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如约伯时代。”朗读修士在餐厅的诵经台开始诵读,“当上帝的子民站在主的面前,撒旦也混迹其中。”

“主问他:‘你从何处来,撒旦?’

“撒旦回答,一如旧时:‘我在地球环游,从地心穿过。’

“主对他说:‘那你认为那纯朴而正直的国君,我的某个仆人,是否憎恶邪恶,热爱和平?’

“撒旦答道:‘某人平白无故为何要停止敬畏上帝?您不是赐予了他肥沃的土地,使他的国家最为强盛吗?然而您只要稍稍伸手,减少他的财富,壮大他的敌人,那时才能看出他是否会当面亵渎您。’

“主对撒旦说:‘去看看他现在拥有什么,让它减少。由你去办吧。’

“于是撒旦离开上帝,回到人间。

“现在某某国君和圣洁的约伯并不相同,看到他的土地受到灾祸折磨,他的人民不如以往富足,而他的敌人日益强盛,他心生恐惧,不再信仰上帝,他暗自思量:趁敌人仍不及我富足,尚未刀剑相向,我必须先发制人。”

“于是,在那些岁月,”朗读修士继续念道,“地球上的国君铁了心肠,违背主之教条,他们的傲慢失去了底线。每一位君主都暗自思量:为其他君主的意志战胜,不如同归于尽。因为地球上每位国君都想拥有最强的力量,利用诡计、背叛和骗术,不择手段地妄图扩大统治。他们畏惧战争,确实为此日夜不安。上帝容许那个时代的智者学习一切可以毁灭世界的方法,他们手中被赐予大天使之剑,这剑有打败撒旦的力量,能让人和国君敬畏上帝,在主的面前保持恭顺。然而他们依旧傲慢。”

“撒旦对一些国君说:‘不要害怕,用那把剑吧,智者们欺骗了你,说什么世界会因此而毁灭。不要听从怯懦者的建议,因为他们太过怕你。而且他们佯装为你服务反对你的敌人,背后在为你的敌人效劳。出击吧,你会发现,你是万王之王。’

“国君对撒旦的话字字留心,他召集国内所有智者征求意见,想知道如何毁灭敌人又不致殃及国内。但大部分智者都称:‘王啊,这不可能,因为您的敌人手中也拥有我们给您的利器,一旦点燃,温度如同地狱之火,如同烈日暴怒。’

“‘那你们为我另制一利器,比地狱之火还要灼热七倍。’国君命令道,他的傲慢已经盖过了法老。

“许多智者力谏:‘不要啊,王,不要让我们做这种事。因为一旦为您点燃,单是这烈火之浓烟,也将毁灭无数。’

“这些回答激怒了国君,他怀疑智者们背叛了他。他派间谍潜入智者中间,引诱他们,威胁他们,智者们畏惧了。一些智者改变了答案,避开国君的怒火。国君又问了智者们三次,三次他们都回答:‘不,王,如果这样做,您自己的子民也会消亡。’但是其中一位魔术师背叛了他的同伴们,他正如叛徒犹大,巧言辞令,欺骗所有人,告诉他们不必害怕辐射魔鬼。国君听信了这个名叫黑化的虚假智者的谎言,他派间谍在世人面前指责了许多魔术师。出于畏惧,又有一些不那么明智的魔术师应和国君,声称:‘可以使用武器,只是不能逾越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否则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国君用新型烈焰痛击敌人的城市,三天三夜,他那巨大的投射器和铁鸟不停地在倾泻着愤怒。每个城市都被一轮太阳笼罩,那太阳比真正的太阳更明亮,城市顷刻萎缩,像蜡在火焰下熔化。街道上的人们定住了,像扔在煤堆上的一把柴,皮肤冒着烟。烈焰之怒慢慢褪尽,城市里处处都是火焰,惊雷响彻天宇,如同PIK-ADON大锤,一下一下地重重锤击,将城市完全摧毁。毒烟笼罩大地,夜里被烈火焚炙过的地面发着红光,烈焰留下的诅咒致使人脱皮、掉发,血液在血管中坏死。

“恶臭从地面冲上天空。地球满目疮痍,处处断壁残垣,如同罪恶之城索多玛和蛾摩拉。国君自己的领土也未能幸免,因为敌人没有克制怒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敌人点燃的烈焰吞没了国君的城市,和他们的国家一样,领土化为灰烬。大屠杀的恶臭让上帝憎恶无比,他对某国君说:‘你在我跟前焚烧的是什么祭品?屠宰地里升起的是什么味道?你为我牺牲的是一只绵羊、山羊,还是一头牛?’

