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45-47

THE DREAMERS 45

大脑中没有一块区域专门负责把控时间。在清醒的大脑中,计时系统弥漫在多个脑区,容易受各种因素扭曲,比如爱、悲伤、年少。在大脑中,时间能拉长,能缩短,不同的日子以不同的速度运行。

不过除大脑之外,身体中另外一些部分对时间把控得更为精准。在生命初期,我们都以一致的、既定的速度生长。

因此,在丽贝卡睡到第七周时,肚子里的胎儿十个手指开始萌生,十个脚趾同样如此;鼻子上开了一对小鼻孔;眼皮开始成形;这时的颅骨像水母一样呈半透明态,颅骨下,最早的神经通路正在联结。

再过不久,生殖器官的各部分会联结,卵巢中即将填满卵子。若这个小女孩能活下来,这些卵子会伴随她度过余生。

丽贝卡的房间里空气凝滞,她唯一的动作是偶尔动一下头,还有眼皮周期性的颤动,眼皮下的快速眼动意味着她在做梦。

但很快,在她身体深处,羽毛般的四肢将开始活动,手臂会弯曲,膝盖也是。两只小手会碰上又分开,大拇指可能会跑到嘴里去。每分钟都有一百万的神经元诞生。

最终,血检让医生们得知了她的秘密。他们很意外,并为此忧心忡忡:病毒会不会影响胎儿?他们能照顾好她的身体,让胎儿平平安安长到足月吗?从那时起,护士们给予她特别的关照。

当丽贝卡在沉睡,当护士几次脱换护理服,当外头的士兵轮班多次,当全世界都在关注圣洛拉沉睡病的后续报道时,一个微小的人儿正以一种可精确预测的速度缓慢发育,精准得宛如世界上最精巧的时钟,嘀嗒嘀嗒。

THE DREAMERS 46

消息飞速传播,一开始只是谣言,但其后续发展耸人听闻,盖过了先前的全部事实。七周以来,这样的消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它千真万确:一位沉睡者醒了过来。在他睁眼的第一秒,他醒来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起初,护士说她以为自己弄错了,要看清如涟漪般起伏的面罩下方的脸可不容易。可再次定睛一看,她没有看错:病人的眼睛睁开了,不只是眼睛,他突然在床单上扭动,动作不同于其他病人——更有目的,更直接。他前后晃动脑袋。他向四处张望。

他睡在大学餐厅里二百张折叠床中的一张上。每张床上都睡着一个病人,每条手臂上都连着静脉注射管。在这之中,突然有人坐了起来——其恐怖程度不亚于看到尸体起死回生。

早期的报道没有描写护士的第一感觉:一阵难以解释的恐惧。

男人开始说话。

沉睡时,他们经常咕哝或呻吟,可这回不同。这是有意义的言语。男人的声音让人一时恍惚,一开始有些嘶哑,接着第一个词清脆地蹦了出来:“你好?”他抬起头,迅速扭转,拔掉了身上的导管。他伸出手臂,在身前晃动摸索,像是瞎掉了。后来得知,他在持续数周的长眠中丢失了眼镜。

所有护士很快聚集到他身边。黄色护理服被揪紧,戈尔特斯面料[1]的靴子嗒嗒地响。

传染病,他们告诉他,你得了一种传染病。他们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闷闷的,很难说他有没有听到,很难说他有没有听懂。

他淡绿色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他们。

随后,护士们会彼此吐露与他对话时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正在与一位来自天涯海角的游客交流。

男人语速太快,词语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快得让人听不清。还有,他在叫喊,喊着关于一场火灾的事。

“他们把火扑灭了吗?扑灭了吗?”

你一直在做梦,做了很久的梦。他们告诉他。

“着火了,就在图书馆,整个图书馆都烧起来了。”他继续大喊。

他的叫声越来越大,可周围的其他沉睡者全然不受其扰。

他要水喝。

“我要喝水,我渴,我渴死了。”他开始揪自己的胡子。

他咕嘟咕嘟喝个不停,喝了太多水,以至于呛了出来,溅湿了护士的靴子。仿佛过了一阵子后,一具身体变得宁可面对最糟糕的稳态,也不愿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

“一场火,一场大火!”他又尖叫。

穿着黄色护理服的护士一齐点头。他们是志愿者,在大多数本地护士倒下后从其他州远道而来。他们想安慰他,可没有用。一个护士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肩膀。

“还有我的女儿。”他大叫,“我的女儿呢?她们在哪里?”

