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30-31

THE DREAMERS 30

父母。小镇外一英里处,在高速公路通入树林的一个休息站中,渐渐聚集起一群父母。这里是士兵允许他们到达的离圣洛拉最近的地方。

这太耸人听闻了,父母们交头接耳,这侵犯了他们子女的公民自由权。他们与律师联系,与众议员和参议员联系,与媒体联系。他们望着沉重的军用车辆缓缓往返于小镇。一名父亲尝试爬上一辆军用卡车,可很快被众士兵赶了下来。

有些人睡在车里,有些人支起了帐篷。他们轮流开车翻山越岭采购食物。

他们聚成小团体讨论,交流信息,分享毛毯。大多数留在圣洛拉的孩子依然清醒,为什么不让他们回家,将他们隔离在自己的家里呢?

抗议标牌接连举起,相机也越来越多。

梅的母亲也在其中,梅不知道母亲近日来一直睡在旅行车里。离女儿近一些至少让她稍感安心,女儿已经两天没接电话了,可她没法确认电话没通是意味着女儿染病了,还是仅仅证明了这一自然秩序:父母总会对子女给予莫大的关注,而对别的事不闻不问。

THE DREAMERS 31

防疫封锁线拉起的第二天,圣洛拉雷库埃尔多路的路障处聚集了一众人,梅和马修也在其中。他们并肩而立,身穿汗衫和牛仔裤,脸上戴着白色口罩,手上套着蓝色手套。梅四处张望,忐忑不安,马修盯着正前方。自首是梅的主意。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在她心中渐渐绽放,非常重大,如同责任。

不过马修同意了。他仔细考虑了这个想法,说:“为了大多数人,这是最好的选择。”

对梅而言,与其说这是个想法,还不如说这是种感受,近乎纯粹的生理感受,仿佛胃部肌肉对应该做什么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两排路障立于森林与圣洛拉入口的相会之处,树林里散布着几栋小木屋,路边挂着老旧的路牌:欢迎来到圣洛拉。

两个月前,梅坐在母亲的沃尔沃汽车上,经由这条路进入小镇。车上装着新床单、新衣服和一个仍装在盒子里的迷你冰箱,那时的梅脑海中充盈着希望与向往,新生活触手可及。

人群吵吵嚷嚷,各有所求,要物资,要食品,但大多数人想要的是消息。一个男人在打听他的女儿,一个女人在寻找她的丈夫,她说:“救护车把他载走了,没人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每一个问题都迎来栏杆后站岗的士兵同样的回应:缓缓摇头。

他们穿戴着军服、战靴和墨镜,挺括的白色口罩下,传出他们爱莫能助的话语。他们看起来充满歉意,就像两个男孩,除了身侧的黑色长枪有些违和。

“你们回家吧,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士兵说。

“可我们不住在这里。”一个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的女人大声说,与她同行的八九个人是来这里参加某个大会的。“我们无处可去。”这时梅注意到她光着脚,她就是前天的那个女人。“我们能去哪儿?”

两架崭新的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所有频道都抛开了“大学生大出逃”的故事,转而播报更火爆的热点:美国历史上头一次,一整个小镇被防疫封锁线包围。

马修冲一个士兵喊:“打扰一下。”

“嘿,”边上有个男人说,“在排队呢。”

一小时无所事事的等待。一行缥缈的行云飘过天空,一只狗独自走在路上,拖着狗链。这是谁的狗?人群中一阵嚷嚷。这是谁的狗?他们不停地发问,却没去看狗脖子上丁零作响的标牌。直到狗拖着一抖一抖的狗链晃荡出大伙的视野,人们才不禁胡思乱想,放开狗链的人是不是出事了?

轮到梅和马修与士兵交谈时,结果同其他人半斤八两。

一个士兵张口就来:“谁让你们来这儿的?我们帮不了你们。”好似两人方才有求于他。

“我们接触过病毒了,我们想做符合伦理的事。”马修说。

两个士兵眼神一对,仿佛把马修当成了脑子有病的家伙。

士兵递给他们一张黄色单子,用戴手套的手指拨打了梅先前拨打过的电话号码。

“他们让我们到这里来。”梅说。

“那就再打一次。”

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人行道上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嘿,停下!”两个士兵同时大叫。

一个男人正试图翻越路障。

人群中一个女人也随之大喊:“赛义德,快回来!”

