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怖

泽恩奔进了黑森林。

他去追那个杀害了穆巴的人。

那个人是不久前才捉来的暗人。他不像其他暗人,被关进笼子后,并不哭喊挣扎,而是安静地坐在笼子里,很快就被点亮。穆巴很好奇,亲自把他放出笼子,带他去了那间新搭的棚子,坐下来和他细谈。那人却夺了穆巴的骨刀,将他刺死,逃下了山。

甲甲派了三个少年去追,却还没有回音。

泽恩望着穆巴的尸体,浑身不停颤抖,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恨。他快步回到黑牙石上的棚子里,从壁上取下那把大骨刀,插到腰间。又抽了一根皮绳,拴在腰上,扎紧了裹在身上的那张兽皮帘,而后快步走出棚子。

夜灵紧紧跟在他脚边。他原本想拦住它,但想到它和穆巴也很亲,便低声说:“我们一起去追那个人。”

黑牙石下光团汇成了一大片,山上所有的人都聚集了过来,他们都仰着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齐声称颂“光亮之神”,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惊疑。

泽恩忽然感到一种重压。

这些人全都是由穆巴召集而来,他们在这里吃、住、劳作、言谈、歌唱、舞蹈……也都是由穆巴指引、安排和教导。

穆巴是他们的眼、他们的口、他们的心。

那眼和口却闭上了,那颗心也停止了跳动。

现在,他们全都望向我,是希望我能代替穆巴。但是,我……

面对那些目光,泽恩深深感到自己的虚弱和无能,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唯一能想到的,是穆巴定下的约:杀人必受惩罚。

他快步溜下了黑牙石,夜灵紧跟在他脚边,异常兴奋,步伐无比欢快,浑身闪着银光。

那些人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仍静静望着他,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疑惑,有激奋,有期待,也有担忧。

他不敢和他们对视,微垂下眼,向山下奔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奔跑,腿脚有些僵硬,但惩罚凶手的恨意催动着他,让他甚至感到一种兴奋。

当他奔到山脚,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光亮之神!”是甲甲,手握着一根长矛:“光亮之神,请让我跟随您!”

这个“请”字,也是穆巴发明的。

泽恩点了点头,甲甲不但是最好的猎手,也是他和穆巴最早点亮的少年。

他们一起奔进黑森林,那股暗雾、泥土和树木混杂的气息顿时弥漫过来,泽恩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感到无比亲切,同时又十分感伤。

夜灵更是长长嘶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陌生,还是熟悉。

泽恩的双腿渐渐生出了力量,他快步在树林间穿行,四处寻找光亮,奔行了很久,前面忽然闪出亮光,不是一团,是三团。

三个山上的少年迎面奔来,他们并没有立即认出泽恩,一阵愕然后,才慌忙一起垂头致礼:“光亮之神!”

“你们没找到那个人?”

“他被捉走了。”一个少年忙说。

“被捉走?”

“被几个盲人。”

“盲人?”

“有很多、很多盲人,在南边的沼泽。”

“你们带我去!”

“可是……”三个少年脸上一起露出畏惧。

“带我去!”

三个少年不敢违抗,转身向来路走去,都有些犹豫。

泽恩从来不知道南边有沼泽,更无法想象“很多盲人”意指什么。等他跟着那三个少年一起来到黑森林的最南边,远远就听到一阵阵叫喊声。他们放慢脚步,小心走到森林边,躲在树后向外偷望。

在泽恩眼中的强光照射下,一幅可怖景象猝然展开:一片无边的幽黑烂泥,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全都浑身泥污,身体比一般暗人要暗很多,似乎罩了层黑雾。他们站成许多个大圈,每个圈有几十个人,全都厉声叫喊,挥刺着长矛。而每个圈子中间,都有一头夜兽,在淤泥中不停奔窜,想要冲出人圈。

泽恩全身发麻,呼吸几乎停止。

夜灵在他脚边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刺穿了沼泽上空的黑暗。那些人和夜兽顿时全都停了下来。

泽恩心里一慌,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离他们最近的人圈中的一头夜兽忽然也嘶叫了一声,猛然一跃,向这边奔窜过来。拦在这边的人慌忙挥矛阻拦,那头夜兽扑向一个最瘦弱的,避过长矛,一口咬中那人肩膀,那人惨叫一声,倒在淤泥里。