他的信息表上没提到任何亲属。也许他的几个女儿就同火灾一样,是深不可测的睡梦的一部分。

他要来纸笔。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着急得像个死到临头的人。

在医院隔离数周后,接到这个消息让凯瑟琳很吃惊:大学那儿需要她。凯瑟琳,圣洛拉为数不多的清醒的精神病专家,第一个男孩醒来时的唯一目击者。男孩摔在路面上的那一幕在她的记忆中依旧历历在目。

两个士兵护送她经过三个街区,来到医院的餐厅。这是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出门。天气变了,十二月,干燥的叶子飘过空荡荡的街道。这里的山脉四季分明,不同于洛杉矶,在那里,她的女儿已解除隔离,由外祖母照顾。谢天谢地。

母女分离的这段时间,女儿学会了数到二十,学会了自己穿衣。凯瑟琳从每晚的视频通话中得知,女儿的刘海儿快盖上眼睛了。

凯瑟琳抵达时,病人正在本子上写东西——他已被转移到餐厅的一个单间。

有了第一个男孩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她要更小心谨慎。她悄悄靠近这个男人。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凯瑟琳问。男人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远处,就像在望着一片虚空。凯瑟琳记得那个男孩也有这样的表现,好似脑海中的世界比外头的世界更引人注目、夺人心魄。

男人突然露出怀疑的神情,说:“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你感到不知所措很正常。”凯瑟琳戴着口罩说。

通常,昏迷许久的人在醒来后,会觉得自己只昏迷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几个小时,或一个夜晚。知道自己实际昏了那么久会带来创伤。

凯瑟琳在他身上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症状,这在头一个男孩身上没有出现:喜欢重复特定词语和短语,还有大声尖叫。病人似乎对这两种症状浑然不觉,仿佛他对世界的感知与他人不在同一尺度。

“我不会再回答你的问题了。”男人说。那一天,他再也没开过口,可他一直在写作,写到了深夜。

那天深夜,凯瑟琳才发现另一个离奇的症状,她只在学医时读到的几例个案研究中见到过:男人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小字,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凯瑟琳在男人小憩时读了他写下的东西,字里行间充斥着妄想与混乱,尤其是对自己睡了远远长于五周深信不疑。

[1] 戈尔特斯面料(Gore-Tex):美国戈尔公司独家发明和生产的一种轻、薄、坚固和耐用的薄膜,兼具防水、透气和防风功能,克服了一般防水面料不能透气的缺点,所以被誉为“世纪之布”。

THE DREAMERS 47

清晨六点,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叫,后门的锁链当啷作响。

三楼,孤身一人待在屋里的萨拉僵硬地躺在床上,仿佛外头的任何人都能透过墙壁察觉到她——一个十二岁女孩的轻微动弹。她又穿着母亲的一件毛衣睡了一晚。

泥地里传来嘎扎嘎扎的脚步声,接着侧门咔嗒一响。

院子里的狗狂吠不止,萨拉连大多数狗的名字都不知道。它们都是在饥肠辘辘之时被莉比从街上救回来的,感谢它们的忠诚,感谢它们的叫声。

接着传来金属摩擦木地板的声音。后门廊松脱的木板上正有东西拖过。

萨拉祈祷是妹妹回来了。黑暗的卧室依旧笼罩在她们想象中会说话的洋娃娃的阴影之下,身处其间,她几乎信了:类似的魔法将莉比从她的沉睡之地召唤了回来。

她踮脚走向窗边,双手颤抖,掀开窗帘的一角。

猫咪们也焦躁不安,最小的猫咪在地板上来回踱步,其他的躲到了萨拉的床底深处。

她透过卧室窗户上木板的间隙往外窥探,看到黎明的暗光下,一个男人站在垃圾桶边。这回不是邻居,是别的人,他正在试图攀上二层的窗户。

他冲着狗吼,让它们安静下来。听到他的声音,萨拉认出了他。

他像个陌生人,像个贼,但他回来了:她的父亲。

一见到他,萨拉松了口气。这理所应当。她的父亲回来了,坐在餐桌边。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活着且醒着。

父亲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太好了,太好了。”萨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爆发般的如释重负。

