧张得快要碎裂的画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想她不管张嘴发出怎样的声音,都会被吸进阳光下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

我在她身上扔下这么多学费,就是为了有这一天?当天晚上,廖巍弄来一箱啤酒,在皇后区那个散发着洗衣液和炸鸡气味的饭店房间里,一瓶瓶灌下去。他不会在美国泡吧,他说这里的酒单跟上海的不一样,他不想跟侍应生磨牙。

我再来探亲我就是孙子。她说我不懂,什么也不懂。

晶晶没这么说。

她说了,我看得出来。

我什么也不懂,可我知道,九月会比我有出息——赵迎春热烈地说。这孩子碰上什么事儿都不慌,从小就这样。我发我的愁,他唱他的歌,这是干大事儿的样子吧?我一定是快要熬出头了。梅干菜饼刚出锅,她握着刀在脸盘大的圆饼上划拉。每划一刀,脆而韧的饼皮就响起热烈的应和。

有很多话堵在彭笑喉头,她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九月正在赵迎春的手机上唱民谣,进的时候慢了半拍,唱了两句以后才掐准节奏。不知不觉间,镜头换了个机位,柔和的黄光勾勒出九月的侧影。廖巍说过,这个侧影,会让人产生想要保护他的冲动。后期磨得很细,九月在母带上的几个音准问题都得到了校正,音色也给调得更透明更纤柔。闭起眼睛听,有一点点像女声。

赵迎春按了个暂停,眼里满是惊奇。她说,一放到这里,我就认不出我儿子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陈九月红了。

算半出圈吧,营销总监说。大家都看腻了苦大仇深的励志偶像,烦透了空洞的流水线标准产品,所以——他意识到这两句本身也很空洞,只好咳嗽两声滑过去。

化妆师手里捏着玫红色的化妆蛋轻轻搓揉,慢腾腾地说,只有我觉得没什么意外的吗?我们做化妆的,就怕你本来就叮叮当当的长得太满。这孩子天生一副小骨架,也没钱在脸上动刀,我只要给他每一集做那么一点儿加法,你们就会看到他的蜕变。下一集加个眼线,就一点点,你们等着看效果吧。

刀倒是没动过,可他的表情是僵的,永远找不到镜头在哪里。摄像师忍不住直叹气。

你懂什么?这叫自然僵。比人工僵好多了。化妆师冲着化妆镜猛吹一口气,拈起一团化妆棉用力抹了一通。

彭笑在读到第五篇关于九月的公众号文章时,文章里的主人公已经跟她见过的那个少年毫无关系。“人间清醒”是什么意思?是指别人想启发他谈谈梦想、聊聊亲情的时候,他总是接不上茬吗?廖巍呵呵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说什么来着?这个故事要讲得高级一点儿,九月有“不装”的天然属性,慢一拍是他的特色,不仅要保留,还要强化,要给这种特色制造一点儿细节。别担心会被误解,我们就是需要大家一起来讲这个故事。

廖巍制造了很多细节。摄制组一路开进了九月念的那所高中,好久没开张的吉他班临时凑了几个人出镜,比着剪刀手给九月“打call”。戏演到一半,秘书引着校长过来,用力拍了好几下九月瘦瘦的肩膀。校长您别看镜头行吗?副导演挤出笑脸,摆摆手。自然点,您不要把我们当人——当棵树就好,平时怎样现在就怎样。校长平时没上过娱乐节目,拿不准应该是端起还是放下,拍了一个钟头的素材,最后只用了一句:在这里,孩子都可以自由歌唱。

彭笑说“自由歌唱”真是个好词,咱们应该用足。廖巍赞许地点点头,跟同事们说看看,还是彭老师有经验,你们都给我学着点。彭笑跟九月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问他一个男孩子吼不出摇滚嗓是不是会被别人笑话。九月茫然了半晌,才想起有人好奇地问过他,是不是在学电视里的那个谁谁谁,是不是要走中性风。没人笑话我,他愣愣地说,为什么要笑话?我学不了谁谁谁,人家那是练出来的,我是天生的。

但廖巍还是用了这条情节线。在节目中,“在变声期饱受困扰”的九月平生第一次得到了导师的鼓励。一定要做你自己,一定要相信男人味并不只有一种定义——明星导师说着说着,涂过深褐色防水睫毛膏的睫毛闪闪发亮。她微微侧转脸颊。她知道左侧的机位在哪里。她知道,侧转多少角度,眼睛里含着多少液体,会显得格外真诚。

