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能看到弹道轨迹径直向目标飞去

6月14日,巴克纳中将在给妻子阿黛尔的信中写道:

我今天在前线待了一整天,仔细观察敌军阵地,发现敌人的防御有削弱的迹象。要不是突破首里防线时天降大雨,重武器全都陷在泥淖里耽误了追击,日军根本就没有机会后撤到现在这块四周几乎完全环绕着悬崖的阵地上。然而,我们今天从一个似乎令敌人感到意外的方向发起进攻,现在已有两个营和一些坦克抢占了(八重濑岳)高地的顶部。如果今天晚上能守住阵地,那么明后两天我们就可以突破眼前这道防线。到那时,日军就不得不退守冲绳岛南端的最后一道山脊,并且很快就会全军覆没。

最近美国国内媒体的负面报道加剧了巴克纳的不耐烦。例如,《纽约先驱论坛报》(New York Herald Tribune)首先发难,刊载了经验丰富的战地记者霍默·比加特(Homer Bigart)的文章,批评巴克纳拒绝了第二次两栖登陆作战的建议,称他的战术“极其保守”;此外,联合专栏作家戴维·劳伦斯(David Lawrence)发表了两篇措辞更为严厉的文章,一再强调巴克纳缺乏作战经验,能力不足,坚称第二次两栖登陆作战可以减少美国士兵的伤亡。作为回应,巴克纳拍着胸脯对妻子说:“尽管国内某些不爱国的媒体搬弄是非,企图引起争议,但我指挥的陆军、海军和陆战队之间建立起极佳的协同作战。”他还对妻子说,他看到一篇劳伦斯写的文章,那家伙说他“没有按照‘陆战队的方式’行事,导致整个战役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失败”。然而,在寄送那篇文章的同一个邮包中,还有一封陆海军参谋学院(Army-Navy Staff College)寄出的信件,其中指出,“他们研究了冲绳岛战役,认为战役的指挥无可挑剔。到底是谁的话有道理,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第二天,即6月15日,巴克纳在第十集团军司令部召开新闻发布会,为其指挥方式辩护。他对到场记者说,攻占冲绳岛的目的是利用岛上的机场空袭日本本土,并为即将到来的攻打日本本土的战役建立基地。鉴于上述作战目标和冲绳岛南端的地理环境,第二次两栖登陆作战并不明智。珊瑚礁可能会给两栖登陆造成困难,而岛屿南部多山的地形则可能让守军轻易就把登陆部队困在滩头阵地上。巴克纳指出:“如果分散兵力,我们就有可能吃败仗,或者可能过度延长战役的持续时间,或者可能被迫请求援军,而这正是我们想要避免的事情。”让更多部队登岛只会拖延机场的建设进度。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没必要赶时间,因为我们已经控制了足够的机场来完成后续的作战任务。”

巴克纳提出的每个论点都缺乏说服力。并且,令人惊奇的是,他竟然没有提及第十集团军参谋人员否决第二次登陆作战的主要原因:后勤补给困难。尽管如此,尼米兹海军上将还是站在巴克纳这边,并发表声明,指责劳伦斯的文章“严重误导”和不爱国。尼米兹指出:“在不同的兵种之间比较,既不合时宜,也不可取。”然而,在私底下,不仅许多海军和陆战队的将领认为没有尝试第二次登陆作战是重大失误,而且就连以布鲁斯少将为代表的一部分陆军将领也持有相同的看法。霍默·比加特也同样这么认为。他在文章中写道,劳伦斯把冲绳岛战役与“惨败”画等号的做法“很荒谬”——比加特报道过意大利战场的安济奥战役、卡西诺战役,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惨败”。然而,他仍然认为:“在冲绳岛南岸两栖登陆能够更好地发挥陆战队的作战能力。”

与此同时,6月15日,巴克纳在第十集团军的一次参谋会议上指出:“战役的试探阶段已经结束,只剩下最后一击了。”此时,他每天都会前往各营的前线观察哨,督促部队尽快完成作战任务。6月16日,他在写给他那个就读于西点军校的18岁的次子克莱本的信中说:“我亲自上前线,仔细观察敌军防御阵地目前的情况。敌军阵地是一座堡垒,正面大部分区域被珊瑚岩峭壁环绕,还有设在地道、洞穴、隐藏在岩壁里的炮兵阵地、机枪暗堡……我认为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除非发生意外,否则我们在一周内就可以彻底粉碎日本第三十二军有组织的抵抗。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但我军士兵的表现无可挑剔,日军与我们的战损比达到了12∶1。考虑到日军拥有强大的防御工事,这的确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巴克纳的愿望是,等到他的士兵从“连续三个月的持续战斗”中恢复过来,“就指挥他们作为先头部队参加进攻东京的最后决战,因为没有什么比这更光荣了”。

