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字里行间:朱安的一生

前奏

朱安和旧中国很多中上家庭的女子一样,从小被教养成一个切合传统要求的典型:脾气和顺,会做针黹,擅长烹饪,不识字,小脚。这样的女性本来是不会引起公众注意的,但中年以后的朱安却曾是记者争相采访的对象,她在1947年去世时,北平的报章也有报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呢?原因很简单:旧式女性在死后留名,十居其九是因为与她们有关联的男人,不是父兄,就是丈夫。

在朱安来说,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周树人,笔名鲁迅。

朱安还在世的时候,鲁迅和他身边的人视她为一份无法推辞的馈赠,是他苦恼的来源。在朱安死后的数十年,她的丈夫被放在文学殿堂最崇高的位置,可是她的名字和存在则成了禁区,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逐渐解禁。

我写这篇传记的目标,是希望把朱安放在主角的地位,通过她的一生,为一代饱尝劫难、有口难言的女性寻觅她们的声音。尽管如此,其实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有关她丈夫的记录中搜索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丝丝痕迹,拼凑出一帧并不完整的画像。

早年生活

清朝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绍兴城一户姓朱的商人家中添了个女孩,取名为“安”。她虽然生于王朝的末世,但在那个年代,富裕的城市如绍兴仍然相信,传统的生活方式和制度是唯一可靠而又可行的。虽说太平军横扫江南的时候,曾经占领绍兴达一年半之久,但到了朱安出生时,旧传统和旧制度似乎又安安稳稳地立住阵脚了。

朱安的童年在母亲和家中女眷、女仆膝下度过。朱家在绍兴水沟营丁家弄的大宅由两栋房屋组成,每栋三进,里面的庭园、池塘、花圃和大大小小的房间,足以让一个年幼的孩子感到自成天地,别无所求了。有时候长辈也会带她出门,譬如随着母亲回娘家,又或是在节日看庙会的社戏。每次出门,朱安总可以体会到绍兴特有的悠闲步伐:在这个水乡,大家常用的交通工具是乌篷船。朱家虽然从商,但也有几分书香——朱安的祖父中过举,在扬州当过小官,因此家中当然有个书房。不过书房跟朱安没什么关系:在保守的家庭,如果已经有了男丁,女孩几乎是没有机会念书的。在朱家眼中,朱安的弟弟才是这个书房的未来主人翁。

女孩子没有机会经历拜师入学这一人生分水岭,却另有一份仪式等候着她们。朱安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被带进一个小房间,大人让她脱了鞋袜,把脚浸在一盆暖水中。过了一会儿,她的妈妈和两个女用人或亲戚把她按住,拿出特别编制的长棉布条,把她的四只脚趾向脚底屈折,用湿布条一层一层地裹起来,接着又把她的脚跟拼命往前拉,这样就裹成了“三寸金莲”的雏形。朱安痛得尖叫起来,但伴着她的哭声的是母亲的训诲:所有好人家的女孩都得缠足。她只要看看妈妈和家中其他女性,就知道这是事实,没有一个例外。在往后五六年因为缠足而流血流泪的日子里,她不断听到长辈的告诫:缠脚时不哭不叫,才是好人家女儿的模范;脚缠得愈小就愈尊贵,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也就愈占优势,因为小脚不但是美的标准,也是身份的象征;没有男人会愿意讨一个大脚的老婆。

定亲

即使以当年的标准来说,朱安的脚也算非常小,这在亲戚群中应该为她和家人争来了不少荣誉。尽管如此,她的婚事却没有像大家预言的那么顺利,其中原因我们也很难弄清楚。为鲁迅作传的人都爱说朱安长得难看。朱安现存的照片中有一幅看来比较年轻:长长的脸,尖下巴,眼睛和嘴巴线条分明,鼻子稍大,头发往后梳成髻,前额很高。(当时流行的风尚,已婚女子会把前额头发剃去一点,让额头显得更高,这反映了清代的审美观——因为男人都按满洲规矩剃光前额,久而久之,大家就觉得这样看着才顺眼。)最让人注意的,是照片中人那份羞怯的神情。按传统标准,朱安当然算不上美女,但也说不上丑陋。另一方面,她的身材矮小瘦弱,后来的鲁迅传记作者甚至说她“发育不良”。事实上,比朱安年轻一辈的中国女性有很多也不过四尺八九寸高;鲁迅本人的身高也只有五尺三寸而已。

