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最后时光

1973年7月20日上午,李小龙给他的美国律师阿德里安·马歇尔(Adrian Marshal)写了一封信,信中交代了已经提上日程的几笔交易。[423]其中包括华纳提出的多部电影合约,以及翰纳-芭芭拉工作室(Hanna-Barbera)根据他的生活经历计划创作动画片的提议。此外,还有书籍和服装的销售,以及各种代言。李小龙正在构建一个商业帝国。

信件写完并寄出后,李小龙离开自己九龙塘的豪宅,驱车前往嘉禾办公室。他约了澳大利亚的“詹姆斯·邦德”乔治·拉扎贝见面,讨论乔治·拉扎贝在《死亡游戏》中的角色设置问题。安德鲁·摩根也加入了讨论行列,他是片场唯一一个母语是英语的人。由于李小龙已经拍完了大部分的结局戏份,所以讨论的核心是想办法怎样让乔治·拉扎贝加入进来。“我们围坐在一起,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结果来。”安德鲁·摩根回忆道。

讨论结束后,李小龙去了邹文怀的办公室,把他想让乔治·拉扎贝出演《死亡游戏》的事情跟邹文怀交代了一下。邹文怀建议晚上一起吃饭,正式敲定这件事。李小龙回到安德鲁·摩根的办公室,拿出一小袋哈希,分给安德鲁·摩根一些,两人都食用了一小口。[424]之后,李小龙和安德鲁·摩根本来想尽地主之谊,带乔治·拉扎贝出去吃午饭,但李小龙临时有其他安排,所以取消了。他想去丁珮那儿休息一下。[425]于是,嘉禾的司机把乔治·拉扎贝送回了酒店。李小龙答应下午返回办公室,跟邹文怀商量准备给乔治·拉扎贝多少片酬。

下午1点左右,李小龙自驾奔驰车抵达丁珮的寓所。[426]这是位于笔架山道(Beacon Hill Road)67号二楼的一间公寓,其中一间卧室内铺有拼花地板、木制墙壁以及厚厚的蓝色窗帘。[427]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一直在一起。“我是他的女朋友。”丁珮说。[428]他们有发生关系,并食用一些大麻,但没有饮酒,更没有烈性毒品。[429]大部分时间,李小龙都在侃侃而谈他与乔治·拉扎贝的会面过程,以及这会对他的电影意味着什么。他想让丁珮饰演他电影中的情人,但丁珮拒绝了。[430]因为她觉得她已经是他现实生活中的女朋友了,如果在银幕上还塑造这样的角色,会很不舒服。“我从来没想过要拍这部电影,”丁珮说,“跟我爱的人演对手戏,我会觉得有点尴尬。”[431]

邹文怀在下午6点钟左右到丁珮家。[432]具体情形不太清楚。邹文怀和安德鲁·摩根整个下午都在片场等李小龙,原本说好他会回嘉禾,商量敲定乔治·拉扎贝的片酬合约。也许邹文怀曾电话给李小龙,问他什么时间回办公室,李小龙告诉邹文怀,他会在丁珮家等他。如果丁珮拒绝参演,也许李小龙想让邹文怀过去,帮助他说服丁珮。[433]或者,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开车带他去吃饭,以避免引起公众的怀疑。

7月20日是当月最热的一天,最高温度达32.2℃,湿度为84%。[434]“小龙感觉不太舒服,”邹文怀回忆道,“我也觉得有些热。我们当时好像喝了点水,然后他开始说戏了。”[435]李小龙沉醉在《死亡游戏》的情节中,连蹦带跳,一场又一场地表演、解释。“他非常活跃,”邹文怀说,“在讲述故事情节时,他把整个过程都演了一遍。所以,体力消耗过大,有点儿疲惫、口渴。喝了几口水,他似乎有点儿头晕。”

头晕过后,李小龙又开始抱怨头疼,当时已经快7点半了,他们应该出发去接乔治·拉扎贝一起吃晚饭。丁珮也换了衣服,准备好了。但李小龙的头疼更厉害了。李小龙说他想休息一下,邹文怀尴尬地站起来,试图离开。“邹文怀以为这是个借口。”丁珮笑着回忆道。[436]丁珮拿了一粒止痛药(Equagesic)给李小龙服用——一种很普通的处方止痛药。她说这不是第一次了:“小龙以前吃过。”[437]

