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别离

泽恩透过皮帘上的一道窄缝望着下面。

他身上的光亮仍在持续增强,对于人眼,已经变成巨大的危害。他再不能坐到棚子外面,只能在皮帘上割了这道窄缝,透过它来看外面的世界。

山上捉来点亮的暗人越来越多,他们原先只是围着黑牙石盖了一圈棚子,现在棚子已经有几十圈,一圈圈几乎排到山腰。

泽恩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黑暗中一团团、一串串的亮光,在山石间上下往来。

每次进食前,穆巴都要带领所有人整齐地排列在黑牙石下。光亮聚集在一起,互相映照,组成一个明亮的方阵。他们一起膜拜称颂光亮之神,人声形成巨大的共振,在半空中回响,让黑牙石变得异常神圣。

对此,泽恩已经麻木。

这称颂除了让他身上的光越来越灼目外,再无任何益处。他被越来越广阔的虚无包围,变成一个空洞。这空洞里,只有寂寞、无聊和深不见底的黑。

陪伴他的,只有夜灵。

夜灵已经长成一头矫健的年轻夜兽,不同于黑森林里的那些夜兽,它的毛褪了几次,越褪越白,变得银光闪闪,俊美而神异。

夜灵的眼珠是淡蓝色的,它不怕泽恩身上的光,时常和泽恩翻滚嬉戏。睡觉时,它也总是偎在泽恩身边,让泽恩能时刻感受到生命的呼吸和温度。

他们虽然已经习惯了黑牙石顶上的狭窄和寂寞,但每当夜灵在小棚子里蹦跳时,泽恩忍不住就会想起在黑森林里放声歌唱、飞荡穿行的畅快。他多想带着夜灵下山,去黑森林里任意奔跑。

然而,他不能。

他也不时想起那个辫子女孩,想起她最后望向他的目光。

正是那目光,点亮了他,让他的命运从此改变,变成现在只能困居在黑牙石顶的这个“光亮之神”。

他有些怨她,但更多的是想念。

每次透过皮帘的窄缝望向下面时,他都在找寻她,盼着她瘦小而安静的身影能够出现在这些亮光中。

然而,她从未出现。

即便出现,他也不能靠近。他身上的光,会瞬间刺瞎她的双眼。

泽恩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因果,只知道这果,很苦涩。

他想和穆巴说一说,但穆巴的腿脚已经老化,再爬不上黑牙石,只能派一个叫希达的女孩送食物给他。

那女孩很胆小,话很少,每回把食物放到帘子前,轻声说句“光亮之神,请用食物”,不等泽恩应声,就已轻轻溜了下去。

泽恩和世界的连接,就这样断了。

他不知道,这种孤独和黑森林里的孤独相比,哪个更不好?

如果能选择,他宁愿选黑森林。

帘子外传来攀岩声,是希达。

泽恩发觉这脚步声和往常不同,听起来十分紧张。

“光亮之神,穆巴死了!”希达在帘子外急急地说。

泽恩正在抚摩夜灵的头颈,手一颤,不由得攥紧了夜灵的毛。夜灵呜咽一声,挣脱了他的手。泽恩却愣在那里,毫无知觉,直到听见黑牙石下响起一片惊嚷声,才怔怔地问:“穆巴在哪里?”

“他死了。”

“他在哪里?”

“一座新棚子里。”

泽恩心里空洞洞的,却又觉得闷得喘不过气,他必须出去。他站起身,随即想到自己身上的光,顿时怔住,像被卡在石缝里,进退不能。

怔了很久,他抬眼看到皮帘,才有了一些意识:“希达,你闭上眼睛。”

“嗯?嗯!”希达慌忙应声。

泽恩用力扯下了皮帘,身上的光芒顿时射了出去,黑牙石下一片惊呼。他忙用皮帘裹住身体,只留了眼前一道缝隙。兽皮不够长,小腿以下还露在外面,光芒依然很强。他已经顾不得这些,抬脚走了出去。

黑牙石下又一片惊呼,一团团光亮全都静止,所有的脸一起仰起,所有的目光全都聚向他,目光中尽是惊和畏。

他扭头一看,一个畏怯的少女紧靠在棚子侧边,低着头,紧闭着双眼,双手摆出局促的光亮之礼。这是他一次看到希达。他绕过她,滑下了黑牙石。

下面一大片空地是穆巴留出来用于集会膜拜用的。空地外是连排的棚子,站了许多惊慌的亮人,他们见他走近,忙都垂头闭目,行光亮之礼,口中纷纷念诵“光亮之神”。

泽恩大声问:“穆巴在哪里?”