说到底,即使朱安外貌不美,对谈婚论嫁也不一定是大障碍,因为古有明训:娶妻求淑妇。朱安性情和顺,家庭背景又好,实在具备了“淑妇”的条件。

1899年,朱安二十一岁,绍兴旧俗称这样的未婚女子为“老大姑娘”,认为到了这阶段,她们即使找到夫家,也多半只能做填房。但这时朱安的婚姻前景似乎明朗了起来,通过亲戚的斡旋,有了议婚的对象。男的是一名周姓前任官员的长孙。那位周老爷当过京官,但后来因为科场贿赂而锒铛入狱,家道自此中落。他的长孙十八岁,在南京一所新派学堂念书。绍兴传统以妻子比丈夫大两三岁为佳,所以两人可以算是相当匹配的;唯一的缺憾是周家经济颇为拮据。但毕竟他们在绍兴还算是户体面人家,对“老大姑娘”朱安来说,这可能是最理想的安排了。

1899年3月,周家正式向朱家提亲,朱家在16日允婚,但周家却拖延到1901年4月才向朱家请庚(拿准新娘的生辰八字,以便择吉日成婚)。按照绍兴传统的婚俗,议婚有三个阶段,一是男方请媒人向女方提亲,二是女方允婚,三是男方向女方请庚,而请庚通常是在允婚后马上进行的,可是在朱安来说却晚了两年。一般鲁迅学者总以此为周树人拒婚的证据,事实上一个可能更合理的解释是周家家景困难,不能在短时间内筹到定亲所需的礼金。

1901年似乎是他们成亲的好时间,因为绍兴惯例婚礼多半在冬季举行,而朱安的未婚夫又将要在同年年底毕业,算得上双喜临门。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周树人拿到远赴日本留学的奖学金,因此朱家想看到女儿成婚的希望又落空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当然也愿意未来女婿出洋留学,因为朱安的未婚夫身份提高了,对她全家也是一份光荣。

周树人在1902年3月离开中国,除了两次短暂回家外,在日本一直逗留到1909年。他如此一去不归,实在令朱家忧心忡忡,而他赴日后不久,通过他母亲向朱家提出一项要求,更教他们增添了忧虑:周树人要朱安放脚,然后进学堂读书。

对思想保守的朱家来说,这着实吓了他们一跳。撇开原则问题不谈,事实上这份要求也很难付诸实行,因为一个自幼缠足的女人,到二十多岁双脚的骨头已完全折断,根本无法恢复正常,解开了缠脚布,脚还是畸形的,还是需要外在支撑,走动也仍然困难。至于入学读书,虽然1902年已有女学兴办之例,但朱家附近并没有学堂,而先进城市新办的女子学堂,学生也都以少女为主。由此可见,朱家拒绝周树人的要求是意料中事。

这为朱安的婚事蒙上了一层阴影。虽然周老太太对这个未来媳妇很满意,但谁也不能预料留学在外的激进青年会采取什么行动。1903年周树人回家探亲,身穿西服,辫子都已经剪掉了,这似乎不是好征兆。不过他始终没有提出要退婚,虽然周家也没有安排把朱安迎娶过门。

成婚

绍兴有句谚语:“养女不过二十六。”周家体会到拖延婚事实在于理不合,终于定下成婚的日子:1906年7月26日(农历六月初六)。

据男家通知,新郎会从日本专程回家举行婚礼。但朱安不知道的是,他会接到电报——虚报母亲急病,被骗回来。周家到底有没有想过,如果周树人不归,婚礼又怎么办呢?其实这倒也不是个难题:找人代替新郎拜堂,本来就是传统惯用的办法。

