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城堡岩的拉维蒂耶尔大药房不仅仅是一家药店。换句话说,人们其实是购物之后才想起这是一家药店。好像有人在最后一刻——就在盛大的开幕式之前——注意到招牌上写着“药”。而这个人可能已经在心里记下,告诉公司管理层的其他人,他们又把药房开成了一家拉维蒂耶尔超市,又一次因为疏忽而没有修正标牌,本来想把招牌改成“拉维蒂耶尔超市”,使其读起来更简单更准确,但还是忘了……而且,注意到这些事情的人在心里记下之后,把盛大的开业时间推迟了一两天,这样他们就可以在这座长长的大楼最偏僻、最黑暗、最被人忽视的角落里塞进一个只有电话亭那么大、专门卖处方药的柜台。

拉维蒂耶尔大药房实际上是一间自大的廉价商店。镇上最后一间真正的廉价商店是本·富兰克林商店,那是一处长而昏暗的房间,上面的链子上挂着灯光昏暗、星星点点停着苍蝇的灯泡,在发出咯吱声但经常上蜡的木地板上反射出昏暗的光芒。一九七八年,为了给名为星河和E-Z视频租赁的电子游戏厅让路,这家廉价商店被收购了。那儿每周二还会播放黄色电影,二十岁以下的人不能进入后面的房间。

拉维蒂耶尔大药房里的东西和本·富兰克林廉价商店里的差不多,但这些东西都沐浴在荧光灯管无情而耀眼的光线下,让每一点存货都散发出兴奋、狂热的光芒。给我买!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在尖叫。买我吧,否则你会死的!否则你的妻子可能会死!或者你的孩子!或者你最好的朋友!可能所有的人都要死!为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摆在预置货架上的没有大脑的东西!但不是感觉很真实吗?你懂的!所以买我吧,买我吧……现在就买!

这家药房里有一排杂货、两排急救用品和成药,还有一排录像带和录音带(包括空白的和预先录制的)。长长的杂志架上放满了平装书,一台电子收银机下面陈列着打火机,另一台下面则陈列着手表(第三台收银机藏在黑暗的角落里,而药剂师则躲在他孤独的阴影里)。万圣节糖果占据了大部分的玩具陈列区(随着时间的流逝、圣诞节的来临,玩具在万圣节之后会回归,并将最终占据整个陈列区)。在商店前方最主要的陈列区,就用了“秋季摄影节”的牌子,通过精心的安排展示许多商品。让人觉得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遇到的非常凑巧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也只能默默承认命运的存在。就这次来说,命运以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另一个世界”确实存在。除了赚钱的时候,“老爹”以前是从来都不关心“另一个世界”的,凯文也是。

在这场展览中,五颜六色的秋叶从篮子里溢出来掉到地板上,就像一股亮色的洪水(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叶子分布得太散了,不可能仅仅来自这一个篮子)。在树叶中间有许多柯达和拍立得相机——其中有几台是“太阳660”相机——还有各种其他设备:相机袋、相册、胶卷和闪光灯。在这个古怪的聚宝盆中间,矗立着一个老式的三脚架,就像H.G.威尔斯笔下的火星死亡机器,高耸在伦敦的废墟上。上面有一个标志,告诉所有感兴趣的顾客,本周可以享受所有拍立得相机及配件的特惠!

那天早上八点半,拉维蒂耶尔大药房开业半小时后,“所有的顾客”只有“老爹”梅里尔。他对陈列的东西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唯一的开放式柜台前,莫莉·德拉姆刚刚把手表摆在仿制的天鹅绒展示布上。