念诵声顿时停住,一片寂静中,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他低垂着眼睛、微弯着腰,先施过光亮之礼,然后伸手指向身后:“光亮之神,穆巴在那座棚子里……”

泽恩一眼认出这是甲甲,他长高了很多,变成了一个强健的青年。他向甲甲所指的方向走去,沿路的人慌忙避让开。甲甲在前面快步引路,带着泽恩走到一座新建的小棚子前。

泽恩一眼看到穆巴躺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骨刀。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穆巴,那原本灰白的须发,全都变作银白,干净而悦目。脸也不再那么枯瘦,微微透出些光泽。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像是在安眠。

泽恩盯着那张苍老面孔,感到极其陌生,像是掉进了梦里。怔了许久,一眼看到老人腰间挂着一个半圆的塔奇果壳,他的意识才忽然醒来:那是他和穆巴初次相识,一起分享的第一颗塔奇果。穆巴吃完后,留下了这半个果壳,用骨刀钻了个孔,挂在了腰间……

泽恩的牙齿咯咯颤响,心里一阵阵抽痛。

自己被点亮后,第一个见到、第一次开口说话的人就是穆巴。这一路,一直都是他陪伴在身边,在前面引路。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说过的话,甚至多过妈妈。自己能安心住在黑牙石顶,也是因为知道,他一直在下面守护。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还有很多疑问需要他解答,他却走了。

泽恩感到自己再次被遗弃,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涌出眼眶……

2 孤寂

多次围猎后,盲人们已经不再惧怕夜兽群。

他们杀死、捕获的夜兽越来越多,摩辛却越来越焦躁。

每次丁尼从北边山地回来,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亮人又多了。”

摩辛已经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恨亮人。即便亮人站在面前,他也看不见。为什么要恨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因为他们能看见你。

任何危险,都比不过被看见。

必须消灭所有的亮人,必须让光亮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让黑森林回到从前的黑暗。

摩辛下令:“去捉暗人!”

盲人们立即一队队冲进黑森林。

对于暗人,摩辛没有恨,只有厌恶,尤其厌恶他们的迟钝。

这些暗人被捉来后,每个都要从头训练:弄瞎双眼、丢进沼泽、蜕皮上瘾、崇拜摩辛、仇恨亮人、行走冲杀、上树穿行、围猎夜兽、捕捉暗人……没有任何一个步骤能够加速,更无法跳过,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忍受他们的迟钝。

新捉来的暗人的连片哭号声,折磨得摩辛随时要爆裂。他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忽然想到了沼泽中小丘上那个棚子。

他穿过淤泥,走上那座小丘,小棚子仍在那里。

他原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可惧怕的事物。然而,当他走近那座小棚子,呼吸却忽然紧促,很久没有听到的心跳声重重响起。

他站在那棚子前,迟疑了很久,似乎又听见那个辫子女孩的语声、笑声,还有那连成串的动人声音。

当他终于走了进去,却又立即失望了。棚子里早已没有了那女孩的气息,只剩下死寂的潮霉味。

不过,他的脚底触到兽皮,那女孩坐过、躺过的兽皮。他的心又跳起来,不由得蹲下去,伸出手抚摩那兽皮。一阵心悸的醉意顺着指尖涌到心间,他忍不住小心趴伏到那张兽皮上,将脸贴在兽毛间。虽然盲眼不需要闭,他仍在意念中闭起了眼,让自己深深沉陷在想象中那女孩的气息中,这感觉比陷在淤泥中更惬意、更醉人。