女家婚前要做的准备工作很繁重,因为嫁妆必须包括一张新人床。这不是普通的床,而是一套用木头造成的精致“房子”,最里面的一层是精工雕刻的床铺,往外一层是衣柜和架子等,再往外是新娘的妆台,大富人家甚至在这以外再添一个麻将间。这样的嫁妆需要经年累月来筹备,同时必须在大婚前几日送到男家,因此大婚的日期绝不是仓促定下的。

朱家除了做出一般准备外,也没有忘记新郎对小脚的厌恶,因此做了一双大脚绣花鞋,鞋头填满了棉花,让朱安在婚礼上穿。朱安穿上这双鞋,到底有何感想呢?二十多年来,大家不断告诉她没有男人会娶一个大脚妻子,现在她却要在结婚当日装大脚:世界真的变了。

虽说新郎是个放洋留学的新人物,但婚礼还是依照传统风俗进行,大红花轿、媒婆、吹打乐手和陪嫁娘一个不少。新郎穿着传统礼服,甚至还装上假辫子,这一切是否可以让朱安定下心来呢?假如她希望有个好兆头,现实却适得其反:她一脚踏出花轿的时候,一只鞋松脱了,揭露了伪装。绍兴风俗认为新娘掉了鞋是个不吉的兆头。

挨过了婚礼的繁文缛节,朱安终于进入洞房,坐在床上。四周一片静寂,只听到翻书的声音。朱安坐着呆等,因为新娘是不能首先开口说话的,而新郎决定了不理睬她。

一件被鲁迅学者津津乐道的逸事,说周树人婚后第二天脸上染了一片青蓝色,因为他在新婚晚上哭了,沾了枕头的蓝彩。我们不知道新娘那天晚上是如何度过的。也许朱安比周树人更有理由哭,但她强忍着眼泪,因为在新婚之夜痛哭是最坏的兆头。

婚姻生活

婚后第二天,朱安按照传统由新郎陪伴着回门,也到了周家的祠堂拜祭祖先。他们虽然没有圆房,但完成了婚礼所有的仪式,因此他们的婚姻作为一份社会契约是完整的。不过假如朱安希望新郎对她的态度会改善,她很快就会失望了:婚后第二个晚上,她丈夫睡到母亲房间里去,三天后他就离开绍兴,回到日本。

朱家的“安姑娘”离开了富裕的娘家,变成景况拮据的周家媳妇。周家三代靠一点卖剩的田地收租过日子,朱安婚后不久,就发现她必须把陪嫁的婢女送回娘家,这样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伙食。作为小辈的媳妇,她有两份职责,一是延续香火,二是操持家务,她既然无法完成第一项,就全心全意地投入第二项。她是小辈中唯一的媳妇,家务的担子自然不轻,而大家也认为她是个称职的主妇。大家族三代同堂的生活方式对朱安来说是个熟悉的环境,她性情和顺,与人相处并不困难,婆婆鲁瑞对她十分喜爱。鲁瑞行事甚有权威,与性格柔弱的朱安刚柔互济,而且她们也有个共同目标,就是希望朱安的婚姻尽快恢复正常。

1909年夏季,朱安似乎看到了一点光明,因为她的丈夫终于决定回国了。周树人回国主要是因为经济问题:周家实在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而他作为长孙,总得挑起这担子。不过鲁瑞自然也希望借此让儿子和媳妇重聚。周树人在杭州找到一份教职,本来有不少机会回家,但他并不如此,而每次短暂逗留时,也不和朱安说话,更不进她的房间。

对朱安来说,这情况比周树人在国外时更糟糕。绍兴风俗早已习惯男子因工作而远游在外,因此周树人人在日本,朱安孤寂的婚姻生活倒也算是一种常态。他回国后在杭州工作,距离缩短了,但他们的关系没有突破,他每次回家都避开朱安的房间,在周家由六房人分住的大宅中,这样的事不可能保密,因此朱安在亲戚面前很难抬起头来。1910年夏天,情况变得更坏了。周树人回到绍兴教书,学堂离家不过几十分钟路程,但他决定住在学校里。

