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你必须坚持住

6月5日,就在E连返回前线的前一天,布鲁斯·沃特金斯中尉时隔一个月再次给妻子琼写信。他回忆道:“她寄来了好多信,每封信我都不知读了多少遍。考虑到自己生还的概率越来越低,我写信时字斟句酌,生怕说错话。这封信很有可能就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倒没有什么预感,只是感觉自己时日无多。”

即便补充了兵员,E连也只有不到100人,远远少于战役开始前的满编235人。尽管如此,由于天气好转,并且只有零星的日军狙击手要对付,沃特金斯率领的E连,作为第一陆战团二营的先头部队,在南下挺进国吉岭时仍然取得了较快的进展。一天晚上,E连的战士听到前方有动静,马上发射照明弹,结果发现了一批日本平民。幸亏E连开火的纪律严明,没有发生误伤平民的事件。沃特金斯写道:“当时大概有30个平民,他们叽里咕噜地冲我们说话,显然是想要让我们明白他们的意思。其中一名平民明显就是怀孕了,其他平民则不停地对着她比画,直到我们搞清楚状况:那个孕妇快要生了。”于是,沃特金斯赶忙命令手下的士兵搭起帐篷。刚搭好,孕妇就爬了进去。

“医生,”沃特金斯对E连的医护兵说,“你得帮下这位女士啊。”

医护兵一点儿也不想蹚这浑水,强烈地表示自己“没有助产经验”。幸运的是,其他妇女懂得怎么接生,于是孕妇很快就当上了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从帐篷里出来。沃特金斯回忆道:“他们喜笑颜开,不停地点头鞠躬,对我们千恩万谢,然后继续向后方走去。那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我知道,没有哪个陆战队员的心肠会硬得无动于衷。”

在几乎能望见国吉岭的地方,E连经过一块被铁路路基分隔开的台地,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战斗”,消灭了30多个日本兵。沃特金斯命令前沿的2个排爬上前方高地,把剩下的1个排留在路基附近充当后备部队。自两个半月前登陆时起,沃特金斯唯一一次真正的洗澡就是在嘉手纳机场附近的海里游泳。就连他本人也在回忆时承认:“我们就是一帮邋遢的糙汉,肯定早就习惯了不洗澡的气味,没人注意到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臭得不得了。另外,我们身边一直弥漫着尸臭味,掩盖了其他一切气味。这几天又闷又热,周围那30多个日本兵的尸体腐烂得更快了。”

6月10日,陆战一师部署在前方的2个团(第一团在前方左侧,第七团在前方右侧)已经推进至国吉岭以北不到1 500码处,受制于东边与座山上日军的俯瞰和火力袭扰。当天,第一陆战团一营为了攻下与座村以西的一座小山,付出了125人伤亡的代价。同日,第七陆战团抵达照屋村(Tera)附近的高地,伤亡要比第一团少得多。次日,第一陆战团二营攻下大里(Ozato)以西的69号高地。

此时面临的难题是平坦的地形。陆战一师从照屋到大里的前线,与国吉岭相距仅1 000码,但这中间的地形大都是平坦的低地,进攻部队在推进过程中很难找到掩护。6月11日,第七陆战团的2个营首先发起进攻,结果很快被日军猛烈的机枪火力击退。当天夜里,他们再次发动进攻,担任先锋的C连、F连全都抵达国吉岭西端,整个过程没有遇到太大困难。然而,6月12日拂晓,他们的阵地就遭到日军的轰击,迫击炮、火炮、机枪如暴风雨一般。团长爱德华·W.斯内德克(Edward W.Snedeker)上校派出2辆坦克增援,结果一辆坦克被击毁,另一辆被迫撤退。上前增援的2个连虽然在烟幕弹掩护下越过那片开阔地,但伤亡惨重,也同样被迫撤退。