尽管冲绳岛战役已经接近尾声,但日军却仍然没有放弃以冲绳岛海域的盟军舰船为目标的神风特攻作战。截至6月中旬,日军一共发动了9次大规模的神风特攻作战,总共动用1 420架飞机(830架海军飞机、590架陆军飞机)。如果加上零星的小规模自杀式袭击,那么从冲绳岛战役打响开始算起,日军用来神风特攻作战的飞机总数就达到1 850架。自杀式飞机总共击沉20余艘美军战舰,而被击伤的战舰数量则达到150艘。此外,其他类型的自杀式攻击和常规轰炸也造成了11艘军舰沉没、60艘军舰受损。

由于可调用的战机数量持续下降,而且日军航空部队的指挥官渴望保存实力以便为即将开始的本土决战做准备,自杀式袭击的次数和频率都有所下降。然而,对于负责守护水面舰艇安全的美军飞行员来说,自杀式飞机仍然是必须时刻提防的威胁。其中就有海军航空兵布鲁斯·波特(Bruce Porter)少校,他是由格鲁曼F6F地狱猫夜间战斗机组成的陆战队第五四二飞行中队的指挥官。他继承了前任中队长比尔·凯勒姆(Bill Kellum)原先驾驶的地狱猫战斗机,并把这架飞机改名为“黑死病”(Black Death)。事实证明,“黑死病”的确名副其实。

6月15日晚上9:00,波特正在最靠近日本本土的伊江岛区域开展例行的单机巡逻任务,机上的无线电收到警报信号:一架身份不明、可能是敌机的飞机正从1.3万英尺的高度朝东向冲绳岛飞来。波特立即改变航向拦截敌机,不久就发现机载雷达屏幕上紧贴着外沿的地方出现一个光点。为确保不会错过这架飞机,他把飞行速度降低到“慢速接敌的水平”。晚上9:15,波特目视发现目标,认出敌机是一架绰号“尼克”的二式复座战斗机。他飞行至敌机后方的位置,用机载的4挺点50口径机枪和2门20毫米口径航炮“短速射击”。枪炮的声音和振动仿佛飞速旋转的电锯。波特回忆道:“我能看到弹道轨迹径直向目标飞去,并击中敌机,整个过程只用了短短几秒钟。敌机先是向右急转,然后机头冲下,好像是飞行员向前倒伏压住了操纵杆。敌机着火坠落。几分钟后,雷达操作员发来消息,确认敌机被击落。”

波特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仍然异常兴奋,而那个雷达操作员又发来消息:“我又发现一架敌机。”

“哦,天啊!”波特吃了一惊。“你没搞错吧?”在一次巡逻任务中连续两次遭遇敌机前所未闻。第五四二中队还没有任何一个飞行员在同一次任务中击落2架敌机。

“敌机高度1—4(1.4万英尺),航速180节,”操作员补充道,“方向145,高度1—3(1.3万英尺)。”

波特驾机穿过云层,担心在他接敌之前敌机就进入冲绳岛防空火力的覆盖范围。他从东南航向判断,敌机已经接近目标。随着波特的飞机逐渐接近冲绳岛西海岸,他可以看到远处防空阵地正在打开探照灯。如果他不能马上发现敌机,就会失去这只猎物。波特一边把飞行速度增加到260节,一边瞪大眼睛寻找敌机的踪迹。突然,夜空中冒出一架一式陆上攻击机。照明瞄准镜一锁定敌机,波特马上就用机上所有的枪炮再次短速射击。波特回忆道:“我能看到许多弹道轨迹照亮夜空。它们在前方爆炸,并撞到舰船。这架敌机同前一架一样突然起火,先向右急转,然后机头冲下栽向海面。雷达操作员同样也确认我击落了第二架敌机。”此时是晚上10:25。

回到基地后,波特用中队军医送来的白兰地庆祝胜利。过了一阵,回想起战斗经历,他才“浑身直打冷战”。第二天早上,波特站在停机线上,他的一个朋友开着吉普车赶来,问他作为新晋王牌飞行员(授予至少击落5架敌机的飞行员的荣誉称号)感觉如何。

“你什么意思?”波特问道。

“加上昨晚的那2架,不就够5架了吗?没错吧!”