朱安当然明白周树人讨厌她的原因:他在婚前已经表露得很清楚。但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愈来愈远了。他日常不再戴着假辫子;绍兴民风保守,对这样的新派人物很不信任,朱安虽然不知道丈夫的政治倾向,却明白大家都认为他是激进分子,他的一个叔父甚至说要向政府告发他。1907年秋瑾在绍兴菜市口被处决,这件事令人记忆犹新,她死后当地的保守势力明显上扬,因此朱安很为丈夫担心。她和周树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在绍兴,大家认为朱安的世界才是正常的。

但与此同时,朱安也感到她熟悉的世界正在改变。1911年年中,她的小叔周作人带着日本妻子羽太信子回到绍兴,朱安一辈子头一次接触外国人,头一次体会到丈夫进出自如的另一个世界。周作人和信子是经过自由恋爱而结合的,这一点也让朱安感受到,她从小奉为金科玉律的礼教传统,已经权威大减了。

这时外间世界正经历一场巨变:1911年10月,清王朝崩溃了。中华民国成立不久,周树人得到一份教育部的工作。虽然他因此又要离家远去,但这对周家来说却是件喜事,因为树人成为中央政府的官员,在复兴家业方面迈进了一步,在绍兴老一辈的人眼中,他是去当京官了。

周树人在1912年2月往南京赴任,同年5月与教育部一起迁往北京。男人因为经商或做官而居于外地,是绍兴常见的模式,因此周树人离家反而减轻了朱安承受的痛苦和压力。丈夫不在身边,正好掩饰了她婚姻的不正常状态,而传统做官的人让太太留在祖居侍奉公婆,也是惯见的事。作为一个中央官员的太太,朱安的社会地位也提高了。每天做完了家务,她在黄昏时坐下来,抽几口水烟,这份嗜好和她的年龄和身份都相配,也是排遣寂寞的好法子。

这时朱安有一块心头大石:她已近中年,无儿无女,不管作为主妇如何称职,作为周家的媳妇却未完成任务。1914年11月,她回娘家探亲时写了一封信给在北京的丈夫,建议他纳妾,一来生活有人照应,二来也希望能生下一男半女。虽说朱安的建议在当时是个社会常规,但她发出这封信也真要鼓足勇气,而且信中提到的既是私人事,她还得请自己的兄弟帮忙写信。可是信到了北京,只引起周树人更强的反感,在日记中斥之为“颇谬”,根本没有回信。事实上,朱安和丈夫婚后长期分隔两地,从没有直接通信,所有消息都只在母子来往的信件中转达。虽说这在当时传统家庭是正常现象,但周树人此时却和弟妇羽太信子有频密的书信往还。对朱安来说,她熟悉的世界出现了一个断层,让她觉得愈来愈难以理解。

1916年底是鲁瑞的六十大寿,周树人从北京回到绍兴贺寿,住了四个星期。这在朱安来说是个忙碌的时间:作为长媳,筹备庆祝的工作都落到她头上;羽太信子对中国习俗的认识和社会关系都不深,自然帮不上大忙。朱安在大家族中运作自如,是她得到婆婆喜爱的一个主要原因;鲁瑞在生活上已变得很依赖她了。

正因如此,1919年鲁迅决定举家移居北京时,朱安的去留并不是个疑问:她作为周家一分子的地位是稳固的。她知道这次北上,和娘家可能再无后会之期,所以与寡母、兄弟、弟媳和侄子合照留念。离开绍兴当天,她的胞妹在码头送行。

北京生活

1919年12月24日,周家开始了前后五天的旅程,乘船离开绍兴,再换火车往北京。这是朱安一生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长途旅行,途中接触到的尽是陌生的环境和事物;这份断根的滋味将会陪伴她一辈子。