哦,不,老色鬼来了,她做了个鬼脸。“老爹”觉得有一种非常有效的方式来消磨一段时间,和莫莉休息喝咖啡一样长的时间,那就是慢慢地走到她工作的柜台(他总是挑她的柜台,即使排队也要去。其实她觉得“老爹”喜欢那儿有人在排队),买一包阿尔伯特王子牌烟草。普通人三十秒钟就能买好的东西,但如果她能在三分钟内把这个老色鬼弄走,她就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了。“老爹”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一个挂着链子的破皮包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然后打开。钱包打开的时候总是发出尖利的噪音,你都能想象飞蛾从里面扑出来,就像讽刺吝啬鬼的漫画一样。在钱包最上面有一大堆纸币,这些钞票看起来好像有某种病菌,好像不应该有人碰它们;下面是叮当作响的硬币。“老爹”会掏出一美元,然后用一根胖手指把其他纸币拨到一边——这样他好取下面的零钱(他从来都不是直接付个几美元,这样会让事情太快办完,这不是他的做法),然后才会去摸零钱。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转个不停,先是朝下看一两秒钱包,然后用手指慢慢挑合适的硬币,同时他的眼睛在莫莉的胸部、腹部、臀部上游走,然后又回到她的胸部。他从来都不看她的脸,甚至连她的嘴都不看,大多数男人似乎对她的嘴感兴趣。没错,“老爹”梅里尔只对女性身体的下半部分感兴趣。等他终于看够了——不管“老爹”来一趟有多快,在莫莉看来,时间总是要比实际长三倍——然后把这家伙赶出商店时,莫莉总是想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

于是她鼓起勇气,装出她最好的“现在才八点半,我还有七个半小时要熬”的职业微笑。“老爹”走近时,她在柜台后站起来。她告诉自己,他只是在看你,从你站起来开始,男人就一直在看你。这是事实,但不一样,因为“老爹”梅里尔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从十年前莫莉在这里工作起,大多数人都在看她漂亮、引人注目的脸。而“老爹”不一样,一部分原因是“老爹”很老了,但这还不是全部原因。事实是,有些人是看着你,而有些人——很少的人——似乎是在用眼睛视奸你,而梅里尔就是其中之一。实际上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他在发出噪音的老处女才用的钱包(非常突兀地系在阳刚气息十足的链子上)里翻找时,莫莉似乎真的能感觉到“老爹”的双眼在她身上蠕动,视神经像蝌蚪一样袭击着她的胸部,然后瘫软地滑入她的乳沟之间,让她后悔那天自己没有穿着修女的衣服去上班。要是穿了一套盔甲也好。

但是她母亲喜欢说“亲爱的莫莉,既然无药可救那就只能忍受”,直到有人想出办法能量化这些人的凝视,让这些老老少少的肮脏男人的行为变得非法,或者,更可能的是,直到“老爹”梅里尔为了城堡岩的所有居民着想,赶紧死掉,这样他开的那个专门坑游客的碍眼的地方也能被拆除。而现在莫莉只能尽己所能地面对他。

但今天她遇到了一个惊喜——至少一开始看起来是这样。“老爹”通常看她的视线是饥渴的,而现在他连普通顾客的表情都没了,似乎只是一片茫然。不是说他的目光穿透了她,或者他的凝视让莫莉感觉到了力道。在莫莉看来,“老爹”似乎在他的脑海深处思考什么,他惯常穿透人的锐利眼神这次都没有够着她,而是到途中就逐渐消散,就像有人试图用肉眼去定位和观察银河另一端的恒星。

“我能帮你吗,梅里尔先生?”她问的时候脚已经翘起来了,这样她就可以迅速转过身去,伸手去摸存放烟袋的地方。面对“老爹”,她总是尽快完成任务,因为当她转身,她能感觉到“老爹”的视线忙不迭地爬上她的屁股,然后下移,迅速看看她的双腿,然后再上升到她的臀部,最后在她转身之前用双眼揉搓个够。

“嗯。”“老爹”平静地说。他对莫莉表现出的兴趣就好像是在跟那些自动银行提款机说话。莫莉觉得这样挺好。“我想要一些”,然后要么是她听错了一个词,要么就是他在胡言乱语。她满怀希望地想,如果他是在胡言乱语,也许是这个老家伙为了抵御不断上升的衰老之海而建造的复杂的堤坝、防洪堤和泄洪道中已经开始有一些部分要垮掉了。

他刚才说的东西听起来好像是“烟胶卷草”,但店里没有进这个东西……除非是某种处方药。

“对不起,梅里尔先生?”

