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盛名所累

1971年10月3日,《唐山大兄》上映后,李小龙一夜之间成了东南亚最出名的明星。起初,他还为这一成功激动万分。毕竟,在当了二十多年的电影演员之后,终于实现了成为超级巨星的梦想。李小龙回洛杉矶后跟朋友们吹嘘道:“在香港,我比披头士还要出名。”[267]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成名所带来的压力和负担开始让他疲惫不堪。他走到每一条街上都会被人群围观。如果他想去店里买些衣服,商店不得不关门,以免因他引发拥挤。他去餐厅时,人们会把脸贴在窗户上盯着他看。

李小龙在接受《黑带》杂志采访时承认:“最大的损失是你从此没了隐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都在努力追求名利,可一旦你得到了,事情并不如预想的那么美好。在香港,我去任何地方,都被人盯着看,被索要签名。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花很多时间在家里工作的一个原因。现在,家和办公室是最安静的地方。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像史蒂夫·麦奎因这样的明星会刻意避免去公共场所了。一开始,我并不在意自己被曝光,但很快,这变得令人头疼了。”[268]

当《君子》杂志的记者亚历克斯·本·布洛克(Alex Ben Block)问李小龙,名声是否让他的生活有所改变时,李小龙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像是被关进了监狱,就好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我很喜欢开玩笑,但我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畅所欲言了。但从根本上来看,它并没有让我有什么改变。它不会让我感到骄傲,也不会让我觉得我比以前更好了,我还是原来那个我,老样子。”[269]

比起没有隐私,更糟糕的是日渐增加的危机感。似乎每个人都想跟他比试一下。有一次,他乘坐一辆出租车,司机转过身来问他:“你想跟我打一场吗?我觉得你功夫不行。”[270]因此,他不再单独在公开场合露面,并雇用了几位信得过的武行来给他当保镖。

一天下午,有位精神不正常的跟踪者翻过李小龙九龙塘的豪宅围墙,跳进那个日式小花园里,李国豪和李香凝正在那儿玩耍。他嚷嚷着要和李小龙比试一下:“你很能打吗?让我看看你有多厉害!”鉴于李小龙的两位好友杰伊·赛布林和莎朗·塔特被曼森邪教成员残忍地杀死,他对此既害怕又愤怒。“这家伙闯进我家,那是我私人的地方,”李小龙怒气冲冲地回忆道,“我踢他比踢任何人都要狠,狠狠地修理了他一顿。”[271]

自那以后,李小龙要确保他的孩子们随时都有人照看,以保证他们不会被绑架。“小龙非常担心他的孩子们没人陪伴,”琳达说,“在美国,你的孩子可以自己走出家门,但这是在香港。他非常谨慎。”[272]

20世纪70年代初,三合会对香港电影业的参与,并不像后来80年代和90年代那么嚣张,因为邵逸夫垄断了这个行业。可仍有一些黑帮人士躲在聚光灯外的阴影里,虎视眈眈地窥视着。《精武门》大获成功之后,有几位黑帮人士登门拜访了李小龙。“有人站在我家门口,递给我一张20万港元的支票。我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回答说,‘别担心,一点儿薄礼,请笑纳。’问题是我根本不认识这帮人,从来没见过面。”李小龙告诉美国杂志《格斗明星》(Fighting Stars),“当有人给你一大笔钱时——就像这样,你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我撕毁了那些支票,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273]

李小龙开始佩戴一条藏有小刀的皮带,这表明他越来越警惕。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这位世界上最著名的徒手格斗传道者开始持械自卫。[274]“他变得非常多疑,”去香港拜访李小龙的詹姆斯·柯本说道,“他让人有一种无法接近的感觉,仿佛有面盾牌在三四米以外将他包围了起来,任何进入该区域的人都会被怀疑,他们必须小心。”[275]