就在那时,第七陆战团团部和勤务连的三等兵比尔·尼亚德尔(Bill Niader)自告奋勇,与其他3名战士冒着敌人的炮火,上前营救一名双腿被子弹射穿、困在开阔地的战友。比尔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成长于新泽西州克利夫顿市,刚刚在六个月前辞去特罗布里奇传送带公司的工作并加入海军陆战队。登陆冲绳岛后,他经常给父母写信,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5月28日,也就是他19岁生日的第二天:

我只能简单写几句话,向你们报个平安。我一切都好,身体什么问题都没有,希望你们也一切都好……再过上一周半或两周,我们就攻下这座岛屿了……昨天我收集了各式各样的纪念品——日军的头盔、步枪、刺刀、防毒面具、军服、钱币、帽子、弹壳、折叠刀以及许多其他物件。我搞来这些东西,却没地儿放,因为我身边只有那个日常使用的背包了……

德国投降后,国内都在庆祝欧战胜利日吧。那的确是好消息,但我的战争却还在继续。德国人没有日本兵那样聪明、狡诈、强大。日本兵藏身的洞穴异常坚固,深度有40英尺,我们必须掘地三尺才能把他们彻底消灭。国内的人们都在庆祝胜利,而我们则必须待在这满是泥水的散兵坑里。有天晚上,散兵坑里的水多得待都待不住了。还好我跑得快,要是再晚十分钟,说不定就淹死了。他们经常把你逼得发疯,让你做事不计后果。但我还是能搞得定。我只需低下头,张开耳朵,睁大眼睛。老爸请别担心,我好着呢。过不了多久,一切就都结束了。

进攻国吉岭的前几天,比尔和他的好哥们儿三等兵哈里·斯威策(Harry Switzer)待在一个散兵坑里。斯威策回忆道:“我们一个人睡觉,另一个人警戒,防着日本兵趁夜渗透到我们的阵地。大约到了午夜,我一觉醒来,发现比尔和我们旁边散兵坑里的战友正在与日本人交火。8个日本兵摸了上来,要是不能阻止他们,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天亮后,斯威策看到,在以两个散兵坑为中心、半径不超过25英尺的范围内,躺着7具日本兵的尸体。比尔率先向日本兵开火,至少打死2个。

12日,斯威策还与尼亚德尔和其他2名战友参加了救援任务。他们把伤员抬到担架上,并顺利返回,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斯威策接着写道,就在那时,“一枚迫击炮炮弹正中目标,我和比尔全都被击中。比尔陷入昏迷,再也没能清醒过来。五分钟后,我们把他送到了急救站。医生竭尽所能地抢救”。然而,医生也无力回天,比尔·尼亚德尔终究没能恢复意识。战友取不下比尔手指上的陆战队指环,只好锯断指环,把残片与其他私人物品一并寄给他的家人。

比尔死后,美军调来更多的坦克,用来给困在国吉岭上的士兵运送血浆、饮用水和弹药。此外,坦克还运送了援兵,每辆坦克搭乘6名士兵,第一批9辆坦克把54名士兵送上高地,回程又把22名伤员运回后方。此后,在夺取国吉岭的整个战斗中,美军一直都用这种办法来运送补给和人员。当天晚上,美军又派出2个连支援高地上的部队,其中一个连是“杰普”卡雷尔少尉所在的K连。卡雷尔回忆道:“我们涂黑了脸,天黑后沿着照屋的正坡走去……我们一路上被要求不能开火,保持极低声的耳语,迈步也必须谨慎。我们悄无声息地沿着遍布碎石的山坡,抵达山脚的平地。月色明亮,我们能清楚地看到百米开外的东西。当然这也意味着,只要日本兵凑巧朝我们这边瞅一眼,就能轻易地看到我们。”