那头夜兽又纵身一跃,跳出人圈,向这边飞奔过来。快要奔近时,它望了一眼夜灵,似乎有些畏惧,呜咽了一声,随即奔向另一边,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那一圈人纷纷追了过来,泽恩这时才明白三个少年所说的“盲人”。那些人行动十分古怪,头都僵硬不转,似乎没有目光。

奔在最前面的盲人用力嗅了嗅,似乎发觉了泽恩,猛地怪叫一声,不再追赶那头夜兽,挥着长矛,奔向泽恩。其他几十个盲人也迅即转向,昂着头,一起追了过来。虽然是盲人,速度却快过一般的人类。

泽恩忙抽出腰间的大骨刀,兽皮掀开时,身体的光随之射出,照亮了那些盲人。这时他才看清,那些人没有眼珠,眼部全都是两片烂疤。

哪怕夜兽群,也不曾让泽恩如此恐惧。他回头看了一眼,甲甲和三个少年也都惊恐之极。他忙低声说了句:“走!”

他们转身刚要跑,夜灵却又怒嘶一声,飞快冲向那些盲人。

泽恩忙回头去唤,却见夜灵腾空跃起,扑向最前的那个盲人。那个盲人身上罩着一层黑雾,他听到声音,挥矛疾刺,正刺向夜灵的腹部。

泽恩惊呼了一声,幸而夜灵在半空中迅疾一扭,避开矛尖,滚落到一边。它随即翻身,再次跃起,张嘴又向那盲人咬去。盲人反应极其迅捷,侧身一躲,挥矛又刺。夜灵又险被刺中,它龇着利齿,露出从未有过的凶相,嘶吼着不肯退让,不断反扑,和那盲人咬斗起来。

泽恩见后面那群盲人眼看就要赶到,忙奔了过去,却听见一声尖锐惨叫,夜灵重重摔到地上,腹部一个血洞,在银光的映照下,异常刺目。

泽恩的心也被重重刺中,他痛叫一声,挥刀砍向那个盲人。那盲人侧身躲开,迅即回矛刺来。泽恩一刀挡开,大叫着连连进攻,却都没能砍中。

一个身影忽然闪来,一矛刺中了那个盲人,是甲甲。

泽恩要奔去看夜灵,后面那群盲人却纷纷怪叫着,已经奔了过来。

甲甲忙叫了一声:“光亮之神!快走!”

泽恩望了一眼夜灵,见它躺在地上,身上的银光暗淡了很多,血从那个伤口汩汩涌出。它幽蓝的眼睛望向这边,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随即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喘息。

泽恩的泪水顿时涌出,然而那群盲人已经逼近,他裹的兽皮前面张开,强光照亮了那些盲人,他们全都浑身幽黑污湿,面目肮脏僵冷,像是淤泥里浸泡的尸体复活,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吼叫,争相疯扑过来。

泽恩只得咬牙说了声“对不起”,含着眼泪,和甲甲一起转身逃离……

5 记忆

摩辛离开了沼泽小丘的那座小棚子。

他越渴望那个辫子女孩,就越记不清她的声音和气息。他尽力回忆,却越回忆越模糊。女孩像一阵雾气,在他记忆里越飘越远,融入幽深的黑暗之中。

摩辛有些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除了那个女孩。

但是,那个女孩为什么这么重要?

他想不明白,只隐隐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那个女孩似乎是仅有的一丝连接。这根细丝一旦断开,他便会彻底坠入黑暗,再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包括自己。

必须找到她!

丁尼一直在黑森林里寻找,却始终没有发现那个女孩的踪迹。摩辛又给四个盲人首领下令,让他们盘问所有盲人和新捉到的暗人。

只有两个盲人遇见过那个女孩,但都是在很久之前。

摩辛再也坐不住,自己冲进了黑森林。然而,黑森林如此广阔,该去哪里找寻?何况,他已经记不清那女孩的声音和气息,只能想:一旦听到那女孩的声音、嗅到她的气息,一定能认出她。

不过,就算真的找到她,该做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想再听到她的声音,嗅到她的气息,真切感到她的存在。

穿行在黑森林里,他听到各种人声、嗅到各种人气,却都无比单调平庸,令人厌恶。这让他越发渴念那个女孩,她是黑森林里唯一的奇妙。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听和嗅,丝毫不觉得疲倦。