随着李小龙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与他接触只能通过他那些儿时的玩伴。因为他们在他成名之前就认识他了,他仍然完全信任他们。除了他的管家胡奀,还有他最亲密也是认识时间最长的朋友小麒麟,他们一起在片场长大。当李小龙听说小麒麟家境困难,入不敷出时,立刻从美国寄钱给他。当李小龙在好莱坞苦苦挣扎时,小麒麟把他介绍给邵逸夫。李小龙在《猛龙过江》中为胡奀安排了一个角色,并提名他为副武术指导,以提高他在演艺圈的地位。他们就是中国人所讲的“老关系”,是永远互相关照的老朋友。

一家名为“星海”的独立电影公司意识到李小龙和小麒麟之间的关系,找到小麒麟,邀请他主演一部电影,前提是得说服李小龙和他一起出演。李小龙拒绝了,他没兴趣在一部质量欠佳的电影中饰演一个小角色,但他不想让自己的老朋友失去这次机会。所以,作为妥协,他同意帮他们设计一些打戏,并亲自帮忙宣传这部电影。

李小龙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片场指导其中的一场打戏,又去出席了《麒麟掌》(Fist of Unicorn)首映前的新闻发布会。[276]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星海公司的制片人用隐藏的摄像机把他参与的过程偷拍下来,并将偷拍内容很拙劣地剪辑到电影正片中,使其看上去像是李小龙也有份出演一个角色。然后,在电影宣传中,大量使用他的形象,甚至声称《麒麟掌》是“李小龙导演”的。当李小龙得知自己被骗后,大发雷霆,直接起诉了该片的制片人。小麒麟声称自己毫不知情。安德鲁·摩根说:“相比小麒麟个人而言,李小龙对自己被算计进去更为愤怒。”[277]

不管小麒麟是否知情,这件事都让李小龙意识到,总会有人不择手段地想要利用他的朋友跟他扯上关系,因此,他对身边的朋友也起了戒心。1972年8月12日,李小龙在给水户上原的信中写道:“亲爱的朋友——最近‘朋友’都已变成了一个稀缺的词,一个打着友谊的名号可又充满警惕的恶心游戏——我很想念你,想念我们曾经一起简单午餐的日子,想念我们许多欢乐的通信时光。”[278]

无论李小龙走到哪里,都会被狗仔队骚扰。起初,他还能保持耐心,后来,这种关系变得越来越充满敌意。有一次,他刚离开电视演播室不久,发现自己被一群狗仔队团团围住了。他摆了几分钟的姿势配合他们拍照,之后,他们又提出了更多的要求。“你已经拍了几千张了。”李小龙生气地说道。[279]当他试图逃离人群时,他们把他堵了回去。在推推搡搡的混乱中,他碰掉了一名摄影师手中的相机。第二天,新闻头条大肆报道李小龙殴打摄影师。[280]

习惯了被媒体盛赞的李小龙见到媒体开始炮轰他时,十分震惊,手足无措。“小龙经常因为媒体的负面报道而发火,”他的儿时玩伴、《猛龙过江》的演员陈炳炽回忆道,“他跟我说过很多次,‘我今天不能工作,你有没有看到他们的报道?’他会大叫一声,然后直接走开。”[281]

除了要面对媒体惯用的攻击名人的手段,李小龙还不得不处理跨国界演员经常会面临的问题:种族的纯洁性。李小龙在电影中所塑造的角色是战无不胜的华人英雄,是自己国民的保卫者。在《唐山大兄》中,他为华工出头,与恶毒的泰国老板作对;在《精武门》中,他捍卫国人荣誉,对日本人的侮辱进行反抗;在《猛龙过江》中,他保护中餐馆不受西方黑恶势力的骚扰。

但李小龙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呢?这个问题在他生前的报道中反复出现——甚至还延伸到他的遗产问题上。他虽然是在香港长大,但他出生在美国,在美国读大学,在美国生活了12年,然后带着一位蓝眼睛的美国妻子和两名混血子女回到香港,粤语已经有些生疏,可说起外国思想来,却又滔滔不绝。