朱安到了北京,就要面对新生活,但要建立起新的生活方式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在这个地方连语言也说不通,而离开了大家族的支持,在周家兄弟同住的环境里,她变得孤立无援。主持北京八道湾家务的是羽太信子:和绍兴相比,北京为一个日本女人提供了很多机会和社会关系,何况她的妹妹已经嫁了周家三弟建人,加固了她的阵线。在北京的生活环境之中,婆婆鲁瑞是朱安身边唯一没有改变的一环。

相对于绍兴的家,周家在八道湾的三进房子很宽敞,这更增加了朱安的孤独感。鲁迅住在前进,朱安和鲁瑞住第二进,周作人、建人两家住在房子的第三进。据说羽太信子有时候会吩咐儿女别理睬“那孤老太婆”。朱安每天的任务就是下厨弄几味绍兴菜,一来是由于鲁瑞习惯吃家乡菜,二来这也是她和故乡保持的一丝联系。至于和绍兴娘家通信,朱安极可能要依赖外人。以周家兄弟当时在文坛的盛名来说,这实在有点讽刺,但新环境令朱安深切地体会到她和周家其他人之间那道鸿沟,因此自卑感更重了,在这种情况下,要在家中找人帮忙写信实在很难。

迁居北京后,朱安才第一次接触到丈夫的工作与生活,虽然只能旁观,但她也明白鲁迅已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1912年周树人到北京时只是个政府小官员,但1919年他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后,“鲁迅”一名不胫而走,他已成了新文化运动的中坚分子,家中访客川流不息。在这个新世界,朱安是个局外人,虽然年轻人称她为“师母”,但他们都知道鲁迅和她的实际婚姻状况。

尽管如此,鲁迅和他的朋友、弟子对朱安表面上仍算客气。除了婆婆对自己的喜爱外,这是朱安唯一的安慰:她知道自己虽然无足轻重,但这个家庭始终有她的一个席位。

朱安这份安全感终于毁于一夜之间。1923年7月,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决裂,鲁迅被迫迁出八道湾兄弟三人共同拥有的房子。周家的家庭组织破裂,朱安的位置也动摇了:鲁迅给她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八道湾,二是回绍兴娘家。

这两个选择其实都只会把朱安逼上绝路。兄弟二人既已互不兼容,周作人凭什么要让大嫂住在自己家中呢?假如回到绍兴,朱安就成了不容于夫家的弃妇,以后日子就很难过了。朱安提出另一条出路:鲁迅迁居后总要有人照应生活,她愿意负起这份责任。对自己的婚姻,朱安再没有太大的幻想,但在当时的社会,一个旧式女人离开丈夫是极不名誉的事,这一点鲁迅也了解。

1923年8月2日,鲁迅和朱安迁进砖塔胡同一家绍兴同乡的房子暂住。几个星期后,鲁迅肺病发作,病情严重,只能吃流质食物。接下来一个多月,朱安竭尽所能地照顾丈夫。她当然感到忧心,但这段时间也让她非常珍惜,因为经过了十七年的婚姻,她终于有机会和丈夫单独相处,成了他身边唯一照顾他的人。鲁迅卧病一个多月,不会看不出朱安对他的悉心照料。虽然两人仍然分房而居,但鲁迅日间用朱安的卧室作为书房,也算是打破了过往楚河汉界式的生活。

朱安渴望能进入鲁迅的世界,但又怕惹他反感,所以一切都小心翼翼。鲁迅曾经教同屋的余家姐妹做运动,朱安不敢在丈夫面前加入,但两个女孩自己练习时,她就站在后面跟着做动作,因为她推想孩子们不至于挑剔她。但她错了:两个女孩看见她吃力地摆动小脚,在旁窃笑。