“胶卷。”这次他说得清楚而坚定,莫莉非常失望。她坚信他第一次一定是这么说的,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也许她才是那个脑子里溃堤的人。

“你想要什么样的?”

“拍立得,”他说,“两包。”她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城堡岩的头号脏老头今天有点反常。他的眼神仍然涣散,他说的话……它们让她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让她联想到她五岁的外甥女艾伦的事,但她就是想不起来。

“什么型号的,梅里尔先生?”

她觉得自己听起来很做作,像个女演员,但“老爹”梅里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神游天外了。

“老爹”思考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她,而是看了看她左肩后面的烟架,他突然说:“拍立得‘太阳’相机。型号660。”就在她告诉“老爹”必须从陈列室里拿来的时候,莫莉想起来了。她的侄女有一个柔软的大熊猫玩具,叫做博莱特,叫这个名字的原因可能只有另一个小女孩知道。在博莱特的内部有一块电子电路板和一块存储芯片,上面存储着大约四百个简短的句子,比如“我喜欢拥抱,你不喜欢吗?”和“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每当你戳博莱特那毛茸茸的小肚脐上方时,都会有短暂的停顿,然后那些可爱的短小话语就会脱口而出,几乎是即时出来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冷漠,从语气上看,似乎是在否定那些话的内容。艾伦认为博莱特是个笨蛋,而莫莉认为这些话听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她一直期待着艾伦某天戳这个熊猫娃娃的肚子时,它会说出它真正的想法,让所有人(除了城堡岩的莫莉姨妈)都大吃一惊。“我想今晚等你睡着了,我要把你勒死。”也许,或者只说“我有一把刀”。

今天早上的“老爹”梅里尔听起来就像毛绒熊猫博莱特。他茫然的目光和博莱特的目光出奇地相似。莫莉原以为,老人惯常不怀好意的目光若有任何变化,她都会更高兴的。但她错了。

莫莉俯在陈列的商品上,她第一次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臀部翘起来的样子,只想尽快找到老头想要的东西。她确信,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老爹”看的是别的东西,而不是她。这次她说对了。当她拿着胶卷开始往回走(从其中一个盒子上拂去几片秋日的落叶)时,“老爹”还在盯着烟架,乍一看,他似乎在清点库存。过了一两秒钟才会明白那表情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表情,而是一种近乎灵魂出窍的茫然凝视。

请离开这里,莫莉祈祷着,求你了,带上你的胶卷走吧。不管你做什么,别碰我。求你了。

如果这个样子的“老爹”骚扰她,莫莉觉得自己会尖叫。为什么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在?为什么没有其他顾客,最好庞波警长在这儿,但既然他似乎有别的事,那其他人呢?药剂师康斯坦丁应该在店里,但药品柜台看上去好像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远,虽然她知道不可能有那么远,但如果老男人梅里尔决定要骚扰她,药剂师就算急忙赶过来阻止也来不及。假如康斯坦丁先生和地方行政委员基顿先生一起去了南家餐馆喝咖啡呢?她越想就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当真正奇怪的事情发生时,难道总是没有其他人在场的?