有一名中国记者问他:“你认为跨种族婚姻会面临无法解决的障碍吗?”李小龙回答道:“很多人可能认为它会,但对我来说,这种种族障碍并不存在。如果我说,我相信‘天下所有人’都是宇宙大家庭的一员,你可能会认为我在说大话、做白日梦。但如果有人仍然相信种族之间存在着差异,我会认为他太落后、太狭隘了。不管你的肤色是黑色还是白色,是红色还是蓝色,我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跟你交朋友。”[282]

可惜,这种后种族主义的观点并不能得到多数中国人的认同。他们在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殖民统治后,仍在努力寻求一个民族的自豪感。如果李小龙拒绝做一个中国民族主义者,那么一些媒体就会把他塑造成这样的形象。中文报纸坚持用中文的正式拼法来写他的姓氏“Li”,尽管他已经跟他们讲过多次,应该使用美国的拼法“Lee”。[283]甚至有一家台湾报纸竟然刊登了一篇据说是李小龙本人所写的文章,“李小龙”在文章中写道:“我是中国人,当然要尽我的一份责任……我是中国人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我成为美国的华侨,是一种偶然的事情……事实上,因为我是黄脸孔的中国人,我不可以在白人影视剧中出演主角……现在是中国人,永远都是中国人。”[284]

对李小龙中国人身份的焦虑,最终引发了一场关于胡须的全面争论。很少有汉族男性能够长出极为浓密的胡须——即使是稀松的胡须也需要数周的时间才能长成。对于中国人来说,常会由体毛联想到其他事情(中国有一个很流行的笑话:外国人为什么体毛旺盛?因为当我们已经进化成人的时候,它们还是猴子)。由于李小龙身上有欧洲血统,所以他可以长出浓密的胡须。他在美国时没有定期剃须的习惯,因为在那里,没人会在乎这种事。但到了香港,一脸的络腮胡让李小龙看起来像是成吉思汗的堂兄——古装片中蒙古大反派。这提醒了他的中国影迷,他是位“混血儿”。

1972年1月12日,当一家香港杂志刊登了李小龙在机场为家人送行的照片后,他一脸络腮胡的形象让观众大吃一惊。《香港电视日报》(Hong Kong’s Radio and Television Daily)批评他这种形象会对年轻人产生不好的影响,也会对健康的社会秩序产生威胁:

他的花恤衫、五颜六色T恤长裤、波鞋、凉鞋及大皮带,早已令一向讲求身光颈靓的大小明星侧目,但怎么也猜不到这位刚30岁出头的三百万小生竟会留起胡须来。[285]

老实说,满脸胡须的李小龙,确与当年把美国闹得翻天覆地的“嬉皮士”无异,远不及往日俊俏。但信心爆棚的李小龙显然毫不在意,而且还开玩笑预言:香港将从此多了一倍“胡须佬”。此说其实未尝不可,只要我们留意一下周围,不是有很多人,特别是后生仔正模仿他的发型、装束甚至小动作吗?一如李小龙所说,外国演员是不会像香港明星般,平日亦以盛装示人,看来香港这个本来已洋气甚重的社会,又会因大名鼎鼎的李小龙而进一步加剧“花旗风”。

另一群受到李小龙西派做法威胁的是他的咏春同门。当他创建截拳道时,李小龙和他的“母拳”彻底分道扬镳了。多年来,他一直对他们隐瞒这件事。直到他准备搬回香港时,他才写信给自己的授业师兄黄淳樑,承认自己的观点过于离经叛道:“自从(19)66年开始认真去练习后(护具、手套etc.),觉得以前的偏见是错了,因此改叫我的心得练出的为截拳道,截拳道只是名称矣,至紧要的还是不要去局部偏见而练,当然我是日日练走,修习工具(拳、腿、摔etc.),日要提高基本条件。拳理虽是要紧,现实的还是重要。”最后,他又很恭敬地将自己在拳术上的成就归功于叶问和黄淳樑:“我是感谢你和师父在港时多多指导我咏春门径,其实是多得你使我多去走现实路。”[286]

