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39-41

THE DREAMERS 39

本开始做梦,梦来得很快,无论他睡的时间多么短,梦都会瞬间涌入他的大脑,仿佛意识无法将之阻挡。一直以来,梦的焦点都是安妮,如同在他脑中循环数日的歌。在梦中,安妮用最不可能的方式回到了他身边:她的润唇膏骨碌碌滚过台面,她常用的肥皂清香四溢,她把指甲留得很长,任其断裂,因此指甲边缘参差而毛糙。有时,本会梦到安妮在各个房间穿行的动静:墙后面的马桶在冲水,她往水池里轻轻吐了口痰,或是她在踢到脚趾后忽然停下哼歌。又一次,从她常常被绊倒的那块松动的地板条那儿,传来一声熟悉而清脆的:

“妈的。”

梦总以同样的方式结束:宝宝哭着要奶喝。

散步能安抚宝宝,也同样能安抚本,再说除了散步之外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那就散步吧,一天两次,三次,四次。

再一次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时,本对女儿说:这是一棵松树,这儿有一颗松果。这是影子,你的影子,还有我的影子,影子在路上拉得很长,那是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太阳在天上的位置很低,我们管这个季节叫秋天。

门廊上的人——本说着说着眼睛湿润了,只见那个面露疲色的女人说:“不,我们今天必须待在家里。”——那是母亲,而门口的那个男孩是她的儿子。

这儿是人行道。这儿是街道。这儿有一张蜘蛛网。

一个鸟舍。一辆车。

但有些东西很难命名。

有个穿着蓝色防护服的人在大街中央爬来爬去,这该用什么词来描述?

本看到时,他和女儿距那人半个街区。那人的手在拉扯面罩上的橡胶,猛拽口罩,动作急切却没有用。你能从一百步外察觉出他的恐慌。最后,他终于从头上拿下面罩,露出脸来:一个黑发汗湿的年轻男人。

他在咕哝些什么,声音惶恐不安,含糊不清。他的双眼不对劲——一片空洞。

本往后退,双臂把女儿护在胸前,仿佛手腕的肌肉有自己的思想,在大脑决策前就知道了该怎么做。

“你还好吗?”本冲那个男人大喊。

可那个蓝衣男人没有回答,连头都没转。他爬上了路边一辆旅行车的引擎盖,因为穿着短靴,他的脚一直打滑。

一些邻居出现在窗边。

“你还好吗?”本再次大喊。

但现在情况已一目了然:这人不清醒,他在梦游。尚不清楚的是他从哪里来,他是谁,兴许是名落单的医护人员?

有一瞬,他的呓语变得清晰,嗓门突然拔高:“我不会游泳。帮帮我,我不会游泳。”

一些人已经聚到门廊上观看,但他们站在原地,因恐惧而麻木。

若没有女儿,本一定会上前帮助。女儿温热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孩子让一切变得如此简单,他要做的就是让她远离那个男人,带她回家。

他在路上打了911,电话那头说救护车马上会到,实际过了很久才来。本听到男人尖叫了一个多小时,随着本解开尿布换上新的再解开再换上,随着他拆开另一包配方奶粉,男人的声音越飘越远。

当那个男人在另一条街上尖叫时,本的宝贝女儿一直盯着本的脸,仿佛她对一切了解得比他还要透彻,似乎她的成长历程已缓缓起步。“有人会帮他。”本回应她的询问或质问,“有人会帮他。”

这时,如果本打开电视,他会看到一架新闻直升机已经开始追踪那位蓝衣男子,上百万人能同时观看他曲折前行的实况转播,看到他消失在树林里,几分钟后又再次出现,双脚赤裸。

本没有像那上百万人那样,看见接下去的一幕:这个人走上马路,一辆悍马疾驰而来。

可六个街区外,本听到了急刹车和玻璃碎裂的声响。他还不知道,至少还没证据可推断这件世人很快会得知的事:那个蓝衣男子,来自田纳西州的志愿者,被巨型车轮无情地碾过。

梦。梦来得越频繁,就显得越离奇。原因也许是睡眠剥夺,也许是孤独,也可能是他脑海中在发生什么。无论如何,他做的梦不正常。梦,从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生活的映射。这很难解释,但梦的确会逼真到让人信以为真。