这里本来应该来个正反打镜头的。导师眼里的泪光理应化开九月的心结,得到九月的呼应。但是九月面无表情,聚光灯下他的皮肤干得让人气馁,只好切进来台下的两个学员微微仰头、努力忍住眼泪的镜头。这些机灵的孩子,自从发现九月的故事线被节目组主推以后,便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对他的态度。随手就可以挑出很多九月被渐渐接纳、包容甚至成为“团宠”的素材,想剪多少就有多少。廖巍皱皱眉头说无所谓,这里就留个白也挺好。悬置观众的期待,反正后面他还有成长空间。

还能怎么成长呢?彭笑忍不住打断他。每次头脑风暴都在讨论下一集要不要淘汰九月,该怎么淘汰。扎着马尾辫的音乐总监说大家都长着耳朵,你们自己听听,留着他,把那些唱得这么专业的送走,我们还是不是个音乐节目?

廖巍捏紧拳头抵在下巴上,看着音乐总监似笑非笑。音乐性我们是要的,但现成的流量,我们难道不要吗?这是平衡的艺术。你们猜猜,如果下一场半决赛把他给淘汰掉,会不会上热搜?

会,营销总监说。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比音乐总监反应更快,跟上了总导演的节奏。

然后复活赛再把他给捞回来呢?

会上两个热搜。保守估计。

廖巍猛灌了一口咖啡,然后转过脸冲着马尾辫。就那么一会儿工夫,音乐总监的头发上又冒出一层油。我从来就没打算让他上“C位”,也许成团都不行。但有他在,观众会揪着一颗心,一直往下追,看到我们的成团之夜,直到我们选出冠军。跟着我都混那么多年了,你说你……

他还得给我们念个商务——广告总监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人家点名了,要“人间清醒”带个货。牛奶。喝下去就不会发慌,能让你一觉睡到天亮的那种牛奶。人家说了,现在整个世界转速太快了,就要他那么慢慢悠悠地念出来。最好比现在再慢点,就跟动画片里那只树懒似的。

整个机房里的人都开始模仿树懒说话的样子,略带酸涩的咖啡香把屋子里的空气晕染出一层蓬松的醉意。人人都觉得自己的乐观很有道理。彭笑低声问廖巍,你就真的那么有把握?九月这孩子我捉摸不透——我真的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跟他说话,我给他写脚本,可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他叙述成什么样的人。

可是把我的叙述剥开,他是透明的、空心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廖巍没有回答。他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彭笑的手。他一向有这本事,在白昼的人群中也能寻到幽暗的角落,送一件唯有你才能打开的礼物,或者一条只有你才听得懂的暗语。为了这暧昧的赠予,彭笑想,我已经搭进了多少年?可她的心情仍然跟着他一天天好起来。他已经连着多少天没有把自己灌醉了?昨晚他甚至注意到她刚刚敷完面膜的脸色很好看。有那么一闪念的工夫,她以为他会跟她走进卧室里去。她想起那团红头发,坚决地关上了门。

放心,他在她耳边说,赵迎春这张牌,我们还没用呢。

《八音盒》复活赛前夜特辑《自由歌唱》的影像素材。未剪版。

编号7。全景—中近景—特写。四分三十秒。街道绿地草坪边,身后依稀能看到超市的影子。拎着满满一环保袋、显然刚刚完成采购的赵迎春,冲着塞过来的话筒局促地笑。她显然做过准备,也许对着镜子排练过很多遍。她的句子与句子之间,没有太多余的停顿。

我唱歌没调,可我会听。我也不知道九月唱得算不算好,反正他唱什么我都爱听。爱唱歌的孩子不会有坏心眼。家里条件不好,我什么也帮不了他,手机上我每天只能投一票。只好拜托九月的粉丝,帮帮忙,把他捞回来。这样够不够,算不算“打call”?

网上议论的那些,我没空看——嗯,看过一点点。谢谢大家关心,我们都挺好的,够吃够住,就是九月上台没那么多好看的衣服穿。这没什么要紧吧,大家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他的。

要不要继续上学?当然要。怎么会问这个?九月要是考上大学,户口就能落在学校里。我一直跟九月说,走路不能昂着头,要走一步看一步。每一步都踩稳,别人推也推不倒你。

赵迎春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镜头往下扫,定格在她的右前臂上。环保袋拎手缠在那里,勒出浅浅的印痕。

编号11。中景—特写。排练室。五分四十秒。九月的手在吉他弦上下意识地拨弄,似乎在费力地搞懂画外音的提问。他一开口,缓慢的语速就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为什么要复活?我本来也没有死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上期已经告别过了,然后又说可以回来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好像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清醒。我清醒在哪里?