“别动!”离梅更近的士兵吼道。他没有端起步枪,可此刻若是有人凑近看,就会发现他握住枪管的手绷紧了。

“你们不能把我们困在这里。”翻路障的男人说。他有口音,梅分辨不出他来自哪里。他穿着灰色西装和正装鞋,一条腿已跨过栏杆。“你们说过的‘人权’到哪里去了?”

人群中那个女人不停地冲他大喊。

“赛义德,你要做什么?”

又一个声音加入,是个男孩。“爸爸,停下,求求你了,回来吧!”

女人换了种语言苦苦哀求,也许是阿拉伯语,但梅不确定。

这儿的动静引来了直升机。直升机围成圈,越围越小,越飞越低。

男人在两排路障间徘徊,像是迷失在了干涸的护城河中。他看上去晕晕乎乎。他开始哭号。

路障的另一边,树林赫然耸现,群山绿意葱茏,二十平方英里的国家森林在路两边绵延起伏。

男人继续向前,开始攀爬第二道路障。

“停下!”两个士兵齐声喊,可他没有停下。

男人脚下的反光黄色警戒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翻过了第二道警戒线。

两个士兵像是想抓他又像是不想抓他。梅看到,在男人重重地落在柏油路面上时,两个士兵不敢碰他。

他们端起枪。

“别伤害他!”男人的妻子说。她围着绿色丝绸围巾,穿着米色裤子,戴着金色耳环,身边站着十一二岁的儿子。“求求你们了,”她对士兵大喊,“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是个教授!”

男人一步步靠近士兵。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你们必须放我们走!”他大喊。

“先生,”士兵放软语气,“请回家吧。”

“我家离这里有五千英里!”男人咆哮道,“我从家乡逃离,而我在这里的境遇压根儿没比家乡好多少!”

女人也在大声喊叫,哭着哀求士兵。

一些专家事后会怀疑,沉睡病病毒在潜伏期就会对大脑产生轻微影响。一些事件中,清醒状态下的人表现出了睡梦状态下的特征:大脑的情绪中枢——杏仁核高度兴奋,而负责推理论证的大脑皮层的活动则受到了抑制,使人变得更易冲动。有些人会说,可能正是这些变化导致了今天的这一幕。

士兵一步步往后退,可男人步步紧逼,仿佛只有揪住他们的制服,凑近他们的脸破口大骂,才能让他们领会自己的意思。

枪声清脆而冰冷,“砰!”——吞噬了一切声响。男人直直倒下。

梅的手猛地往下一伸,想抓住马修的手,可他已经冲了出去,直奔路障。

“该死。”开枪的士兵不停嚷嚷,“该死,该死,该死,我跟他说了,我叫他别过来,难道他没听见吗?”

另一个士兵在男人身边俯下身。他正在用无线电对讲机求助。手机录像会拍到三个人:跳过两道路障去帮忙的马修,男人的妻子,还有男人的儿子。男孩不顾母亲的哀求,爬过路障,来到父亲身边。母亲呜呜泣诉,说着只有她和儿子懂得的语言。

从梅的角度看不到男人的脸,可她看得到柏油路面上闪耀的血迹。她的胸腔一堵,想深吸一口气都做不到。

这时,高空传来轻微的隆隆声,一架飞机划过天际。从飞机窗往外看,路上的事故小到看不见,好似天上的乘客和地上的人正处于两种不同的尺度。

倒地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这多么让人解脱,又多么让人恐慌。

男人很快被一辆救护车接走,他的妻子和儿子一同上了车。梅觉得大伙儿需要为他们再多做些什么,可他们已经走了,再想要帮助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马修正在同一个刚刚想帮忙的男人讲话,他是滞留此地的商务旅行者队伍中的一员。

“我们的宾馆半夜被疏散了,”那人说,“那是两天前的事。昨晚我们在公交车站的地上过了一夜。”

“我们没地方可去了。”那个赤脚的女人说。她手里拎着一双高跟鞋。

“你们有多少人?”马修问。梅感到一阵锥心的恐惧。她知道马修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们说有十个人。不,九个,有人改口。“你们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马修说。

