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们太天真了，那么容易就受骗了

巴克纳中将在6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

计划明天空投传单敦促日军投降，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应那帮心理学“专家”的要求，我们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 结果。

6月10日，美军按照计划向日军前沿阵地空投传单。传单把牛岛中将当作收信人，用日语写道：

阁下指挥的部队作战勇敢，表现出色，您的步兵战术已经赢得对手的尊重……与我一样，您也是步兵将领，长期地研习步兵战法并久经沙场……因此，我认为阁下肯定也跟我一样，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用不了几天工夫，美军就会摧毁守岛日军的抵抗力量。

随后，巴克纳向牛岛伸出橄榄枝，邀请对方参加投降谈判。日军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两天后，美军飞机散发了3万份传单，强调牛岛出于一己私利想要拉整支军队陪葬，并呼吁牛岛手下的官兵自主决定是否放下武器。6月14日，美军再次空投了内容相似的传单。尽管大多数日军都对美军的呼吁充耳不闻，但到6月12日以后，随着日军处境的无望日趋明显，日军投降的人数的确出现了明显上升。

实际上，直到6月17日，牛岛才收到巴克纳的劝降书。他和长勇都觉得，这有点儿滑稽，完全违背他们作为武士的义务——战斗至最后一刻，然后切腹自尽。牛岛笑着说道：“敌军将领给我戴高帽，称我是步兵作战专家。”

此前大概两周，坏消息接连不断地传到第三十二军设在摩文仁的司令部山洞。例如，6月5日，牛岛接到率领海军基地驻军在小禄半岛与陆战六师作战的大田海军少将的电报。大田说道：

在阁下的指挥下，正如你们所闻，我们海军部队在首里作战英勇，战斗至最后一人。我们又协助你们陆军成功地从首里撤退到喜屋武半岛。我履职尽责，问心无愧。接着，我将指挥海军剩余的部队坚守小禄半岛，作为勇敢的武士奋战至死。对于阁下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表示最为深挚的感谢。愿武运长久。

我虽然即将战死在冲绳岛这凄凉的战场上，但会始终守护伟大的大和精神。

至少八原大佐就对大田的做法感到极其失望。他原本计划把大田指挥的海军基地驻军部署在喜屋武半岛，而现在“一想到海军孤军奋战，即将被敌军彻底消灭，我们却只能袖手旁观，心里就很难受”。牛岛也有同样的感受，发出了最后的呼吁。他在回电中说道：

大田海军少将，你光荣地履行了职责，对此我必须表达由衷的感谢。你率领的海军部队与我率领的陆军部队并肩英勇战斗，为冲绳岛战役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我们由衷地钦佩海军完成使命，赞赏海军坚守小禄半岛并战斗至死的气概。然而，我无法接受海军部队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刻，而我们却只能作壁上观。你还有机会撤退。我希望我们的部队能够合兵一处，共同迎接战死的时刻。

然而，大田早就下定了坚守小禄半岛的决心。6月6日晚些时候，他目睹了冲绳岛平民悲惨的处境，并向远在东京的海军省提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请求：

从战斗开始的那一刻起，陆军和海军就一直进行防御战，无暇顾及冲绳岛的平民。因此，由于我们的失职，无辜的冲绳岛平民在敌人的进攻中失去了家园和财产，老幼妇孺被迫躲藏在狭小的、废弃的地下掩体内，或者暴露在敌军的炮火之下，忍耐恶劣的天气。此外，岛上的女孩还担负起照顾伤员、为士兵做饭的任务，有的人甚至还自愿为前线运送弹药，或者参与上阵杀敌……

现如今，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但平民做出的牺牲却没有得到承认，没能获得褒奖。我对此深感沮丧，不知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岛上所有植物都毁于战火……到6月末就会出现粮荒。这就是冲绳岛平民的战斗经历。为此，我请求你们从今天起给予冲绳岛平民以特殊的优待。

然而，大田的请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大田率领的海军基地驻军“在兼城(Kanegusuki)、丰见城(Tomigusuki)以及小禄半岛的山地中作战，取得了出色的战果”。尽管如此，到6月11日，海军基地驻军的残部还是被美国海军陆战队3个团的兵力包围在一块只有1 000码见方的阵地内。最后时刻已近在眼前。当天深夜，大田最后一次向牛岛发送电报：“敌军已经开始向司令部发起总攻。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与阁下联系。6月11日23:30。”