报名——你是说来参加海选?对,那是我自己报的名。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算有吧。在学校里,我老觉得后面有人在追我。我跑得快,他就跟得快,我慢他就慢。他跟我说话,喊我的名字。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人推着你,把你一直推到了这里。也许我就是想换个地方透口气。什么?这个不能说?要剪掉?还得重来一遍?

我知道我会唱歌,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在这里唱那么多,还会有人给我投票。梦想——第一期我就说了,我这人不太做梦的。就算梦见什么,醒来也会忘掉。

我妈——她真的不容易。不,我没有故事好讲。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编号25。中景。机房。一分五十九秒。廖巍神色凝重。

我们相信,也期待,每位被淘汰的学员都能在复活赛里得到公平的涅槃重生的机会。然而,就在录制复活赛的前夜,我们遗憾地接到了陈九月退赛的消息。事发突然,截至目前我们也没有得到任何退赛的理由,但我们尊重他的决定。《八音盒》见证了陈九月的成长,对他的未来,我们送上深深的祝福。九月,记得我们的约定,我相信你会回来。

廖巍的镜头渐渐淡出。九月的歌声响起,带着过于明显的修音痕迹:孩子,我在未来的街口等你。

赵迎春来辞工的时候,彭笑并不意外。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们也许都在等着这如释重负的一刻。彭笑多算了半年的工资给她,赵迎春木然接受,并不觉得因此就有义务多给一句解释。彭笑说你等等,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吧?

赵迎春使劲儿挤出一丝笑意,笑到一半似乎又意识到她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于是收住表情,嘴里咕哝了一句:放心吧,这么多年了,我还过得下去。

那九月呢?

赵迎春转过身,仿佛随手拉上了一扇看不见的滑动门。滑轮刚上过油,轻轻一推就关得严丝合缝。

直到第二天发现微信也被赵迎春拉黑时,彭笑才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情最荒诞的地方。赵阿姨在廖家干了五年,这个家里几乎所有的秘密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彭笑却只有赵迎春的身份证复印件。人跟人之间的距离可以在转瞬之间从极小变成极大,最后遁入空无。不管彭笑愿不愿意承认,在这座城市里,赵迎春曾经是跟她关系最密切的女人。

她想起几年前,那件震动了全国的保姆纵火案。当时赵迎春表现得比她彭笑还要激愤。三个小孩,三个啊——赵阿姨的眼袋有点儿肿——还有没有人性啊,还有没有?就好像,如果不及时表态,她就会凭空给自己招来某种嫌疑。彭笑曾经以为,赵迎春会永远这么机警而识趣,永远在乎她彭笑的信任。她把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

像世界上大多数事情一样,没有人说得清楚真正的转折点在哪里——这跟电影或者小说完全不同。你写一个故事,可以安排主人公在一段时间里专心处理一件事,你可以让全世界都停下来配合他的感动或者愤怒,但你不可能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在《八音盒》复活赛之前,彭笑不可能选择什么时候收到晶晶的高中发来的学术警告信。

那天,她用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信里那个被严厉批评的Crystal指的就是她的女儿廖如晶。彭笑在这一天里打了十五个视频电话,试图弄懂引用不规范、抄袭和学术欺诈之间的区别,她带着哭腔问晶晶: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怎么觉得你现在那么陌生?你到底交了什么朋友?你以前给我的成绩单,都是真实的吗?

晶晶嘴里冒出一串英文,最后用力甩甩头说,你反正够不着,急有什么用?

于是,在彭笑的记忆里,九月和晶晶在同一段时间里,都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两件事情不可理喻地搅在一起,最后居然都维持在同样的认知平面上。就好像有一个宽阔而冷峻的声音,用同样的言辞告诉她,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关于九月的所有信息,关于他为什么会退赛,彭笑知道的并不比网上猜测的更多。她把网上的议论拼拼凑凑,她在粉丝圈里的那些难懂的缩略语和黑话里寻找有用的线索。有人弄到了那所高中的“可靠信源”,说校园里发生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斗殴”——没有大到学校和节目组按不下来的地步,但也没有小到能让九月带着身上的瘀青继续参加复活赛。有人说跟一宗小额贷款有关,也有传闻指向另一个成功复活的学员,说她是幕后主使。这个正在忙着出道的女孩由其经纪公司出面,辟了个义正词严的谣,保留进一步诉诸法律的权利。