当他走到黑森林的腹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数很多,从沼泽方向传来。他停住脚细听,是两拨人:前面五个,脚步声重而不齐;后面几十个,脚步声很轻,节奏齐整,应该是盲人在追暗人。

摩辛原本不想理会,但皮肤隐隐感到有些刺痛。前面那五个人奔近了一些后,刺痛更加明显,他心底泛起一阵厌恶。

那五个人不是暗人,是亮人。

摩辛抽出两把骨刀,迎了上去。距离越近,身上的不适和心里的厌恶便越强烈。

那五个人向他疾奔过来,却一直没有发现他,只离几步远时,才发出惊呼,猛地停住了脚。

摩辛站在那里,浑身皮肤一阵阵剧烈刺痛,心里的厌恶更是翻腾不已,从来没有亮人让他如此难受。他强抑情绪,从气息分辨出,前面三个是少年,后面两个是青年。右边那个青年年纪最大,让他身体右侧的皮肤感到一种怪异的灼痛,应该是光极强。

摩辛趁五个人全都处在惊愕状态,迅即出手,飞快逼近前面三个少年,两把骨刀同时挥动,左右一划,分别割中两个少年的咽喉;又迅疾一刀,刺中第三个少年的心脏。

后面两个青年亮人一起惊呼起来。摩辛随即感到浑身一阵烧灼般的剧痛。他知道是后面那个亮人的强光猛然加剧,忙迅速回撤,退了几步。

一声怒喊,伴随着矛尖疾刺的风响,左边那个青年亮人向他攻来,极轻极快。摩辛从来没遇见过这么迅捷的人类。他急忙侧身,避开矛尖,同时快速逼近两步,右手的骨刀刺向那迅捷亮人的胸口。左手骨刀也同时挥出,拦住了他的退路。

迅捷亮人急忙躲闪,左肩却已被刺中,他惊叫一声,向后急退了两步。摩辛知道他速度快,不能给他任何空隙,又迅疾逼近一步,两手交替挥刺。迅捷亮人连连发出惊恐之声,速度也忽然减慢,右臂又被一刀刺中,手中的长矛掉落在地。

摩辛大喜,看来亮人惧怕我身上的黑雾。

他正要一刀刺死这个迅捷亮人,旁边那个强光亮人大叫一声,骨刀的风声迅疾划来。听声音,那把骨刀格外长大。

摩辛已有防备,右手骨刀一伸,挡住了那把大骨刀。左手并未停止,一刀急刺,刺中迅捷亮人的胸口。迅捷亮人痛叫一声,倒退了两步,跪倒在地。

摩辛虽然得手,但距离强光太近,皮肤又一阵灼痛,这让他心头的恨意顿时燃起。他忍着灼痛,左右手连连疾刺,攻向那个强光亮人,逼得他连连退避,同时也连连发出惊恐之声。

摩辛感到自己身上的黑雾也威胁到了强光亮人,便加力进攻,一刀割中他右手,那把大骨刀随即掉落。摩辛又疾速挥刀,接连割中那人的手臂和肩膀。

这时,那群盲人也已赶到。他们嗅到了摩辛的气息,不敢围过来,转而扑向那个受伤的迅捷亮人。

强光亮人忽然大叫了一声。

听到这叫声,摩辛一愣,猛然记起:这人是曾经发出那连串可憎声音的男孩,自己要杀死他时,他曾和那个辫子女孩对视。正是因为那次对视,他们身上都发出了光亮……

憎恨、厌恶、惧怕与伤痛一起腾涌,摩辛浑身剧烈颤抖,不由得停住了进攻。

而这时,旁边忽然传来扑通扑通声。扑向迅捷亮人的几个盲人接连倒在地上,身上随即散发出一阵焦臭味。

摩辛大惊,他从来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正在疑惑,接连又响起一阵扑通声,又有几个冲过去的盲人倒在地上,身上也发出那种焦臭味。

随即,那个强光亮人快步奔到迅捷亮人的身边,似乎扶起了他,两人一起向旁边逃去。

摩辛忙追了过去,迎面忽然感到一道烧灼,像一把无比锋利的骨刀,瞬间割中了他的腹部。

他伸手去摸,腹部一道伤口,深沟一样,剧痛无比,也散发出那种焦臭味。

他顿时惊住,听着那两人跑远,却不敢去追……

6 呜呜

萨萨和乌拉母女、索索又住在了一起。

她们对她,又热情,又小心,像是怕她再次离开。

萨萨难以适应,却又不忍心拒绝,更怕自己对这连接产生依赖。

即便和亲人的连接,最终也难免被黑暗命运割断,何况陌生人之间?

