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猛龙过江

《猛龙过江》是李小龙第一部自己创作的电影剧本。语言是他面临的最大障碍。该片的助理导演植耀昌(Chi Yao Chang)说:“他发现自己离开香港太久了,脱离了中文环境,再以中文来写剧本有些不适应。”[189]李小龙自嘲被夹在两个世界之间:“这真的很有趣。我18岁时,第一次去美国,买了这本英汉词典,原本是为了帮我找到合适的英文单词,现在我发现我却要用它来查找我心目中的中文意思。”[190]为了方便创作,李小龙会先把自己的想法通过英语口述录下来,然后随着剧本的发展,他和植耀昌再将这些口头笔记整理成中文剧本。

《猛龙过江》最初的故事理念,来源于李小龙向泰德·阿什利推荐的那部电视剧《武士》。该剧讲述了一位19世纪的中国功夫高手从没落的清朝逃往旧金山,在那里保护当地中国移民不受欺凌剥削的故事。[191]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李小龙与华纳一样,也改变了最初的想法。由于担心去美国拍摄古装片的成本过高,他将故事背景挪到了今天,并试图寻找一个更为便宜的拍摄地点。

截至这时,还没有任何一位中国导演在西方拍过戏。李小龙坚称自己是第一位,他把目光投向了欧洲城市,最终选定了罗马。1960年,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在《斯巴达克斯》(Spartacus)中有一幕戏是以罗马斗兽场为背景的,这让李小龙冒出一个念头,他也可以在那里和西方坏蛋打一场。更重要的是,李小龙一直想拍西部片,选在意大利拍,符合他打入好莱坞的伊斯特伍德策略。

当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没办法直接从电视行业进入电影行业时,他先去意大利拍摄了几部低成本的意大利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s)[192]。李小龙相信,香港之于他就如同意大利之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一个可以让他进入好莱坞的跳板。“我会先回香港,在那里成名之后,再打回好莱坞,你等着瞧吧,我会成为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样的超级巨星。”李小龙自信满满地对一位美国朋友讲道。[193]李小龙打算把《猛龙过江》拍成意大利东方片(spaghetti eastern),这部电影会让他在西方备受关注。

李小龙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剧本的初稿。[194]他在原来《武士》剧本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改。在这个修改后的欧洲版本中,一家开在罗马的中餐馆受到当地意大利黑手党的威胁,餐馆老板请她在香港的叔叔派人过去帮忙。于是,她的叔叔安排了后辈唐龙过去。唐龙的意思是“中国龙”(与中文片名《猛龙过江》相呼应)。李小龙根据自己在美国的亲身经历,将唐龙设定成一个来自香港新界的乡巴佬,单纯且淳朴。“唐龙是个很简单的人,但他想干大事。”李小龙在拍摄期间告诉记者,“他对罗马这样的大都市一无所知,但他假装自己没问题。”[195]唐龙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李小龙因此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香港电影类型——功夫喜剧——成龙后来将其发扬光大。不仅西方人瞧不起唐龙,就连餐馆里那些老练圆滑的华人兄弟们最初也没拿正眼看过他。他所仰仗的是自己的功夫。“故事非常简单,一个乡巴佬去了外国的大都市,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最终赢得了众人的尊重。”李小龙接受《君子》杂志采访时说,“说到底,他只是简单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并将挡在前进道路上的敌人逐一打倒。”

就在李小龙忙着修改剧本时,他的老朋友、也是他的编剧指导老师斯特林·西利芬特于1972年4月10日抵达香港启德机场。当时,斯特林·西利芬特正忙另一个项目,但他想重启《无音笛》。李小龙希望能让斯特林·西利芬特感受到自己如今的巨星风采,于是在邹文怀、苗可秀以及衣依(Maria Yi)的陪同下,一起在机场恭候他的到来。另有一群媒体记者和电视台工作人员跟在后面,准备记录下好莱坞大佬与香港影视新贵接触的历史时刻。安德鲁·摩根说:“每次有媒体报道说从美国远道而来的黑人或白人要与李小龙一起合拍电影时,大家都会觉得,哇,太给中国人长脸了!”[196]

李小龙带着斯特林·西利芬特上街闲逛,想让他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结果成了影迷队伍大游行。“他有数百位影迷闻讯而来,只是为看他一眼,”西利芬特回忆道,“他们如潮水一般,大喊大叫,试图靠近他。小龙穿着三件套的白色布里奥尼(Brioni)西装,走在路上,像个国王,微笑着向人群示意。那个情景太奇妙了,天哪,太不可思议了!”[197]李小龙邀请斯特林·西利芬特进到戏院和中国观众一起观看《精武门》。“简直不敢相信人们看完那部电影后的反应,”西利芬特说道,“他们先是沉默,继而开始大喊大叫,兴奋至极。尤其是当他把日本人一脚踢飞后,他们太喜欢那个时刻了!”

回到美国后,斯特林·西利芬特在1972年4月20日给李小龙写了一封信,讨论《无音笛》项目的重启。在这一点上,他们俩达成了共识。“看到你取得了如此非凡的成功,我为你感到高兴,太令人欣慰了,这种感受难以形容。我真心希望我能在今年下半年再次回访香港,届时我们可以把《无音笛》推到镜头前。相信我,我会为之努力的。”[198]

虽然李小龙和邹文怀在名义上同是协和电影公司的股东,但该公司实际上是嘉禾的子公司,所以说到底,邹文怀仍然是李小龙的老板。身为一名员工,李小龙唯一的手段就是时不时地准备跳槽,以威胁邹文怀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利。比如当李小龙试图说服邹文怀同意让他执导自己的电影,而不是与罗维合拍《黄面虎》时,他假意去与邵逸夫接触。后来,他与邵逸夫的见面被媒体曝光,报道上说邵氏试图高薪挖走李小龙。结果,这一厢情愿的说法让邵逸夫大怒,连忙让秘书登报否认,但语义含糊:“我们不排除与李小龙签约的可能,他极具商业价值,可即便真的要签下他,也不会是今年。”[199]邹文怀担心自己失去这棵摇钱树,最终答应了李小龙的要求,让他这个新手来执导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从那时开始,每当与邹文怀发生重大冲突,李小龙都会跑去见邵逸夫。

李小龙开始寻找合适的演员来饰演片中的女主角,他面试了数十名女演员以及红极一时的女星。有趣的是,丁珮从未参加过面试,因为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李小龙将这一决定归咎于他的老板邹文怀。

“嗯,一切都准备好了,”李小龙试图解释道,“不过邹文怀认为你并不适合出演这个角色。”

“没关系啊,”丁珮说道,“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啊!”