于是,邹文怀说自己先行一步,稍后再回来接他们。李小龙走进丁珮的卧室,脱掉外衣,平躺在床垫上。床垫是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如同日式的榻榻米。丁珮悄悄地关上卧室的门,自己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邹文怀在7点45分左右出发,去凯悦酒店接乔治·拉扎贝,然后开车送他去美丽华酒店(Miramar Hotel)的一间日本餐厅。

邹文怀和乔治·拉扎贝在餐厅等了半小时以后,给丁珮家里打电话。丁珮告诉他,李小龙还在睡觉。邹文怀和乔治·拉扎贝应该是在李小龙和丁珮没到场的情况下先行用餐。大约9点半,邹文怀和乔治·拉扎贝吃过饭之后,又给丁珮去了电话。丁珮说,李小龙还没醒,她试图去叫醒他,可又怕打扰他休息。最后,她还是慢慢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在他旁边跪下来,低身叫他:“小龙,小龙。”李小龙没有反应。她推了推李小龙的肩膀,声音大了一些:“小龙,小龙。”但李小龙还是没醒过来。她吓坏了,慌忙摇着李小龙的身体喊道:“小龙,小龙!”

丁珮赶紧给餐厅里的邹文怀回了电话——她叫不醒李小龙。邹文怀让她冷静下来,他会马上开车过去。邹文怀回想起5月10日,李小龙差点死于脑水肿。于是,他打电话给救过李小龙一命的凌格福医生,但凌格福医生的电话占线。邹文怀穿过市区,赶往丁珮的公寓。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在等红灯的时候,邹文怀从车里下来,用付费固定电话再次联系凌格福医生,可凌格福医生的电话一直占线(他后来才得知凌格福医生的女儿正在和男朋友煲电话粥)。[438]

邹文怀抵达丁珮寓所后,发现李小龙没有穿外衣,只是平躺在床垫上。[439]丁珮处于惊愕状态中,瘫坐在他身旁。

“小龙,小龙,小龙。”丁珮一直喊着,嗓子已经沙哑了。

李小龙始终没有回应。邹文怀意识到自己来迟了,他一手捧红的明星已经走了。

当他站在那里,俯视着李小龙的尸体以及丁珮抽泣的样子时,邹文怀一定已经意识到形势不妙了。香港最有名的男人死在情人床上,他们两个是仅有的目击者。丑闻会吞噬他们,媒体会责怪他们,可能会让他们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甚至会让他们陷入法律危机。如果说,邹文怀起初急欲挽救李小龙的生命,那么现在他脑中第一个升起的念头是: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唯独不能让人发现李小龙死在这儿了。

邹文怀给李小龙重新穿好衣服。[440]先是扣好衬衫的纽扣,然后又套上西裤,穿好厚底鞋。邹文怀可能考虑过把李小龙搬回他自己家,毕竟距离这里只有五分钟的车程。他也可能考虑过自己开车把李小龙送去医院——5月10日,他送李小龙去的浸信会医院与李小龙家反方向只有三分钟的车程。这位超级巨星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去世都会让公众感到震惊,但起码不会引起反感。[441]

最终,邹文怀决定还是叫医生来。他让丁珮给她自己的私人医生打电话。丁珮恳求正在浸信会医院值班的朱博怀医生(Dr. Eugene Chu Poh-hwye)到她的公寓来治疗一位急需帮助的朋友,但她并没将病人的名字及病情告知对方。

朱博怀医生到达后,发现李小龙躺在床上已深度昏迷,无法唤醒,并且感觉不到脉搏,听不见心跳声,连呼吸也停止了。尽管已没有生命迹象,但基于瞳孔尚未完全扩散,所以他又花了十分钟试图使他苏醒,但没有成功。[442]

