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战斗至最后一刻

在巴克纳中将战死的那一天,冲绳岛日军有组织的抵抗结束了。八原大佐意识到全完了。当时,他在第三十二军设在摩文仁山的司令部接到前线发来的电报,得知左右两侧的防线“同时崩溃”:在战线右侧,美国第七步兵师的坦克、步兵先是攻下第四十四混成旅团设在第89号高地上的指挥部,然后又拿下“摩文仁山以东1 500米处的一座低矮山丘”;在战线左侧,“敌军的陆战队员”突破第八十九联队的防线,出现在位于第二十四师团指挥部东北方向的真壁村。美军坦克已经突破日军防区,并深入到第三十二军司令部以西仅2英里处的米须村(Komesu)附近。八原很清楚,“全军崩溃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

听着山洞外传来的机枪声,八原回想起坚守首里的最后那几天。所有通往前线作战部队的电话线路都已经被切断,甚至无线电信息也断断续续。传达命令不得不靠传令兵,而返回来的消息无一例外全都是“指挥官阵亡,整个大队全军覆没”。八原回忆道,这“让人心灰意冷”,“每次传来这样的消息都令我的血液凝固”。

长勇中将意识到,最后时刻即将来临。他喃喃地说道:“就这样吧,我也该知足了。”仿佛任务已经完成了,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此时,牛岛中将仍然在下达命令。其中一道是加盖印章的手写指令,接收人是第三十二军的情报主官益永董(Tadashi Masunaga)大尉。它命令益永董在“第三十二军结束有组织的作战行动后”指挥冲绳岛的游击战。这项任务包括刺杀美军将领、破坏军营、制造混乱。益永将北上前往国头村,而铁血勤皇队千早队的幸存者则紧随其后。千早队的一员、当时19岁的二等兵大田昌秀回忆道:“我们将在岛屿北部集合,开展‘情报战’。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游击战。我们奉命主动被美军俘虏,然后就可以在美军的后方四处收集情报了。”然而,大田昌秀刚一离开山洞就负伤了,只好与其他掉队士兵在摩文仁附近躲藏。

铁血勤皇队的其他成员被分成小队,被派遣使用简易爆炸装置发起自杀式袭击,包括年仅16岁的比嘉重友。重友跟大多数勤皇队的成员一样,没有去执行毫无希望的自杀任务,而是丢弃了爆炸装置,返回真壁村附近的山洞。

同时,牛岛正在口述最后一道向全体守军下达的命令:

亲爱的士兵们,你们勇敢地战斗了将近三个月,已经履行了你们的职责。你们的勇敢与忠诚照亮了未来。如今,战场一片混乱,所有的通信都已中断。我已经无法继续指挥部队。所有阵地上的士兵都必须听从各自上级的命令,为祖国战斗至最后一刻。

这就是我最后的命令。

永别了。

长勇阅读了草稿,蘸着红墨水补充道:

不要忍受被俘的屈辱。你们将获得永生。

牛岛签字后,这道最终命令随时都可以发出。八原不用再履行高级参谋的职责了,“他突然卸下世间的一切负担,感到一身轻松”。

黄昏降临,在位于第三十二军司令部以西2英里处伊原战地医院的山洞群里,解散姬百合学生护士队的命令传来了。此时,宫城喜久子与一大群学生、老师正逗留在第一手术室的山洞内。她们接到命令,化整为零分头逃走,因为敌军“距离很近”,集体行动容易暴露目标。喜久子回忆道:“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但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那些身负重伤、躺在地上的朋友也听到了命令。她们很清楚,自己会被留在山洞里。我们无法把她们带走。没有任何办法。”

18岁的岛袋登美(Tomi Shimabukuro)刚走进第一手术室的山洞,就听到医生大喊着要求所有护士尽快离开。她看到手术室里有一堆米袋子,就先给自己舀出一些,然后把剩下的分发给其他学生。就在她们准备离开山洞时,第二手术室的两个老师进来说,第二手术室的山洞遭到“夹叉射击”和敌军士兵的进攻,许多学生被打死打伤。

一名学生护士回答道:“老师!上级解散了护士队,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必须离开山洞,只留下伤势严重的学生。”

“真的吗?”一名老师显然很震惊。然后,他就走到山洞里面,安慰那些不得不留下的受伤学生。

一名伤者是登美的朋友,她一把抓住登美的裤脚,哀求道:“别走!别把我们丢在这里。”

登美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碗接了一点儿顺着洞壁流下的水,开始给朋友喂水。就在这时,一名军医冒出来,一边挥舞着武士刀,一边吼道:“出去!否则我就要砍了你们的脑袋!我会照顾病人的。你们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她们就都离开了。宫城喜久子没有遵守单独行动的命令,与其他16名学生和3名老师一起离开山洞。她们还没走多远,一个大炸弹在附近爆炸,炸伤了4人。剩下的15人手脚并用匍匐前进,其间炸弹不停在附近爆炸。到第二天早上,她们仍然能看到昨天晚上逃离的那个山洞,而四周到处都是美军的坦克和士兵。喜久子回忆道:“我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然后就失去知觉。等到终于恢复意识,我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在我的前方,两名同学也倒在血泊中。然后,我就听到她们的惨叫。三年级的晶子(Akiko)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死在了那里。两名二十多岁的老师不见了。我们再也没看到过他们。”

附近的日本兵大叫道:“装甲车!装甲车!”