“我喜欢你的新发型。看上去非常利落、洒脱。”李小龙换了个话题,“你去哪里理的发?我想在《猛龙过江》里换个新造型。”

“安东尼·沃克(Anthony Walker)帮我剪的,”丁珮说,“你动身去罗马之前,我会帮你约一下他。”

李小龙最终敲定的女演员是苗可秀,她曾在《精武门》中与李小龙有过合作。当然,他这个决定主要是为了针对罗维,他想拆罗维的台。邹文怀原本计划让苗可秀和王羽共同出演《黄面虎》,但李小龙不同意。因为这样看上去,《黄面虎》基本上和《精武门》是同一个制作班底了,除了把李小龙换成了王羽。所以,李小龙坚持让邹文怀把苗可秀从罗维那边抽离出来转交给他。在明星演员和明星导演之间,邹文怀再一次站在了明星演员这边。

罗维发现后,气得不得了。“罗叔叔非常生气,甚至对我也是一样,”苗可秀说,“他以为我去罗马是因为李小龙很有名。我跟他说那不是真的,我只是服从公司安排而已。我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派我过去。”[200]有来就有往,罗维要求邹文怀把李小龙已经指定的演员李昆(Lee Kwan)给换过来。考虑到罗维的心理感受,邹文怀答应了他的要求。结果,李小龙发现后,轮到他大发雷霆了。“小龙直接开始爆粗口,用广东话和英语穿插着骂,那是一种很市井街头的粗鄙用语。”曾担任《猛龙过江》制片的张钦鹏说道,“他发誓有一天他要开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制作公司。”[201]

罗维还在为李小龙挖走苗可秀而生气,他通过媒体对李小龙进行了猛烈的抨击。[202]他在接受新加坡报纸《新国家》(The New Nation)采访时表示,香港电影界的头号明星是王羽,不是李小龙。对此,李小龙回应道,他的成功与罗维的指导无关,他会用《猛龙过江》来证明这一点。

乘坐环球航空公司的航班飞行长达19个小时之后,李小龙、邹文怀、制片张钦鹏和摄影师西本正(Tadashi Nishimoto,又名“贺兰山”)于1972年5月5日抵达达芬奇机场,入住威尼托大街(Via Veneto)的弗罗拉大酒店(Hotel Flora),直到5月17日才退房离开。[203]

趁着苗可秀和其他香港摄制组成员未到,一行四人有几天的闲暇时间。他们决定先去观光购物。这群人计划去著名的旅游景点比萨斜塔看看。“去的路上,途经一家‘古驰’(Gucci)的时装店,我们停了下来。”张钦鹏回忆道,“李小龙和邹文怀被里面陈列的高级时装迷住了,两人一口气买了很多衣服。我记得小龙买了一件质地非常好的意大利皮夹克,现在还能回想起来皮革有多柔软。”[204]

这群人很快对意大利饮食感到了厌倦,罗马当地破旧的中餐馆里的粤菜更不地道。后来,西本正偶然发现了一家东京人开的日料店,菜品还不错。他们经常在那里用餐,偶尔也会喝些清酒。“有一天,在店里喝了三小杯清酒之后,服务员递上一条毛巾,让李小龙擦脸,”西本正回忆道,“结果李小龙不小心把隐形眼镜擦掉了,他紧接着拿出一副墨镜戴上,继续兴高采烈地跟大家聊天。”[205]日本清酒是李小龙唯一可以大量饮用的酒水,而且随着名气越来越大,压力也随之渐增,清酒成了他最喜欢的饮品。[206]

当邹文怀和张钦鹏与此次为华人摄制组提供支持的意大利电影公司见面时,邹文怀提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他应该向参与摄制工作的罗马人每日支付多少薪水或补贴。“跟我们对接的那位女士说,在正常情况下,每天七万或八万里拉,”张钦鹏说道,“但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由于参与工作的都是男士,所以会不可避免地想要去找乐子,十万里拉会更好一些。因此,邹文怀同意支付十万里拉。”[207]

或许是出于充实剧本的需要,这一幕似乎激发了李小龙的创作灵感,他在《猛龙过江》的实际拍摄中增添了与妓女有关的一场戏。李小龙饰演的乡巴佬唐龙因个性淳朴天真而被指责在与外国人交流时表现得不够友好,试图改变的他在纳沃纳广场(Piazza Navona)无意间被意大利妓女搭讪带走。直到那位妓女赤身裸体地从房间内的浴室走出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于是仓皇逃走——对李小龙平日作风有所了解的香港观众在看到这一幕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至于妓女角色的人选,李小龙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玛丽莎·隆戈(Malisa Longo)的照片后,确定非她莫属。对此,玛丽莎·隆戈回忆道:“老实说,我对拍的那部电影不太看好,因为我拿到的这个角色戏份太少了。而且在意大利,李小龙还不够出名,没人知道他是谁。”起初,她认为李小龙很自负,直到“他给了我一个微笑,让略显尴尬的局面有所缓解”。当他们在酒店拍摄裸体的戏份时,“李小龙非常紧张,坐立不安,正如你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李小龙对我很温柔,也很体贴。甚至当他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他也总是盯着我的眼睛看。我非常喜欢他。”[208]

苗可秀可能没留意到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她非常内向,”玛丽莎·隆戈说,“只要当天拍完她的戏份,她就立刻不见了。”苗可秀和第二组摄制组成员在几天前一起抵达了罗马。作为片中唯一的女生,她和那些男孩子们处得像哥们儿一样。“晚饭后,我们没事干,我们就想,不如找点儿乐子吧!”苗可秀回忆道,“他们让我站在街上,看有没有人来跟我打招呼。因为我们知道罗马的年轻人喜欢艳遇。他们说,‘就站在那儿。’我也想看看自己魅力如何。没一会儿,一辆跑车开了过去,然后又倒车回来,靠边停下,车窗摇下来时,我立刻跑去了他们等我的地方。我们总是开这样的玩笑,和小龙一起拍戏真的很好玩。”[209]