叶问称回港的李小龙是“暴发户”,他一回来就立刻跑去师父的武馆,忙着展示截拳道的优势。在那个狭小的房间内,叶问和十几位徒弟正在练拳。其中有些是初次见面,有些则是他十几岁时认识的。李小龙要求找人上来跟他过过招。众人支支吾吾,不敢上前。最后一位师弟在他人怂恿下站了出来。“那个家伙完全搞不清我的路数,”李小龙得意扬扬地跟水户上原讲道,“我不停地打进打出,拳打脚踢,根本不给他恢复平衡的机会。我猜他当时肯定很沮丧。因为如果我不加以控制的话,每一次都能打到他。截拳道对咏春来说,太快了。”下一位师弟表现更差,“我一直在用假动作,他每次都会上当。有一次他没站稳,差点脸部着地。我根本都没碰到他。”

那些师兄们看到两位师弟接连落败后,拒绝再和李小龙交手。“那些懦夫,他们临阵退缩了。我真的很想和他们打一场。”李小龙抱怨道,“我刚开始接触咏春时,正是这帮人给了我一段糟糕的时光。我当时只有15岁,骨瘦如柴,而那些人当时已经是叶问师父的助教了。好吧,我猜他们见识到了,不敢站出来,怕出洋相。”[287]

那天,黄淳樑没有在场,但他听到了人们的抱怨:李小龙让他的师兄弟们很没面子;他声称自己的拳术比咏春好;应该有人好好给他上一课。

《唐山大兄》上映之后,李小龙很激动地给黄淳樑打电话:“我的电影,你看了吗?”[288]

“还没看。”黄淳樑回答。

“我会把电影票寄给你,”李小龙紧跟着说道,“你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功夫比以前更好了,而且打斗方式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动作很快,很少有人能碰到我。”

“我对你在功夫方面的进展一无所知。”他的师兄冷淡地回应道。

收到李小龙寄来的两张电影票后,黄淳樑带着自己最资深的弟子温鉴良(Wan Kam Leung)一起去看了这部电影。第二天,李小龙打来电话,像是一位激动且自豪的学生急于得到老师的夸奖:“樑哥,电影看过了吗?”

“看了。”

“现在,我的功夫真的不错了,对吧?我的腿很快,是吗?”

“你的拳打出去很慢,但收回来很快。”黄淳樑毫不客气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评价。一位咏春拳好手应该出拳快,回收慢。他是在说李小龙出拳无力。

李小龙听后很意外,有点儿受打击,他辩解道:“嗯,你在电影中看到的和现实不太一样。”

“那我们找个时间试试吧!”黄淳樑向李小龙提出了挑战。

可惜,这次约战由于李小龙当时正忙着新电影的拍摄而被推迟了。直到将近一年后,李小龙拍完《猛龙过江》,他才有时间邀请黄淳樑去他位于九龙塘的别墅见面。表面上是为了讨论《死亡游戏》的拍摄——李小龙想让黄淳樑饰演其中一位守关者——但真正的原因是,想看看师弟是否已经超过师兄了。

37岁的黄淳樑带着弟子温鉴良一同前往。李小龙带他们参观完自己的豪宅后,直接去了“练功房”,里面堆满了沙袋、速度球以及各种用于特殊训练的器械,比如他的电刺激肌肉训练仪。李小龙把各个器械的训练方法逐一演示了一遍。比如,他把一个网球用鱼丝线吊起来,大约在与眼齐平的高度上,侧身起腿,连踢三次,球是不规则晃动的,而且他的腿始终没放下来。踢完最后一次,他又顺势用脚钩起挂在椅子上的一条毛巾,拿过来擦去脸上的汗。

李小龙很得意地转向黄淳樑,准备接受他一年前的挑战:“好吧,让我见识一下你真正的实力。你想试试刚才那些动作吗?”