大田率领的残余部队被困在那霸湾附近的平地上。到6月13日，大部分被困日军不是战死，就是自杀，仅有159人缴械投降。但这也是美军登岛以来第一批大规模投降的日军。其中有一名海军少佐和他的妻子，两人都已经受伤了。美军在小禄半岛北端的丰见城下方发现一处总长450米的结构复杂的地道体系，并在地道内找到大田以及4名参谋人员“还没有凉透”的尸体。他们在被枪杀前曾举行过切腹自尽仪式。另有200具日军尸体散落在“通风良好、配有电力、门廊和墙壁均用混凝土加固的”坑道里。隶属于第四陆战团二营、当时18岁的三等兵托马斯·麦金尼(Thomas McKinney)回忆道：

尸臭味变得越来越强烈。我们拐了个弯，发现眼前的坑道里面紧靠两侧墙壁的全是日军水手和士兵的尸体……再向前走一点儿，我们发现一个房间。房间是一个在珊瑚岩里开凿的洞穴，内有一个很大的平台，上边铺着榻榻米……榻榻米上躺着5名军官。中间的那个……是一名海军少将。少将的左右各有2名军官，都是海军大佐。这5个人身着全套制服，但没穿鞋子……每个人都紧握用来切腹的短刀，刀口在皮带下方约一寸的位置，整个刀刃都捅进了腹部。每个人的太阳穴位置都中了一枪。

攻占小禄半岛的战斗持续了10天，陆战六师的伤亡人数达到惊人的1 608人，还损失了30辆坦克，战损率超过了他们攻占由牛岛的陆军守卫的首里防线的战斗。

然而，筋疲力尽的第四十四混成旅团残部的表现可就没有那么出色了。日军在喜屋武半岛设立新防线后，铃木少将率领的第四十四混成旅团承担起防守新防线右半部分（即东侧）的任务。6月9日，美军第十七步兵团三营在八重濑岳南端紧靠安里镇(Asato)北侧的位置建立了立足点。同日，第三十二步兵团一营开始向牛岛防线东半部分的支点——95号高地发起进攻，并最终在11日攻下高地。八原从第六十二师团派出一部分兵力前去增援反攻，却没能收复失地。由于天气好转，地面更为坚实，美军可以部署更多的装甲部队，日军的任务因此更加艰难。美军官方战史记录道：

喷火坦克成了美军解决日军珊瑚岩洞穴的法宝，每摧毁一门日军火炮，我军遭到的炮火袭扰就会相应减轻；更为重要的是，我军的步兵和坦克兵凭借经验形成了近乎完美的协同作战。在攻占冲绳岛南端的战斗中，战场上到处都可看到喷火坦克橘红色的火舌，并可听到机枪、炮弹、火箭弹、炸弹雷霆般的轰鸣。

6月11日到12日的夜间，美军第七师取得了新的进展：第十七步兵团扩大了在八重濑岳上的立足点，甚至还攻上山顶。与此同时，（隶属于第九十六师的）第三八一步兵团推进到位于八重濑岳和与座山之间的鞍部，并在6月12日与八重濑岳上的第十七团会合。牛岛试图挽回败局，命令部队歼灭主防线八重濑岳上的所有敌军。然而，这只是牛岛的一厢情愿。美军击退了日军发动的所有反攻。

6月15日，第四十四混成旅团的参谋长京奏少佐没有事先打招呼就前来司令部与八原大佐见面。八原见到京奏后大吃一惊：他的朋友原本是一个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的人，但现在却显得“心力交瘁”，满是灰尘的脸上布满了“悲伤和痛苦刻下的皱纹”。京奏对八原说：“第四十四旅团完蛋了。我们的右翼彻底崩溃。部队已经无力再战。我必须遗憾地汇报，眼看着手下的士兵白白地送死，各级部队的指挥官全都号啕大哭。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挡敌人前进的步伐。大本营自始至终都没有给我们足够的支持。各级指挥官纷纷发问，日本本土是不是难以避免与冲绳岛相同的命运。这是为什么啊？难道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八原知道京奏想说什么：白白送死毫无意义。然而，上级早已决定要战斗至最后一人。二人吃着菠萝罐头，喝了点儿清酒。然后，京奏连头盔都没戴，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大约在同一时刻，第三十二军司令部收到了第四十四旅团的指挥官铃木少将发来的最后一封电报。铃木写道：