据苗可秀说,这种恶搞游戏一度延伸到她和李小龙的关系上。一位意大利制片人在拍摄期间经常色眯眯地看着她。她把这件事跟李小龙说了:“他为什么总那么做?真的很恶心。”李小龙说:“没问题,我来搞定。”自那时起,每次吃饭时李小龙都会坐在苗可秀旁边。他会牵着她的手,帮她拎东西,对她非常好。他们一起走路时,李小龙会搂着她的肩膀。那位制作人见状不敢再盯着她看了,也不再发出坏笑的声音了。“他以为我是小龙的女朋友,”苗可秀说,“他不敢再对我眨眼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李小龙和苗可秀会在罗马有几十张举止亲密的合影。但是,当两位年轻漂亮的演员在异国他乡以男女主角的身份共同出演一部电影时,并且戏中两人还有爱慕之情,戏里戏外的界限很容易模糊不清。结果导致剧组其他工作人员对两人的关系有所误解。“一天早上,我们都下楼吃早餐,”张钦鹏回忆道,“我们先到那里,接着李小龙下来了,紧随身后的是苗可秀。服务员盯着李小龙看,好像他们真的做了什么很亲密的事。”[210]安德鲁·摩根认为:“一时冲动而已。拍外景时,发生这样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211]

为了向赛尔乔·莱昂内(Sergio Leone)的意大利西部片的视觉风格致敬,李小龙计划在片中反派科尔特(Colt)从罗马机场走下飞机时,给他来一个大大的特写。[212]他邀请查克·诺里斯来扮演这个角色。“我知道在电影中露个脸——即便是香港电影——也会让我的知名度有所提高,这可能会为我们的(空手道)道场吸引到更多的学生。”查克·诺里斯回忆道,“我没想到这会是我新职业生涯的开始。”[213]

查克·诺里斯不仅带来了他身为美国顶尖空手道冠军的头衔,还带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人物——他的助教兼商业合伙人鲍勃·沃尔。“查克和小龙通完电话,说他要去罗马拍电影,”鲍勃·沃尔回忆道,“你不能一个人去,咱俩是搭档,我也得去。所以我自己买了机票跟着过去了。”[214]鲍勃·沃尔声称李小龙见到他很“兴奋”,因为“他喜欢我”。然而,根据张钦鹏的说法,李小龙并不是特别高兴,他对这位不速之客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鲍勃的到来引起了一点不愉快。我们回到酒店时,李小龙说,‘为什么诺里斯要带这个家伙来?’从他提起鲍勃的语气来看,很明显李小龙不喜欢他。”[215]最后,查克·诺里斯说服李小龙,给鲍勃·沃尔在戏中安排个角色。

由于斗兽场内严禁拍摄,摄制组不得不贿赂主管人员,假装成游客,将摄像机装在背包里混进场内。警卫只给了他们几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拍摄一些外景和空镜,比如查克·诺里斯站在高处,低头看向李小龙,李小龙四处奔跑,以及两人面对面对峙。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摄影师西本正都在用哈苏相机(Hasselblad)来拍摄环境照片,这是为了回到香港后,方便香港摄制组根据这些照片来作图制景,以求在嘉禾片场内能根据需要重建斗兽场。电影中这场戏的大部分打斗都是在香港片场通过三天紧锣密鼓的拍摄而完成的。

在12天内尽可能多地完成了罗马大部分戏份后,李小龙和香港摄制组以及查克·诺里斯、鲍勃·沃尔于1972年5月18日下午3点抵达香港启德机场。琳达和女儿香凝以及一大群记者簇拥在那里迎接李小龙。在记者招待会上,李小龙一如既往地风趣幽默,魅力十足。有传言说因为这位新手制作人经验不足,导致预算超支。当被问及他在这部电影上已经投入了多少钱时,李小龙闪烁其词:“我没有估算过费用支出的情况,也从来没担心过。我相信,如果这笔钱值得花,我可能不会省着。当然,我也不会乱花钱。首先要考虑的是哪些是需要的,哪些是合理的,把这些做好,利润自然会随之而来。”

“你预计这部电影的票房能有多少?”另一名记者问道。[216]正如穆罕默德·阿里喜欢通过预测在第几个回合击倒对手来炒作他的比赛一样,李小龙也喜欢吹嘘他的电影能卖多少钱。听完问题后,李小龙立即举起了五根手指,意思是500万港币。

另一名记者接着问道:“在《唐山大兄》中,你使用了著名的‘李三脚’,票房高达300万;然后在《精武门》中,你使用了双节棍,票房冲破400万的大关,所以我想知道,你会在这部电影中使用什么武器,来确保票房能够达到你的预期呢?”

“记下我说的话,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李小龙打趣道(他计划同时使用两根双节棍)。

看到这位身材瘦小的当红明星旁边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西方人,一位记者问道:“你和查克·诺里斯先生在电影中有交手的戏吗?”

“我和查克·诺里斯在电影中会交手吗?”李小龙开玩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我们要做爱吗?”

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大笑起来,但也有一些记者感觉被冒犯了。《今夜报》(Kam Yeh Pao)、《星夜报》(Starry Night News)因此而批评李小龙“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和“一朝得志、语无伦次”。[217]这几篇评论标志着李小龙和香港媒体的蜜月期即将结束,阿谀奉承的媒体开始改变风向,准备炮轰李小龙。

自从《唐山大兄》上映以来,有数十位业余功夫爱好者为求出名登报号称要挑战李小龙。此番查克·诺里斯抵港,更引发了这些业余人士的爱国热潮,他们想向这位美国人发起挑战。然而,诺里斯不愿被此事牵连,他很生气。李小龙告诫他没必要在意这种事:“只要你作声,你就输了,这些人只是想出名而已。”[218]但脾气暴躁的爱尔兰人鲍勃·沃尔却对此不以为然,他通过媒体发表了一份声明,声称要代表查克·诺里斯接受挑战,并建议挑战者跟他在深夜脱口秀节目《欢乐今宵》中公开较量:“我的教练查克·诺里斯受到了挑战。他比我要厉害得多,所以我想让你,无论是谁,先跟我打,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向他挑战。我们的较量将在电视台播出,这样能让每位香港朋友见证,你是怎么被我打死的。”