“如果只是切磋,没问题。如果是比武,那就算了吧。”黄淳樑说道。为了保护对方,先制定规则,再进行切磋,他是可以接受的,但他不会参与没有任何规则的打斗,就像李小龙和黄泽民那样。

“没问题。”李小龙接受他的建议。

两人开桩对峙。黄淳樑当时穿了一件长袖梦特娇衬衫,李小龙穿着一件T恤。李小龙以右侧置前的姿势站立,重心偏向左腿,右脚放松踮起,伺机准备起腿,右拳置于腰间。两人对峙很长时间,都特别谨慎,谁也不想因着急而犯错。突然,黄淳樑主动发起进攻,以右脚踩向李小龙的膝盖,这是咏春拳典型的开场动作。李小龙显然预料到了这一点,立即后退一步,紧接着以右拳自外门向黄淳樑打去。黄淳樑右脚踩空之际,顺势上步,以左手变为摊手,挡开来拳的同时,以右手标指插向李小龙的喉咙。虽是如此,由于李小龙的出拳力量大、速度快,在被黄淳樑以摊手消去大部分力量之后,仍然打中了他左肩和锁骨的中间部位。

“樑哥,虽然你很聪明,先制住我前脚,但是我直拳先打中你的,你说是不是?”李小龙调侃道,“我们再试过。”

这一次,李小龙改变策略,轻松地跳动起来——如同跳舞一样,就像他在电影中做的那样。他快速打出几记右刺拳,逼得黄淳樑一再后退格挡。几次躲闪过后,黄淳樑开始反击,左拳打向李小龙的胸口。李小龙拍开来拳。黄淳樑料想他会这么做,直接把左拳回收,右手标指再次打向李小龙的咽喉。与此同时,李小龙以右掌轻轻拍到了黄淳樑的脸上。紧接着,黄淳樑的标指轻轻点到了李小龙的喉咙。

李小龙跳回来,说道:“樑哥,其实是我先打到你的,你觉得呢?”

“别太当真了,”黄淳樑笑了笑,“谁先打到谁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击中的力度。你是对的,你先打到我了。可是,我的摊手已经把你的力量消掉一大部分了。讲真的,如果你以全力打到我身上,我肯定承受不住,但如果你的力量大打折扣,对我来说就不妨事。问题是我的手打中了你的喉咙。你肯定知道如果我们真的动起手来,谁会伤得更重。”

短暂交流过后,李小龙停止用手,开始使出他那高超的腿法。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两人继续点到即止地切磋以及肆无忌惮地打趣。他们结束后,李小龙邀请黄淳樑和他的弟子温鉴良去了太子道(Prince Edward Road)附近的咖啡厅。

“樑哥,你的手上功夫真好。如果我退得不够快,我就输给你了。”李小龙笑着说,“幸运的是,你太慢了。”

“你的腿法非常出色,”黄淳樑反唇相讥道,“如果你的脚能碰到我就好了。”

两人继续互开玩笑,他们转向温鉴良,询问他的看法。“你们不相上下。”他很委婉地回答。[289]

40年过后,温鉴良不需要像当初那么圆滑了。“如果让我选到底谁赢了,我会说李小龙赢了。”他笑着说道,“老实讲,如果李小龙用尽全力跟我师父打,我师父肯定会倒下的。李小龙的腿真的很有力。我想没有人能扛得住他一脚。喝完咖啡后,李小龙和我师父握手告别。李小龙跟我师父讲,让他有空时再去找他。回到武馆后,我师父脱下衬衫让我给他擦药。他的手臂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幸亏我师父穿着长袖衬衫,所以李小龙没看到他身上的瘀伤。”[290]