在这一点上,朱博怀医生一定非常清楚,李小龙在他到来之前已经去世了。[443]似乎很可能是邹文怀向朱博怀医生解释了问题的严重性,并恳求他将李小龙的遗体送到一公里外的浸信会医院,以减少目击者的数量。但是相反,朱博怀医生叫来一辆救护车,坚持要将“病人”送到25分钟车程以外的伊利沙伯医院(Queen Elizabeth Hospital),而不是距离此地近得多的浸信会医院。[444]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将这起爆炸性新闻引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吧。此外,救护人员并不知道这位“病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小龙,更不知道他很可能已经去世了。朱博怀明白邹文怀的心思,并同意这么做,但也仅此而已。

在救护车到达之前,老谋深算的邹文怀开始安排一些事情。首先,他告诉丁珮,任何话都不要对媒体讲;[445]然后,他打电话给李小龙的妻子:“琳达,你能马上赶到伊利沙伯医院吗?小龙正在去那儿的路上——他现在在救护车里。”

“他怎么了?”琳达质问道。[446]

“我不清楚,可能跟上次差不多。”

晚上10点半左右,两名急救人员和救护车司机赶到现场,路上花去七分钟的时间。资深急救人员彭德生(Pang Tak Sun)发现这名病人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他没有马上认出病人是谁,赶紧上前进行急救处理,发现病人已没有脉搏,呼吸也停止之后,又立即为病人进行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然而,各种急救措施一一用过,病人还是没有反应。彭德生决定尽快送医院。把病人抬上救护车后,邹文怀和朱博怀医生也跟着上了车。去往伊利沙伯医院途中,急救人员继续对李小龙进行各种治疗。后来,彭德生解释了为什么他会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继续替病人做人工呼吸:“身为一名急救人员,即使一个人看上去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我也必须要把他或她当作一个活人来对待,为其进行急救。”[447]

琳达比救护车早15分钟到达伊利沙伯医院。当她去咨询台询问自己的丈夫在哪个病房时,工作人员答复说:“一定是有人在开玩笑,否则我们怎么毫不知情呢!”[448]她正要打电话回家,突然看到李小龙躺在担架上,被人推着从她身边经过,直接进了急诊室。她发现李小龙已经毫无知觉。一组医护人员正在为他按压心脏。“我从来没想过他可能会死,更不用说他已经死了。”琳达回忆道。大约一分钟后,医生们突然推着李小龙上楼,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她也跟着跑过去。医生们将一剂强心针直接注入李小龙的心脏部位,并实施电击。一旁的医护人员试图把琳达拉出去:“你不能看。”但琳达挣扎着摆脱对方的拉拽,坚持说:“别管我——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她注意到显示李小龙心脏跳动频率的心电图(EKG)已经呈直线了。医生们最终放弃了抢救,因为他早在到达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亡了。尽管琳达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走了,但她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她向其中一名医生询问:“他还活着吗?”医生摇了摇头。

琳达一个人在医院走廊上徘徊,医疗组的负责人问她是否需要尸检。“是的,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琳达说。[449]

晚上11点半刚过,香港各地电话铃声四起,都在传一个消息:李小龙去世,享年32岁,死因不明。

有人把电话打到香港新任警务处处长薛畿辅(Charles Sutcliffe)的家中。他当时正在位于太平山的家中举办派对,到场的都是著名的媒体人士。[450]消息一传开,所有来宾全部向门口走去。“结束后再回来。”薛畿辅大声对记者们喊道。他们直接奔向了伊利沙伯医院。

英国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泰德·托马斯也是薛畿辅的派对嘉宾之一,他曾在1971年采访过李小龙。当泰德·托马斯和他的同事赶到伊利沙伯医院时,警察已经对医院进行了封锁管制。一大群电视摄影师和报社记者在入口处乱成一团。“没人能混进去。”泰德·托马斯说。[451]

在没有任何官方声明的情况下,有关李小龙死因的各种谣言开始在医院外的记者圈中流传开来。记者们挤在医院附近的付费电话亭,疯狂地打电话给各种与李小龙有关的人士,以期获得第一手的消息。其中一名记者联系上了《龙争虎斗》的副导演陆正,他常陪李小龙去喝清酒。

“有人告诉我说李小龙是被打死的,”记者说,“这种说法属实吗?”