不出所料,1972年5月19日,当李小龙、查克·诺里斯和鲍勃·沃尔出现在《欢乐今宵》的演播室时,并没有挑战者在那儿等他们。因此,观众没能看成这场所谓的生死对决,反而看到了查克·诺里斯在鲍勃·沃尔的配合下演示他的空手道技术。然后,李小龙起身,由查克·诺里斯为他持靶,随机展示他闪电般的快踢。

展示过后,他们坐在沙发上开始接受采访。主持人刘家杰(Josiah Lau)用粤语问李小龙:“报纸上说这几位西方人都是你在美国教过的学生,有你在指导他们,所以他们才赢得了很多届的空手道冠军。这是真的吗?我觉得你的功夫一定很厉害。”

李小龙咧嘴一笑,摆了摆手,避开了这个陷阱:“别给我挖坑,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他们是我的学生。我们是好朋友,只要我们有时间就会聚到一起讨论武术。”

刘家杰以英语向查克·诺里斯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很多人说你们两个是李小龙的学生,但刚刚李小龙否认了这一点,他说你们只是朋友关系,那么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呢?”

查克·诺里斯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复,他一定事先知道主持人会这么问,所以他极为小心地回答道:“事实上,我们水平太差了,不够格做他的学生;而他太优秀了,不适合做我们的老师。”查克·诺里斯说完后笑了,现场观众也哄堂大笑,为他这番场面话以及所表现出来的与中国人一样的谦逊,报以了赞赏的掌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欣赏他的功夫,即使他不把我们当学生,我们仍然把他当作我们的老师。”[219]

“你觉得李小龙怎么样?”刘家杰进一步问道。

“他是个很可爱的家伙,受过良好的教育。此外,在我所见过的武术家中,他是最好的。”查克·诺里斯回答道。

难怪在李小龙所接触过的武术家中,他最喜欢查克·诺里斯。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李小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当然也是他从影以来最满足的时刻。他对自己的电影享有完全的掌控权——不再只是单纯的演员——而且,所有人都说他非常适合这种类型的电影:坚定、公正、有趣。《猛龙过江》的助理导演植耀昌提到过:“有人说李小龙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我说他像一台不会停止的机器。为什么我会这样说呢?因为在工作现场,他既导,还演,又是武术指导,每一个镜头都跑不了,简直忙得团团转,满头大汗。但是,当转换灯光、有片刻休息的时候,他却从不会坐在椅子上,不是指点别人几下拳脚招数,便是讲滑稽的‘成人笑话’,逗得满场都是欢笑声,给紧张的工作增添了不少生气。”[220]前一刻,李小龙还在将可口可乐罐放在灯具上练习如何踢到它,为电影中他跳起踢灯的那场戏做准备;下一刻,他就会让那位名叫聂安达的演员拿出吉他来为他伴奏,他要演唱他最喜欢的那首经典古巴民歌《关塔纳梅拉》(Guantanamera),而且边唱边跳。“一天之内,我把那首歌弹了17遍,我现在真的很烦那首歌。”聂安达回忆道。

与任何出色的帮派大哥一样,李小龙奖励忠诚,并懂得与他的伙伴分享他的成功。在这部戏里,他给三位儿时的玩伴安排了角色——陈炳炽、小麒麟和他的管家胡奀,让他们仨在餐厅扮演服务员。胡奀说:“他要确保我能和所有和他一起共事的人得到同样的尊重。”[221]由于小麒麟还在电影行业里苦苦打拼,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所以李小龙将他提升为副武术指导,以提高他在演艺圈的地位。李小龙通过这部戏,把两个世界(美国和中国)的伙伴们聚集到了一起。有所付出就会有所得。“李小龙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总是毫不设防地大笑,玩得很开心,而且他喜欢在片场炫耀,”在片中饰演黑手党头目的乔恩·T.本(Jon T. Benn)说道,“片场总会有一些漂亮女孩儿,他喜欢逗她们。当我们准备拍摄时,他又认真得要命,十足的完美主义者。”[222]

丁珮是常去片场探班的漂亮女星之一。无论李小龙和苗可秀在意大利的关系是真是假,当他们回到香港后,这段关系就结束了。李小龙继续和丁珮交往。丁珮说:“我一直在片场陪他,那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223]他们越来越看重这段感情,以至于李小龙远不像以前那么偷偷摸摸了,他甚至会在公开场合跟她约会。“我在亲亲吧见过他们好几次,”聂安达说,“李小龙全神贯注地看着丁珮,你可以明显感觉到两人在眉目传情。他们就像是一对无法忍受分离的情侣,卿卿我我,深情对视。”[224]安德鲁·摩根对此表示赞同:“李小龙很喜欢丁珮。她本身就很有魅力。”[225]

当李小龙第一次打电话给查克·诺里斯,邀请他出演自己的电影时,查克·诺里斯开玩笑地问道:“谁会赢?”[226]

“我是主演,当然是我赢啦!”李小龙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这场打戏将是整部电影的亮点。”

“好的,但只能有这么一次。”诺里斯继续笑着说道,“你想让我做些什么准备?”

“你体重多少?”李小龙问道。

“73或74公斤吧。”

“我差不多64公斤”,李小龙说,“我想让你增重10公斤。”

“距离开拍只有三个星期了!”诺里斯表示抗议,“为什么?”

“作为对手的话,这会让你看起来更令人畏惧。”

虽然他给出的理由看似很有道理,但对于一生从事电影工作的李小龙来说,他可能早就意识到10公斤的新增脂肪会让查克·诺里斯的肌肉线条变得不再清晰,这可以与他自己雕刻般的体形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份参演的鲍勃·沃尔说:“查克不喜欢《猛龙过江》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头肥胖的驼鹿。”[227]与拳腿快如闪电的李小龙相比,额外的重量势必会减缓查克·诺里斯的移动速度。身为主演、导演兼制片人,李小龙显然没有把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摆到桌面上。

