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凯文希望他到这个二维小镇的第一次旅行也是最后一次,但事实并非如此。自从第一次以来,连续十三个晚上,他越发频繁地做这样的梦。如果那个愚蠢的梦有一晚没有来——放个小假,凯文,但一会儿我还是会回来的,好吗?——第二天晚上他可能会连着梦见两次。现在他知道这是一场梦,只要梦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只要醒来就行了。该死,快醒醒!有时他确实醒了,有时梦又消失在更深的睡眠中,但他从来没有真正成功地唤醒自己。

现在他总是去梦里那个拍立得镇,而不是奥特利或希尔达斯维尔,这是他尝试辨认这个地方的头两次的答案。就像那些照片一样,每个梦都把动作向前推进了一点点。先是那个人推着一辆购物车,那车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空过,但里面塞满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主要是钟,但都是从荣光商店里来的,那些东西看起来很古怪,不像真实的东西,而是像真实的东西的照片,还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然后不知怎么地就被塞进了购物车。也许因为购物车和那些东西本身一样都是二维的,没有宽度来存放东西。但那些东西就这么放着,推车的老人弓着腰护着它们,叫凯文滚开,说他是个该死的小偷……只是现在他还对凯文说,如果他不滚,“我会找‘老爹’的狗咬你!如果不滚,你就等着瞧!”

接着出现的是那个胖女人。因为她是平面的,所以不可能是胖的,但还是可以说她胖。她推着装满拍立得太阳相机的购物车出现了。在凯文从她身边走过之前,她还对他说了几句话。“小心点,孩子。”她会用一个完全失聪的人的声音大声而低沉地说,“‘老爹’的狗挣脱了皮带,它是个凶残的家伙。它来这里之前已经在坎伯维尔的特伦顿农场咬死了三四个人。要拍下它的照片很难,除非你有相机,不然你完全拍不到。”

她会弯下腰去拿一台相机,有时甚至会递给凯文,而凯文也会伸手去接相机,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会认为他应该给那条狗拍照,他为什么想伸手……或者他只是想表现得礼貌点?

无论哪种方式,都没有区别。他们两个人都像潜水者那样慢悠悠地走着,就像做梦的人常常做的那样,他们总是碰不着对方。凯文每次想到梦境的这个部分,他都会联想到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画的那副著名的上帝和亚当的画。画中双方都伸出一只手臂,并且所有手指也都舒展伸出,食指几乎(还没到,只是几乎)能碰到对方。

然后,她会消失一会儿,因为她没有厚度;当她再次出现时,凯文已经够不着她了。那我们还是回去找她,凯文梦到这里都会这么想,但他做不到。他的脚带着他不顾一切、泰然自若地朝油漆剥落的白色尖桩篱笆走去,朝着“老爹”还有那条狗走去……只不过那条狗已经不是狗了,而是一种可怕的混合怪物,像龙一样发出热气和烟雾,长着野猪一样的牙齿和扭曲的、有疤痕的鼻子。“老爹”和“太阳狗”会同时转向他,“老爹”会拿着相机——凯文知道是他的相机,因为他的相机侧面有个地方裂开了——举到右眼的位置。他的左眼眯着,无框眼镜在朦胧的阳光下在他的头顶上闪闪发光。“老爹”和“太阳狗”都是三维的。在这个破破烂烂、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境小镇里,它们是唯一立体的东西。

“就是他!”“老爹”恐惧地尖声叫道,“他是小偷!咬他,乖狗!我想说的是把他那混蛋的内脏掏出来!”

在“老爹”尖叫着喊出最后一声时,会闪过没有热度的白光,那是“老爹”按下快门时闪光灯的闪光,凯文转身就跑。他第二次做梦时,梦就停在这里了。接下来的每一次,事情都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又像水中的芭蕾舞演员那样慢悠悠地走着。他觉得,如果他能脱离自己身体来观察自己,他会更像个舞者,他的手臂像螺旋桨的叶片一样转动,衬衫跟着他的身体扭动,在他的胸部和腹部上绷得紧紧的,同时他听到衬衫的后摆从裤子里掉了出来,像砂纸一样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然后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跑,每只脚都慢慢地抬起,然后像做梦似的浮在空中(当然是做梦,不然还能是什么,你这个笨蛋?每次梦到这里他都会这么想),直到脚碰到满是裂纹、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水泥人行道。凯文的网球鞋的鞋底承载了他全部的体重,被压得扁平,由此扬起的小团微尘也移动得非常缓慢,凯文都能看见每一颗扬起的微尘颗粒像原子一样转着圈。