“我不想吓到你。”父亲喘着气说。他的脸被刮得干干净净,络腮胡不见了。

一开始他话不多,像是没什么可说的。仿佛他不过是睡了五周,醒过来走回家了而已。

“我不知道我的钥匙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苍白的皮肤上,他正眯着眼透过一副借来的眼镜往外看。他穿着一件萨拉从未见过的宽松绿短袖,看起来比平时还要骨瘦如柴。可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他的胳膊放在餐桌上,上头是他的文身,手肘上黄眼睛的狼和斑驳的黑蜘蛛,纹路很细致,还有前臂上萨拉母亲的名字和姐妹俩的出生日期。确认他的身体特征很重要,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和过去有所不同。

“你知道我的钥匙去哪儿了吗?”父亲又问。

他的指甲和女人的一样长,但参差不齐,大拇指的指甲尤其长,都快卷曲了。

“你的头发怎么了?你的胡子呢?”萨拉问。

“我不知道。”

他的皮肤太苍白了,下巴光溜溜的——萨拉想看又不想看,仿佛他的脸缺了一部分。她心中腾起一股幽灵般的冲动:将这些指给妹妹看。

“你还好吧?”父亲问。

“那你呢?”萨拉问。

太阳渐渐爬升,牛乳般的光透着安然之意,流泻的光线钻过木板间隙,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清晨。

“你妹妹去哪儿了?”父亲看向台阶。

萨拉在答话时不敢看他的脸,便转头看向窗外的狗。讲述来龙去脉的每一个字,都得一个个从喉头的哽咽中推出来。

父亲听了似乎很困惑。

“你跟我说过这事了,是不是?你跟我说过她生病了。”

“什么意思?”萨拉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我们之前谈过她的事。”父亲说。

萨拉不敢说不,可父亲能从她脸上读出真相。该说什么好呢?

“别放在心上。”父亲摸着头上的光秃处,上头有颗萨拉没见过的痣。

她不由得想用一个美好而清晰的想法来挤掉困惑:“如果你恢复了,那妹妹也可能没事,是吧?”

父亲默不作声,看上去他正在脑海中拼命进行复杂的数学运算。

萨拉为他拿了一瓶苏打水,拉环在指尖下“啪”的一声打开,清凉的触感让她安心。她还拿来一把指甲钳,放在父亲的桌上。这间屋里到底是谁在照顾谁,这实在是叫人困惑。

父亲回家了,萨拉突然感到房子不再受她管控,鸠占鹊巢的局面宣告结束。一粒粒猫砂从卫生间滚了出来,水池里一大堆盘子哗啦啦地响,苏打水罐头散落得到处都是,一个个早被猫咪舔干净的麦片碗被忘在一边。

可父亲似乎对这些全然不觉。

他没问那些大摇大摆在油地毡上摇尾巴、吠叫、舔水喝的是谁家的狗。

“你能把这些狗赶到厨房外头吗?”这是他关于狗的唯一一句话,“我有很多纷乱的头绪要厘清。”

谢天谢地,他没打算去地下室。倘若他去了,就会看到那些狗对叠放整齐的一堆堆厕纸和一箱箱谷物做了什么好事。此外,它们还在水泥地上打翻了无数个胡萝卜罐头。

父亲一整天都坐在桌边,弯腰在一本萨拉未曾见过的活页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过了一会儿,萨拉问:“你在写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想厘清头绪。”

他一天都没怎么动,仿佛他的身体适应了睡眠中一动不动的状态。就算他动了,动作也很缓慢,像是在推动一层厚重的空气。他的钢笔在纸页上寸寸移动,留下一长串小字。

这只是第一天,萨拉暗想。不安的感觉蔓延全身。也许父亲还没完全清醒。

一看到父亲,克洛嗖的一下蹿到油地毡的另一端,闷声叫唤。

看到克洛的尾巴像掸子一样膨了起来,萨拉说:“那是爸爸,你最喜欢他了,记得吗?”