落樱在109号高地上优雅地凋谢，将会在九段坂的樱树上再次绽放。

为了稳住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防线，牛岛命令第六十二师团指挥官藤冈中将接手防线东侧的防御任务。然而，面对无可挽回的局势，藤冈同样也无能为力。

“下雨的时候，我就回来了。”4月10日，陆军航空部队的荒木春雄少尉在本州岛国府津火车站与妻子茂子告别时这样说道。

从那以后，只要遇到下雨天，茂子就会对父母说：“他今天肯定会回来的。”

茂子家一直都敞着房门，为的是春雄什么时候回家都能进门；他们还经常熬夜等待最后一班火车。然而，春雄一直都没有回来。这段时间，茂子经常恶心反胃，只好去看医生。“你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医生问道。

“没有。”

“你结婚了吗？”

“结了。”

“噢，那就对了，你也许是怀孕了。”

茂子惊呆了。她只与春雄睡过一夜，但仍然怀上了孩子。她回忆道：“从那一刻起，我就更想见到春雄，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们不停地打探，但音讯全无。”

终于，在6月中旬，一位著名的作家兼记者拜访了茂子一家。“我在知览与荒木春雄见过一面，”记者面色凝重地说道，“他把遗嘱连同自己的头发、指甲托付给我。5月11日那天，他在战斗中阵亡。”

茂子失声痛哭。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茂子父母的想法也与她一模一样。随后，茂子读完春雄简短的绝笔信，十分感激春雄把自己当作妻子，在书信开头处直接使用“茂子”这样的称呼，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称她为“亲爱的茂子小姐”。春雄在信中请求茂子原谅他的“残忍”和“冷酷”。茂子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将死之人要请求我的原谅？我才是那个想要得到原谅的人”。

对于茂子来说，最令人心碎的是，她“没有办法回应春雄的请求”。她只能祈祷，只能“感到同情和痛苦”。

至于春雄的牺牲，茂子相信丈夫没有白白死去，而是击沉了一艘美军战舰。她后来写道：“否则，他葬身冲绳岛海域冰冷的海底，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听闻春雄战死的消息后，家里的亲朋好友都会说：“太好了，可喜可贺。”

“没错，的确值得庆贺。”茂子故作坚强地这样回答，却在回家后以泪洗面。

* * *

6月10日，宫城喜久子与学生护士队的同伴抵达伊原，终于结束了这段噩梦般的漫长旅途。然而，新的战地医院仍然设在山洞里，太过拥挤且卫生条件糟糕，因此也并没有给喜久子带来些许安慰。她回忆道：“只要抓一把头发，就会发现手上全是虱子。我们的身上也爬满跳蚤。之前，我们满身污泥；现在，我们浑身污垢，指甲越来越长，脸色黢黑。我们身体虚弱，身上止不住地痒。”

食物大都是“发霉的糙米”。护士队的成员必须在山洞外生火，用饭盒煮饭。然而，由于美军战斗机不断投掷炸弹，离开山洞总是有风险的。有一次，喜久子又遭遇了血腥的场景。她的耳边则回荡着同学的哭喊声：“我的腿没了！”“我的胳膊没了！”

喜久子仿佛坠入一片“血海”，看到许多被爆炸波及的护士、学生、士兵躺在地上，要么身负重伤，要么已经死亡。喜久子的一个朋友胜子(Katsuko-san)大腿受伤，一直都在喊：“好疼啊！”

另一名高年级的学生肚破肠流，一边拼命地想把肠子塞回去，一边低声说道：“我不行了，请先去照顾其他人吧。”

与此同时，老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死去学生的发绺剪下来，放到口袋里保存。老师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地念叨着：“尽力！别死，你们谁都不许死！”

护士队的成员曾经听信日本兵的谎言：“打胜仗了！”“我们的军队永远都是最强大的！”

如今，她们终于看清真相。喜久子说：“我们太天真了，那么容易就受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