1924年5月底,鲁迅和朱安搬进鲁迅买来的西三条小四合院,和鲁瑞同住。一切又回到旧模式,朱安每天做完家务后,坐在婆婆身边,抽几口水烟,听他们母子闲话家常。虽然家里有用人,但朱安仍然亲自下厨,除了因为鲁瑞喜欢她的厨艺外,这也是她照顾丈夫的一点办法。她了解自己不可能在客厅与访客应接,所以只有从厨房送出佳肴,算是尽了女主人的本分。朱安做菜有多细心,从以下一点可以看得清楚:她做菜的材料总是切得长短匀称。

朱安的好意却不一定收获鲁迅的好感。鲁迅学者经常引用以下例子,说明朱安如何笨拙,但这件事也有它的另一面:一个炎热的夏日,鲁迅会客时,朱安送上两杯热茶和两碗藕粉,鲁迅向客人说:“没办法,只有把它吃了,出一身汗。”茶和藕粉必须用沸水冲调,却不一定要烫口地喝下去。鲁迅的话透露了一份不自觉的残忍,明显地在“我们”和“她”之间划下界线,让大家视朱安为他者。

危机

1925年春天,鲁迅家的访客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许广平。她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一个学生领袖,自3月起和鲁迅开始密切通信,4月12日头一次到鲁迅家探访。从仲春到盛夏,两人的通信和交往愈来愈频密、热切。这是个多事的夏季,北女师的学生和校长杨荫榆展开了强硬的斗争,而鲁迅和学生们站在同一阵线,共患难的感觉明显地促进了鲁迅和许广平之间的感情,因此当警察搜捕北女师学生,要把她们逮解回乡的时候,许广平就躲在鲁迅家里。

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之中,谁也没有注意朱安,但她也正面对一个危机。她和鲁迅同处多年,对他的个性和行事可以说相当了解,因此肯定会觉察到鲁迅和许广平关系的转变。

许广平不是第一个接近鲁迅的年轻女性,却是第一个让他重新估计自己的人生和未来的人。虽然朱安过去曾建议鲁迅纳妾,但她现在已了解到鲁迅的新世界是没有纳妾的余地的。如果他决定开展新生活,自己怎么办呢?

1925年8月、9月是鲁迅和许广平关系的转折点,旁观的朱安面对强大的心理和精神压力,身体终于撑不住了。9月间她因为严重胃病而入院,医生怀疑是癌症;鲁迅虽然几次到医院和医生商讨她的病情,却极少在病房停留。一个星期下来,经过种种测试,还是找不出病因,医生就让朱安出院了。

既然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朱安只好尽量安慰自己,定下心神,因为事情毕竟是她无法控制的。这样过了半年,“三一八”事件警察枪杀学生引起的风潮,终于把周家卷了进去,鲁迅上了政府的黑名单,为安全计不得不离家,到外国人的医院暂避。到了4月初,情况更是危急得连鲁瑞和朱安也暂时搬到旅馆去住。朱安切身体会到,她卑微的生活所受到的威胁并不单源于男女之情,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正危及她丈夫的安全。

变异

1926年7月,由于政治、经济和感情各方面的考虑,鲁迅决定接受厦门大学的聘任,离开北京。8月26日,他在家与母亲及朱安道别后,和许广平一同坐上南下的火车,送行的朋友和学生有十多人,包括曾在八道湾居住,与鲁迅关系相当密切的许羡苏。鲁迅走后,许羡苏住进他的屋子,成了鲁迅家管账的人,因此朱安不难知道鲁迅是和许广平联袂离京的。

1927年秋,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开始同居,虽然双方都没有告诉家人,但有关他们的种种传说,自他们离开北京起已流传极多。1929年5月,鲁迅回北京探望母亲,在他到达家门的前几天,朱安对婆婆说自己梦见鲁迅带着个小男孩回家,心里很难受。鲁瑞听了,责怪她不识大体。到底朱安是否真的做过这样的梦,还是借此让婆婆知道她听来的谣言让她很受困扰呢?我们无法知道真相。重要的是鲁瑞的态度让朱安明白,婆婆不会在这方面给她任何支持。

