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48-50

THE DREAMERS 48

图书馆内紧贴着木镶板和落地窗的上百个书架排列得整整齐齐,暗淡的灯光洒向上万卷积灰的书籍,这些汇集了人类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在古典区,访客能在读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预言时了解到,那时的人们相信梦有时能预示未来。

在下一层的心理学区,也许有人会读到:卡尔·荣格在生命中的某一刻,确信了自己在遇见妻子多年前曾梦见过她。

同层的哲学区,有人可能会对这个理论饶有兴致:如果你能彻底地理解复杂的现实,那你就能准确地预测未来。因为未来的每一刻都与过往事件相联动——不过整个系统实在太过复杂,人脑难以建模。

楼上的物理学区,一篇杂志文章提出了这一理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观念是人为建构的,实际上,在别的维度中,三者可能同时出现。

语言学区,有人会读到:部分语言的语法反映了类似的直觉。比如在中文里,动词只以现在时形式呈现,没有特别用来表示过去和将来的时态。

圣·奥古斯丁[1]曾说:时间只存在于思维之中。

可没人在图书馆里读书。不过,至少有本薄薄的精装本正垫在一张行军床下头,使其不再摇晃,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偌大而昏暗的主阅览室中,还躺着百来个病人。

就算有人看完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许多谜团依然无法解开。

回到下层的心理学区,想想威廉·詹姆斯[2],他曾将研究人类意识的每一种尝试,比作是为了更好地认识黑暗而点亮的一盏灯。

[1] 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古罗马帝国时期天主教思想家。

[2]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美国心理学之父,实用主义的倡导者,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派创始人之一,亦是美国最早的实验心理学家之一。

THE DREAMERS 49

有些真实事件的恐慌程度只有梦境可以匹敌。当滚滚浓烟席卷图书馆的主阅览室,笼罩上百个沉睡者的身体时,同一个词闯入了好几个护士的脑海:梦魇。

事后人们会讨论没有响起的烟雾警报器。它不知为何脱机了——也许被做了手脚,也许仅仅是拔下插头,腾出插口给心电监护仪和脑电图仪供电。

有人会归咎于口罩。口罩可过滤地球上最细小的微粒,可它同时挡住了烟雾中旋动的灰尘。如果不戴口罩,也许医护人员能在火势蔓延前就闻到烟味。

在消防队抵达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无暇争论先救谁后救谁,反之,每个人都会自作主张。谁能指责那些医护人员先带出了自己的亲朋好友,再去关照其他人呢?

十个街区外,消防车的警报声响起时,萨拉正在喂猫,嘀嘟声吓得猫咪从她腿上一跃而下。萨拉冲向屋顶平台,想看看有没有森林火灾的迹象。可透过窗格间波浪形的玻璃,眼前呈现出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同父亲所描述的那样:一大团烟雾升腾而起的地点不是远处的树林,而是学校图书馆的窗户。

“爸爸,”萨拉胸口一紧,大声呼喊,“爸爸!”可他没有回应。萨拉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你做的梦成真了!”

雪白的宁静,恬然的极乐——梦给了梅这样的感受。

可梦被打断了,有东西正将她从梦里拉出去。

巨响。尖叫。

她感觉自己在儿时的卧室里醒了过来,而这一想法立刻被她推翻——这个房间很大。

同时,这儿有种千钧一发、十万火急的气氛,人们在快速移动。

在无声中度过了这么久,听见声音令她难受。

她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只能眯着眼。她的睫毛结了块。她分不清雾蒙蒙的视野是因为角膜还是屋里浑浊的空气。她的思维也雾蒙蒙的,慢慢腾腾,磨磨蹭蹭,可一个关键词刹那间闪过她的脑海,犹疑而抽象:火?

周围的人在咳嗽,玻璃被打碎了,她的喉咙开始疼痛。

随后,马修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边。

梅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可他来了,细长的腿同以往一样跑得飞快,雷厉风行乃至狂暴的风格一如既往。面对危机他一向表现很好。可有一点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忧心忡忡。他奔向她,嘴里吼着一些她听不清的话。随后他快步跑开,冲入建筑深处,没有碰她。在那之后,梅失去了他的踪迹,但他会照顾她。

他会完成一切需要做的事。梅怀着这个想法安然入眠。

医药年鉴中记录了一类紧张症患者表现出的一种罕见现象。紧急情况下,原本一动不动的病人会突然苏醒,奇迹般地重获一些能力:站立,尖叫,跑动。一只沉睡已久的手能突然完成必要的任务,比如在即将掉下床的前一刻抓住床栏。

这一天的圣洛拉,少数沉睡者身上出现了类似的效应。

本。一开始,他和安妮正在参加一场聚会,在一个类似宾馆的地方。地点也许不是宾馆,而是一间套房,可能在布鲁克林,也可能在别的地方。套房里摆满了家具,让本回想起他的祖母在威斯康星的房子,特别是那张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奶油色丝质沙发。他和安妮正在用小酒杯喝潘趣酒[1]。安妮说,好奇怪啊,一样的沙发哎!这是一场万圣节聚会——因此安妮披了那件马甲,系了那条领带,戴着那顶松软的黑帽子,套着卡其色长裤。所有人都喜欢她的装束。她是安妮,安妮·霍尔[2]!朋友们都赞不绝口,说她假扮得惟妙惟肖。聚会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潘趣酒透着杜松子酒、迷迭香还有一丁点儿烟雾的气味。大家言笑晏晏,欢欣雀跃——这是本对宴会的主要印象。他站在安妮身边,手搭在她的臀上,仿佛美好融入空间本身,扩散到了空气、饮料、分秒、安妮的衣装,还有那张沙发里。