没有人诉诸法律。谣言自然生长,长到形状丰满时渐渐归于遗忘。三个月以后,彭笑偶然搜索九月的名字,还能看到有人提起他的母亲。情节编得很粗糙:六年前出了事故的男人(另一种说法是在外面有了故事)和直到男人消失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领过证的母亲。他们说,九月的清秀羸弱,他那可疑的“超然物外”,不过是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过度保护下的产物。(谁能看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彭笑终于想起去翻赵迎春用过的抽屉。她攒了七八年的积分,她的培训笔记,就跟她买菜记的账写在同一个本子上。那是廖巍顺手送给赵阿姨的,第八季《八音盒》的周边产品。孔雀蓝封皮,正中的八音盒图案上叠着银色的凹凸字:同一个梦想。

赵迎春的笔迹过于工整,没有一个错别字,只是在圆珠笔漏油的时候才会留下一小摊蓝黑色的污渍。彭笑从来不知道,她居然在每周唯一的那个休息日里,上过那么多家政公司和职业学院开的培训班。母婴照护、养老照护、医院护理。哪里有加分的希望,赵迎春就出现在哪里。她依稀记得,晶晶没出国前,赵迎春还咬着舌头跟她学过两天外语。这简直是一个太现成的励志脚本——彭笑想——可惜九月的人生,用的是另一个。

彭笑相信赵迎春还在这座城市里。彭笑没有在那个笔记本上找到确凿的总分,她想那一定是个充满希望的数字,没有人会舍得让它归零。那么九月怎么办?“可靠信源”说他中止了借读,学校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所刚刚因为九月上过娱乐频道的普通高中,无法承受下一回出现在新闻频道的风险。毕竟,班主任说她早就看出这孩子有点儿心理问题。彭笑每次想到这里,脑子就像短路一样,怎么也算不过来。中止借读意味着回到原籍准备高考?或者放弃高考,在城里打工?

廖巍没有彭笑的好奇心,他用沉默来回应一切有关九月的问题。退赛事件换来三个相关热搜:九月退赛原因不明。寻找九月。没有九月的总决赛。各项数据显示,第八季意外地终止颓势,尽管有一点儿虎头蛇尾,但赞助商对于节目组创造话题和引领潮流的能力恢复了信心。

节目组的庆功宴在一家通宵营业的日式烧烤店里举行。廖巍跳上了椅子,举着一大瓶二割三分的獭祭呜呜咽咽地吼着《突如其来的爱情》。你们都给我看好了——我,他妈是我,保住了第九季。彭笑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用力掰开攥紧瓶子的手,然后托着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两根手指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摩。她知道这辈子她是离不成婚的——在这个问题上,她比赵迎春走运,也比她可怜。

又过了三个月,彭笑在一位知名音乐博主的综述里读到了陈九月的名字——作为一个失败的案例,他和一大堆选秀出身的人物挤在一起。那文章写得杂乱而细碎,每个字后面都好像拖着一条延长线或者一枚休止符,以至于他明明在说半年前的事情,你却觉得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他的排比句就像一个空落落的圆,把九月的名字围困在其中。他说,那是身与心的错位,天分与标准的错位,本性与境遇的错位,愿望与现实的错位。他说,经过合适的包装,你可以在这个暧昧的、能衍生多重解释的形象上投射自己的影子。一旦形象崩塌或消失,那么,错位就会裸露出来,被阳光照得惨白。

彭笑想这些人实在太能写了,给根胡萝卜都能写出花来。那么高深而伤感的叹息,只是基于一个可信度并不高的传说:有人在心理诊所里看到了疑似九月的男孩,抑郁症,中度。没有图,没有真相。彭笑宁愿相信另一则传闻:有个戴着面具在网上开直播的匿名歌手很像九月——粉丝说,也许那就是九月。那人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不管你给他刷棒棒糖还是火箭,他都说“收到谢谢”。彭笑觉得这样也好,简直是这个故事最理想的结局了。可她没有勇气去点开那条链接。

只有在家里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让机器人扫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可笑的时候,彭笑才会由着自己沉溺在某种被催眠的状态里。她的毫不可靠的记忆里,会摇晃出她跟九月对话的碎片。这些碎片失去了语境,彼此毫无关联,有几片甚至飘到更远处,与关于晶晶的碎片粘连在一起。等这股子劲儿一过,机器人哼哼唧唧地爬向充电座,彭笑就会想,这里头有一大半应该是我自己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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