“国君没有回答,上帝说:‘你牺牲的是我的孩子。’

“于是上帝将他和叛徒黑化一同处死,地球上瘟疫盛行,人类陷入疯狂,他们用石头砸死幸存下来的智者和权贵。

“而此时,有一个名叫莱博维茨的人,他年轻的时候热爱世俗的智慧,超过对上帝智慧的爱,可如今,眼见这样伟大而有益的知识无法拯救世界,他转而向上帝忏悔道……”

院长突然急急地轻拍桌子,正朗读古代记录的修士立即不作声了。

“那是你们对此唯一的记录吗?”塔德奥先生浅笑着询问院长,目光穿过书房。

“哦,有几个不同版本。在细节上有所出入。没人确定是哪个国家先开的火——不过这不重要了。朗读修士所读的是圣莱博维茨死后几十年的记录——很有可能是最早的版本之一——那时刚刚可以安全写作。作者是一位经历过那次毁灭的年轻修士。他从莱博维茨的信徒那里得到了二手资料,就是当时最早的运书者和记忆者,他喜欢模仿《圣经》记录历史。我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关于烈焰灭世的完整准确的记录。那辐射范围如此之广,任何人也没法看到整体。”

“那个名叫某某的国君是哪片土地上的王?还有那个叫黑化的,又是谁?”

保罗院长摇摇头。“就连这个记录的作者也不确定是何许人。我们汇集了支离破碎的信息,足以知晓一点,即大屠杀前,当时有些比较小的头目也拥有这种武器。这现象不单单在一个国家出现,某某和黑化也可能是某个团体的统称。”

“是啊,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传说,显然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学者沉声说道,突然他扬起了声音,“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检查呢——您叫它什么来着?”

“《大事记》。”

“是啊。”他叹了口气,接着对着角落里的圣人雕像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明天可以吗?是不是太早了?”

“您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院长说,“请不必客气。”

地下室里烛光朦胧,只有几个穿黑袍的修士在隔间里来回踱步。安布鲁斯特修士在石梯脚下的小房间里,燃着快熄灭的蜡烛,阴着脸研读他的记录。伦理神学的隔间里,影影绰绰亮着灯,一位黑袍修士抱着古代手稿缩在一角。此时刚过晨祷,修士们大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履行职务,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得到晚上圣言诵读时,人才会到。而这天早晨,地下室要拥挤一些。

三位修士在新机器背后的阴影里无聊地晃来晃去。他们双手拢在袖子里,盯着站在楼梯脚下的第四位修士。第四位修士则耐心地站在楼梯平台上,仰头向楼梯入口处的第五位修士示意。

科恩霍尔修士则像一个焦虑的家长,不停地摆弄他的装置。可等他再找不到可以扭的金属线,看不出哪里还要调整或需重调时,他终于走到自然神学的隔间歇息下来,边读书边等待。本来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对他的帮手们再说一遍最后的注意事项,但他还是决定静静等待。不知此时,这位发明家的头脑里,是否自然而然地意识到:他个人的巅峰即将到来。发明家脸上不露一丝痕迹。既然院长都懒得来观看机器的展示,科恩霍尔修士也不指望从别处得到掌声,他甚至已经克服了自己的幽怨,不再想以责怪的眼神去瞥保罗师。

楼梯口的嘘声让地下室的修士们再次紧张起来,虽然之前几次这样的提醒都没准过。显然没人通知这位杰出的学者,地下室有一项非凡的发明等待他查看。不过如果对他走漏了风声,那这项展示的重要性也被降到了最低。显然院长大人会留心这件事,他们都不再焦躁。这些都是他们在等待时,用眼神交换的信息。

这一次提醒的嘘声没有白搭。站在楼梯口等待的修士庄重地转过身,向楼梯平台的第五位修士坚定地颔首。

“起初,神——”他沉声吟道。

第五位修士转过身,对楼梯脚下第四位修士点头。“创造天地。”他低声续道。

第四位修士转身面向机器后的三位修士。“但地是空虚混沌。”他述说着。

“渊面黑暗……”三位修士齐声说。

“神之灵行于水面……”科恩霍尔修士喊道,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链子哗哗作响。

“感谢造物者神灵。”整个小组齐声回应。

“于是神说:‘要有光。’”发明者声音中透着命令。

楼梯上的守望人一一下来,各就各位。四位修士站到踏车旁,第五位修士候于发电机旁,第六位修士爬上书架梯子,坐到梯子顶端,脑袋砰地撞到拱门。他拿过饱经烟熏火燎、满是油污的面具,扣在脸上保护双目,然后摸索灯架和翼状螺丝。科恩霍尔修士站在下面紧张地望着他。

