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27-29

THE DREAMERS 27

两天内,病人从一百二十个暴涨到二百五十个。很快,病人就破了五百人。

医院不再接收新病人。新来的病人被分配到大帐篷里,如同在一个遥远的战场上倒地的伤患。

志愿者连同物资从其他地方涌来,给予唯一能保障的治疗:让沉睡者的心脏保持跳动,让他们的身体不脱水、不缺营养。清醒的人能自己完成的事,沉睡者全得靠他人帮忙,这是个大工程。监护不够,床位不够,帮病人翻身的护工也不够。故事已传到了天南地北。电视评论员在加州地图上圈出圣洛拉:此地距洛杉矶仅七十英里,距洛杉矶国际机场仅九十英里,如同纽约、伦敦或北京的一个居民区。

人们都感受到,急需采取措施,重大措施。

第十八天,三千英里外,观看晨间新闻的人会看到加州圣洛拉镇的一系列航拍图。

从直升机的驾驶舱往外看,圣洛拉大学的校园宁静安谧:十六栋砖楼,亮着橘色的灯,空荡荡的停车场。那片湖,或残存的湖,在月光下闪耀光辉,昔日的水线在黑暗中看不清晰。此外,街道如网格般铺展开,游泳池在冬季封闭,旅行车停在车道上。一个午夜时分的寻常小镇——除了一长列堵住出入小镇唯一道路的军用卡车。此外,透过树林只能隐约看见:林间站着一列士兵。

此刻,圣洛拉的居民睡得正熟,无论是健康的还是患病的。几个小时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才会听到缅因州、宾夕法尼亚州和佛罗里达州的人现在得知的消息:防疫封锁线,全方位封锁感染区域,宛如一条止血带。该方案已经一百年未曾实施。

从空中俯瞰,所有街道都一模一样,房屋像牙齿一样紧密相挨,人工草坪与因干旱而变棕色的天然草坪别无二致。不过,在一条大街上,一户屋顶下,一个婴儿正在黑暗中大哭。

楼上的本被哭声吵醒,他心知妻子已经去了孩子身边,女儿很快会在她的怀抱中平静下来。

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可哭声又吵醒了他。

他翻了个身,开始琢磨这回的哭声是不是和过去夜里的哭声有所不同——更急切,更尖厉。沉睡病,他突然想到这点:如果这是沉睡病的发病症状,那该怎么办?

他坐起来,下床,心脏跳得飞快,不见到女儿便无法放缓。他想此刻就见到他的宝贝。可女儿的房间没人。本意识到母女在楼下——哭声从楼下的厨房中传来。

他摸黑走进厨房,说:“可怜的小家伙。”这是他和妻子打招呼的一种方式。他知道妻子就在这片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或许正抱着蜷在怀里的孩子来回踱步,或许正在用从书上学来的特别方法摇晃她的身子。上次吵架过后他们没怎么说过话,可本已把那事抛到了脑后。“她这样已经多久了?”他问。

没有回应。哭声更响了。这时他踢倒了什么塑料制品——一个瓶子骨碌碌滚过地板。

他的手指在墙上摸索,寻找灯开关,“啪嗒”的揿按声证明了婴儿的哭声是最真实可靠的交流:出事了。

他眯着眼睛,看到妻子躺在油地毡上,双目紧闭,四肢僵硬。女儿正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在她的怀里,小脸哭得通红,眼睛面对亮光眯了起来,脚部的裹毯松开了。

他托举起两人的宝贝女儿,将她搂进怀里。在他的臂弯里,女儿立刻安静下来。

可放松是短暂的。妻子的前额有一道长长的瘀伤,眼皮在疯狂抽动,仿佛她正在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他呼唤妻子的名字,捏她的肩膀。他没有听到直升机在小镇上空嗡嗡盘旋。

他想到往安妮掌心塞一块冰块。这是他们在产前课上学来的,用冰块的轻微刺激来模拟阵痛,辅助练习生产呼吸法——安妮对此十分厌恶,她没忍几秒就会受不了。也许这能唤醒她。眼下,只有冰块才可能让她有所反应。冰块在她温热的掌心飞快融化,而她仍置身于无法叫醒的睡梦之中。