李小龙为斗兽场一战做了长达13页的详细笔记和人物分镜,其部分灵感来自穆罕默德·阿里和克里夫兰·威廉姆斯(Cveland Williams)的二番战及三番战(1966年)。李小龙的空手道冠军弟子乔·刘易斯曾提到过:“李小龙会在他那台8毫米电影放映机上反复播放克里夫兰·威廉姆斯的拳击比赛,他会研究阿里是如何出拳的,包括他移动的方式,李小龙特别强调机动性,而空手道习练者更注重静止的站姿。”[228]李小龙和诺里斯在嘉禾搭建的斗兽场内紧锣密鼓地拍了三天,他们增加了踢腿、摔投以及其他武术技巧。与此同时,李小龙也开始教查克·诺里斯如何搞清楚竞技格斗(体育运动)和电影打斗(娱乐表演)之间的区别。“我们从李小龙身上学到了非常宝贵的经验,”鲍勃·沃尔回忆道,“当你真正与人格斗时,你不会让别人知道你受伤了;但在一场精心编排的打戏中,即便对方没真的伤到你,你也要让观众相信对方把你打伤了。所以这完全是两种相反的表现形式。”[229]

李小龙曾向查克·诺里斯承诺,他们这场戏将是整部电影的亮点。他说对了。尽管人们对《猛龙过江》的评价众说纷纭,但压倒性的共识是,他们的这场打戏绝对是电影史上最精彩的动作场面之一。[230]事后来看,它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两位武术家之间的竞争,这并不是两位单纯的演员,他们是所处时代中最著名的两位武术家。但让其魅力经久不息的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与成龙和李连杰成为功夫明星之路不同,李小龙多年来一直是武术的教学者和革新者。他像是一位带着明确教学目的的老师,对这场打戏进行了精心的编排。一开始,他很被动,被诺里斯饰演的美国空手道冠军柯尔特压着打,因为他被传统形式束缚住了。临近落败的边缘时,他迅速进行调整,重新适应当下的情形,开始自由地表达自己——轻跳着步子,控制距离,并运用各种躲闪,最终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整场打斗简直就是一部截拳道教程。他不仅仅是在拍动作戏,还是在就武术应该如何教授和练习进行一次哲学层面的论证。

除了将身体动作和格斗理念通过这场打戏表现出来,李小龙还将与众不同的情感揉入这部功夫电影当中。比如他们互相摇晃手指,暗示对方能力不行时,抑或李小龙饰演的唐龙从柯尔特结实的胸膛上扯下一把毛发,很嫌弃地擦掉时,都有一种戏谑式的幽默。虽然大多数功夫片中的决斗戏都是由复仇及相互仇恨所驱动的,但这两位在现实生活中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却始终以互相尊重的武者姿态来面对对方。最后,当柯尔特的手臂和膝关节被打伤无法继续战斗时,唐龙以眼神示意他放弃,但骄傲的柯尔特拒绝了,唐龙的脸上流露出对其不得不杀的惋惜和懊悔的表情。之后,唐龙把柯尔特的战袍盖在了他的身体上,单膝跪地,表达自己的尊重和悲伤。

当查克·诺里斯于6月13日离开香港时,电影仍有三分之一的戏份未能拍完。李小龙已明显落后于原拍摄计划,并且预算超支,他将错过原定的夏季上映日期。直到7月23日,后期制作终于要开始时,他才将主要的拍摄内容完成。

大多数香港电影都会使用事先录制好的音乐以降低制作成本,但李小龙坚持聘请音乐人来为本片原创音乐,并亲自参与其中,演奏了一种打击乐器。[231]这部电影是用35毫米电影摄像机拍摄的,无声胶片。[232]电影人物的对白后期采用了不同的语种配音——粤语、普通话及英语。李小龙要求亲自为自己的英文版配音。英国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兼配音演员泰德·托马斯(Ted Thomas)认为:“电影明星想要亲自配音,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他做不好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配音并不是一项简单的技巧。其他配音演员很生气,因为他们的工作被耽搁了,李小龙并不是太重视他们。李小龙问,‘你不想让我这么做吗?’我说,‘不是的,不过我们有更专业的人。’他为此事感到很生气。”[233]为了安抚这位大明星兼导演,泰德·托马斯勉为其难地让李小龙为戏中那位威胁中餐馆服务员的非裔美国人配音。

由于电影错过了暑期档,而且超出40%的预算,于是,邹文怀说服李小龙拍摄云丝顿(Winston)香烟广告,通过赞助的形式来弥补部分超支的费用,并借此为电影将调至寒假档期上映做宣传。[234]原本计划让李小龙拍摄一段三分钟的武术示范短片,再搭配上杨斯的三分钟举重示范短片,剪成三辑《猛龙过江》的影视广告,分发给戏院及电视台播放。那是在1972年,香烟仍被认为是健康的,即使对运动员来说也是如此。

李小龙给杨斯打去了电话。“他说打算拍一个云丝顿香烟的广告。”杨斯说,“第二天,我到了嘉禾片场。”[235]李小龙从不吸烟——偶尔会使用大麻,但绝对不吸烟——正确地说,他认为吸烟会损害肺部,尤其是对打拳的人来说。经过慎重考虑过后,李小龙决定不为这则广告单独拍摄武术示范短片。作为妥协,他同意把《猛龙过江》中的武打镜头剪进云丝顿香烟的广告中,其广告语是:“讲到打,一定是李小龙,讲到好烟味,一定是云丝顿啦!”

李小龙为了这部电影,把一切都搭进去了——他的资金、名声,以及他新成立的公司。他的导演处女作必须要成功。他与罗维闹掰,自邹文怀处欠下巨额债务,还曾向媒体夸下海口票房能达到500万港元。琳达说:“我们的日常开销都是从影片尚未实现的利润里预支出来的。”[236]这使得《猛龙过江》的成功变得格外重要,成败在此一举。尽管如此,他还是婉言谢绝了很多媒体宣传的机会,相较以前对《唐山大兄》和《精武门》的一致追捧,如今的媒体已经开始刊登他的负面报道了。《猛龙过江》上映在即——1972年12月30日——李小龙又对媒体百般冷落,最终导致媒体对他的批评之声愈演愈烈。[237]

李小龙缩减宣传活动,甚至没能如期在暑假档上映,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这部电影是李小龙主演的,他的狂热影迷成群结队地进入电影院支持这部电影。仅周末首映的票房就超过了100万港元,到了1973年1月13日,打破了《精武门》创下的票房纪录,并继续飙升,成功实现了他之前的预测,票房收入高达530.7万港元。