一开始,本梦到了过去:他和安妮住在纽约的老小区,他和安妮在音乐会上,手里的冰啤酒,在黑暗中随音乐摇摆时安妮腰肢的触感,在她的卧室里度过的日子,在公园里的午后。

但他没有梦见那次意大利旅行,没有梦见两人的婚礼,也从没梦见他们最爱的地方:威尼斯、墨西哥,还有缅因州的吊床。他梦到了安妮的身体——当然,当然。可他从没梦见安妮穿上他喜欢的那条绿裙子,配上唇彩或她那富有光泽的棕色直发。相反,他梦见安妮穿着运动裤,戴着有污痕的眼镜,梦见她在布鲁克林穿着睡衣,躺在老旧的沙发上喝啤酒,梦见她笑起来时旧短袖下的胸部。他梦见她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看纪录片,梦见她曾为一次公路旅行制作的冰激凌三明治——把冰激凌三明治带上车到底是谁的主意?车上的三明治融化了,滴落得到处都是,方向盘一连几周都黏糊糊的。

有时,他会梦到一些隔三岔五的吵架和细小琐碎的烦恼,比如安妮从来不洗盘子,不把垃圾带出去,不会想到买厕纸,她还害怕在一年中最热的夜晚使用天花板上那扇摇摇欲坠的风扇。可本在梦里感到一种愉快,半天就能解决问题的愉快——只需一把螺丝刀,一台折梯,或去药店跑个腿。

他也从没梦到过安妮为了导师而离开他。在最近的梦中,安妮一直在他身边,踏实、稳定又安宁。

他不太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不是。比如冰激凌三明治。“我们真的做了吗?”他在某天早晨在厨房水池里给女儿洗澡时问,女儿的眼睛像鱼一样大而无神。他想不起来那次旅行要去哪里,那是谁的车,他们那时年纪多大。还有树林中央的婚礼——那是真的吗?“那是谁的婚礼?”也许那场婚礼只是一个梦。

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这些梦也许是未来的片段。

他否决了这一想法,当然要否决,这太疯狂了,就像一种幻觉。这个想法来自他让学生读过的古老故事:天使传信,巫师念咒,国王和王子在梦中见到鬼魂。

他的记忆有所变化。比方说,如果他的大脑运转正常,他会忘了在把厨房水池改装成宝宝的澡盆前清理镀银厨具吗?

一把刀的锯齿刃忽然从肥皂水中浮起,堪堪擦过孩子的大腿。他的恐惧以安妮的声音之形进入脑海,他听到她说:本,你怎么搞的?

这一幕,或类似的一幕,之前是不是在梦里出现过?

他回想起来,妄想的一个症状,就是无法区分现实与梦境。

一天下午,本得知了早已全镇皆知的事:两个加油站都没油了。更多的油正在运输途中,士兵虽这么说,却不会允许加油车进来。

座位上的格蕾丝瘪起嘴要哭鼻子时,加油站排在本前面的男人说:“你就想想,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的车有汽油?没有汽油,我们就困在这里出不去,就跟羊圈里的羊一样。”

本梦见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他和安妮睡到很晚才起,晚得奢侈。安妮下床拿巧克力牛角面包和草莓。他们在床上待了一上午,读报纸,喝咖啡。安妮的内衣吊带滑下肩膀。我们今天做什么?安妮边问边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这个问题让他们感觉到,他们能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一切。时间:这才是梦的真谛,梦里有无限的时间可自由支配,一派闲情逸致。

梦醒时分,枕边无人实在太过痛苦,但随着梦的离去,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梦中的清晨发生在未来。

本过了好一阵子才察觉梦里少了什么:孩子。

现在他要去看看孩子的情况,他突然无比迫切地想看见她。

来到婴儿床边,他立刻发现了问题:孩子的襁褓没有解开,头被完全盖住了。当看到襁褓里的女儿好好的,虽然热了点但好好的,她仍睡得香甜,本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但是,万一她窒息了呢?万一他没醒来呢?