“谣言!”陆正很无奈地回复道,“这是个谣言。”

“他在尖沙咀被一二十个人群殴,”记者继续说道,“这事你不知道吗?”

“你疯了吧!”陆正大声痛斥道,说完把电话挂了。

他很担心,打电话到李小龙家。8岁的李国豪接起电话。“你爸爸在家吗?”陆正问道。

“不在家。”李国豪用粤语说道。

“他在哪儿?”

“电影!电影!电影!”[452]

当邹文怀和琳达走出医院门口,准备离开时,等候在门口的摄影师见他们出来,频频按下快门,闪光灯亮成一片。由于根本无法走出人群,他们撤了回去。邹文怀打电话给他的妻子,让她去接他们。意识到媒体会堵在李小龙家门口,邹文怀随后又给附近的凌格福医生打电话,询问能否去他家暂避风头。

琳达突然坚持要回去看丈夫一眼,以确定他是真的走了。站在李小龙遗体旁边,琳达说:“我感到一股难以置信的力量注入我的身体,让我的精神稍微振作起来。小龙把他的决心和勇气传给了我。刹那间,我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知道我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尽可能地为小龙、国豪和香凝把所有的事处理好。”[453]

凌晨零点30分,警方来到丁珮的公寓。他们没有告诉她,李小龙已经死了。她极度地心烦意乱,忍不住想要打听他现在的情况。救护车离开她的公寓后,她给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打了电话。警察在公寓内搜查时,他们在一旁安慰她。警方没有发现任何打斗或肢体冲突的迹象。地板上的床垫收拾得整整齐齐。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三个玻璃杯,两瓶没喝完的七喜汽水和和怡泉干姜水,以及一袋打开锡纸包装的止痛药。丁珮对警方做了详细的陈述。鉴于邹文怀和丁珮在后来的证词中说法一致,他应该指导过丁珮如何应对警方的询问。她是一名专业演员,记住台词是她的基本功。

邹文怀成功地瞒天过海,让李小龙刚好在丁珮公寓之外的地方去世。为掩盖真相,他需要在这部荒谬的戏剧中再安排另外一名演员。

邹文怀和琳达在凌晨1点钟左右抵达凌格福医生家。琳达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不知道在接下来面对记者时该说些什么。她深爱她的丈夫,并为他感到无比自豪。

“你对小龙和其他女人的关系了解多少?”琳达问凌格福医生,“他是个花花公子吗?”[454]

“据我所知,他没有其他的男女关系。”凌格福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香港媒体会把他毁了的,”琳达说,“我怎么做才能不让他们以恶俗的言辞来攻击小龙呢?”

琳达和邹文怀在凌格福医生的客厅内开始商量,他们一起决定了如何对记者开口,以及说些什么内容。

安德鲁·摩根半夜接到邹文怀的电话,立刻赶往嘉禾。邹文怀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安德鲁·摩根负责撰写发布英文新闻稿,而邹文怀则联系中文媒体授权发布李小龙去世的消息。经过一番内部讨论,嘉禾公司最终确定了官方声明的措辞:李小龙与妻子琳达在自家花园散步时晕倒,延至晚上经医生到场诊断后,发觉情况严重,遂将他送往伊利沙伯医院进行急救,后于午夜十一时三十分证实身亡。嘉禾为巨星的离去表示哀悼。[455]

大约在同一时间,伊利沙伯医院发布官方说明:演员李小龙死于急性脑水肿,引发脑水肿的原因尚不清楚。

基于这两个说法,香港媒体向公众报道,他们的偶像与心爱的妻子在自家花园散步时晕倒,死于不明原因引发的脑水肿。“我们想要保护李小龙的形象和声誉,保护琳达和孩子们的感情。”安德鲁·摩根说,“但我们还没有愚蠢到相信我们不会被发现的地步,只是我们能推迟多长时间的问题。”[456]