鲁迅抵家后,告诉母亲和好友说许广平有了身孕。一如既往,这个消息朱安也是间接听回来的。她的反应除了显示孤苦无助之外,也表现出相当深刻的思考: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对鲁迅和他的追随者而言,朱安代表着中国落伍、无望的一代,谁也没想过她不断衡量着自己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尝试了解身边的新世界,而且对鲁迅的性格和他与许广平的关系作出了非常准确的结论。正因如此,她没有提到自己作为发妻的身份,因为她知道世界改变了。

1929年,鲁迅和许广平的儿子海婴出生,他们寄了一张三人合照回北京,朱安看到照片后表现出关怀和友善的态度,一般鲁迅传记作者都说这是她迷信的表现,认为有了男丁承继香火,她死后也会有人拜祭她。这固然不无道理,但更重要的是朱安已接受了新的现实,而且她的性格一向和顺:事已至此,为什么要制造更多的不协调和不愉快呢?因此当许羡苏在1931年离开北京前夕,把一大包与鲁迅的通信交给朱安时,朱安实在不知所措。许羡苏和鲁迅的关系曾经非常密切,两人通信的数量比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更多,其中一个原因是许羡苏住在周家时,等于是周家家书的主笔。朱安多年目睹许羡苏与鲁迅的情谊,自己又目不识丁,只能猜测书信的内容。她无法预测如果把信寄往上海,会有什么后果,大概就一直把信藏在箱子里。

时至今日,许羡苏与鲁迅的通信已无迹可寻,为什么呢?如果我要猜这个谜,按着朱安不愿生事的性情推想,答案可能是:鲁迅死后,她感到这些信难以处置,因此可能在她自己去世之前把信毁了。

晚年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消息第二天早晨就传到北京。对朱安来说,噩耗来得实在突然,因为一个星期前她还收到信,说鲁迅病情已经好转。不过朱安早已习惯接受命运给她的打击;她在客厅的饭桌上摆上鲁迅喜爱的几味小菜,燃点香烛。接下来几天,致哀的客人络绎而来,新闻记者亦上门采访。当一切纷扰沉寂下来后,朱安就要面对家用不足的事实。周作人只肯负责鲁瑞部分开支,虽然许广平尽力安排接济,但随着日本侵华,北平沦陷,原来负责每月给朱安婆媳二人五十元生活费的友人逃往南方;朱安断了接济,生活愈来愈困难了。

1943年4月22日,鲁瑞逝世,临终时把周作人每月十五元的供养费遗留给朱安。周作人为母亲安排了盛大的葬礼,但除了指定的每月十五元外,并没有想过支援寡嫂;而此前许广平在上海被捕入狱,放出来后,有两年多不敢与友人联系,给朱安的汇款自然也中断了。体弱多病又步入老年的朱安面对经济困境,到1944年已欠债数千元。这时周作人建议她卖掉鲁迅的藏书,换取度日之资。

这个消息传到上海,马上引起反应,鲁迅两名追随者赶到北京制止此事。

他们到达周家时,朱安正在吃午饭:几块腌萝卜伴着半碗稀粥。她推开碗筷,站起来接待,客人却开口就责备她要卖掉鲁迅遗产。这是朱安唯一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她说:“你们都说要保护周先生的遗产,我也是他遗产的一部分,你们有想过我吗?”

经过商议后,他们答应每个月从上海汇一笔数目不大的生活费给朱安,加上她把几个房间出租的收入,算是勉强可以度日。1945年抗战胜利后,因为周作人被判为汉奸,八道湾的房子要充公,朱安在鲁迅的旧友和学生帮忙下,尽力争取属于鲁迅和周建人的八道湾业权。

自从鲁瑞死后,朱安开始与许广平直接通信。1946年,许广平到北京收拾鲁迅藏书及其他物品,两人同住在鲁迅旧居一个月,朱安非常珍惜这段相处的时间,但她一向不善表达感情,只是在许广平回到上海之后,才写信告诉她自己的感受:

