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爹”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钥匙圈,打开“特殊”抽屉,拿出相机,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只抓着相机的带子。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拍立得的正面,希望能看到昨晚把相机丢进抽屉时已经摔坏镜头了,你可能会说他希望这东西的眼睛已经瞎掉,但他的父亲一直喜欢说魔鬼总是运气好。凯文这台该死的相机似乎就是这样。那东西一侧的缺口只是更大了点,仅此而已。

“老爹”关上抽屉,转动钥匙,看见他睡觉时拍的一张照片朝下盖在地板上。就像罗得的妻子无法不回头看被毁灭的所多玛,“老爹”也没法不去看它,他用那双藏巧于拙的手指捡了起来,然后翻了个面。

这只狗开始起跳。它的前爪刚刚离开地面,但在它那畸形的脊椎骨上,在它的兽皮下的肌肉上,在它的毛发上,“老爹”可以看到狗身上所有的动能都释放出来了。在这张照片中,狗的脸和脑袋实际上有点模糊,因为它的嘴张得更大了。接着,他仿佛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咆哮,从画面中飘了出来,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听到的声音。只有影子的摄影师看起来好像要再蹒跚地后退一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照片里出现了从这条狗形怪物的鼻孔中冒出来的烟,没错,就是烟,还有更多的烟从它犬牙交错、丑陋得像木桩墙一样的牙齿缝中冒出,消散在两侧嘴角的后方。看到这样恐怖的景象,任何人都会打个趔趄,然后转身逃跑。但“老爹”得看着这一切,告诉自己那个男人(当然是个男人,也许曾经是个男孩,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但现在相机在谁手里?)拍这张照片时只感到吃惊,手指畏缩了一下……这个男人要么控制住了自己的双脚,要么就会双脚相绊摔倒,而这两者的差异只在于他是要站着死,还是坐着死。

“老爹”把照片揉成一团,然后把钥匙环放回口袋。他转过身,拿着原来属于凯文·德莱文,现在是他的拍立得“太阳660”的带子,向商店后面走去。他在路上停了下来,去拿大锤。当他走近后棚屋的门时,一阵强烈的白光无声地亮起,这白光不是在他眼前,而是在他眼后,在他的脑海里。

他转过身,双眼变得无神,就像被强光暂时弄瞎了的人的眼睛。“老爹”走过工作台时,手里捧着相机与胸部齐平,就像拿着献纳瓮或其他宗教祭品或圣物一样。工作台和商店前面的中间是一个挂满时钟的柜子。柜子左边是谷仓式建筑的支撑梁,上面的钩子上挂着另一只钟,那是一只仿德国布谷鸟钟。“老爹”抓住时钟,把它从钩子上拽了下来,完全不管后面的钟摆和钟摆马上就相互缠绕在了一起。时钟下面的小门半掩着,那只木头鸟伸出它的嘴和一只受惊的眼睛,发出一种哽咽的声音——咕!——好像是为了抗议这种粗暴的对待,然后才又爬回去。

“老爹”用相机的带子把“太阳”挂在之前挂钟的钩子上,然后转身第二次朝商店的后面走去,他的眼睛仍然一片茫然。他手里紧紧地握着钟的顶部,淡然地让钟随着他的步伐来回摆动,对钟内哐哐当当的撞击声,或者偶尔可能是里面的鸟要掉出来又戛然而止的声音也完全不顾,也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个钟摆撞到了老床铺的一端掉落下来,在地上堆积多年的灰尘上滚出了一条痕迹。“老爹”像个机器人一样漫无目的地移动。在棚子里,他停了一下,刚好抓住那柄光滑的大锤。因为两只手都塞满了东西,“老爹”不得不用左臂的肘部把螺栓上的钩子敲下来,这样他才能推开小屋的门,走进后院。

他走到砧板前,把仿制的德国布谷鸟钟放在砧板上。他低下头,站了一会儿,双手抓着大锤的把手。他的脸仍然毫无表情,他的眼睛还是感觉在冒金星,但他的脑子里有一部分不仅思维清晰,而且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思想——和行为——都很清醒。这部分的他并没有看到一开始就不值钱而现在已经成旧货的布谷鸟钟,而是看到了凯文的拍立得。他脑子里真的相信自己已经下了楼,从抽屉里拿了拍立得,然后径直走了出去,只是为了拿大锤才停下来。

而正是这一段让他以后的记忆……除非这段变得让他能更好地记住某些其他事实。这么说吧,或者任何其他的真相。

“老爹”梅里尔把大锤举过他的右肩狠狠地砸了下去——虽然没有凯文那么狠,但已经够狠了。它正好落在仿德国布谷鸟钟的屋顶上。那座钟与其说是砸破了,不如说是砸碎了:塑料木片、小齿轮和弹簧到处乱飞。而“老爹”所能记住的是(除非,当然,这变得更容易让他想起这件事)相机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他从砧板上抬起大锤,用他沉思的、茫然的眼睛盯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站了一会儿。钟里的那只木头鸟在“老爹”眼里看起来就像个胶卷槽,拍立得“太阳”相机的胶卷槽。木头鸟的小木脚朝天躺着,看着像极了动画片里的死鸟,而且还奇迹般地没有被砸坏。“老爹”看了看,然后转身朝小屋的门走去。

“好了。”他低声说,“够了。”

即使站得离他很近的人,也可能听不清这些话,但他说话时有一种明显宽慰的语气。

“搞定了。不用再担心了。接下来干什么?抽烟斗,对吧?”

但十五分钟后,当他到了街区另一边的药店时,他买的不是烟斗用的烟草(尽管他记得他要买的是烟草)。他买了胶卷。

是拍立得的专用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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