从此,他便一直住在那间小棚子里。

在这里,他的心安宁了很多,外面那些暗人的哭声和惨叫,也不再让他焦躁。

不过,一种孤寂的悲伤也渐渐从心底生出,像黑雾一样弥漫开。

我能征服整个黑森林,却无法拥有那个女孩。

这又让他生出恨和渴。

他吩咐丁尼,带领几个盲人去黑森林寻找头发编成辫子的女孩。

丁尼听了,声息中微微露出些诧异,似乎无法想象“头发编成辫子”。摩辛却不愿多解释,只要见到,自然就会明白。

作为他身边唯一一个双眼还能视物的人,丁尼早已熟知他的脾性,丝毫不敢多问,只应了一声“呀!”,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小丘。

然而,丁尼寻了很久,始终没寻到那个女孩,却意外捉到了一个亮人。

那亮人被带上小丘时,摩辛的皮肤又感到了光亮带来的那种刺痛,他浑身极不舒服。那个亮人虽然有些惊恐,却不挣扎,也不哭喊,口中一直低声说着什么。摩辛心里厌恶,不愿让他靠近,他让丁尼关起门,在棚子外审问。

丁尼问了很久,才勉强问出:这个亮人杀了山上的老亮人,他不想要光亮。

摩辛吩咐:“丢进沼泽。”

两个盲人拖走了那个亮人,沼泽中随后传来那个亮人的惨叫声,之后渐渐安静下来。

丁尼急匆匆来回报:“那个亮人浸在淤泥里,蜕过一次皮后,身上的光亮消失啦!”

摩辛感到一阵久违的欢喜。

他一直担心,亮人虽然能杀死,光亮却不知道该如何消除。没想到淤泥竟然能让光亮消失。有这无边的沼泽,再也无须担心光亮。

丁尼继续去寻那个辫子女孩,摩辛心里却生出另一个担忧:辫子女孩身上也有光亮,如果真的找到她,也用淤泥除掉她的光亮?她如果不愿意呢?

有生以来,摩辛第一想到:其他人类也有愿意和不愿意。

当然,暗人、亮人、盲人,他们愿意或不愿意,完全无须考虑。但对那个女孩,摩辛却不由自主地生出犹豫。

她如果不愿意,会恨我……

3 回

萨萨有些迷失。

她穿越那片沼泽和水域,却又回到了黑森林。

她走进森林,见那些塔奇树并没有什么差别。不知道这片森林是原来的黑森林,还是水域对岸的另一片。

她继续前行,走了很久,忽然听到人类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她忙取出绳钩,荡上树,躲在枝叶间,用手遮住眼中射出的光亮。

很快,那几个人走了过来,脚步又快又轻,而且步伐十分齐整。萨萨忍不住微微张开一道指缝,偷望过去,一共十个成年人类,一个走在最前面,后面九个,每三个一排,手里都握着长矛。

萨萨十分吃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类一起行走,而且排得这样整齐。更让她纳闷的是,这十个人行走姿势都十分古怪,头颈僵直,并不转动,而且似乎没有目光,也不用看视身前和脚下。

萨萨全身发冷,屏住呼吸,轻轻移开手指,让眼中的光亮射了出去。树下那十个人仍然昂着头,面朝前方,快速走过,并没有发觉光亮。光亮照到他们的眼睛时,萨萨一眼看到,这些人双眼的部位全都是烂疤。

萨萨一惊,几乎叫出声来。

那些人顿时停住脚,侧仰着脸,朝她这边嗅探。其中一个似乎嗅出了她的气息,忽然怪叫了一声,手中长矛猛地对准她刺了过来。

萨萨慌忙一闪,随即甩出绳钩,钩住旁边的树枝,纵身一跃,跳到另一棵树上。她听到身后树枝在响,不敢回头,继续甩动绳钩,接连荡过十几棵树。等身后没有了声响,才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敢久留,继续在森林中穿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穿出了森林,昏黑的半空中忽然现出一串光亮。