也许父亲光秃的头、光滑的下巴或者他不健康的肤色让克洛困扰。无论如何,克洛不愿靠近他,背弓得老高,不肯走向喝水的碗。

电视上,所有新闻频道都在播放同一个头条消息:“圣洛拉沉睡病患者醒来。”

“我想新闻上说的就是你。”萨拉在客厅对父亲喊。

可父亲仍坐在桌边不停地书写。从远处看,他就像个在做精工细活的钟表匠。

新闻似乎没有报道关于他的太多信息,没有照片,没有名字,不了解他的状态。

“你能帮我再找一支笔吗?”父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他正在转笔。笔墨已被他的思想榨干。

那天父亲没注意的诸多事情中,还包括散落房屋各处萨拉母亲的所属物。阁楼里的盒子被拿到客厅里拆开,珍贵的宝贝散落一地:婚礼的照片,录音带,母亲搜集的绿松石珠宝。所有这些东西,姐妹俩都兴味盎然地琢磨了许久,将之视为解开旧时秘辛的线索。其中有个失去光泽的漂亮银手镯现在正戴在萨拉细小的手腕上,碰到桌子时会丁零轻响。

萨拉用光冰柜里剩下的面包做了金枪鱼三明治当晚饭,可父亲几乎没吃自己盘里的东西。

一整天,指甲钳都躺在他的手边,未被触碰。一整天,指甲刮擦苏打水罐头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得上床睡觉了。”父亲终于开口。萨拉已经好几周没听到这句话了。去睡觉,这句父亲对女儿说的再寻常不过的话,此刻听来竟如此悦耳,如此令人怀念。

到了午夜,萨拉听到父亲还没睡,他仍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早晨,两个警察来敲门。

萨拉站在屋顶平台上看着他们,不敢去想他们为何而来。他们戴着白色口罩和绿色手套,手套根部紧紧塞入制服的袖口。

敲门声让狗到处乱跑。

“爸爸,警察来了。”萨拉叫道。她的父亲坐在笨重的旧电脑前,等啊等,等待页面加载。

“别管他们。”父亲的口气好似来者是会自行离开的推销员。

门廊上的警察来回跺脚,不停地四下张望,似乎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在他们身后,马路对面,护士家倾斜的断壁残垣如同失事船舶的残骸。过了这么多星期,警示带已在风吹日晒下磨损褪色,鸟在露天的生锈火炉里筑了个巢。

警察又敲了敲门。

萨拉能听到狗在屋里一边汪汪叫一边挠门。也许警察也能听见。

某一刻,敲门声停下了。萨拉望着他们走下门廊,脸上因放松而浮现红晕。两名警察在溢出前院的杂草丛中站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对着对讲机说了些什么。

他们没有走向汽车,而是消失在了房屋侧面。接着侧大门嘎吱一声开了,警察的鞋踏上了通往后院的砾石路,啪嗒啪嗒,让人害怕。

他们又开始敲门。这回是后门。“有人吗?有人吗?”

萨拉站在上了封条的窗户所隐蔽的厨房里,可她能听见外头对讲机咝啦咝啦的静电噪声。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始料未及:后门哐当一震,合页嘎啦一响,一道细细的阳光钻过门缝,骤然爆发,照亮了整个门道的阴影。父亲昨晚肯定没锁后门,这不像他;他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这完全不像他。

“哦!”两名警察看到萨拉时惊呼。她正穿着睡衣在厨房里往后门瞟,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哦。”一个警察又感叹了一声。他是后门廊的一个黑色人影,阳光为他镀了层金光。“我们不知道家里有人。”

几只狗开始上蹿下跳,想攀上警察棕黄色的警裤,舌头示好般地伸出来,可警察连连后退,仿佛这些狗身上带有病毒。

一个警察支着门,不让门合上。他只用了两根手指,身子倾向门外,像是想呼吸屋外的新鲜空气。

“托马斯·彼得森在这里吗?”另一个警察问。父亲的名字从他们嘴中说出来,听上去很陌生。没人叫他托马斯。“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这很重要。”支门的警察问,口罩缓和了他的语气。萨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说撒个谎才是正解。她默不作声,一时间,唯一的声响来自大声喘气的狗,还有两个警察躲避跳上跳下的狗时黑色警鞋与地面的摩擦声。

有个警察最后蹲下身来与她交流,像是把她当成了小孩子。

“听着。”警察越过她的肩膀,探查里头的客厅,“他还不能回家,他的病可能还没好。”

萨拉想知道,他们是否了解父亲缓慢的步态和奇怪的书写,他们是否知晓他昨晚睡得多么少。

“他离开得太早了。”警察说。

可萨拉不会再次目送父亲离开。

“他不在这儿。”她终于开口,许久未发声的嗓音有些粗哑。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萨拉从他们口罩上方的眼睛中看出了怀疑之情。