波特张着嘴巴,呆呆地站在那里。尽管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但他还是很高兴。他不仅成了王牌飞行员,而且还是第一个驾驶海盗战斗机和地狱猫战斗机均能多次击落敌机的海军陆战队飞行员。他获得了杰出飞行十字勋章。

尽管巴克纳急于尽快结束战斗,但日本人的抵抗还没停止。唐·登克尔显然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6月16日,他所在的第三八二步兵团L连返回前线,在第二十四军阵地右侧、大里村正南方的位置重新投入战斗。第五陆战团二营的一个连部署在L连右侧,而登克尔则与他的组员在几座房屋的废墟后面布置迫击炮阵地,为第二天的“大推进”做准备。

6月17日早上7:30,美军火炮开始轰击位于正前方与座山上的日军阵地。没过多久,4.2英寸口径榴弹炮、81毫米口径迫击炮也开始轰击日军阵地。快到发起进攻的时刻,即上午8:00,登克尔与他的组员开始用60毫米口径迫击炮发射高爆炮弹。登克尔回忆道:“我们弹药充足,所以从150码的射程开始,每隔几分钟就向南调整炮弹落点,每门迫击炮都发射了大约100枚炮弹。”

到了预定时间,谢尔曼坦克和装甲喷火车开始向日军阵地前进,而L连的两个步枪排则紧随其后,任务是防止坦克遭到日军的自杀式袭击。登克尔的迫击炮小组也开始前进,与他们一起前进的还有部署在L连左侧的I连和K连,以及右侧的海军陆战队。登克尔记录了当天的战况:

地形崎岖,到处都是露出地面的岩层和巨石,严重影响着我们推进的速度。前进大约100米后,日军开始用机枪和步枪射击,给我们造成了伤亡,而我们的坦克则用大炮和火焰喷射器摧毁了日军。躲过火焰喷射器的少数残敌全都被我们的步兵解决掉了。

守卫阵地的日军隶属于第二十四师团,也就是目前日军建制仍然完整的那支部队。登克尔写道:“日军没有人投降,全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整个上午我们都在缓慢地向前推进,并发射炮弹、使用火焰喷射器、投掷手榴弹、用炸药包摧毁日军阵地。”到了中午,进攻部队向前推进了300码并攻下了预定目标——一个紧邻与座山的小山包。但是,L连却“损失惨重”,有一名刚刚调来的候补军官阵亡,连长弗格森中尉也在战斗中负伤并被疏散到后方。哈里·约翰尼斯(Harry Johannis)中尉接替弗格森,成为自4月1日以来L连的第6任连长。L连的步枪排也同样损失惨重:例如一排,从登陆冲绳岛起一直战斗到6月17日的士兵仅剩2名。

6月17日,同样在发动进攻的还有第七陆战团三营,以及从小禄半岛南下接替第七陆战团二营的第二十二陆战团(隶属于陆战六师)的一个营。第七陆战团三营由K连担任先锋,从国吉岭出发斜插至西南方向,穿过一道1 600码长的开阔山谷,抵达真荣里岭(Mezado Ridge),一路上除了偶尔被狙击手打冷枪,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攻下高地后,K连由“杰普”卡雷尔少尉担任排长的一排打头阵,开始向东进军,攻击第69号高地。卡雷尔回忆道:“这是一个制高点,就好像一个挡在路中间的圆锥体。制高点位于范·戴尔(Van Daele)那个班负责的区域。由于过去在遇到类似的珊瑚岩地貌时吃过不少亏,所以他们在接近制高点时都小心翼翼。”

枪声突然响起,子弹从一个隐藏的射击口飞出,击中范·戴尔手下的一名步枪兵。卡雷尔写道:“范·戴尔就在那个士兵的旁边,看清楚了射击口的位置,他一边向射击口射击,一边跑到伤员身边。射击口飞出一枚手榴弹,范·戴尔纵身一跃,趴到那个伤员身上保护了战友。”接着,借助全班士兵提供的火力掩护,范·戴尔先是把伤员转移到安全地带,然后连续投掷两枚手榴弹,消灭了躲在地堡里的日军。另一个地堡,同样也让一排遭受了伤亡。一排使用手榴弹和炸药包,动用火焰喷射器,再次消灭了躲在地堡里的日军。