他脑中渐渐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或者说这仅仅是一个愿望:这些梦的确是一睹未来时光的一段旅程。

这不像他的思维方式,他永远不会将之大声说出来,可他和过去不一样了,和孩子出生前的自己不一样了。他更加相信了,还是与之相反?这些天到底哪些为真、哪些为假,实在太难分辨。毕竟,最难以置信的事已经发生了——有什么事能比一个婴儿更加扑朔迷离呢?若不接受奇思妙想,他如何相信安妮几个月来日渐鼓胀的肚皮下是个小人?小不点降生时是不是有些超脱尘世?一个生命。女儿出生时全身覆着一层淡银色细毛,医生说这是胎毛。安妮总爱说我们的宝贝有毛,仿佛格蕾丝真的是从超自然领域穿越而来。她从没呼吸过却知道该怎么呼吸,她知道该怎么捏住别人的手指,以及眼下,本夜半醒来,担心婴儿床里的女儿,她立即回以一声啼哭来安抚他,如同夜半心灵感应,这是真的吗?关键在于:思来想去之余,他是谁,凭什么能说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

早晨。滴落声忽然响起,本一时没太明白眼前的一幕——咖啡流过厨房台板,滴落在油地毡上。在接收器里仍有一杯满满的咖啡时,他启动了咖啡壶。

当他再次给女儿温奶时,最近那场梦仍纠缠着他。他开始相信,但他永远不会说出来:也许,也许就像集体无意识,就像超感知觉——也许他真的在梦中看到了未来。

THE DREAMERS 40

人们容易将愿望误认为事实,将谎言错当成希望,将世界想象得更美好。比如,对于我们的孩子——我们从未料想过会失去他们。

因此,当本在早上发现婴儿床里的宝贝女儿迟迟不醒时,他难以相信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女儿的睡相和以往一样,粉嫩嫩的脸颊,肉嘟嘟的嘴唇,睫毛一如既往地扑闪,小小的腿伴随着鼾声上下轻摇。看上去一切正常,可无论本怎么做,她都没有睁开眼睛。

“醒醒。”他说。臂弯里的女儿暖暖的,若把大拇指塞入她的掌心,她依然会紧紧抓住。“醒醒,小不点儿。”

可挠脚底板没用,摸脸蛋没用,往脸上泼水也没用——怎么都无法唤醒她。

无论他在过去几周对这一幕接连不断地想象过多少次——结果压根没用。最深刻的恐惧比起亲身经历都是小巫见大巫。活在世上顿时没了意义,这种感觉令人胆丧魂销。

之后,他会一一思索本能救下女儿的办法:也许他们应该一直待在家里,或早点离开,冲破路障——反正什么办法都行。

可现在,他只能跪在地板上,像是祈祷,像是乞求。

“求你了,醒醒,求你了。”本将手放在女儿的胸口上,似乎那儿蕴含着魔力。

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在感知上会变慢,这有所依据:实验发现一种神经过程,在受惊时,大脑会运转得更快,吸收更多信息。有人也许会说,这样一来,因神经元放电频率增加,最初的几秒会让人痛不欲生。

不过,把上面这些都忘了吧。有些故事要讲明白,只能用最平白俚俗的说法:这一刻,他的心碎了。

THE DREAMERS 41

那天晚上,萨拉被吵醒了。

也许是前门合页的嘎吱声,也许是砾石车道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或是前门门廊一个男人清嗓子的声音。

可这些可能性都早于萨拉的意识,她所知道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突然惊醒。

而现在,她听到一个水龙头在滴答滴答地滴水,睡着的猫咪在轻轻扭动,旁边床上的妹妹在平稳地呼吸,呼吸声如同一个慢速的节拍器。

屋里很暖和,她能借月光看清妹妹的脸,可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停潜入她的身子:屋里似乎只有她,而妹妹不知去向。

她妹妹的呼吸声,没错,就是呼吸声——太慢了。这一可能性带着事实的重量击中了她:妹妹睡得太沉了。

从浮现这个想法,到戳莉比的肩膀,两者间相隔不过数十秒。

莉比立刻醒来。

“你在干吗?”她的嗓音沙哑而愠怒,却是萨拉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黑暗中她很难想起,任何担忧都会在午夜被放大,让人更加提心吊胆。

莉比翻了个身,转眼间又睡着了。发光的钟表显示现在是午夜,萨拉也要睡了。昏昏沉沉,即将入眠之时,几只猫咪突然从盒子里跳了出来。萨拉看见了它们的剪影:八只耳朵往同一个方向扭动,仿佛听到了不祥的声音。那声音太轻,她和萨拉的耳朵听不到。

接着又响起了别的声音,这回动静更大,是玻璃碎裂的咔嚓声。

她起身下床,使劲摇莉比的肩膀。猫咪四散跑开。

“快起来。”萨拉轻声说,“屋里有人。”