他好像有点精神崩溃了。

莫莉听见自己平静又愉快地说:“给你,梅里尔先生。”她把胶卷放在柜台上,然后迅速地走到左边收银台后面,想要用收银台隔开自己和梅里尔。

“老爹”梅里尔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非常旧的皮包,莫莉紧张得手指按错了要买的东西,她不得不清空收银机输入的东西,重新开始。

“老爹”把两张十美元的钞票递给她。

莫莉对自己说,这些钞票只不过是因为和那个小钱包里的其他钞票挤在一起才弄皱的,尽管它们看上去很旧,但可能其实不旧。但这并没有阻止她奔腾的思绪。她的头脑坚持认为,这些钞票不仅是皱巴巴的,而且还是黏糊糊的。她进一步坚持认为“旧”并不是个恰当的字眼,“旧”甚至不在眼下这个范围之内。对那两张钞票而言,甚至连“古老”这个词来形容都不恰当。这些可以说是史前时期的钞票,在基督出生和巨石阵建成之前就印出来了,在第一个低眉、没脖子的尼安德特人爬出洞穴之前就出现了。这两张钞票印出来的时候,连上帝都还是个婴儿。

她不想碰这两张钞票。

但她不得不去接触它们。

这个男人想要找零。

她鼓足勇气,拿起钞票,以最快的速度把它们塞进收银机,同时手指用力敲键,指甲几乎都劈了。在这样极度难受的状态下,她都没注意到手指上剧烈的疼痛,直到一段时间之后……那会儿,她已经说服了自己刚才的决绝,甚至还骂自己像个月经初潮时难受的小姑娘。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专注于尽快地把钞票放进收款机,然后把手从钞票上拿开,但即使过了好一会儿,她也会记得那两张十美元钞票表面的触感。感觉好像它们真的在她的手指下蠕动。仿佛有数十亿个细菌,大得几乎肉眼都能看见的细菌,沿着钞票向她滑过来,渴望用“老爹”身上的东西感染她。

但是这个男人想要找零。

她聚精会神地做这件事,嘴唇紧紧地抿得发白。她要找四张一美元,但收款机抽屉里的滑轮卡住了。等她拿到这几张钞票,又找不到一角钱,天啊,一角钱都去哪儿了?她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会在这个载入历史的早晨在老头想要尽快离开的状态下还笨手笨脚了这么久?

她掏出一枚五分镍币,感觉到那无声的、发臭的“老爹”就在她身边(她觉得当她最后被迫抬起头时,他离自己更近了,他正从柜台上向她靠过来),然后是三枚、四枚、五枚硬币……但是最后一个硬币又掉到抽屉里的两个硬币中去了,她只好用她那又冷又麻的手指去掏。硬币几乎又从她手里弹出去,她能感觉到脖子后面和人中之间的一小块皮肤上冒出来的汗。然后,她手握拳头,紧紧地抓着硬币,祈祷“老爹”不会伸出手来接,这样她就不必碰他爬行动物一样干燥的皮肤,但莫莉知道,反正她清楚就算自己不愿意,她也躲不过。抬起头,挤出她阳光快乐的拉维蒂耶尔大药房职业微笑,用力延展自己的面部肌肉,弄出像是冻结的尖叫表情。她这么做是想让自己坚持下去,告诉自己事情就要结束了,这时候不要再介意自己愚蠢的想象,觉得“老爹”那只干燥的手会突然像某种古代某种不吃猎物只吃尸体的鸟的爪子一样抓住她。她对自己说,她没有看见这些景象,绝对没有看见,但她脑子里依然是这些画面。她抬起头来,脸上尖叫般的笑容消失了,那笑容灿烂得像在炎热寂静的夜晚谋杀中的惨叫。她发现店里空无一人。

“老爹”不见了。

他在莫莉找钱的时候离开了。

莫莉开始全身发抖。如果她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来证明这个老家伙不正常,这就是她要找的证据。这是铁证,不容置疑的证据,最纯粹的证据:这是第一次在她的记忆中(在她的小镇生活记忆里,她敢打赌,还能赢得赌局),“老爹”梅里尔第一次没有等找零钱就离开,而他是从来都不给人小费的,就算在没有外卖服务的餐厅吃饭,他也没给过小费。

莫莉试着张开手,放开手里的四美元和五分的硬币。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她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来撬开自己的手指。找给“老爹”的零钱掉在柜台的玻璃上,她把钱都扫到一边,不想再碰。

她再也不想见到“老爹”梅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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