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那次不幸的地下室事件后,院长想方设法要弥补那一刻的不快。塔德奥先生并未流露出怨恨的迹象,听发明家讲完机器设计和生产的全过程,先生甚至还为自己对事情的草率判断向主人道了歉。然而道歉却让院长更加确信,大错已铸成。学者如同一位登山者,辛辛苦苦爬上山,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结果却发现对手名字的缩写已经刻到了山顶的石头上——而且对手之前从未透露。保罗师想,这整件事的经过,对他来讲一定是个巨大打击。

保罗师原想马上把灯从地下室搬走,可学者坚持(也许是由尴尬而产生的坚定)灯光质量一流,那些年代久远、脆弱模糊、在烛光下无法辨识的文件,如今因为灯光明亮也能够细细阅览。学者还坚持要把它留下,因为他喜欢。但后来发现至少需要四位见习修士或候补见习修士才能保持发电机运转,调整好电弧间距,塔德奥这才请求将灯移走——然而这次轮到保罗师坚持将灯留在原处了。

于是学者在修道院展开了研究工作,其间不时会留意三位见习修士费力地转动发电机,而另一位修士端坐书架梯顶端不断调整,维持电灯不灭,尽管强光的照射让他晕眩——这种情形刺激诗人作诗一首,露骨地批判了名叫尴尬的魔鬼,以及他以赎罪和安抚为名犯下的暴行。

几天来,学者和他的助手一直忙于研究图书馆、文件的档案,还有《大事记》之外的修道院记录——比如确定了牡蛎的存在,这就为证实珍珠的存在提供了前提。科恩霍尔修士发现学者的助手跪在餐厅门口,一时间他自娱自乐地想,这家伙是不是在对着门上方的圣玛利亚像进行什么特别的仪式,然而幻想被工具的叮当声打断。助手正将木匠的校平仪置于入口处,测量几世纪以来修士们的凉鞋在石头地板上磨出的凹陷。

科恩霍尔走上前询问,助手答道:“我们正试着找到方法测定日期。这个位置不错,适合确定磨损率标准。自从石头被安放在这里,每人每天要吃三顿饭,这样进出人数很容易估计。”

科恩霍尔不禁对他们的认真肃然起敬,但这个行为让他不解。“修道院的建筑记录非常完整。”他说,“他们能确切告诉你,每座建筑都是什么时候建的,厢房是什么时候添的。为什么不直接查呢?节省时间。”

助手无辜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我们先生有句话叫:‘纳约不说话,因此不说谎。’”

“纳约?”

“红河人信仰的一位自然之神。当然这里只是作为象征意义,即客观证据是最终权威。记录也许会说谎,但大自然不可能。”他留意到修士的表情有些黯然,赶紧补充,“不是暗指你们。这只是先生的一个信条,一切都必须以客观事实为参照。”

“很精彩的见解。”科恩霍尔喃喃地说道,接着弯腰查看这人绘制的地板凹陷处的剖面图,“真奇怪,这形状好像马耶克修士所称的正态分布曲线。为什么呢?”

“这不奇怪,脚印偏离中心线的可能性也遵循正常误差函数。”

科恩霍尔被迷住了。“我去喊马耶克修士。”他说。

院长实在不理解客人们检查房屋的行为。“为什么?”他问高尔特,“他们为何要对我们的工事详细绘图呢?”

副院长吃了一惊。“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您指的是塔德奥先生?”

“不是,是陪同他前来的军官。他们正在系统地画工事图。”

“您是怎么发现的?”

“诗人告诉我的。”

“诗人!哈!”

“不幸的是,这次他说的是真话。他偷了一张他们的草图。”

“在您手里吗?”

“不,我让他还回去了,但我觉得此事不妥,不是好兆头。”

“我怀疑诗人一定为这条消息开了价。”

“古怪透了,他这次没有。他打一开始就讨厌学者。自从他们一来,他就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诗人总是在嘟嘟囔囔。”

“但这次是认真的。”

“你怎么看?他们为什么画那些草图?”