她惊望了一阵,才辨认出,眼前矗立着一座山的黑影,那光亮是在山上,星星点点,不停移动。看那山形,和黑森林北面的那座山有些像,却又似乎不是。

她十分迷惑,却又不敢上山,只沿着森林边的空地,绕山而行,边走边望,迷惑越来越重。

途中起了风,她迎着风走了很久,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呜呜声。

她忙躲到树后,窥视了一阵,并没有发现什么,便朝着那声音小心寻了过去。走到前面一大片石地上时,她一眼看到,石凹里有一根雪白的细骨,呜呜声是它发出来的。

她小心走过去,见那根细骨卡在一道石缝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骨头上有几个风蚀的小孔,呜呜声应该是风吹小孔发出的声音。

她十分好奇,小心捡起了那根细骨,呜呜声随即消失。她反复细看了一阵,忽然明白,外面的风力不够。她把细骨重新放回石缝,呜呜声果然又响了起来。

萨萨无比惊喜,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美妙的东西。她忙把那根细骨捡起来,收进了自己的袋里,继续沿着山脚而行。

又走了很久,那山上的亮点越来越多,几乎布满了山顶。在光亮的映照下,更隐约现出一根笔直陡峭的山岩矗立在山顶最高处——黑牙石!

这座山就是黑森林北面那座山!之前我是在山的背面,所以没认出它。

萨萨更加疑惑起来,我为什么会走到山后?山后那片森林也是黑森林?

不过,看到黑牙石,她心里竟有些亲切,也随即明白,山上那些亮点是那些亮人。看数量,比原先多了很多。

她心里微微一动:那个唱歌的男孩应该也在其中吧?

不过,就算在,又能怎样呢?

她又望了一眼黑牙石,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转身钻进了森林。

她在黑森林里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隐隐传来流水声。她忙加快脚步,穿出树丛,黑暗中现出一条溪水,溪水中间有一座方形的小棚——自己搭的那间浴棚。

萨萨不由得笑了起来,很久没有洗浴了。

她正在出神,旁边树上忽然射出一道光,随即响起一声又尖又亮的声音:“姐姐!”

萨萨惊了一跳,扭头一看,是树上自己搭的那座小棚子,小门打开,光亮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是索索。

“乌拉,姐姐!”索索又大叫一声,随即跳下树,“姐姐,回啦!”索索满脸欢喜地奔了过来,一把抓住萨萨的手,不住地跳,不住地摇。

萨萨有些发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姐姐,我、乌拉等你!屎,溪水,冲了,不臭了!你上看!”索索牵住萨萨的手,用力往那边拽。

这欢喜、激动和连声的“姐姐”,让萨萨心里一阵阵的暖。但这样拽着她的手,又让她很不自在。心里已经断绝的连接,又重新连了起来,让她有些抗拒,又无法拒绝。

她被索索强行拽到那棵树下,乌拉的身影出现在小门边,她怀里抱着小丫丫,乌拉也十分激动,大声叫起来:“萨萨?上!上!”

小丫丫也舞着小手连声唤:“萨、萨、萨……”

萨萨只得攀上了树,走进了那扇小门,里面果然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臭味。地板上新铺了两片兽皮,墙壁上挂着一条地蚓,墙角多了个用树枝编的小筐子,里面有几颗塔奇果。

索索在她身后说:“索索,我摘,没吃,等姐姐。”

萨萨站在那里,仍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却已经无法再抗拒。

心和心的连接,并不像绳索,而是像溪水,它流过来时,你根本无法阻挡。

乌拉急忙放下了小丫丫,用骨刀切下一段地蚓,切成三块厚片,摆放到一片塔奇叶上,又从篮子里取出一颗塔奇果,砍开,将果肉切成薄片,贴在那几块地蚓肉上。而后,她用塔奇叶托着,笑着递了过来:“我也会了——”

萨萨伸手接过,眼睛不由得泛潮,她忙忍回眼泪,轻轻说了声:“谢谢!”

小丫丫伸出小手,大声叫起来:“谢谢!丫丫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