这个李小龙之死的编造版本,仅维持了三天。

曾在《中国邮报》上多次对李小龙进行报道的周姓记者(H. S. Chow)对嘉禾风轻云淡的声明表示怀疑,他锐意探求真相,开始打电话多方求证。每家香港医院在派出救护车之后,都会有一份详细的日志,上面列出了接送的地址。周记者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找到了当天的救护车日志以及司机。他说服司机说出当晚的真实情况。

从司机口中得知,40号救护车是从笔架山道67号二楼的一间公寓内把李小龙接走的。可李小龙家在金巴伦道41号。周记者又打了几个电话之后,发现笔架山道67号公寓的住户正是丁珮本人。“上帝保佑周先生,”安德鲁·摩根说,“后来我们聘请他担任了嘉禾的公关顾问。”[457]

1973年,香港市面上共发行有4份英文报纸、101份中文报纸,都在抢夺125万的读者市场。在这残酷的竞争环境中滋生了臭名昭著的“风月小报”——以报道明星丑闻为主,用词大胆、尖酸刻薄。[458]这位香港知名度最高的明星实际上是死在一位漂亮女星的家中,真相被爆出来之后,引得各路风月小报开始竞相编造故事以博人眼球。《中国邮报》刊登专文,标题为“李小龙的死因是谁在撒谎?”(Who’s Lying on Li’s Death),文章中写道:“电影明星李小龙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是在漂亮女星丁珮的公寓内度过的——并非像之前报道的那样死于自己家中。”[459]《星报》对此事也立即跟进,在头版醒目地写道:“李小龙震惊!”(Bruce Lee Shock)[460]。

邹文怀知道自己编造的故事被揭穿之后,立即停止接听媒体来电,并试图重新统一口径。丁珮独自在公寓内面对媒体的追问,她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在起初编造的情节上继续圆谎,“周五晚上,李小龙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和妈妈一早便外出了,”她对记者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几个月前,我们在街上遇到的。”[461]李小龙的哥哥李忠琛也支持丁珮的说法,他驳斥《中国邮报》的报道,称其是“胡编乱造”。

为了反驳丁珮的说法,媒体采访了丁珮的邻居。邻居们证实,李小龙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基本上每周都会去丁珮家。《星报》再发头条文章,标题是“丁珮香闺杀龙”(Betty Ting Pei’ s Fragrant Chamber Killed the Dragon)[462]。

经过几天的媒体炮轰之后,邹文怀和琳达与丁珮协商,又构想出一个新的故事来掩盖真相。其惯用的手法是,承认无法否认的事实,否认新闻媒体无法证实的事实。为了保护李小龙的声誉以及照顾琳达跟孩子们的感情,继续把李小龙塑造成居家好男人的形象,他们驳斥了李小龙和丁珮之间的绯闻。当然,此举也是为了《龙争虎斗》的票房着想,该片上映在即,此前已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必须尽量降低影响。于是,为了规避丁珮和邹文怀的法律风险,他们坚称李小龙是在伊利沙伯医院去世的。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编造一个新的时间表,不能向公众承认李小龙和丁珮单独在一起。他需要一个时间证人。

根据琳达最新的描述:“1973年7月20日中午,我约了女友一起吃饭逛街,准备出门时,小龙还在书房工作。他告诉我,邹文怀下午会来家里,谈《死亡游戏》剧本的事,稍后可能会与乔治·拉扎贝一起外出吃晚饭。当我离开他时,他还跟往常一样忙着工作。那是我和我丈夫最后一次交谈。”[463]

邹文怀是李小龙的老板兼商业伙伴,并不是他的写作伙伴。他说自己是下午3点钟到李小龙家,两人讨论剧本到下午5点,然后一起开车去丁珮家,邀请她出演片中的女主角。这是一次工作会面,不牵扯其他内容,丁珮和李小龙只是普通朋友。

晚上7点,李小龙抱怨说头疼。到了7点半,头疼加剧,丁珮拿了一粒自己平时用的止痛药给他——其中包括325毫克的阿司匹林和200毫克的甲丙氨酯——这是一种温和的肌肉松弛剂。李小龙走进丁珮的卧室躺下,邹文怀出门去接乔治·拉扎贝。