“如果他们染了病呢?”梅轻声耳语。

马修的脸庞依旧严肃而硬朗,让人看不透。“如果你染了病呢?”他说。

梅能听到母亲哀求她别冒任何风险。这群人觉得病毒就在宾馆的通风系统里——这是他们自己说的。他们也许全都接触过病毒了。

这些人是销售代表,他们正轮流在主卧、客卧和小女孩房间的浴室里洗澡,客厅里塞满了他们的行李箱。梅想到这点时已经晚了——他们冲澡时会污染小女孩的洗澡玩具,那些小船和泡沫字母。恐慌在她的胸口疯狂跳动。她必须提醒自己,小罗丝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她正和父母乘着游轮在大海上漫游呢。

起初,他们围坐在一起,观看电视上的枪击场面。

“你不能说他们没警告他。”一个穿着红色马球衫的男人说,衬衫口袋上绣着公司标志。

马修正在来回踱步,他摇了摇头。

男人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那人服从,他们就不会开枪。”

“你知道吗?”马修说,“1930年,夏威夷,政府隔离了一个华人社区,放火把整个地方给烧光了。”

“我们聊点别的吧。”穿马球衫的男人说。

房子里存有很多红酒,马修开了一瓶又一瓶,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想喝上一口。仅仅是舌头上的滋味,就算酒精还没来得及撩拨血液,就已经让梅感觉舒畅多了。

这栋大房子是否属于别人也许再也无关紧要,这块林地仿佛已与其余的世界割离,已与世界上的因果律割离。

他们慢悠悠地走到后门廊。梅看到邻居家的女主人正在看着他们,她也许会给房主打电话。但梅惊讶于自己内心的想法:她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有个女人问梅和马修是如何相遇的,她说:“我喜欢听情侣邂逅的故事。”

两人之间腾起一阵尴尬之情——这种感觉若是被两人共同感受到,不是会推远而不是拉近两人的距离吗?

“我们不是一对。”马修不以为然地说,仿佛这很荒唐。

梅感到自己的脸烧了起来。

“哦。”女人说。

随之而来的静默中,几只飞蛾嗡嗡地扑向明亮的灯,一辆悍马隆隆驶过。马修又进屋喝了些红酒,接着再一次抱起签名吉他重返后门廊。

一个销售代表开始抽烟。

若给现在的场景拍张照,那看起来会像一场在后门廊举办的小型聚会——长明的灯,深秋的夜,一个男孩在角落里弹奏吉他。

冰箱里剩的食品不多了,而所有的商店,据说都关门了。

“我知道哪儿有吃的。”马修的语气有几分雀跃,饱含一个男孩在接受挑战时的干劲。

他灵巧地跳过木头栏杆,震得门廊秋千晃了晃。他落在一排垃圾桶边,拿开桶盖。

“哇哦,”门廊上嗓门最大的销售代表说,“咱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我向来这么做。”马修赤脚踩在草坪上,不着一物的双手已经解开了一个白色垃圾袋。他的汗衫上有几个洞。

那群销售代表表情扭曲,别过头去,就像闻到了垃圾的臭味似的——梅不想看到别人这么针对马修。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他把头探入垃圾袋,双手灵巧地翻动。他在宿舍里的外号跃入脑海:古怪马修。

半块面包映入眼帘,包装依旧完好,还有一块塑料纸包着的帕尔玛干酪,唯一的不完美是一道细细的霉菌。

销售代表没一人肯吃,可梅接了过来。

面包的味道不错,甚至超越不错。

“你知道这整件事让我想起了什么吗?”一位销售代表说,“还记得我们卖过的安眠药吗?”他上唇的胡子长了出来,称之为胡楂儿不太妥,说它是杂草还差不多。“有个案例是一个人连续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等等。”马修猛地直起身子,像是突然被激怒了,“你们这帮人,是医药代表?”

“没错。”穿红色马球衫的人说。

其他人坐在折叠椅上点点头,他们来参加的会议就是关于医药销售的。

马修接下去说的话被淹没在一架直升机的轰鸣中。院子被直升机点亮了一瞬,旋即又暗了下去。

“这事看上去不太真实。”一个女人说。她正摇着头喝红酒。

马修不再作声。他坐在门廊秋千上,抱着双臂,凝视树林。

“这一切看上去都不真实,是吧?”女人又说了一遍。

“不,”马修坐在门廊秋千上说,晃荡的秋千链嘎吱作响,“也许这一切本就不真实。”