这并不是李小龙最在意的。他迫切地想要看看自己这部电影与他此前拒绝的项目相比,究竟孰优孰劣。《猛龙过江》上映一个月后,罗维和王羽合作的电影《冷面虎》[238]上映,可最终仅获得200万的票房。这场胜利清楚地表明,李小龙已经超过王羽,成为无可争议的东亚票房冠军。

“尽管《猛龙过江》的反响好过预期,但我们还是有点担心。”嘉禾的制片经理薛志雄(Louis Sit)回忆道,“人们喜欢它,是因为在片中李小龙是一个与所有外国人打的中国英雄。然而,当时的香港正开始发展成为一个国际都市,各行各业都憋着劲儿要跟外国人较量较量,比如制造业、金融业。为什么我们不能比他们做得更好一些呢?李小龙可能只是在身体层面上跟外国人打,但那个时候,整个香港乃至全亚洲都在各种业务上试图与外国人比个高下。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239]

尽管《猛龙过江》在商业上取得了成功,但李小龙对其整体的制作质量并不太满意。虽然他确信这部电影要比罗维和王羽那部好得多,可他担心观影经验丰富的西方电影观众会觉得它太过业余。李小龙邀请了哥哥李忠琛和嫂子林燕妮参加首映,并在放映结束后,低声向哥哥询问:“这部片子怎么样?”[240]

李忠琛事先已经知道这是李小龙的心血之作,对艺术上的成就极为看重,但又不能过于应付他,于是委婉地说道:“嗯,音乐很好听。”

李小龙听后很紧张,不由得后退了一下,如同被击中了一样。林燕妮去拉他的手,试图说一两句话来缓解一下,但发觉李小龙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她没再说话。

李小龙认为《猛龙过江》制作欠佳,不足以成为他的意大利东方片,更不能为其敲开好莱坞的大门。因此,他不想让西方观众看到这部电影。当他发现邹文怀在没有知会他的情况下,将该片的发行权卖到了北美时,他勃然大怒。据安德鲁·摩根回忆:“当李小龙发现的时候,公司内传出一声尖叫,他觉得邹文怀出卖了他。”[241]

李小龙敢于自我批评,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电影制作人,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他打算在下一次尝试中制作一部顶级的武打电影。

《唐山大兄》《精武门》《猛龙过江》都是商业电影,以复仇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对于他的下一部电影,他想把重点放在他的哲学上——一部武道电影,而不是一部武打电影。他闯荡好莱坞时,曾在《无音笛》的项目上尝试过一次。他仍然对那次失败耿耿于怀,于是在那次的剧作基础上专门为中国观众重新进行了修改。他去掉了斯特林·西利芬特的弗洛伊德式隐喻,把重点放在亚洲观众能够理解的文化背景上。他把这个全新的中国版本定名为《南拳北腿》(Northern Leg Southern Fist)。在中国,北派功夫以腿法见长,南派功夫则以拳法闻名。唯有两者兼备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中国武术家。

在那本80页的活页笔记本上,李小龙亲笔写下了《南拳北腿》的剧情大纲,包括一些对话、场景以及简单的分镜头。与《无音笛》的情节大致相似,故事以男主人公和师兄弟们与来自不同拳种的门人弟子进行的一场比武开始。主人公和师兄弟们在比武中被打败,输得很惨,因为他们所学的是“混乱的传统”。这位被失利所困扰的主人公痛苦地意识到——就像李小龙和他的咏春拳一样——他所学的拳种“华而不实,抑制了自己的天赋”。于是,他动身去寻找武林秘籍,以求能真的成为一名武林高手。在寻找武林秘籍的过程中,会随之响起主题曲《什么是武术的真相?》(What Is the Truth of Martial Arts?)。一同上路的还有他的恋人,如同好莱坞影视剧中的“周五女郎”。但他刻意疏远了这位姑娘,天真地认为成为高手是最重要的,不能分心去考虑男女感情的事。后来,他分别遇到了一位南拳大师、一位北腿名家。于是,他白天练习南拳,晚上学习北腿。一日,在餐馆里,有人诋毁这位主人公的师父。他忍耐不住,被迫出手,先是南拳,后用北腿,勉强不败而已,并不能战胜对方。直到一位坐在旁边的神秘老者建议他“拳腿齐用”,他才将所学的内容结合起来,击败对方。后来,他追上那名老者,开心地喊道:“我开创了属于我自己的武术。”

如果这是一部常规的中国功夫电影,可能就此结束了,这位主人公象征性地统一了南北两派——中国自古有南北之分。但李小龙想要借机布道,传达一个全新的真理。这位神秘老者就是李小龙截拳道哲学的代言人。当背景响起箫声时,老者嘲弄道:“拳派只会造成人的分离,并不能促成团结。”当主人公再次恳请老者教他时,老者挥了挥手,说道:“我不是谁的师父,我只是求学者在寻找真理的路上迷路时的指向标,去往何方,由你自己来决定。”[242]

时光飞逝,主人公来到一个小岛上,这里有高僧留下的武林秘籍。与《无音笛》的情节一样,主人公必须与其他高手比武,并通过几轮测试才能获准翻阅武林秘籍,并成为秘籍的守护者。对他来说,很幸运的是他得到了那位神秘老者的指点,掌握了他的截拳道哲学。在比武中,他轻松击败了南拳师父和北腿师父,得到了武林秘籍以及守护者的荣耀。在《无音笛》中,主人公直接拒绝了秘籍,从未打开看过。然而,在李小龙修改后的版本中,他翻看了秘籍。“慢慢地,主人公拿起秘籍,一页页翻看,上面一片空白。这时,他翻到最后一页,里面嵌有一面镜子,他在镜中看到了自己。”得知这一秘密后,主人公拒绝担任守护者:“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这本秘籍更吸引人。”他回去找到了那位心爱的姑娘,与她拥吻。那些未能一窥秘籍真容的拳师们问他:“秘籍上到底写了什么?”主人公拒绝正面回答,而是以一句俏皮话结束了整部电影:“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多关心你身边的人。”

在李小龙的全部作品中,《南拳北腿》是最个人化、最具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他所经历的、学习的以及奉行的一切都在这里得到了集中体现,并得以升华,且一直延伸。“他总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他要再开办一间武馆的话,当你走进正门时,会看到一幅红色的大帘幕,上面写着‘帘幕背后藏着秘密’。”李小龙的学生、有份参演《精武门》的罗伯特·贝克说道,“你拉开帘幕,会看到一面完整的镜子。这将是你入门的方式。”