保罗师抿着嘴说:“除非别有苦衷,不然他们一定另有目的,而且极其专业。在围墙城堡里,修道院是成功的典范。经历了多少次围困和进攻,从未被拿下。也许正是这点唤起了他们的专业兴趣。”

高尔特神父沉思着越过沙漠向东望去。“想想看,若有一支军队要穿越大平原向西扫荡,那进军丹佛之前,他们很可能要在这地区的某个位置建筑要塞。”他默想了一会儿,突然像听见炸雷一样一脸惊恐,“而这里就有现成的堡垒。”

“恐怕他们也想到了。”

“你觉得他们是作为间谍被派遣来的吗?”

“不,不会!我怀疑汉尼根本人都没听说过我们。但是他们都是军官,既然到了这里,就会忍不住四处查探,获取情报。他们很有可能向汉尼根提起我们。”

“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

“为什么不和塔德奥先生聊聊这件事呢?”

“这些军官不是他的仆人,他们只是陪同和保护他的护卫队。他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不管怎样,他是汉尼根的亲戚,也有些影响力。”

院长点了点头。“我会想办法就这个问题找他接触。不过我们先耐心观察,不要轻举妄动。”

接下来几天,塔德奥先生已经完成了他对牡蛎的研究,显然很满意,关于牡蛎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接下来他就可以专心研究珍珠的存在了。这个任务可不轻松。

塔德奥审查了大量摹本。那些更为珍贵的书籍从书架上取下时,锁链留恋地叮当作响。由于原稿本身存在部分缺失或模糊不清,因此完全信任抄写人的理解和视力并不明智。于是自莱博维茨时期以后的手稿也被郑重取了出来。它们被存于密封的桶中,锁在专门安置这类资料的储藏室中,不知被尘封了多久。

“太了不起了!”他在两种情绪之间游离不定,欢喜雀跃,又有可笑的怀疑,“来自二十世纪物理学家的论文片段!等式居然还具有一贯性!”

科恩霍尔扭过头看了看。“我见过。”他屏住呼吸轻轻叹道,“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这个主题关系重大吗?”

“我还不确定。这数学公式美极了,真是美极了!看这里——这个表达式——注意它简洁到极致的形式。看根号下的符号——看起来像两个导数的推算结果,然而却代表了整整一系列的导数。”

“怎么可能?”

“指数排列开是一个展开的表达式,不然,它不可能表示直线积分,那就和作者说的不相符了。这真妙!再看这里——这个看起来是简单的表达,实则具有欺骗性。显然它代表的不是一个,而是整整一个体系的等式,形式极简。我花了两三天才意识到,这位作者所思考的关系——并不只是数量对数量,而是整个系统对其他系统。我还不能弄清楚这公式中涉及的一切物理量,但其中数学的精妙简直……简直无与伦比!就算这是个作伪的骗局,那也极具启发性!而若这是真的,我们简直幸运得无以复加。不管怎样,这都很了不起。我一定要看看所能找到的最早版本。”

又一个铅封的木桶从储藏室滚了出来,马上就要被打开,图书馆馆长不禁深深叹息。安布鲁斯特仍然对塔德奥先生充满戒备,尽管这位世俗学者在过去两天里就揭开了谜团的一角,让尘封了十二个世纪的奥秘有望被一一发掘,可图书馆馆长依然不屑一顾。对《大事记》的保管员来说,每打开一次封桶,就意味着桶中收藏的生命被缩短了一次,因此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整个进程的反对。作为图书馆馆长,他一生的使命就是保存书本,书籍存在的重要理由就是要被永远地保存下去,使用是第二位的。如果使用会缩短书籍寿命,那就应该避免。

时间一天天过去,塔德奥先生对工作的热情也日益高涨。学者查阅的灭世前的科学文本资料越来越多,早前抱定的疑虑也随之慢慢烟消云散,院长见状舒了一口气。学者之前的调查并没有清晰的研究范围。可能刚开始时,他的目标相当模糊。而如今,他显然胸有成竹,工作起来干净利落、精心准确。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正要见到曙光,保罗师决定要为报晓公鸡准备一方栖木,免得它无处宣布黎明的到来。