喜久子看到美军的喷火坦克一边前进,一边“喷出一股火焰”。她吓得浑身发抖。

“跟我走!”仅剩的那名老师叫道。这名老师就是副校长。学生们紧跟着副校长,并鼓励受伤的同学跟上。“我做不到,”一名受伤的同学答道,“我走不动了。实在是太疼了。”

与此同时,在第三手术室的山洞里,一些学生犹豫再三,一直都没有离开。18岁的森下琉璃(Ruri Morishita)回忆道:“我们想要等炮火停歇再出发,但外面却一直炮火连天。”

终于,他们听到洞外传来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一名日军信号兵摸到洞口查看情况。“敌军!”琉璃小声说道,“是敌军!他们就在洞外。我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洞内的学生尽量保持静默,但由于山洞太过潮湿,他们中不少人都不停地咳嗽。“别咳嗽!敌人会听见的。”洞内的日军警告说。

于是,当有学生实在忍不住时,其他学生就会把她团团围住,不让咳嗽声传到洞外。

一个用日语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洞里有平民吗?有士兵吗?如果洞里有人,赶快出来!否则,我们就会把洞炸塌。听到了吗?”

警告又重复了一遍,却没有得到回应。琉璃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建议几个朋友到山洞深处躲一躲。只有一个朋友愿意跟她一块去。另一个朋友说:“里面又黑又窄,都已经这样了,再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在乎了。”

琉璃与朋友小心翼翼地向山洞深处走去,身后传来一声爆炸,“整个山洞一瞬间充满了白烟”。琉璃和朋友担心遭到了毒气袭击,但实际上这只是白磷手榴弹产生的烟雾。

琉璃回忆道:“我感觉就好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几乎无法喘气。我一边大喊着求救,一边在地上爬行,想要找个石头缝或岩石的凹陷处,把脸塞进去。”

她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大喊:“喘不上气!我无法喘气了!”“妈妈,救命啊!”

琉璃沿着洞穴深处的斜坡滚了下去,并自己念叨着:“你可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要是就这样死了,谁会去告知你的父母?”就在她拼命喘气的时候,一名老师唱起了《海行兮》。然后,那个老师用手榴弹自杀,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而琉璃听到一声巨响,晕了过去。

难以置信的是,琉璃活了下来。但是,山洞里的其他人却大都没能幸免,包括39名学生、4名老师在内的80人,要么窒息而死,要么自杀身亡,他们宁愿死也不愿被俘。他们既是军国主义教育的牺牲品,被灌输了每个人都应当“为国家献出生命”的思想,又是轻信日军谎言的受害者,误以为美军士兵会把“男人劈成两半”,会强奸妇女并把她们折磨致死。

包括宫城喜久子在内的许多学生,都向南边的海岸线逃去,躲到了山洞里面。有一次,她们看到美军的一艘小艇靠近,听到船上有人用日语喊话:“会游泳的,赶快游过来!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不会游泳的,往港川(Minatogawa)方向走!要在白天走,不要夜里走!我们这里有吃的!我们会救你们的!”

喜久子和她的朋友并不相信这话。她们自幼就不断被政府灌输仇美情绪。喜久子相信,美国人会“扒光女孩子的衣服,随意折磨,最后再用坦克轧过她们”。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她们被灌输的这些谎言不知害死了多少学生。6月21日,喜久子的逃亡生活迎来了最后时刻——山洞外有人用“口音奇怪的日语”喊话:“出来!快出来!”

躲在山洞里的人拒绝后,美军向洞内开火,打死了1名日本兵、3名学生。一名老师拉响手榴弹,炸死了自己和9名学生。在喜久子看来,眼前的景象“简直就是地狱”。那个老师倒在正中央,“肠子被炸得到处都是”。其他人也“几乎面目全非”。喜久子回忆道:

我坐在摔倒的地方一动不动。一名美国兵用枪管戳了我一下,叫我朝着他比画的方向走。我不会说英语,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照做。令我惊讶的是,美国兵已经用担架把3名高年级学生抬了出来。她们身上的伤全都经过处理,并缠上绷带,甚至还有人给她们注射生理盐水。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以为美国人全都是恶魔。我呆若木鸡,不愿相信自己看到 的一切。

最初被动员前往战地医院的姬百合学生护士队共有222名成员、18位随队老师。到战役结束时,只有104人活了下来。喜久子就是这些幸存者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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