后来,邹文怀几次打来电话询问李小龙的情况,丁珮发现根本叫不醒他。于是,邹文怀立即开车赶回公寓。当邹文怀到达公寓时,李小龙似乎在沉睡。[464]他试图唤醒李小龙,但没能成功。丁珮打电话给她的私人医生朱博怀,请他来公寓为一位朋友治病。朱博怀医生对李小龙进行检查后,叫来一辆救护车,并吩咐急救人员把李小龙送去伊利沙伯医院。晚上11点半,医院正式宣告李小龙死亡。

这个李小龙之死的更新版本,持续了30年。

李小龙的哥哥李忠琛下午2点半到伊利沙伯医院的太平间确认了尸体的身份。7月23日,根据琳达的意愿,以及为了配合警方调查,利塞特医生(Dr. R. R. Lycette)在确认过身份之后,开始进行全面尸检。利塞特医生完成的尸检报告中写道:“尸体是一名体格健壮的中国男性,大约30岁,身高1米72。”他没有发现被谋杀的证据,“头皮没有瘀青,头骨也没有骨折或受伤的迹象。除左胸处有一针孔外,双臂或身体其他部分没有发现针孔,也没有呈现任何骨折及瘀伤。”李小龙的心脏和大脑中的血管都是正常的,可见不是死于心脏病或脑动脉瘤。利塞特医生发现,唯一异常的是肝脾肾等器官有不同程度的充血,并且大脑血管、微血管和静脉均出现严重水肿现象。“硬脑膜覆盖下的大脑非常紧张。大脑重达1575克。一个正常的大脑重约1400克。”[465]

他的结论是:“脑水肿是由脑充血所引起的,并因此导致了猝死。肺部和其他器官的充血意味着脑水肿首先妨碍了呼吸功能,而心脏继续将血液输送回由于缺氧而扩张的身体动脉。脑水肿最终导致心肺功能衰竭,心脏停止跳动。”

虽然利塞特医生确信李小龙是死于急性脑水肿,但造成脑水肿的原因却是个谜。“关于脑水肿的原因,这些发现并没有提供明确的证据。”尸检报告的最后一行提出了新的调查方向,“脑水肿有可能是身体对某种药物产生过敏反应而诱发的。”

利塞特医生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他在李小龙的胃里发现两样东西:止痛药的残留物以及少量大麻。为此,利塞特医生去见了在5月10日救治李小龙的凌格福医生和邬显庭医生。两人确信大麻是李小龙第一次晕倒的罪魁祸首。他们试图说服利塞特医生是大麻导致了李小龙的死亡。“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死因是大麻中毒,”利塞特医生在一封信中写道,“可能是长期食用或是一次食用过量。”[466]

几乎就在利塞特医生在李小龙的胃里发现大麻的同时,他办公室的同事将这件事泄露给了媒体。1973年,香港共查获1748公斤鸦片、399公斤吗啡以及50公斤海洛因,皆有案可查。[467]大麻仍然被香港警方、媒体以及公众视为万恶之源——是它让西方嬉皮士运动风行一时,并让年轻人和自己的父母反目成仇。风月小报报道李小龙死前一直在服食大麻。自此,这个故事具备了爆炸性丑闻的所有元素:性、毒品、欺骗和死亡。“香港媒体简直疯了。”琳达回忆道。[468]

于是,在媒体口中,李小龙下午与丁珮的约会变成了毒品狂欢。从大麻信息泄露开始,媒体接连不断地报道非法药物,将李小龙从一个健身狂人变成了瘾君子。风月小报甚至向自己的读者披露,李小龙死于过量服用“707”——相当于香港的“西班牙苍蝇(Spanish Fly)”——在伟哥(Viagra)尚未研制成功之前,“707”据说是一种强效的性兴奋剂。媒体以讹传讹,越写越离谱,甚至还将李小龙与其他毒品联系起来,从LSD(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致幻剂)到海洛因再到可卡因,极尽诋毁之能事。[469] 7月25日,《东方日报》(The Oriental Daily)写道:“我们注意到,李小龙临终前,在他的床边发现了一根吸管以及几个装满粉末的纸袋。”[470]