李小龙和黄淳樑闭门切磋过后,关系仍然很好,李小龙看似为他的失礼行为得到了“报复”,但并不是每位咏春门人都对这一结果感到满意。当李小龙在香港电视台宣传《猛龙过江》时,有人问他,对传统功夫怎么看?李小龙回答道:“如果一位武术家想要在格斗中寻求真理,僵死的传统形式并不能把他束缚住。如今,中国武术家的训练方法就像是在陆地上教人游泳。”[291]很多咏春拳的拥趸认为这是在公开打脸,同时也是一种经济上的威胁。武术教学本就是一门利润率很低的苦差事。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学生离开他们的传统师父,转投截拳道门下,都会让很多武馆被迫关门。

香港《星报》(The Star)刊登了一系列文章,据说是叶问的儿子叶准写的,讲述的是李小龙十几岁时学功夫的事情。在文章第四部分,叶准写到他看到年轻的李小龙在训练时因技术不过关而被对方击倒。可是,该故事存在着一个致命的错误,叶准在青少年时期从未和李小龙一起训练过。他直到1965年才来到香港,当时,李小龙已经移居美国多年了。

李小龙认为这篇文章是一种公开的侮辱,于是怒气冲冲地找到叶准当面对峙,询问他见报的那些文字是否出自他的手笔。叶准予以否认,并指责代笔的记者。李小龙又找到那位记者讨要说法。

作为香港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超级巨星,李小龙自然是《星报》重点报道的对象。该报的创办人兼总编辑曾竞时(Graham Jenkins)是一位澳大利亚记者,与鲁伯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一样顽固。他紧接着发表了一篇后续报道,假意以愤怒的口吻讨伐李小龙,称李小龙威胁该报的线人,逼迫他更改报道的内容。[292]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抹黑李小龙,让李小龙看起来像是个流氓恶霸。这更加激怒了李小龙,他以诽谤罪起诉《星报》。安德鲁·摩根说:“李小龙的逻辑是,如果你不登报道歉,事情就会一直继续下去。”[293]它确实一直继续下去了。公牛被激怒后,它的犄角会不停地挑动。《星报》很得意地报道这起诉讼。[294]

随着争论的加剧,其他报纸也开始加入,竞相报道李小龙不尊重自己的师父叶问,导致叶问对李小龙的表现很生气,并引用咏春门人的话来回应李小龙的无礼行为。在传统的中国儒家文化中,孩子、学生和弟子应该孝敬父母、尊敬老师,忠于师门。由于李小龙公开提倡个人自由、反对传统,因此在思想上被认定为与叛逆青年是同一阵营。与叶问不和的传言成了整个社会动荡的一种缩影。保守派媒体在《精武门》之后,将李小龙奉为中国英雄,现在则报道他太过西方、太过现代,不够中国化。

李小龙正在经历一场相当老派的公共危机:一连串的负面报道正在损害他的个人形象。愤怒和报复并未能阻止这种事情持续发酵——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么李小龙的强势回应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所以,多次强调格斗中的适应性的李小龙转而使用另一种方式,也是他身为演员最大的优势:个人魅力。事实上,李小龙非常尊重叶问,而且叶问也特别喜欢这位“暴发户”。不管他在公开场合对传统武术有多么尖锐的抨击,李小龙对叶问本人都很有礼貌,也特别关心。无论叶问对李小龙所发表的有关传统武术的评价是否完全赞同,他都足够聪明,意识到有这位亚洲最著名的功夫巨星作为自己的弟子,为他撑门面,对他来说绝对是件好事。为了平息不和的谣言,李小龙邀请叶问在九龙公园附近的一间茶餐厅饮茶(下午茶和一些点心)。

他们吃东西时,李小龙微笑着问师父:“您还认我这个弟子吗?”[295]

叶问快速回复道:“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吗?”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吃完后,李小龙说:“师父,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散步了,一起走走怎么样?”他们走在繁华的弥敦道上,所有公众都能亲眼看到他们师徒二人关系非常融洽,打破了不和的谣言。[296]