“大家对您的工作很感兴趣,”他对学者说,“我们希望能了解一下。要是您不介意的话不妨谈谈。当然,我们很多人都听说过您在大学里的理论著作,可这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太过晦涩。您是否可以用——呃,大众化一些的名词给我们讲讲,让非专业人士也听得懂?大家在我跟前抱怨了很久,怪我不曾邀请您讲课,但我想您可能更愿意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当然要是您不愿意……”

学者一直盯着院长的头顶,好像要为他夹上卡尺,进行全面测量。学者疑惑地笑了笑。“您想让我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解释我们的工作?”

“是这样的,如果可能的话。”

“就是这个问题。”学者笑了起来,“未经过科学训练的人读完一份自然科学的报告就会想:‘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呢?’他不可能想到,他刚刚读过却摸不着头脑的语言正是最简单的——对于这种主题来说就是这样。事实上,自然哲学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语言简化的过程——是致力于发明一种语言,用占半页纸的等式,表达用一千页纸的所谓的‘简单’语言也说不清的道理。您清楚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能理解。您既然这么说,那可否跟我们聊聊您跟《大事记》相关的研究工作?——要是研究方向还没成熟那就算啦。”

“哦,没有。我们现在非常清楚我们的研究目标和研究途径,只是离完成还需要很长时间。很多碎片必须一一拼凑完整,它们不属于同一幅拼图。我们还不能预知从中能整理出什么,但起码已经确认了无法获得什么。可以说这项工作充满希望。我不拒绝解释大体的工作范围,但……”他又犹疑地耸了耸肩。

“什么问题?”

学者看起来有些尴尬。“只是对受众的接受能力有些不确定,我可不想冒犯任何人的宗教信仰。”

“怎么可能?谈的难道不是自然哲学的问题吗?要不就是物理科学?这并不冲突。”

“没错,但很多人对世界的看法都蒙上了宗教色彩……呃,我是说……”

“但如果您的主题是关于客观世界,那怎么可能冒犯到呢?何况在我们中间,大家等待了十几个世纪才看到世界重新对自身感兴趣。也许听起来像自夸,但我不得不说,我们修道院里也有一些非常聪明的自然科学爱好者,像马耶克修士、科恩霍尔修士……”

“科恩霍尔!”学者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弧光灯,又眨着眼望向别处,“我不明白这东西!”

“灯吗?但您一定……”

“不,不,不是灯。看见它确实能用当然会令我震惊,可一旦缓过神,就会发现它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在纸上假设一些不定因素,再猜测一些不可知数据,很容易推导出工作原理。但从不确定的假设猛地跳到能工作的模型……”学者紧张地咳了一下,“是科恩霍尔这个人让我想不透。做这个小玩意儿,”他指了指发电机,“需要从理解原理开始,经过二十年的前期试验。可科恩霍尔避开了前期实验,一个跳跃就到了终点。您相信真的有上帝保佑吗?我不相信,那这真是奇迹,竟用车轮子!”他大笑,“他要是有个机器铺子,那得整出什么来?我不明白把这样的人关在修道院里做什么。”

“也许科恩霍尔修士能向您解释。”保罗师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也许,好吧——”塔德奥先生的视觉卡尺又开始检测老牧师了,“要是您真的觉得听了非传统观点,没人会觉得被冒犯,我倒很乐意探讨我们的工作。但这可能跟一些既定偏……呃……既定看法相冲突。”

“好!那将会很精彩。”

确定了时间,保罗师放心了。通过这样的自由交流,天主教修士和世俗自然调查员之间的鸿沟一定会被缩小,他想。科恩霍尔不是已经缩小了些许差距吗?更多交流可能是缓解紧张的最佳处方。只要学者看到主人并非他所想的不可理喻的反智分子,那疑虑和踌躇不就烟消云散了吗?保罗对自己先前的担忧感到有些羞耻。他默默忏悔:主啊,请您对这个好心的蠢货耐心一些吧!

“但您还是不能忽视军官和他们的草图。”高尔特提醒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