你走后,我心里很难受,要跟你说的话很多,但当时一句也想不起来。承你美意,叫我买点吃食,补补身体,我现在正在照你的话办。

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日子,让她感到很安慰的,是可以与鲁迅和许广平的儿子周海婴通信。信中周海婴称她为姆妈,称许广平为妈妈,让朱安感到丈夫和婆婆去世后,她还有家人。事实上,周海婴当时只有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朱安,二人通信,自然是许广平的善意安排。

朱安知道自己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在1947年3月签署了有关鲁迅遗产及著作权的文件,把权益全部转移给周海婴。

1947年6月29日,朱安在北京病逝。虽然她到最后身体已非常衰弱,但脑筋仍然很清醒,后事要穿的衣服也列出了清单。她的遗愿是葬在上海鲁迅墓旁,这当然未能如愿;别的不说,以当时的情况,要把遗体从北京送到上海就不是易事。她的葬礼按许广平的意思举行,征得周作人同意,葬在北京她婆婆鲁瑞的墓旁,坟上没有任何标记。

也许会有读者认为许广平的决定过于因陋就简。但假如我们了解许广平的为人,就会知道这个决定没有丝毫不敬。许广平本人对自己死后遗体的安排有这个希望:“我的尸体,最好供医学的解剖化验,甚至尸解化为灰烬,作肥料入土,以利农业,绝无异言。”

尾声

朱安的困境,可以反映大多数在新文化运动前已经成年的女子所面对的厄运。她们和上千年来的先辈一样,生活要依赖家庭的经济架构(首先是父家,然后是夫家),但古代女子可以通过婚姻和生育提升地位,传统家族架构虽然一方面压抑女性,另一方面也为已婚女子提供大家认可的社会地位。在变革浪潮中,这份认可被粉碎了,她们的丈夫抛掉传统“贤良淑德”的标准(亦即建立于家族关系的标准),改用新规范来衡量她们。她们既然够不上新标准,就只有被抛弃。

朱安的情况绝不是个最坏的例子,和其他人相比,她可能还算运气好:她的丈夫没有放弃道德责任,一直承认她是周家一分子,在经济上支持她。朱安所受的打击是感情和心理上的:她后半生日夜与新规范周旋,对身边的新文化人和事其实都达到一定的了解;但在这些新人物的眼中,她永远是个外人,可能值得怜悯,却不受尊重。把她视为包袱的,除了她丈夫和他的兄弟外,还有他的朋友、门生和传记作者。“不够格”的女性在以新文化规范写成的历史中占什么地位,朱安是最佳说明。

这种歧视旧女性的历史角度建基于偏见,并不真的反映当事人的个性和心态。虽然社会规范的剧变令朱安无所适从,又不能不接受,但她始终保留着一份尊严和品格,而她能承受打击的原因,是她做人处世一直遵守自小形成的道德观,虽然活得困苦,但从来问心无愧,用她信中的话说,是“宁自苦,决不苟取”。与此同时,她对于把她摒弃的新世界也达到了一份相当深刻的了解。朱安晚年接受记者访问,谈到她和鲁迅及许广平的关系时,有这样的分析:

周先生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她的确是个好人。

精简的几句话,充分显示她的思维方式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古老和单纯,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上面强调的字眼。第一,她称鲁迅为“周先生”,称许广平为“许先生”,完全平等对待这两个人。试问有多少人看许广平和鲁迅的关系,不是以鲁迅为主,许广平作从属的呢?朱安就不这样。第二,她自己也以平等的眼光看鲁迅,所以有“我应该原谅他”的说法。第三,她对作为“第三者”的许广平既不妒恨,也没有大妇对侍妾的传统想法;她尊重许广平,也感谢许广平尊重她。在“五四”时期新、旧女性之间,这样的关系实在让人感动。

朱安自幼身体饱受摧残,婚后感情生活有如枯井,和丈夫移居北京后无法再得到娘家的精神支持,老年又面对经济困难,一生不可谓不凄苦,但她却从没有迁怨怒于旁人;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大家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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