THE DREAMERS 28

扬声器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着静电噪声,词句粘在一块儿,听辨不清,如机场广播般邈远,飘摇在圣洛拉的大街小巷上,飞入一栋栋空房的窗子,也飞进了一栋白色大房子的窗户。昔日,梅曾在这栋房子里帮忙照顾孩子,而这天早晨,她睁开眼,一个人躺在特大号的双人床上。

“你听到了吗?”马修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梅穿上牛仔裤,推开门。马修与她擦肩而过,奔向窗户,他鼻息里的牙膏味让梅的心头小鹿乱撞——在那一刻,她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他离她那么近。

起初,他们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响。耳边除了回响的人声,还有马路被压过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向这边驶来。

词句渐渐从静电噪声中浮现。卫生部,隔离,强制。梅听到了这么几个词。

“整个小镇?”梅问。

“他们过了这么久才行动才让我惊讶呢。”马修说。

一辆军用悍马,漆成便于在沙漠隐蔽的颜色,正轰隆隆地驶过一个个门廊、门廊秋千和一片片人工草坪——引擎盖上安着一个扬声器。

“军方的人,想都不用想。”马修说。

人行道上,两个小男孩一路追着悍马跑,两人的影子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宛如这辆悍马是辆冰激凌车,沿街缓缓驶来,一路掀起无数干燥的叶片。

广播重复播报,食物和水即将分发,还提到了一个网站。

“是国民警卫队,会在飓风中出动的那个。”梅说。沿街的门一扇扇打开,人们走出工匠风格[1]的别墅,站到门廊上,手捂着嘴。

人们有种预感:这个早晨将被载入史册,事件的规模瞬间升级,不再只是一所大学一栋宿舍楼一层楼里的一个故事。

广播里说:如果你病了,或发现有人病了,请立刻拨打911。

四个士兵驾驶着悍马。他们戴着墨镜和白色口罩,赶走了车边的孩子。就算他们冲孩子们笑了,透过口罩也很难看清。

“他们不该晃着枪到处转悠。”马修说。他掏出了笔记本电脑,正在查找新闻。防疫封锁线,这个词,这一消息已传遍网络。

“他们没有晃枪。”梅反驳。不过她能看到那些士兵和他们膝盖上又长又黑的枪支。

广播说:不要聚众。避免出入公共场所。如果你认为自己接触过病毒,请拨打以下电话。

“你知道吗?美国政府曾因伤寒隔离了一个华人聚居区,接着放火将整个地方付之一炬。”马修说。

“他们不会放火烧了这里的。”梅说。

“他们做过这样的事,夏威夷,1930年。”

“有人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真不敢相信你那么天真无知。”马修说。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楂儿下面的皮肤很光滑。

沿着街道,街坊邻居聚在门廊或车道上谈天,双臂抱胸,仿佛要听取各方消息,兼听则明,就像任何信仰都部分基于他人的看法一样。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修站在梅身边说,梅能感受到他在强忍冲那些人大喊的冲动。这个男孩体内运转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逻辑,可有种比逻辑更强大的东西将那些人捆在了一起。

在梅看来,空荡荡的门廊才颇为不祥——谁知道在多少寂静无声的房屋里,住户已经睡去,身体正在睡梦中逐渐脱水。

她的电话铃响了。

“我还以为你关机了呢。”马修说,“若有人追踪我们的手机,我们就暴露了。”

打电话来的是梅的母亲:“你在哪儿?”

梅回答:“我没事。”

母亲说:“我们接到了警方的来电。”

悍马车渐行渐远,越来越小,录音也随风消散。

“你得待在一个他们能照顾你的地方。”母亲说。梅能从母亲的哽咽中感受到她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一刻,梅看到了同军用悍马一样令人吃惊的一幕:一小队穿着凌乱西装的人,手拉着行李箱,手臂上搭着外套,缓慢地行走在人行道上。他们走得很慢,疲态十足,像是已行路数日。行李箱的轮子划过路上的凹坑,咔嗒作响。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块塑料身份牌。