对于一部功夫电影来说,这个剧本的情节设置确实令人兴奋,而且也是那个时代最常见的内容,但它并不是一部商业片。据安德鲁·摩根讲,李小龙经常和邹文怀讨论《南拳北腿》的项目。好莱坞电影大亨塞缪尔·戈尔德温(Samuel Goldwyn)在面对这类说教式的电影创意时,总会直接说:“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发封电报给我。”邹文怀的应对则显得更为圆滑一些,“邹文怀的观点是,对于中国电影观众的观赏习惯来说,这部电影过于烧脑了,”安德鲁·摩根说,“需要等李小龙的明星地位更稳固一些再考虑。”[243]

邹文怀说服了李小龙,在他事业刚刚起步时,确实不适合马上推进这个项目,《南拳北腿》对中国观众来说太超前了。李小龙同意往后搁置一段时间。“我对香港电影艺术的表现不太满意。我身为其中一员,有义务为此做些事情。观众需要事先接受教育,教育他们的人必须是有责任感的人,”李小龙接受《香港虎报》采访时提道,“我们正在跟观众打交道,我们必须创作一些能够让他们接受的作品,然后一步一步教育他们,提高他们的品位。我们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这正是我目前在做的,能否成功还有待观察。尽管我无须承诺什么,但我决心去这么做。”[244]

在《南拳北腿》被暂时搁置的情况下,李小龙不得不寻找另一种办法来教育中国观众,以期他们能接受他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中,他对下一部电影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猛龙过江》最成功的部分是他和诺里斯的那场打戏,他把自己的截拳道理念揉进了打斗场景当中。“我希望在香港可以拍摄多层次的电影,”李小龙告诉媒体,“你既可以只看个热闹,也可以仔细品味其中的道理,看你的心情而定,主动权在你。”[245]如果与查克·诺里斯的那场打戏是他迄今为止在表演上取得的最高成就,那么为什么不继续放大这一优势呢?

李小龙的下一个电影项目是《死亡的游戏》(Game Of Death)[246]。他最初的想法是雇用五名顶尖高手组队奔赴韩国,从一座五层木塔的顶层取回一件被盗的中国国宝,在木塔的每一层都有一位不同武术背景的高手把关。[247]他们必须击败关主才能往上走(如今这个想法可能看起来有些老套,那是因为已经有无数的动作片和电子游戏剽窃了这一创意)。在每一层,李小龙的同伴都会试图抢先打败守关者,可最终都不可避免地以失败告终,因为他们无法从混乱的传统形式中解脱出来。最后,李小龙出手,适应守关者的风格,并将其击败。

为了强调影片的主题思想,李小龙在脑海中已构想出这部电影的第一场戏。“我想要表达的是,必须让自己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无法适应,只能走向毁灭。”他向新加坡报纸《新国家》的记者解释道,“电影一开场,观众会看到一大片白雪。然后,镜头推向一片树林。此时强烈的风声在四周回荡。银幕中央有棵大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突然,一声巨响,一根巨大的树枝被积雪压断,掉到地上,它不能转化积雪的重量,所以被压断了。接着,镜头转向一棵随风摇曳的柳树,它能适应环境,所以得以存活下来。这是一种喻义的表达。我觉得中国动作电影应该追求这种表达方式。在这方面,我希望能扩宽动作片的境界。”[248]

李小龙有了开场画面、故事主题以及三场动作戏的表现方式,他唯一缺的是没有完整的故事。在那个时代,很多香港功夫电影都是在没有完整剧本的情况下拍成的。《唐山大兄》的剧本起初只有三页,但与《死亡游戏》不同的是,它是复仇驱动型电影,这类电影主题明确,能够让广大观众从内心有所共鸣。但《死亡游戏》是一部寓言式电影,主题不明——除了表现功夫修行者的不断进步,没有故事主线。

他的老板并不打算投资一位“传教士”。商人的目的是赚钱,不会借助电影来布道。邹文怀对李小龙的这个项目没有任何要投资的打算,客气地说,他的反应是“小心谨慎,前景看好”[249]。相比前景看好,李小龙肯定更多地感受到了老板的小心谨慎。因此,他又像以前一样,当邹文怀反对他的项目时,他再次去与邵逸夫接触。这次不仅是私下会面。相反,他开始堂而皇之地进出邵氏,带妆试镜:身穿全套戏服,化着浓妆,梳着中国古代武士的发髻。

当李小龙身穿戏服试镜的照片被故意泄露给媒体时,看上去他似乎不但要离开嘉禾转投邵氏,而且还计划为他们拍摄他的第一部古装片。媒体添油加醋地报道说,邵逸夫给李小龙提供了一笔数目惊人的片酬,但李小龙对此不屑一顾。于是,邵逸夫又给了他一张空白支票,让他随意填上自己满意的数字。当《中国邮报》询问李小龙是否愿意和邵氏合作开拍他的下一部电影时,他的回答听上去并不像是一位传教士,倒像是待价而沽的商人:“它可以由邵氏、嘉禾或者任何一家电影公司来制作。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某一家制作公司绑定在一起。”[250]

尽管邹文怀明知道李小龙只是利用邵逸夫来做筹码,以改善他和嘉禾的谈判地位,但由于赌注过大,他不想揭穿李小龙的把戏。“当一个演员变得非常受欢迎时,”邹文怀说,“你将不能再让他按照你所期望的方式来做事。”[251]李小龙的这记佯攻迫使邹文怀对《死亡游戏》的拍摄大开绿灯。[252]

李小龙还没等剧本写完,就要立即开拍宝塔内的打戏。因为他以前教过的学生卡里姆·阿布杜尔-贾巴尔在1972年8月下旬会有一个短暂的档期。贾巴尔在为密尔沃基雄鹿队(Milwaukee Bucks)效力的头三年里拿下了NBA的总冠军以及最有价值球员奖(MVP),在下个赛季开始前他会有几周的空闲时间。李小龙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自从他们在洛杉矶一起训练后,就一直想和贾巴尔拍一部电影。他曾预言过:“当我和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家伙对打时,中国影迷一定会大吃一惊。”[253]