哦,马修。要是她能从那个女人和别人的眼神交流中将他解救出来就好了。他没看见,或者不在意。可梅终究和那种女人不是一路人——描那样的眉毛,涂那样的淡粉色指甲油,不知要投入多少时间。

“像一场骗局?”女人问。

“你们读过笛卡尔的书吗?”马修说。

“伙计,我无意冒犯。”那个大嗓门男人说,“但我想今晚这儿没人有心情谈那种狗屁的宿舍闲聊话题。”

马修默不作声,两臂环胸。梅看到他的怒气正在节节升温。

“请别问我,我怎么知道这张桌子真的在这里。”男人用指关节叩了叩庭院里的桌子,嘴里露出被红酒染红的牙齿。“请别问我,我怎么知道你看到的蓝色和我看到的一样。”

马修靠到了门廊秋千的椅背上。梅已经能读懂那个神情:暗含不爽的微笑。

“那么我有别的问题要问问你。”马修说,“从病人身上攫取财富是什么感受?许多孩子用不起肾上腺素注射器和哮喘吸药器,就因为你们的公司将定价抬了十倍,有了定价权就为所欲为。身处这么一个操蛋的利益集团是什么感受?”

“我喜欢大学生。”那人说,“小伙子,我们十年后再谈谈?”

马修一言不发,起身进屋。

“嗯,”梅发话了,但她想不出能说什么,“你们一同工作多长时间了?”

“我们?”一个女人回答,“我们周二才认识。”

这消息令梅很震惊。再次发现人与人之间能这么快地建立起联系,真让人感到孤独。

不知何时,一个女人在椅子上睡着了。这是个不得安宁的夜晚,大嗓门男人立刻开始拍打她的肩膀。看到她睁眼,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她慢慢醒转,打了个哈欠,叫人给她拿红酒。

她说:“我梦到一切都倒退了,就像时光倒流了一样。在梦里,那个男人在中枪后弹身而起,士兵冲他吼了几句,接着他回身翻过路障,消失在了人群中。”

随后,销售代表们决定在客厅里睡觉,拒绝睡在卧室里,仿佛人多更安全而非更危险。枕头不够了,他们就用自己的汗衫充当枕头。他们躺在地上,很快熄了灯,却过了良久才把手机放到一旁。黑暗中,唯见他们等着困意到来时被屏幕的光照得森白的脸。

梅和马修逗留在后门廊上。微风吹过树林,风铃叮当作响。

“我觉得我们不该和他们睡在一间屋里。”马修轻声说。

屋里传来轻响:有个销售代表在哭泣。

“我们就睡在外头吧,我在车库里找到了一顶帐篷。”马修用头点了点后院的方向。

一顶帐篷,古怪的感觉卷土重来——这一天好似发生在脱离标准时间的某个地方,连最离奇的可能性都无法排除。

“我们可以把帐篷支在院子里。”马修说。

那些销售代表会怎么想?梅很担心,但她有种认同马修的冲动,与他意见一致让她觉得很舒服。因此,他们走进后院,梅打着手电筒,马修展开帐篷。

帐篷全新启封,仍透着包装的气味,不像梅家里的帐篷,肮脏不堪,破破烂烂。

“去他妈的有钱人,他们总是放着一大堆从来没用过的东西。”马修说。

梅不禁想,穿着破旧衣衫、背着破损背包的马修到底来自哪里。

马修将帐篷在草地上铺开,开始阅读说明书。这时梅轻声问:“你刚才说一切都不真实,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听说过。”他头也不抬地说。梅等他说下去。

“做梦时,我们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对吧?”

“没错。”

“如果我们真的在做梦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那么,理论上讲,如果我们现在在做梦,我们也无法辨别。”

从他口中吐露的话语——就像奔腾的电流,闪着宏大想法的电火花。

“实际上,有些哲学家认为,所有思辨都徒劳无益,终究达不成共识,因为意识本身就是庞大的幻想。”

大胆而勇敢的心情在梅的心中渐渐腾起:“我喜欢你讲解东西的思路。”

可马修没有抬头。也许她说错话了。马修仍在手电筒的光亮下眯着双眼,一边研究说明书,一边摆弄帐篷支柱。空中传来警报声,几架直升机在天上盘旋。

“需要帮忙吗?”梅开口问。

“的确需要。”他把说明书递给梅,可梅不需要,在过去几年的家庭旅行中,她早已学会了支帐篷。马修接过手电筒,梅很快把帐篷支柱插入了套管。

“我没有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告诉你。”马修说。

梅的全身上下蓦然绷紧,一阵刺痛划过皮肤。她突然感受到夜间的寒意。

“你什么意思?”