她在心里暗暗画下一圈细线:细线之内,是自己;细线之外,则是别人。

这圈细线,不是封闭,也不是拒绝。自己可以走出去,别人也可以走进来。但不能让它消失,不能忘记这道界线。

它是自己的领地,也许好,也许不好,却是自己唯一真正拥有的,必须自己守护,自己承受,不能出让,也无法分担。

它的名字叫孤独。

孤独,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事实。

一个人,一棵树,一座山,都是孤独。

孤独无法消除,只有如何面对。

或厌恶、惧怕、抗拒;或喜爱、接纳、享受。

无论如何对待,它总在那里,它就是你自己。

想明白后,萨萨心里轻松了很多,面对乌拉母女和索索,也坦然了很多。

她们同吃同住,再也没有谁在棚子里排泄,这个住所时常保持得很清洁。她们还把塔奇果的果壳挂在板壁上,让它的清香充满小棚子。

食物吃完后,乌拉和索索都争着去寻捕,不让萨萨出去。萨萨怕辜负她们的好意,坐享了几次后,才提出三个人轮流寻食。乌拉和索索原先不愿意,萨萨坚持不让,她们才答应了。

外面安静时,萨萨带着她们一起去溪水里洗浴。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把身体洗干净的清爽,很快便迷上了洗浴。

萨萨还替她们把头发编起来,缝制漂亮的兽皮衣,让她们学会了享受美。

无事时,萨萨取出那根蚀孔的细骨。她想,既然风能吹出呜呜声,嘴里的气息应该也可以。她便试着吹那根细骨,果然也吹出了呜呜声。

开始时,声音很刺耳。但渐渐地,她学会控制气息的长短强弱,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悦耳。而且,手指分别按住那几个蚀孔,声音会随之变化。

她不断尝试,反复练习,居然渐渐能把那首黑森林的歌吹出来。这声音比人声更动听,像风吹过林梢、溪水流过森林。

吹响时,不但乌拉和索索爱听,连小丫丫也会安静下来,睁大明亮的眼睛,嘴角露出纯真的笑,她还把这根细骨称作“呜呜”。

但是,呜呜不只带来沉醉,也引来了危险。

有一次,萨萨又吹起呜呜,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急忙停住,侧耳静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脚步声十分齐整,让她顿时想起那群疤眼盲人。她忙快速到门边,拴紧了门上的绳扣。乌拉也忙抱紧了小丫丫。

那群人走到棚子下,停住了脚。接着,棚子底板发出咚咚声,那些人在用长矛戳打。很快,棚子外的树枝发出响动,那些人爬上了树,板壁也随即响起咚咚声,板壁外面涂的干泥啪啦啦掉落。幸而板壁扎得密实,没有被戳穿。

萨萨忙取出袋子里的绳刀,索索和乌拉也各自抽出了骨刀。

棚子忽然开始晃动,那些人用手推摇、用身体撞击。棚子剧烈摇颤,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小丫丫吓得哭了起来,乌拉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哭声仍然传了出去,棚子晃得更加剧烈,并开始倾斜。一阵震耳巨响,棚子侧翻了过去。萨萨她们全都滑撞向板壁。

好在棚子边角有皮绳牵拽,没有坠落,卡在了树枝间。外面那些人仍在继续推摇,棚子随时会被摇垮。

萨萨吃力地爬到门边,解开绳扣,想冲出去引开那些人。门却被外面的树枝卡住,推不开。

萨萨忽然想到呜呜。

刚开始练习时,由于还不懂得气息控制,她吹出了一种极其刺耳的声音,几乎像那个黑暗之神的粗粝吼叫,当时吓得丫丫顿时哭了起来。

萨萨忙撑住身子,抽出呜呜,用力吹出一声怪响。虽然小棚子在剧烈震响,这声音仍像尖锐的骨刀,钻破耳孔,穿透了板壁。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连小丫丫都停止了哭声。

萨萨忙深吸一口气,这回更模仿那黑暗之神的声音,用力吹出一声能碎裂人心的怪叫。

一口气用尽,声音停止,外面传来一阵惊慌而小心的声响,那些人纷纷跳下了树,一起慌忙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