在这片居民区的街道上,这些旅客正一同拖着行李,走过一条条街,路过一个个消防栓,看上去与现实格格不入,宛如梦中的场景。

“如果你病了怎么办?”母亲问。可更令人担忧的是外头那些有气无力漫步街上的人。其中有个穿西装的女人还赤着脚,她的鞋去哪里了?梅很想知道。可对于陌生人,你很难听到他们的故事。

[1] 工匠风格(Craftsmans):十九世纪初开始推广的一种建筑风格,朴素自然,由于设计与施工较为自由,外形独具魅力,很快就在美国流行起来。

THE DREAMERS 29

两周。两个女孩已经两周没出过门了,除了每天半夜去给花园里的蔬菜浇水,还有在父亲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打着手电去看屋子侧面的巨大叉号。

她们拉紧窗帘,压低声音,生怕直升机配备了望远瞄准镜。

她们还不知晓隔离的消息。她们整日整夜开着电视机,但不看新闻频道,只看电视购物和烹饪节目。这不是重点。孤零零地待在偌大的房子里,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不同的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能让她们更为安心。

地下室里应有尽有——花生酱、金枪鱼、通心粉、奶酪、饼干、谷物、燕麦棒,足够吃上一整年。罐装蔬菜和水果、成堆的厕纸,还有好几架更稀罕的东西,每样都出自父亲漫无边际的想象,等着证明他超人的预见力:抗辐射衣、辐射探测器、碘化钾胶囊。也许她们应该睡在地下室的折叠床上,而不是楼上的卧室里,可地下室里有很多蜘蛛,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还有从土里飘出来的泥土味,没有父亲的陪伴,她们不敢睡在这里。

她们不知道父亲被带去了哪儿,什么时候能回家。可忍受独自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唯一念想,就是每时每刻盼望他归来。

这天早上,萨拉清洗着父亲那散发着尿骚味的床单。有种善良在于闭口不谈,有种爱在于隐瞒。

当她合上洗衣机的盖子时,危机感才猛然来袭:她会因闻了那气味而感染吗?她来到水池边,开始洗手,洗了足足五分钟。

莉比正在厨房里和猫咪待在一起,喂火鸡肉条给它们吃。

“别把我们的食物给它们吃。”萨拉说。她在牛仔裤上把手蹭干。

“可我们没有猫粮了。”莉比说。

在木地板上滑来溜去的四只小猫,总是嗷嗷叫要食物的两只大猫,这些猫咪让她俩频频分心。有只小猫总在地毯上呕吐,另一只老在楼梯上撒尿。但照顾猫咪让她俩感觉很不错——这种感觉可不常见。

“肯定还有多的猫粮,再仔细找找。”萨拉说。但她立刻想起,父亲的生存计划不包括猫。

一只猫咪从另一只的嘴角叼来一片火鸡,忙不迭地吞下,像是怕被抢回去。油地毡上一阵扭打,一声声不满的嘶吼。

“我们得给它们弄点吃的。”莉比说。

“我们没法出门。”萨拉说。

不过她立刻到地下室打开了保险柜的锁,从父亲放置的信封中拿出了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我们带着这个,”她边说边往背包里塞了两个防毒面具,“还有手套。”

她们钻出后院的围栏,穿过树林,出现在湖边的小路上。这样邻居就不会见到她俩离开房子,这样就能隐瞒只有她俩生活在屋里的秘密。

再次出门的感觉真奇怪,鞋子碾过泥土,湖泊在阳光下闪耀。仅在两周前,她们还和带着金属探测器的父亲走在同样一片沙地上。由于湖水面积萎缩,几十年前消失在水中的硬币,而今只掩藏在薄薄的土层下面。

两人刻意走得很慢,如同行走在高台跳水板上。她们有种迷了路的感觉。两架直升机盘旋于小镇的另一边。一些军方车辆正在通过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车载扬声器在播报消息,可她们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还没过马路,她们就看出杂货店不对劲。她们从未见过这么多车兜来兜去找车位,也从未见过这么多堆得快要溢出来的购物车——入口处有个女人正靠着购物车使劲推,想让轮子滚起来,就像要把一辆抛锚的车推下山坡。还有些人同时推着两辆车。