幸运的是,日本兵没有看到他们。通过一座桥后,2个连队抵达山脊最高点附近的预定地点,被命令在那里挖掘散兵坑。天亮开火时,已有6个连的兵力在国吉岭地势较低的一端站稳脚跟。卡雷尔写道:“部署在我们前方的陆战队被日军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不少射向他们的子弹也打到了我们这里。伤亡人数居高不下。大约到中午,坦克开上来了,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给我们减轻了一些压力。我们一点一点地扩大立足点。到此时,全连所有人都上了火线。”6月13日,第七陆战团付出了140人伤亡的代价:重伤员乘坐坦克返回后方;轻伤员留在原地;战死者的遗体被集中在一个山脚附近。

第七陆战团遭受的大部分火力来自前方和左侧。为减轻第七陆战团的压力,师部命令第一陆战团二营攻占国吉岭地势更高的东端。6月13日晚,布鲁斯·沃特金斯中尉率领的E连“挖好散兵坑”,本想着可以“安稳地过上一夜”,却在晚上9:00接到营长马吉中校用无线电发来的命令:E连、G连须在凌晨3:00向高地发动进攻,进攻部队由沃特金斯全权指挥。沃特金斯写道:“我询问马吉中校,想要知道上级为什么会选我来指挥这次进攻。马吉答道:‘(师部的作战主官)罗素·E.洪索韦茨(Russell E.Honsowetz)上校点名要你来指挥进攻。’我当时冒出两个想法。一个是洪索韦茨上校仍然对我在佩莱利乌岛战役中拒绝执行他的命令而感到不满。另一个想法可就要乐观多了——洪索韦茨真的认为我是执行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他们排成单列纵队出发。走在最前面的是E连三排,跟在后面的依次是E连一排、沃特金斯及E连连部、E连二排以及最后面的G连。这2个连的兵力约有240人,大致相当于满员时的一半。尽管上级禁止发射照明弹,但海军的照明弹仍然不断在上空爆炸,迫使沃特金斯和手下士兵停止行军,就地隐蔽,这影响了他们的速度。E连、G连刚刚抵达山岭脚下,天就亮了,日军立即开枪射击。第一批阵亡的美军士兵中有一名补充军官怀特少尉,他前一天刚担任三排排长。沃特金斯写道:“战斗刚开始了大约五分钟,他就阵亡了。”

尽管遭受了不小的伤亡,E连的3个排还是全都攻上高地的顶部,但仅得到G连一个排从左侧的支援。沃特金斯留在山脚下,在一个4英尺高的陡坡后面设立了指挥所。隔在他与士兵之间的那段长度100英尺的山坡,“很快就变成无人地带。哪怕只是从陡坡后面探头看一眼山上的情况,也会马上引来日军的炮火”。然而,沃特金斯面临的更大问题是,在E连的右侧与第七陆战团的阵地之间有一个相当大的缺口,使得日本守军“可以依托掩护从前方和两侧射击我军阵地,而我军几乎所有部队都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之下”。伤亡人数“惊人的速度攀升”,阵亡者的尸体“裹在斗篷里被抬下山”,安放在陡坡后面的隐蔽处,“看起来就像是装食物的口袋”。

沃特金斯请求坦克支援,想让伤员坐在坦克上向后方疏散。但是,日军狙击手“躲在我们两侧和后方茂密的草丛里”,把伤员全都打死了。因此,他只好让伤员通过坦克底部的逃生口进入坦克。“对于重伤员来说,这样做实在太粗暴了,”沃特金斯记录道,“因为首先要把坦克开到伤员的正上方,然后再通过一个只有18英寸见方的小口把他们拉到车内。然而,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这还得益于日军没有更多的反坦克炮了。

中午,沃特金斯试图到前方视察E连那三个排的情况。他冒着日军轻武器的火力,连躲带闪来到一排的阵地。他赞同排长勒丰(LeFond)少尉的看法,“在白天无法开展进一步的行动”。他返回连指挥所,深知全连伤亡率已大约30%,形势“岌岌可危”。

天快黑时,沃特金斯用无线电联络马吉中校,请求他派遣援兵,扩大前沿阵地的宽度。沃特金斯指出:“如果阵地正面不够宽,日军就会不断地绕到我们的两侧和后方,向我们开火。”