“于是就有了光。”终于找到了螺丝,他吟诵出来。

“神看光是好的。”发明者朝第五位修士喊。

第五位修士拿着蜡烛,俯身检查发电机,特意留心查看接触器。“他把光与暗分开了。”他最后接着。

“神称光为‘昼’,”踏车的四人齐声念道,“暗为‘夜’。”紧接着,他们用肩膀扛起转梁。

轮轴先是咯吱咯吱勉强开动,接着嘎吱嘎吱慢慢加速。车轮发电机开始旋转,修士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用尽力气驱动转轮。发电机的转声从缓慢的呼呼呼呼,变成了嗡嗡嗡嗡,最后呜呜呜呜地急速旋转。看守发电机的修士在一旁急切地盯着,车轮越转越快,渐渐模糊成一片。“夜幕降临。”他开始念,接着停下来舔了舔两个手指,用它们碰触连线头。火花猛地一闪。

“魔鬼啊!”他大叫,向后一蹦,然后才惊魂未定地说完,“有了早晨,这是第一天。”

保罗院长、塔德奥先生和他的助手开始走下楼梯,科恩霍尔修士喊道:“连接!”

坐在书架梯顶端的修士头撞到拱门,发出一声尖叫——刺目的光芒洒满地下室,这般灿烂的光辉十二个世纪以来从未出现过。

院长等三人在楼梯上愣住了。塔德奥先生用方言骂了一句,向后猛退一步。院长因为从未亲见过发电机测试,也不曾相信那些信口开河的说法,此刻脸色刷白,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助手惊慌失措,僵立了一会儿,突然飞奔离去,大喊:“着火啦!”

院长画着十字。“我不知道,竟是这样!”他喃喃自语。

学者从那一刹那的震惊中恢复,开始在地下室细细查看。他留意到了发电机,还有全力推动横梁的修士们。他的目光沿着被包裹的线路移动,看到了梯子顶的修士。他默默评估着车轮发电机的意义。一名修士站在楼梯脚下,目光低垂,沉静地等待。

“不可思议!”他叹道。

楼梯脚下的修士微微鞠躬回应,带着些许轻视。蓝白色的强光在房间里投下刀刃一样的影子,烛焰在强光的大潮里几不可见。

“比一千个火把照得还要亮,”学者继续叹道,“这肯定是一个古代的——但不对!绝不可能!”

他像一个失了魂的人,从楼梯上缓缓走下。在科恩霍尔修士身边站定,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步入地下室。他什么也没摸,什么也没问,只是盯着每件东西。他琢磨着这装置,研究着发电机——线路和灯本身。

“这简直不可能,但……”

院长缓过神了,走下楼梯。“你可以说话啦!”他悄声对科恩霍尔说,“跟他聊聊,我……我有点儿头晕。”

修士眼睛一亮。“您喜欢它,院长大人?”

“太恐怖了。”保罗师喘息着说。

发明家黯然神伤。

“这样待客会吓死客人的!学者的助理怕是已经吓疯了,我真是惭愧啊!”

“好吧,但确实很亮啊!”

“简直亮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去和他聊聊,我想个办法致歉。”

而学者这边通过观察显然已有了判断。只见他快步走近发电机,表情严肃认真,举止干净利落。

“一盏用电的灯。”他说,“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把它藏了这么多个世纪!这么多年我努力想研究出理论解决……”他有点儿呛住了,看样子在和自己的自制力猛烈交战,好像他是一个荒谬恶作剧的受害者,“你们为什么要掩藏它?这有什么重要的宗教意义吗?那是什么呢……”迎头而来的困惑让他说不出话。他摇摇头,环顾四周,好像要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您误解了。”院长颤巍巍地说,他紧紧抓住科恩霍尔修士的胳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修士,赶快解释!”

然而专家的骄傲已经被冒犯,没有镇痛剂可以安抚——当时如此,任何年代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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