他慢慢地跑着,没错,当然是这样。而那只“太阳狗”,一只没有名字的流浪巨怪,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没有象征任何意义,感觉就像一阵旋风,但就这么存在着,慢慢地追着他……但又没有那么慢。

到了第三天晚上,这个梦渐渐变成了正常的睡眠,凯文开始用那种拖拖拉拉、令人发狂的慢动作转过头来,想看看自己领先狗多远。然后过了一晚,那狗又回来了——整整两次。在第一次梦中,他把头转了一半,看见他左边的街道在他跑过去的时候消失在身后地狱般的景象里;在第二次梦中(这次他的闹钟吵醒了他,他满身大汗地像个胎儿一样蜷缩在床尾),他的头转得足以看到狗的前爪就踩在自己刚才的足迹上,他看见狗的利爪插进了水泥地面的小孔中,激起一堆碎屑……每个小腿关节的后面都突出一根长长的骨头刺,看起来像刺。那家伙浑浊的红眼盯着凯文。朦胧的火焰从它的鼻孔里喷出,滴落下来。天哪,天哪,鼻涕着火了,凯文想。当他醒来时,他恐慌地发现自己一遍又一遍飞快地低声说:“……鼻涕着火了,鼻涕着火了,鼻涕着火了。”

凯文沿着人行道逃跑时,那只狗每晚都向他逼近。甚至在他不回头看的时候,他也能听到“太阳狗”在追他。他感到一股暖意从他的胯部蔓延开来,尽管凯文的情绪以这个世界同样稀释和麻木的方式流露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得尿了。凯文能听到“太阳狗”的爪子撞击着水泥,能听到水泥干燥破裂和狂风的声音,能听到它呼出的热气,还有空气从它狰狞的齿缝中流过的声音。

就在“老爹”醒来发现自己不仅在梦游,还拿着相机拍下至少一张照片的那个晚上,凯文也第一次感受到和听到了“太阳狗”的呼吸:他感到臀部有一阵暖意,就像火车高速开过无需停站的站台时带过来的热风。他知道那条狗现在离他很近,近到能扑到他的背上,再次感受到它的呼吸。这次不仅是暖,而且让他觉得热,就像喉咙里急性消化不良的灼热感。然后那张扭曲得活像捕熊夹一样的狗嘴会狠狠地刺入他腰上的肉,插入肩胛骨之间,将他的皮肤和肉从脊椎上撕下来,他真的认为这只是个梦吗?他是这么想的吗?

凯文从最后一个梦境中醒来时,“老爹”正爬上自己公寓的楼梯,休息最后一次,然后回屋里睡觉。这一次,凯文醒了,身子笔直地坐着,原来盖在他身上的床单和毯子在他的腰上皱成一团。他全身大汗淋漓,但又觉得很冷,无数个白色的鸡皮疙瘩在他的腹部、胸部、背部和手臂上都冒了出来,就像圣痕一样。甚至连他的脸颊上也有。

他脑子里想的不是梦,至少不是直接想到了那个梦,他想的是:错了,数字错了,我看到的是“3”,但不可能……

然后,凯文像孩子一样又躺了回去(因为凯文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他基本上还是个孩子,而且要到那天晚些时候才算脱离童年),他又沉沉地睡着了。

闹钟七点半就把他叫醒了,就像平常上学的日子一样。凯文发现自己又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所有的事情都理清了。被他砸碎的“太阳”并不是他的“太阳”,这就是他不停地做同样疯狂的梦的原因。“老爹”梅里尔,这位和蔼朴实的老“高人”,这位修理照相机、时钟和小家电的人,就像老西部电影里游船赌徒对付新手一样,巧妙而娴熟地骗了他和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

凯文听到楼下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穿着内衣朝门口跑了两步,想了想,转身猛地拉开窗户,大声叫道:“爸爸!”他的父亲这会儿正好要钻进车里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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