如果两个身高相差将近半米的人打架会发生什么事呢?即使那个矮个子是李小龙。“我试着给贾巴尔的下巴来上漂亮的一脚,那天我至少踢了300次。”李小龙说,“你知道他的下巴有多高吧,啊?我真的应该好好拉伸一下我的腿,最终我拉伤了大腿韧带。”[254]李小龙在片场做腾空侧踢时摔了下来,差点儿再次受伤。“我不得不抓住他,”贾巴尔回忆道,“我们为此笑得很开心,因为最后他像个婴儿一样躺在我怀里。”贾巴尔还目睹了李小龙与挑战者的交手:“一位武行想趁李小龙和别人谈话时偷袭他,结果很快被他打翻在地。人们再也不敢这么做了。”[255]

根据李小龙对电影的构想,贾巴尔是第五层也是最后一层的守关者——终极高手。至于其他四层的守关者都有谁,丹·伊鲁山度说李小龙“经常更换”,取决于谁的时间合适。[256]李小龙给丹·伊鲁山度寄了一张中华航空公司(China Airlines)的机票,他辞去了教书的工作,来饰演第三层的守关者。“他制作电影的方式跟他的拳术风格很像,”丹·伊鲁山度说,“他就那么做了。直到前一天晚上他才能确定自己要怎么做。然后,他会把它们融合到一起。他会在独自走路时构想故事的细节,《死亡游戏》就是这么来的。”[257]

关于第四层的守关者,李小龙聘请了韩国合气道高手池汉载(Ji Han Jae)。李小龙在1969年美国的一次武术表演中见过他。池汉载刚刚以武打演员的身份与嘉禾签约,所以很容易找到他。根据传闻,李小龙对与毫无拍戏经验的池汉载一起合作感到沮丧,后者很恭敬地说:“李小龙是一位很好的电影演员。我们两人的水平不同,所以合作起来会有一些差距。”[258]

前两层的守关者有几个人选,包括木村武之(他在西雅图时期的助教)和黄淳樑(他的授业师兄)。詹姆斯·柯本来香港时,李小龙还曾试图邀请他参加,但詹姆斯·柯本礼貌地拒绝了。[259]

李小龙在将该项目搁置之前,只拍摄了上三层的打戏以及几个户外场景。总共约有90分钟的粗略素材[260],他用这些素材精剪出了30分钟的成品内容。

在剪成的原始版本中,李小龙和两位武术高手一起来到了木塔的第三层。这两位高手由田俊(曾有份出演《精武门》及《唐山大兄》)和解元(Chieh Yuan,香港武行)出演。第三层守关者是丹·伊鲁山度。他穿着菲律宾传统服饰,扮演一位精通艾斯克瑞玛(Escrima)的菲律宾高手。李小龙穿着那身如今已经成为他最具标志性的服装:紧身的黄色连体服,体侧有黑色的赛车条纹。其灵感来自罗曼·波兰斯基在瑞士格施塔德度假时,借给李小龙的滑雪连体衣。[261]连服装都是为了呼应电影的主题,即现代武术肯定要好过传统武术。“我穿着典型的穆斯林服装。每个人都穿着传统服装,”丹·伊鲁山度说,“但李小龙的扮相看上去像是现代的喷气式飞机。”[262]

当三人面对丹·伊鲁山度时,解元抢先出手,用一根大木棍做兵器,但很快被打败了,换上田俊,仍是不敌。[263]最后,李小龙手持一根竹鞭,迅速打掉了丹·伊鲁山度的兵器。他解释道:“竹鞭更有弹性,更灵活。”然后,李小龙和丹·伊鲁山度又展开了一场扣人心弦的双节棍对打。在现实生活中,是丹·伊鲁山度向李小龙介绍了这种兵器。李小龙获胜后,三人冲上第四层,遇到了合气道高手池汉载。池汉载以摔投技术狠狠地教训了田俊和解元。当李小龙上前解围时,他这两位同伴弃他于不顾,率先冲上了第五层,也就是最后一层。在那里,他们被巨人贾巴尔勒死了,然后贾巴尔像扔布娃娃一样,把他们扔回了第四层。李小龙击败池汉载后,跨过死去的同伴,上到第五层,看到了贾巴尔,确切地说是先看到了他的双腿。

与前两位传统的守关者(丹·伊鲁山度代表菲律宾的艾斯克瑞玛,池汉载代表韩式合气道)不同的是,贾巴尔和李小龙一样,是一位无法被归类的高手,他无形无式,也可以说是截拳道的高手。因此,这一幕看上去,李小龙像是在跟自己的荣格(Jungian)影子格斗。在发现自己影子的弱点之前,他始终无法占据上风。后来,无意间他发现贾巴尔眼睛有伤,对光线高度敏感。于是,李小龙将塔楼的窗户打破,让阳光照进来,使贾巴尔无法正视他的攻击,最终,李小龙把贾巴尔勒死了。在扭断贾巴尔的脖子后,李小龙疲惫不堪地爬到最高处,在那里,他大概是发现了塔上的神秘物品。摄影机没有跟随李小龙上去,因为没有拍到麦高芬(MacGuffin)[264]。观众只看到李小龙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似乎被他惊人的发现吓到了。关于最后这件神秘物品,李小龙有很多个想法——武林秘籍或是一面镜子——但最终无法决定它应该是什么。他计划确定之后再拍摄揭秘的戏份。[265]

从动作设计来看,每个层级的打斗都是错综复杂的,独特且引人入胜的。它们充分体现了李小龙在动作设计方面已经是大师级的水准。相比《猛龙过江》而言,他在这部戏中的处理要出色一些,他在轻喜剧和冷暴力之间找到了非常好的平衡点。他那两位愚蠢的盟友充当了笑点,起到了缓和气氛的作用。作为一名电影制作人,李小龙有了明显的进步。

1972年8月下旬至10月中旬,李小龙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继续拍摄《死亡游戏》,主要是宝塔的戏份。他曾努力想要写出一个完整的剧本,并试图邀请几位作家来帮忙,包括著名的武侠小说家兼编剧倪匡(Ni Kuang),但没有一个人能抽身过来帮他。[266]此时的李小龙正饱受写作障碍的折磨,毫无疑问,一夜成名的压力、纷乱事务的干扰以及外界的诱惑,加剧了他的写作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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