“也许我们不该进去。”萨拉说。

“我们必须进去。”莉比说。她在人行横道上快步前行,牛仔靴踢踏踢踏地响。

她们应该戴上防毒面具——萨拉这么想。

太尴尬了。她们到了这里,萨拉已经见到两个同班女孩,要是戴上防毒面具走进拥挤的杂货店,实在是太尴尬了。

“我们至少戴上手套。”萨拉说,“只买猫粮,别碰别的东西。”

进了杂货店,货架间的过道挤满了人,等着付款的队伍像蛇一样弯来弯去,绕了大半个店。店里比平时吵得多,工作人员正扯着嗓门管理黑压压的人群。

只有少数人戴着口罩。

天花板传来的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倒和平时一样。萨拉和莉比的父亲总喜欢指出,这家店的音乐并非真正的弦乐器或键盘乐器演奏,而是电子合成音,是人造的,就像果蔬区里亮光光的大苹果,经基因编辑改了颜色而没改口感。

可这一天,苹果全都卖空了,香蕉也是。在果蔬区靠后墙的位置,自动洒水器正冲着一排空篮子洒下一片水雾,那儿通常装着芹菜。

罐装食品区同样被扫荡一空。紧绷的感觉在萨拉肚子里蔓延。这一幕正如她们父亲所料。

只有寥寥几袋猫粮还软塌塌地躺在货架上。两个女孩各背了一个大包,能拿多少拿多少,一刻不停。

最好走的路是糖果区的步道,当其他货架间挤满了人时,只有这条道没人。如果她们置身于巧克力棒和棒棒糖之间,如果她们盖住耳朵,就能当这个小店和从前一样,包装食品区清清爽爽,走道宽敞干净。如此简单。

莉比停下脚步,从货架上拿下一大包软糖虫。

“我们不需要那个。”萨拉说。

家规不允许她们吃糖。

可莉比依然将软糖虫夹在瘦弱的手臂下。

突然,边上有个人轻声呼唤萨拉的名字,是个男孩:“嗨。”

萨拉转过身,看到阿其尔站在走道尽头,牵着一条黑色的小型斗牛犬。她刹那间欣喜若狂,可又心生冲动,想藏起戴着手套的手,捋平没洗过的头发。

“嗨。”

她从没见过阿其尔的父母,但想必是他们没错: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穿黑色裤子、围绿色涡纹围巾的女子,两人正推着手推车在店里艰难地穿梭。

“前段时间你俩去哪儿了?”阿其尔问。许久未曾体验的喜悦奔涌而来,强烈到让她不敢承认。

她不知不觉就撒了谎:“我病了。”

“演出取消了。”阿其尔说。

扬声器高声播报:尿布卖光了,所有尺寸都卖光了。

阿其尔身后,他的父亲看上去极其恼怒,他大声说:“这太夸张了。”

“我没想到他们能封锁整个小镇,”阿其尔用一向轻快的语气说,“倒不是把整个州都给封了。”

“他们在做这种事?”萨拉大吃一惊。又一阵紧张袭来,这对上了父亲另一个黑暗至极的猜想。

阿其尔的母亲打断了他们,口音醇厚悦耳,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来这儿的就你们俩吗?”

萨拉觉得阿其尔的母亲早就习惯了应对危机。阿其尔曾对班里同学说,他们一家曾不得不离开埃及,因为他父亲写了某些东西而被捕入狱,待他出狱后,他们抛下一切,搬到佛罗里达,随后又来到这里,以便他父亲在大学任教。也许圣洛拉发生的一切,相比于过往的经历,对这个女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她的穿着透着冷静,比如完美中分的黑发,金灿灿的贝壳形耳环。不过在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女孩看来,每位母亲都透着些许奇异的风情。

“我们的爸爸知道我们在这儿。”萨拉说。这番话勾起了渴望——渴望这一愿望能成真。

对方话语一顿,像是有所怀疑。直到这时,萨拉才发觉莉比的黑色运动衫上沾了好多猫毛。她听到妹妹嘴里嚼动软糖虫的声音。还没付钱呢。

“姑娘们,照顾好自己。”阿其尔的母亲说。陡然一转的口气为她的话语增添了别样的分量。

阿其尔的父亲也表示认同:“你们得赶紧回家。”

“好的。”萨拉说。

阿其尔欲言又止。他向她们微微一笑,随后便同自己的小狗和漂亮的母亲走远了,他的父亲跟在他们身后。

旁边一条过道上,一个男人正跪倒在地,试着够底层货架里的某样东西。

“嗨,小姑娘。”他在萨拉和莉比经过时问,“你们能帮我够那个盒子吗?”