K连在攻打第69号高地时,得到I连、L连的支援。I连二排的排长马里厄斯·布雷苏(Marius Bressoud)少尉信奉罗马天主教,他的父亲是一个在新泽西州定居的法国商人。布雷苏在雪城大学刚念完大三,就加入海军陆战队。1944年末,他登上运兵船前往帕武武岛时已经结婚成家。抵达目的地后,他成为I连迫击炮小队的成员。然而,自冲绳岛战役打响的那一刻起,I连的伤亡居高不下,而这已使布雷苏成为排长,接管了I连仅剩的两个步枪排中的一个。关于6月17日那天的进攻,布雷苏曾回忆道:“K连、I连在位于最前沿的高地上挖掘散兵坑,我就是在此时率领I连二排抵达靠近他们左翼的位置……我们站在高地上,前方能见度极佳。天黑前,我有充足的时间组织全排士兵布置阵地,确定机枪火力点的位置,并与邻近各排的排长商量协同防御(的行动)。”

布雷苏带着一名传令兵上前侦察,寻找适合布置防御阵地的位置,登上了真荣里岭上第52号高地的顶点。他站在高地上举目远眺,可以望见3英里以外的冲绳岛东南海岸。在紧邻布雷苏右边的位置,也就是第69号高地的方向,负责防守阵地的那个排的排长肯·菲利普斯(Ken Phillips)既是他的好友,又是他就读特别候补军官培训学校时的同班同学。然而,由于第五陆战团当天没有攻下第79号高地,布雷苏的左翼门户大开。布雷苏写道:“我用无线电联系肯,先确定他左翼的确切位置,然后商定机枪火力点的位置。我用无线电联系左侧的友军,但找不到任何人,很可能因为那个方向根本就没有人。”

布雷苏先是命令传令兵原路返回,带领全排士兵前进至当前位置,然后就压低身子隐蔽起来。此时,菲利普斯发来无线电信息:

“小心,布雷斯,我刚看到你那边冒出几个日本兵。”

布雷苏稍稍抬头张望,但山坡的前方和坡下都没有日本兵的踪迹。然而,在距离大约300码的山谷内,他发现一名日本兵。他举起卡宾枪瞎射,但马上又放下枪,“不禁讪笑自己实在太荒唐了,竟然想用卡宾枪这种轻武器击中300码开外的目标”。他根本就没想到应该回头看一眼。毕竟,他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传令兵也刚刚原路返回,再加上二排全体士兵就在后方距离不到100码的地方。

布雷苏被子弹击中,感觉就好像后背被棒球棒狠狠地敲了一棒子。他被子弹击倒在地上。恢复意识后,他发现自己的左臂瘫在地上,角度很不自然。他用右手把左臂拖回身边,发现胳膊仍然连在身上,便长舒一口气。然而,他同时也发现,军服左边袖子上臂的位置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他立即压住左腋窝,试图止住流血。他回忆道:“我不太想用无线电求救,因为(开枪的日本兵)有可能仍然在搜索该区域,我只要一吱声就会被发现。我有点儿指望他找到我,走到我跟前,把我一枪了结。”布雷苏担心自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亡,“于是在战场上忏悔,承认自己的过错,确信能获得上帝的宽恕和爱”。

最终,二排抵达布雷苏所在的位置,把他疏散到三营的急救站。急救站只是布雷苏的第一站,之后他又几经周折终于进入战地医院,获得输血并接受适当的伤情评估。伤势比布雷苏预想的要严重。弹孔位于背部上方靠近脊椎左侧的位置,子弹射穿布雷苏的身体,从左腋窝的位置飞出,然后又击碎左上臂的骨头。他能捡回一条命,也算是相当幸运了。

当天晚上,部署在国吉岭上的第七陆战团一营、真荣里岭上的第七陆战团三营分别被隶属于陆战二师第八团的部队替换下前线。在得知三营即将撤下前线的消息后,“杰普”卡雷尔和他手下的士兵全都大声欢呼,希望三营被派到后方,免受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但实际上,他们只是被向东转移了1英里,要清除一片“一直都没有美军进入的区域”。在这场战斗中,三营营长爱德华·赫斯特(Edward Hurst)中校身负重伤。卡雷尔刚刚发现危险,提醒赫斯特“快趴下”,赫斯特就被日军狙击手击中脖子。但他活了下来,而卡雷尔也同样坚持到了最后;在一排的43名官兵中,只有5个人自始至终参加了冲绳岛战役的所有战斗,并毫发未伤,而卡雷尔正是其中之一。此外,卡雷尔还成了第七陆战团全部27位步枪排排长中唯一一位参加了整场战役的幸运儿。他写道:“我真可谓是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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