随后,一声巨响让宴会霎时鸦雀无声。像是什么东西破了,比如树枝折断,带给人一艘旧船在暴风雨中飘摇崩解的感觉。对,一艘船,他们在一艘船上。

该死的,有人骂道。是地板,地板有问题。

安妮使劲攥住本的手,劲道大得让他感到疼。就在这时,地板的中心像个落水洞一样突然塌陷,而安妮——

本睁开眼睛。

一时间,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扑腾扑腾的心跳声。一阵释然直通五脏六腑——幸好只是一场梦。

可笼罩他的是一块陌生的天花板,深色木理,非常高,房间很大,光线暗淡。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人们在尖叫。

一人在他身边俯下身,是个消防员。

在那一刻,仿佛大脑中的视觉中枢突然干起了嗅觉的活,消防员的黄色制服引发了连锁反应——他忽然意识到了空气中的烟味。

他想坐起来,却受到了向下的阻力,仿佛他被绑在了床上。他想到了沉睡病。他一定和安妮一样,也得病了。

我的宝宝在哪里?他问道。可没人在听。“我的女儿呢?我的宝贝女儿呢?”

屋里烟熏火燎,他的嗓子开始灼痛。他的所有困惑经提炼后留下一点:离开这里。这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一根根拔掉连在身体上的管子。消防员帮他解开了连接仪器的导线,随即消失在了幽暗之中。

光一闪而灭。不知从何处射入一道阳光,被浓烟泯灭了光芒。本开始咳嗽。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图书馆,摆满床的图书馆。

他咳嗽不止。很快,他加入了在地上匍匐前行的队伍。他的身子僵硬而酸疼,但他一直在前行,奇异地感知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膝盖跪在地上,先动哪只手,再跟哪只手,配合起来只是稍稍有点不协调。在浓烟中找出口很困难,但外面的人在冲里头大叫,都是陌生人。他们在对他喊叫,人们竟愿意帮助素不相识的人,这让本在黑暗与浓烟中热泪盈眶。他们的喊声穿透暮色:这里,这里,门在这里!

之后,本会遗忘掉大部分细节,比如他最后是怎么出来,和其他幸存者一起聚集到阳光下的草地上的。他会忘记别人看见他清醒时惊恐的神色。不只是他,还有几个病人也醒了过来,面黄肌瘦,穿着病号服,手上还挂着静脉注射管。也许大脑每一天只能编码存储一定量的经历。这一天的所有经历中,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将铭记终生,记得如照片一般巨细无遗。

那边有个女人,她赤脚站在草地上。那个女人,她长得有点像安妮。但本知道,有时强烈的渴望会如变戏法般,让陌生人的脸变为爱人的模样。这个女人勾起了他对安妮的回忆——他知道这是苏醒过程的一部分,这是想念她时熟悉的甘之如饴。

可这个女人站立的姿态,微弓的背,还有她咬头发的样子——本目不转睛。

她微微侧身,露出脸的轮廓。她的鼻子上有个小凹口,就和安妮一样,那是安妮在十几岁时磕破的。安妮。她穿着病号服立在阳光下,肩膀上裹着灭火毯,看上去瘦弱,憔悴,脚步虚浮,脸被烟熏得灰扑扑的。但这就是她,她真的是安妮。她站在那里,眯眼仰望蓝天,似乎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她在那里,醒来了。

[1] 潘趣酒(punch):一种用水、果汁、香料及葡萄酒或其他酒类勾兑而成的饮料,常见于宴会、聚会和自助餐厅。

[2] 安妮·霍尔(Annie Hall):《安妮·霍尔》是一部爱情喜剧片。文中安妮的打扮是其女主角安妮·霍尔的经典造型。

THE DREAMERS 50

报纸之后会报道,这可能是一起纵火案。

人们在地下室发现了许多火柴,还有撕扯下来用于点火的书页。纵火犯一直逍遥法外。

许多沉睡者活了下来,大多数在睡梦中被转移到了外头。

然而,最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是:十四个病人醒了过来,自己走出了火场。

大家都说,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奇迹!面对奇迹,人们总爱津津乐道。幸存者中有一对夫妻,他们很快会以“圣洛拉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称登上新闻头条,而不是以他们的本名:本和安妮。

还有个幸存者是个十一岁的女孩,媒体会铺天盖地地报道她被父亲所救的故事。她父亲本人也才刚刚恢复,他在看到烟雾时冲进图书馆大楼,大喊女孩的名字:莉比!直到找到她为止。

媒体对不幸身亡的沉睡者关注较少。死者一共九人,死因是吸入过量浓烟,使得血液中的含氧量逐渐下降,据说这一过程会给濒死者带来极为生动的梦境。

死者中还有两名护士,一名疾控中心的传染病专家,还有文理学院的校长。

名单上还有就读于圣洛拉大学、来自圣地亚哥的一名新生:刘梅,十八岁。

消防员发现她时已经太晚。浓烟滚滚的阅览室一个偏远的角落里,她俯卧在折叠床上,蜷缩在毯子下,盐水依旧在流入她快速泛白的手臂上的主脉。她在睡梦中离去,这让她的父母有所慰藉。他们说,她在梦中走得很安详。

火灾后的数日,一个故事流传甚广——人们喜欢灾难中体现出的大爱:当烟雾席卷图书馆时,一名大学新生——贝克医药家族的继承人——马修·贝克,冲进火场,救出了一个婴儿。这个故事不胫而走,口口相传:他抱起了最年幼的病人,一个九周大的婴儿,余下生命最长的病人。小婴儿裹在毯子里,一直睡得很沉,至今还没醒。

这位圣洛拉英雄的故事脱颖而出,证明人类做得到——我们之中,谁不喜爱一首简单而纯粹的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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