男人一转头,立刻揭示了两件事:他是两人的邻居,那个大学老师;他带着他的孩子,孩子裹在襁褓里,紧贴着他的胸膛,小嘴正有节奏地吮吸着奶嘴。

倘若他认出了两个女孩,那他就是没表现出来。他看上去变了,下巴上冒出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胡楂儿。他的动作又笨拙又温柔——由于孩子窝在胸口,他够不着盒子。

“我来吧。”萨拉说。

那是最后一盒配方奶粉,萨拉用运动衫的袖口捏着盒子递给对方,以免盒子接触到她的皮肤。

就为了这么一丁点儿小忙,男人却千恩万谢,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可怕。

孩子突然放声大哭,奶嘴从她嘴里掉下来,仿佛哭声如蓄水的水池般被上了塞子,越积越多,突然间释放。

“该死。”那位大学老师抚摩着孩子光溜溜的后脑勺,慢慢地弯下腰——像个孕妇。萨拉看得出来他还不习惯这么抱孩子。莉比帮忙捡起奶嘴,塞进小宝宝的嘴里。

可大学老师猛地抓住莉比的袖子:“别!别碰她。”

宝宝似乎也同莉比一样怔住了。她安静了片刻,接着继续号啕大哭,哭声更响了。

“对不起。”大学老师揉着自己的眼睛说,“对不起。”

他看上去随时会崩溃,可两个女孩不必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们同时想着同一件事——赶紧离开这个男人,越快越好。

排队等着付款时,萨拉感到四肢异常疲累,特别是腿,还有背,仿佛身体的每块肌肉都在叫嚣着要休息。

“你还好吗?”莉比问。

再等一会儿就好,萨拉这么想。可队伍又长又慢,怀里的猫粮又那么沉。

“我还好。”她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起始于她没听清的一声响动:有鸡蛋在地上磕破了。“我的天哪!”乳品区有人尖叫。时间停滞一瞬,随即所有人都转向声源,他们看到一个女人缩在地上,脑袋边淌着一摊鸡蛋黄。

当大家如浪潮般涌向前门时,萨拉抓住妹妹的手,同其他人一样飞奔。两人一边跑,一边紧紧抓住胸口的猫粮。

前头有个瓶颈口——自动门不断试图合拢,可有太多人在同时往外挤,警报器响个不停。萨拉再一次见到了隔壁的大学老师,看到他的脸一闪而逝,涨红的脸上写满绝望。他被挤到一面窗户墙上,双臂紧紧护住女儿的头。“别推了!”他大喊,“我怀里有个婴儿!你们别推了!”

两个女孩冲出门外,一口气跑过了两个街区。

到外头后,一开始萨拉觉得舒服多了。清凉的空气拂过皮肤,暖阳融融,腮帮子里的软糖虫沁出丝丝甜意。她没事,她边走边自言自语,她没事。

可当离家只有几个街区时,她的胃里突然一阵绞痛,痛感很快扩散到背部。密集的疼痛迫使她赶紧躺下,眼前恰好出现了一片草地,仿佛躺下的愿望得到了响应。

“等我一会儿。”萨拉对莉比说。说罢她就地坐下。

“你带吸药器了吗?”莉比问。

“跟那没关系。”萨拉将膝盖紧紧蜷向胸口。

她顺其自然地闭上眼睛。

“天哪!”莉比惊呼,“不要啊!”