除了继续支帐篷,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耳边是尼龙摩擦的声音。一眨眼的工夫,帐篷就支好了,就像瓶子里的一艘船。

“你听说过贝克公司吗?”

电视广告在梅的脑海中浮现:一家制药公司。“嗯?”

“那是我的家族。”马修像是在坦白。

“我在封闭社区里长大,上的是寄宿学校。我的一生都由不义之财支付。”

她从没想过这个穿着破汗衫、旧鞋子的男孩有这样的背景。可眼前的他是现在的他,而不是过去的他。他做出再出格的事,她也不会惊讶。

“可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我觉得那是错的。”他的语气中有种绝望,仿佛他期望梅听了他的话不高兴似的。

梅想知道马修会怎么看待她的家庭背景:父亲是会计,母亲是教师,车道上停着一辆沃尔沃。

梅向马修示意帐篷的桩子应该插在什么位置,他们一起将桩子捶进地面。

马修钻进帐篷,跪在地上打开睡袋。他把手电筒丢在一边,光线透过帐篷射出去,像个小灯笼,为草地蒙了一层蓝光。帐篷不大,他俩将一起在帐篷里蜷起身子,靠得很近,这让梅心中一喜。

马修在草地上坐下,仰望夜空。这个神秘的男孩,他坐在那儿的身影是那么忧伤。

梅在他身边坐下。突然,他的脸凑了过来。

一个吻突然落下。梅还来不及想为何他们不该这么做。太快了。有些害羞。

接着马修谈起了星星,夜空本该群星璀璨,却被应急灯淹没了星光。他还说到了自己的梦想,住在山林中,睡在星空下。

“我想以世界上最穷的人的消费水平来生活。那是我的目标,我觉得这么做最符合伦理道德。”

他脑中的一切非此即彼,不是对就是错,那样清晰与纯粹,让人头皮发麻。

他让梅爬进帐篷。

她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无须提前讨论,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两人入眠时他温热的臂膀。

可马修突然起身,爬出帐篷,站在草地上。

“你睡里面,我睡外头。”

天亮了,销售代表没一人醒来。

客厅里的场面看上去像集体自杀:四仰八叉的身体,乌七八糟的头发,微微张开的嘴,口水淌到木地板上。如果你凑近点,就能听到他们仍活着的气息:深睡眠状态下的轻浅呼吸。

一人的手机响个不停。铃声包含了很多信息,它响得那么频繁,不知上一通何时结束,下一通何时开始:电话那头的人一定担心得要疯了。可在这个房间里,却没人受其打扰。一缕缕阳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看上去瘆得慌,仿佛阳光成了脸的一部分——将大地炙烤得越来越干燥的太阳,是不是也成了不祥之物?

专家说,仅凭肉眼无法分辨沉睡病和正常的睡眠,可梅一眼就能看出来。深入的沉浸,空洞的神情,比起昨晚稍稍年轻的面庞。这些特征无法被镜头抓拍到或在实验中被检测到,只有人脑,才能捕捉到这之中微妙的变化。

如果这些睡着的销售代表能透过梦境看到外界,梦的表面会映照出这样的一幕:面对一屋子的陌生人,戴着面具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九个人身边弯下了腰。男孩的手戴着从水槽下方找到的厨房手套,他用手指按压他们的手腕,感受脉搏。女孩拿着幼儿奶瓶往每个人干涸的嘴里注水,溢出的水流过他们的下巴。他们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男孩怒火渐盛的语气:可我们等救护车已经等了一整天了。最后,他们会感觉到男孩从腋下把每个人架起,女孩紧紧扶住他们的腿,他们的身体像沙袋一样晃来晃去。真皮座椅的气味。安全带草草扣住他们瘫软的身体。车库门“吱呀”打开,发动机点火,轮胎下的老街颠簸不平,转弯时他们的头前后晃荡。也许他们还能瞥见窗外的松树、群山,夕阳西下的广阔天空。他们的生理节律早已习惯跟随太阳的起起落落而变化——可它突然间就失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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