“你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一人问。似乎又来了一道送命题。

回应这个问题的是她父亲走下台阶的脚步声。他走路的姿势和以往不同——又一个变化。他的步子比过去小,步伐颤巍巍的,跟瘸了似的。

“你们没有权利踏上我的地产。”他对警察说。他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

警察告诉他,医生只是想再多观察他一阵子。

一人说:“所以他们派我们过来找你。”

“我不去医院。”父亲一口否决。

“先生,这关乎公共安全。”支门的警察说。

“这对你和你的女儿不安全。”个头更高的警察说。

“我不当小白鼠。”

说罢,父亲关门上锁,谈话就此终止,接着他又上楼回到电脑前。

警察最后真的离开了。毕竟磨了这么久,足以让他们走人了。萨拉看见他们在上车前脱下手套,一次一只,扔进了一个垃圾袋。

萨拉觉得他们还会回来,他们不来也有其他人来,就跟暂时堵上了一个漏洞似的。

午夜后,厨房传来一个熟悉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的声音,像是轻轻的摩擦声:刺啦,刺啦,刺啦。从偶尔的咳嗽声中,萨拉得知是父亲在楼下。她不知道该不该留他一个人独处。

气味和视觉在同一刻被证实:她父亲正在餐桌边,指尖捏着一根点燃的火柴。

“你在做什么?”萨拉问。

桌上散着好些燃尽的火柴梗。从地下室拿上来的整整一大包火柴,一晚上就烧光了——这样浪费可不像他。

“这玩意儿让我头脑混乱。”父亲说。

他盯着火苗看了一会儿,轻轻甩灭,扔到燃尽的火柴堆里。

“你在做什么?”萨拉再次问。

父亲饮了一口啤酒,又从盒子里掏出一根火柴,再次摩擦火柴盒的侧面,慢条斯理地划亮。他划亮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动作坚定而小心。

外面,黑暗中的直升机一刻不曾消停,但萨拉从新闻中得知,通讯员弄错了哪栋是他们家的房子——他们以为,圣洛拉那个醒来的男子住在几个街区外的一栋古旧的白房子里。那地方已被弃置多年,在萨拉出生前,野花已长满了门廊。也许是上了封条的窗户让他们认错了房子,使得直升机在别人家的房子上不停盘旋。不过,在看了一整天的新闻影像后,那栋房子,也许属于一位逝者的陌生房子,让萨拉觉得越来越熟悉,宛如在一场梦中,一个你未曾置身的地方成了你的家。

最后,又一根火柴在父亲手中点亮,燃烧了几秒,又被他甩灭。

父亲说:“我在生病时做梦了,那些梦不像我以前做过的梦。”

他又开了一听啤酒,萨拉看得出这不是第一听。

台子上还有两听。

“关于什么?”萨拉问。

“什么意思?”父亲问,仿佛萨拉才是挑起话题的那个人。他回家后一直这样,思维异于常人,仿佛在另一条未知的轨道上运行。

“那些梦,你梦见了什么?”

父亲摸了摸光秃的头,指尖慢慢移动,像是在探索一片异域。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父亲直视萨拉,一层胡楂儿从蓄过络腮胡的地方冒了出来。“我离开时着火了吗?学校图书馆着火了吗?”

“树林着火了,在你生病的那天晚上。”萨拉有些讶异,尽管他一直在沉睡,却对外界有些许感知。

但他烦躁地摇了摇头,像是已经用了几个小时来传达自己的意思。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丛林火灾,而是建筑失火。图书馆着火了吗?二楼?”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或者三楼?”

“恐怕没有。”

“我梦见图书馆着火了,而且这场火让所有病人都醒了过来。”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用力吞下。“那场火,似乎起到了治疗的效果。”

说罢,他恢复了平静,心思又回到火柴上头,划亮了一根又一根。时不时地,他的脸上会浮现出萨拉从未见过的神情——惊诧中带着满足,像是在说,啊哈,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

“自从醒来后,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父亲说,“我觉得一切事件的发生顺序都乱了。”

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火柴没亮,他又划了一次。“就拿刚才来说吧,当你走进厨房时,我感觉你就站在我身边,但当时你还没进来。”

仿佛一切都乱套了,父亲说,就像先后顺序出了错,未来跑到了过去的前头。

萨拉早已见识过父亲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她曾听说,人在经历创伤后,有时会出现幻觉。

父亲又拿起一根火柴,说:

“有时,我在划火柴前就能看到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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