可萨拉很难感受到妹妹的恐惧,因为刹那间,她对世界的认知全部缩聚到一点上:席卷全身的剧烈疼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妹妹将猫粮放在路边的声响。

“求求你,千万别生病,求求你了。”莉比哀号。

彻骨的疼痛只持续了一分钟,旋即一切相较于疼痛黯然失色的东西又重新涌入感官:青草的气味,双腿下干燥的泥土,妹妹言语中的恐惧。

回家的一路上,疼痛时来时隐,她们不得不在树林里再次歇脚。

她们悄悄地潜回家。一进门,莉比就对她说:“你不能睡着。绝对不能。”

但萨拉想躺下,她咬着牙走上楼梯。

把身子蜷成某个姿势会让她好受一些。很快,她不再听得到楼下猫咪的哭叫,也听不到妹妹倒猫粮时如冰雹砸落般的哗啦声。

她蜷缩在自己的四柱床上,把绿色的旧被子拉到下巴处,一只仍穿着袜子的脚伸在外头。她的马尾辫在枕头上散开,运动衫的帽子绕着脖子皱成一团。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唾沫从唇角溢出,呼吸轻浅而平稳。

杂货店的恐慌和喧闹远去了,软糖虫的价格淡忘了,队伍后头第三个女人的脸和入口处推着手推车的男人的脸也在渐渐消逝。

如果你在沉睡病暴发的前几个月询问专家,为什么人类每天都有一段时间处于无意识状态,你会听到可追溯到古希腊时代的答案:有个理论认为,我们睡觉是为了遗忘。

专家会告诉你,人睡觉时,大脑会筛选白日的记忆,扫除不重要的东西。萨拉记忆中留存的,有阿其尔问她前段时间去哪儿了时的神情,有他的母亲如音乐般优美的嗓音,还有和妹妹小跑回家时妹妹汗湿的温暖掌心。

和其他一睡不醒的人不同,睡了不知多久后,萨拉睁开了眼睛。

她被叫声吵醒,是莉比在床脚大声尖叫。

“你为什么不醒来?”

萨拉依然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梦和她的母亲有关。她穿着绿色的开襟羊毛衫,和萨拉曾在抽屉里的照片上见过的一样。还有厨房,他们一家子坐在厨房里。可是用语言描述梦境只会让残留的印象瓦解,就像你盯着天穹某一方的星星看时,那些星星就会消失。

她恍惚了几秒才回到现实。她在卧室里,日光照进上了封条的窗户,闪烁不定;妹妹在她身边,小脸哭得通红。

“你必须去医院,你在出血。”莉比拉扯床单,床单上印着棕褐色的斑斑血迹。

此时萨拉脑海中的梦已全然消逝,唯留下一道痕迹,如冰刀滑过冰面的残痕——悲伤。

“等等,让我想想。”萨拉坐起身,感觉到腿间潮湿的牛仔裤。

厘清头绪后,她微微松了口气:“我没生病。”

萨拉并没有期待这一天的到来。自从在学校看过相关影片后,她就怀有这么个想法:但愿这事永远别降临到她身上。会这么想很自然,为什么这么怪诞诡奇的事一定要变得稀松平常呢?

“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多血。”她隔着卫生间的门对妹妹说。

一波肾上腺素推动她完成最初的几步:换掉牛仔裤,先垫上几层卫生纸,最后换成一块对叠两次的面巾,在水池边吞下两颗泰诺。她感到些微叛逆的愉悦,因为父亲对这一过程一无所知。

萨拉压不住怀念母亲的念头。阿其尔母亲的脸闪过她的脑海——也许她能给予帮助。

隔着门,萨拉听得见妹妹在大厅里的响动,一声奇怪的鼾声。

“你还好吗?”萨拉大声问。没有回应。

推开门,她看到莉比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萨拉说。

莉比乐不可支,捧腹大笑,仿佛肚子不捧住就会笑得掉下来。

“别笑了。”

可莉比还是在笑。

“别笑了!”

“我的天哪,我刚才居然以为你要死了。”莉比的声音引来了几只猫咪,它们亲昵地用脸蹭她的肩膀。“瞧你的牛仔裤。”

可这一刻,萨拉的感知被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受占据:茫茫宇宙间生命的淡漠。自然中的一切都同病毒一样无情,复制,复制,再复制,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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