“办不到,”马吉答道,“我派不出援兵。”

“长官,那我们不如先撤下来,这样至少还能减少一点儿伤亡。”

“对不起,沃茨。你必须坚持住。我会安排航空兵给你空投物资。”

“长官,我们不需要空投,只需要援兵。”

尽管如此,航空兵还是空投了弹药和饮用水,但糟糕的是,三分之二的空投物资落到日军那一侧。沃特金斯回忆道:“此时,我心里是有一点儿怨言的。我们的处境与准备最后一搏的卡斯特如出一辙。面对这种局面,我在天黑后前往前沿阵地,尽可能地给E连士兵鼓劲儿。没有人嬉笑,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都像斗牛犬一样毫不畏缩。”沃特金斯给各排排长打气,称明天援兵就到了。实际上,当天夜里,F连就已经赶到前线,但沃特金斯却决定“把他们部署在我们后方的平地上,形成第二道防线”。这样一来,即便日军突破第一道防线,E连也可以后撤到F连的阵地上。他自我安慰道,幸好日军无法使用90毫米口径的迫击炮和火炮,否则情况会更糟。“即便如此,”沃特金斯写道,“我们还是不断遭到膝盖迫击炮和手榴弹的袭击,一整夜都没消停过。”

黑夜“被照明弹和零星的炮火照亮”,日军发动的一次夜袭迫使G连后撤数百米。拂晓,美军在高地上的防御阵地已经大幅缩减,变成了“一个指向前方、直径只有大约150英尺的半圆”。与此同时,日军进入了更为有利的射击位置,沃特金斯手下的士兵“在半睡半醒间还没来得及寻找更好的掩体,就在散兵坑里中弹身亡”。然而,E连那三个排剩余的官兵仍然“拼命地坚守阵地,既无法向前推进,也没有向后撤退”。两名士兵会用斗篷把大家的水壶运到后方,用坦克带的给养补充饮用水。但是,由于天气十分炎热,口渴一直都是个问题。前线战士吃得很少,全靠“罐装的午餐饼干和淡水”充饥。

沃特金斯没精打采,脑袋昏沉。他知道E连必须坚守,如有必要就只能战斗到最后一人。6月15日下午晚些时候,他打算“再次上前线视察,哪怕只是为了鼓舞士气”。然而,一梭子机枪子弹飞过,以惊人的速度击中他正前方的岩石,他赶紧寻找掩护。沃特金斯惊喜交加,庆幸自己没有中弹,也“再没有勇气越过那块岩石了”。

马吉的无线电报成了E连的救命稻草——第五陆战团二营将在当天晚上换下E连。“我把援军将至的好消息传了下去,”沃特金斯回忆道,“午夜前后,第五陆战团二营如约而至,我见到在第五陆战团担任连长的迪克·斯特鲁格里克(Dick Strugerik)中尉。他是我在预备役军官训练班的同学,我很高兴见到他。我们沿着前线走了一圈,挨个儿检查散兵坑,并实施换防。我向迪克强调,如果兵力充足,他就应当设法扩大阵地;如果兵力不足,他就应当请求上级派遣援兵。然而,第二天早上他就阵亡了。”

此时,沃特金斯已经率领E连的残存兵力沿着开阔地安全返回。当最后一个人撤离前线后,沃特金斯发现马吉正在营部等着自己。他说:“沃茨,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你能活着回来。”

E连乘坐卡车行驶1英里后抵达后方,沃特金斯清点人数:全连只剩下3名军官、52名士兵。他写道,登陆冲绳岛时“E连总共有235人,加上后来补充的兵员,花名册上总共有大约450人。现在剩下的这55个人里,可能有一半是伤愈后归队的”。包括沃特金斯在内,全连毫发无伤的官兵仅有25人左右。沃特金斯很自豪,E连在“日军最后的防线上”站稳了脚跟,但“他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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