从花枝招展的丁珮开始,风月小报对与李小龙有关的所有女明星逐一进行了报道,把李小龙从超级英雄变成了风流浪子。“媒体决定,他们可以通过包括丁珮在内的各路女星来为这个故事增添趣味性。”安德鲁·摩根说,“他们翻阅了过往所有的文件,试图寻找李小龙与漂亮女星的合影。他们用了五页的篇幅来刊登李小龙与不同女孩的照片,你知道的,有挽手的、微笑的,所有与他有关的,全放上去了。与他有关的谣言争相见报,说他服药过量、马上风、阳痿,甚至被年轻混混砍死,以及被他的用人下毒,等等。还有人编造说他并没死。”[471]

许多崇拜者根本无法接受李小龙的离去,他如此年轻,并且精力充沛。《中国邮报》报道称,槟城(Penang)的马来西亚人认为,有关他死亡的新闻只是电影公司为《死亡游戏》所做的残忍的宣传噱头。“影迷们一直在为这一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甚至还有人为此下注。”[472]

由于李小龙剧中角色与现实生活形象之间的界限极为模糊,所以他的很多影迷会将他电影中的情节与他的死因联系到一起。“有些人认为日本人与李小龙的死有关。除了传统的中日战争,李小龙先前多次对日本空手道和柔道公开羞辱。”在李小龙的第一部传记(1974年)中,亚历克斯·本·布洛克(Alex Ben Block)写道,“在日本有一种被称为忍者的刺客组织。每位忍者都是资深的药剂师,擅长配制不同的毒药。”[473]

对李小龙下黑手的,如果不是忍者,就有可能是一位心怀忌妒的功夫大师。他用手指在别人身上的某个部位点一下,就能让对方死亡,粤语中称这种能力为“点穴”(dim mak)。布洛克在书中写道:“一位名叫李开华(Kay Wah Lee)的马来西亚人常年苦练点穴。他声称可以走在街上,随便将手在受害人身上点一下,受害人就会在两年后的某一天(或任何指定的时间)死亡。”[474]

在这种娱乐式的功夫电影幻想之外,大多数的丑闻报道仍是男女床笫之间的那些事。李小龙第二本传记的作者多恩·阿提欧(Don Atyeo)在书中写道:“最近一次在台湾旅行,乘坐出租车时,与司机闲聊起李小龙的死因。‘嗯,是啊,性生活太多了。’出租车司机会意地点点头说。这句无心之语概括了当前多数东方人的心声。”[475]

一时间,李小龙下体充血的谣言甚嚣尘上,有小报记者通过贿赂医护人员进入太平间拍照。“我偷偷付给太平间美容师1500港元,让我可以进去拍一张李小龙尸体的照片。”[476]《今夜报》的创办人王世瑜(Patrick Wang)说道,“拍完他的遗容之后,我试图再拍一张他下体的照片。结果那个女人把我推到一边,拖出了太平间,说我那么做会害她被解雇的。”

虽然王世瑜无法证实李小龙下体充血的传闻,但他拍到了李小龙的面部照片,仅从照片上看,确实有些浮肿。李小龙香港葬礼的纪录片也捕捉到李小龙棺材玻璃下那张浮肿变形的面容,于是又引发了新一轮的阴谋论:那张浮肿的脸证明李小龙是被毒死的!安德鲁·摩根给出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解释,李小龙的脸有所变形是因为防腐工作不到位而造成的。“香港大多数尸体都会选择火化,因为墓地太贵了。”安德鲁·摩根说,“事实上,香港那些遗体防腐师工作真的很差劲。”[477]

李小龙的香港葬礼结束后,琳达·李准备将李小龙带回西雅图安葬。临行前,她在香港启德机场发表了一份公开声明,她恳求媒体和大众停止对李小龙死因的臆测。她说:“虽然还没有收到最后的尸检报告,但我个人深信小龙是自然死亡。我不会追究任何人,也不认为任何人应该对他的死负责。命运安排是我们无法改变的。最重要的是小龙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嘉禾公司的一位代表也呼吁道:“现在,这位巨星已经走了,大多数电影人都希望让他走得体面些。这些报道,如果属实,无疑会毁了他的形象,会让无数李小龙影迷为之心碎的。”[478]