这屋子已建成一百年了,只要有人走一步,楼层就会颤动。萨拉和莉比挤在衣柜里,通过通气口听外头的动静:有人在楼下走动。

妹妹离得那么近,近到能让萨拉感觉到她喷到自己肩上的温热鼻息,还有她颤抖的身子。

踩踏木板的吱嘎声转变为油地毡上沉闷的脚步声,有人进了厨房。

冰箱门“哗”一下开了,自动吸上,又被打开,又是脚步声,接着是“哐啷”一响,像是有人弄翻了桌子。后院的查理开始汪汪叫。“会不会是爸爸?”莉比低语,心中顿时迸发出乐观之情。

“我觉得不是。”萨拉说。

接着传来厨房橱柜开合时合页吱啦的尖响,刮擦声,盘子丁零当啷的碰撞声。

几秒的沉寂酝酿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新动静:楼梯吱嘎作响。他上楼了,速度很快。

卧室的门“啪嗒”一下打开了,猫咪四处逃窜,爪子挠过木地板。

衣柜里,莉比紧捏萨拉的手,劲道大得让她觉得疼。

莉比的指甲掐进了她的掌心。

衣柜外头,许多抽屉先被拉开后被推上,各种各样的东西被胡乱地丢到地上。还有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的静电噪声,像是来自收音机或对讲机。

父亲描绘过的一幕幕黑暗图景闪过萨拉的脑海:有人要来伤害她们,也许是政府,如同父亲喜爱的那部电影的剧情,也许政府要杀掉镇上的每一个人,来阻止传染病蔓延。

她哭了起来,妹妹伸出手捂住她的嘴。来了。那人打开了衣柜的门。

在莉比的小夜灯微弱的灯光下,她们看见一个男人的轮廓。

“你们在里头吗?你们在吗?”男人的语气惶恐不安。

两人一言不发。

她们没心思想象男人可能会看到什么:穿着睡衣的两个小女孩,蜷缩在毛衣和大衣之间,一个在哭,一个将头埋入对方的胸口。可奇怪的是: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她们。

她们看见了他的脚——没穿鞋,还有他的胸口——没穿上衣。他像拉开窗帘一样拨开衣柜里的大衣。

他不停地说:“求求你们,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这时萨拉认出了他,是她们的邻居,那个有宝宝的大学老师。

得知这个男人是个父亲让她们心安,仿佛当父母的人也会常常照顾别人的孩子。

萨拉看见他在流血,他的手血流如注,光着的脚上有碎玻璃片在闪光。

“我的孩子去哪儿了?我找不到她了。”

他的眼睛不太对劲,似乎在注视又似乎没有焦点,就像——对,就像在做梦一样。

又是那个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某种电器。他把发声的东西举到耳边——一个婴儿监听器。那声音如同一台老旧的录音机,或是一个失去信号的广播电台,满是噪声,却没有宝宝的声响。

随后他拔腿就跑,向外飞奔,同来时那般出其不意。赤裸的脚踩上碎玻璃时,他没瑟缩也没尖叫。他没能回到家里。萨拉和莉比站在屋顶平台上,看到他晕倒在门廊上。

莉比跑出去给他盖了条毛毯,萨拉报了警。直到第二天,才有一辆救护车过来把他接走。通体防护服的护工在他家逗留了很久,出来后在房子外壁上喷了个叉。他们有找到屋里的婴儿吗?反正两个女孩没有看见。

这天上午,她们发现男人在梦游时碰碎的东西中,有她们母亲从葡萄牙带回来的那几只黑色瓷鸟。瓷鸟裂成碎片,散落一地。莉比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碎片重新粘起来。可时间只朝一个方向流动,并非一切碎裂的东西都能修复。

那天晚上,萨拉再次醒来,被另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妹妹的床空着。她冲向灯开关,打开灯,发现莉比安然地躺在木地板上,可糟糕的是:她的棕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愣了五秒后,萨拉明白自己在世上已无依无靠——只有死人会这么躺着。

忽然,莉比嘴里传出古怪的哼哼,语调平直,仿佛她在睁着眼睛说梦话。

萨拉之后会知道,这在年幼的感染者身上并不罕见。

萨拉轻拍妹妹的背,说:“醒醒。”

可她已心知肚明,她惧怕了好几周的事最终降临:莉比也醒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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