一场自然灾害让李小龙重新树立了他身为中国人民保卫者的形象。1972年6月18日,因连日暴雨,导致宝珊道(Po Shan Road)附近发生毁灭性的泥石流,造成67人死亡,20人重伤,两栋建筑被毁。香港电视剧借鉴美国的电视节目,首次播出了24小时的名人慈善节目《赈灾义演》。以李小龙为核心,共筹得资金700万港元。节目中,李小龙让小国豪上台,表演击破木板。此外,他还为本次活动捐赠了一万港元。这一切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息:李小龙是一位自豪的中国父亲,在人民需要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他的慷慨赢得了新闻媒体的赞誉。

如果不是因为另一件不幸的事,李小龙的魅力攻势可能会自此压制住所有的负面报道。1972年12月2日,叶问去世,李小龙未能出席葬礼。3000年来,丧葬仪式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缺席师父的葬礼就等于直接在唾弃他的过去。媒体开始炮轰李小龙。甚至出现了一张广为流传的漫画,上面画着李小龙在叶问的灵位前说:“对不起,师父,我忙着挣钱,没时间出席您的葬礼。”

媒体随意找来一众咏春门人批评李小龙是一位数典忘本的叛徒,比起传统的中国伦理道德,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李小龙的一位师兄说道:“至于师父谢世,李小龙竟未露面,令人费解。今天李小龙是截拳道宗师及电影红星,要到殡仪馆,也许有点不便吧!”另一位师兄也指称:“人已死了,本着我国固有的礼教道德,无论如何也应该表示一下的。”[297]

就连与他关系要好的授业师兄黄淳樑也在接受采访中说道:“这趟师父过世,他未做任何表示,是非曲直,自有社会人士及武术界中人公论。但我觉得,一个人应该重视‘本’,无论你今日有了多大的成就,也不应该忘本!因为你今日开山立派,盛极一时,但你的武功基础仍脱不了原来的范畴。话说回来,李小龙今趟做法,或有他自己的苦衷和尴尬情况,不过若有本心,无论如何也应该到场的,他全然没有表示,自是失礼于人。的确,一个人能做到富贵不矜骄的确是不容易的。”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有的批评都是围绕一个问题展开的,为什么李小龙没有出席叶问的葬礼。他根本不知道师父已经去世了。叶问当时只是一位名声不太大的武术老师,他的死讯只会登在中文报纸上,而李小龙很少看中文报纸。他唯一知晓的途径只能是通过他以前的师兄弟,然而,他们故意没告诉他。“你知道吗,那群家伙就住在城里,他们竟然不通知我,”李小龙私下对朋友很气愤地说道,“该死的,他们的忌妒心也太强了吧!三天后,我才知道师父的死讯。我真的很难过,同时又很失望。”[298]叶问的儿子叶准最终也承认了这一点:“家父刚谢世,我曾拿出电话簿想打电话给李小龙,但被人劝阻,我也就作罢。”[299]

咏春门人高明的报复手段,让人不得不佩服。李小龙已经开宗立派,且公开批评传统功夫,这让他们颜面尽失。叶问过世后,他们故意不告诉他葬礼的事情,让他在公众面前丢脸。李小龙无法公开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因为这样做就等于承认他和昔日咏春师兄弟们的关系有多么糟糕。

李小龙为了缓解危机,更是为了真实地表达自己对师父的尊重之情,在知道消息后,立刻赶去送上了自己迟来的敬意。在头七那天,人们会在死者家中守灵,因为人们相信死者的灵魂会在这一天回来探望家人。守灵的时间定在晚上8点,但李小龙7点钟就到了,他是第一个到师父家的人。

他为自己未能出席师父的葬礼,谦卑地向叶准以及叶问的其他家人道歉。[300]

成名后的所有压力——持续不断的媒体骚扰,老朋友的暗箭伤人,对自己和家人安全的担忧——这一切都让李小龙怀疑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这时,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他在过去7年间不懈努力追求的目标,终于有机会实现了。华纳公司来电,提出要让李小龙主演他自己的好莱坞动作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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