伤心欲绝的香港影迷对琳达将李小龙的遗体运回西雅图安葬一事感到愤怒。“有很多敌意、愤怒和猜测,”安德鲁·摩根说,“有人怀疑这是谋杀,这一切都是圈套,认为李小龙被绑架了。”为了打消大众的疑虑,嘉禾安排一名摄影师跟去西雅图拍摄李小龙的葬礼,并将拍摄内容发回香港公开报道,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为了合法地将李小龙的遗体从香港运往美国,李小龙的棺材先是被密封在一个衬铅集装箱里,然后再放到一个木制的船运箱里。棺材内部是白色的丝绸内衬,李小龙的遗体被一个玻璃外罩保护起来。抵达西雅图后,当箱子打开时,人们发现棺材在运输过程中与集装箱的衬铅发生了摩擦,被严重损坏了。在更换棺材时,安德鲁·摩根发现内部的白色丝绸内衬已经被李小龙的西装染成了蓝色。“波音747的货运区没有加压,”安德鲁·摩根解释说,“我们从香港起飞时,香港当天的温度是32°,湿度是98%。棺材内的空气被玻璃罩密封起来。当波音747从11582.4米的高度稳定下降时,空气在玻璃罩上凝结成水气,开始滴落下来,棺材内部像是下了一场小雨。”安德鲁·摩根赶紧去购买了一副同等大小的棺材替换过来:“新买的这幅棺材略微有些深棕色,天鹅绒内衬。”[479]

目光敏锐的香港观众注意到棺材与运走时的不一样,于是开始指责嘉禾调换了遗体。“一切都失控了,”安德鲁·摩根说,“这件事本来很容易解释。”然而,试图澄清只会导致更多的猜测。那个有划痕和污渍的棺材会被认为是李小龙灵魂没有得到安息的象征。[480]突然间,每个人都变成了占卜师,牵强附会地寻找先兆。有人将其归结于破坏了风水:7月18日,一场台风袭击了香港,卷走了李小龙安置在屋檐墙壁上的风水反射器——一个小型的木制八卦镜,他还没来得及更换,人就去世了。另有一些人认为他是被诅咒的:李小龙当时住在九龙塘附近,小龙闯入九龙的地盘,自然会引起争斗,九龙把小龙击败了。[481]

所有那些狂热的臆测,矛头都指向了丁珮。媒体对丁珮紧盯不放,持续报道。“好像每个人都想让我死,”丁珮对《星报》抱怨道,“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我真的不想活了。小龙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不就此打住呢?”尽管她请求原谅,但负面报道仍是接踵而至。为此,她威胁说如果继续诽谤,她将起诉媒体。其中一家小报在头版头条回应道:“丁珮,请来告我们吧!”这一系列所谓的新鲜爆料,最终迫使这位26岁的女孩将自己反锁家中,不再出门。她的一位密友透露:“除了看电视,她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报纸恶意的言论和不断发酵的猜疑很快引发了真正让人感到恐惧的事情。

吉隆坡的学生团队举着写有“丁珮害死了李小龙”的牌子示威。谣言开始在香港蔓延,说她的生命受到威胁。8月初,警方接到炸弹威胁电话。他们在一个广场上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棕色纸袋,上面用中文写着:丁珮知道李小龙的死因。后来这起事件被证实是一场恶作剧,纸袋里全是垃圾。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又有三枚假炸弹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被发现,上面写有“为李小龙报仇”的字样。[482]

香港的英国统治阶层可以完全忽视明星丑闻,但炸弹威胁是另一回事。1967年,香港左派暴动,让英国人对香港的控制受到冲击,人们对那次事件记忆犹新。一场小小的劳资纠纷引发了一场暴力反抗。一些激进分子想要把英国人从香港赶出去,他们在整个城市安置了许多炸弹,有真有假,总数超过8000枚。亲英的政客、记者和警察被杀,许多无辜的受害者也受到牵连。[483]

人们越来越担心目前的局势持续发酵下去的话,有可能会演变成更普遍的冲突事件。于是,政府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官方下令对李小龙的死因进行全面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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