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这是一个双人间。在这个局促、拥挤、低矮的空间里,几乎很难走动。窗户很小,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被封上了。外面是黄昏时分的雾色,在昏暗的光线中,各种东西的形状显出奇怪的光影。只在固定的灯光下才能看清彼此的脸。

房间里有两把扶手椅——已经磨得很旧,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底下的轮子也不灵了。屋子中央有一张简单的牌桌,上面铺着一块至少用了十年的彩色棋盘格桌布。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床单灰不溜秋的。一个柜子,上层放着餐盘。一个洗脸架,上面放着水壶和脸盆——毫无疑问,这儿是用来清洁的场所,但也很容易成为房间里最脏的地方。一截绳子把一块毛巾系在架子上,毛巾比床单还要灰上几度。屋里到处摆着男人的肖像画框。受到偏爱的绅士们大多戴着帽子,侧脸,笑吟吟地表示问候。真是一群和蔼可亲的家伙……

一开始,鲍勃以为,这些可能都是詹妮现在的仰慕者,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恶心。但过了一会儿,他看出这些都是以前的,因为这间屋子住过一代又一代的妓女,她们留下了“爱的职业”的遗迹。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是沃德街的延续,是个热闹的交易场所。这种氛围和特色是很难搞错的,并且只能通过多年积累而来。你可以感觉到疾病和违法行为的气息:没有人彻底打扫过,因为这里没有住过勤劳的人。只有那些逃避辛苦劳作的人——只有失业的女仆和棚户区被宠坏的漂亮姑娘才会住在这里,让这里弥漫着懒惰和不幸的忘忧树香。壁炉台上摆满了旧药瓶——可怜地证明着过去的苦痛,也表达了对科学疗效不加怀疑的信念。各种“复合液”、保卫尔牛肉汁、鳕鱼肝油、阿华田、维诺速效止咳、补铁凝胶、比查姆药丸、“证实有效的药方”,等等,这些犯了重罪的木然灵魂吃的药比其他任何群体都要多。

“快进来,亲爱的。”詹妮亲热地招呼他。从一开始,她们就明确了一点:今天纯粹是社交的氛围,她们会以应有的待客礼节来招待他。他立刻被邀请坐在最好的那把扶手椅上,不到十分钟,詹妮就吃完了她能吃下的那部分馅饼(她吃得很少),于是大家都围坐在炉火边,和和气气地聊天。

过去这几个星期,鲍勃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感到一切都只是一种噩梦般的间歇,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对目前所处的情形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能做的只是尽量打起精神来加入谈话中。

谈话一开场就进入了极其端正斯文的轨道,由普鲁内拉就发誓这个话题进行了一番高质量的论述。因为詹妮发现长筒袜有一处抽丝,便随口说了一句脏话,于是,普鲁内拉作为她的导师,把她教训了一番。这并非因为普鲁内拉笃信宗教,也并非因为普鲁内拉骄傲自大,而是因为她认为一个姑娘如果语言不文雅,就会有损形象。普鲁内拉说,要是姑娘懂得注意言谈举止,男人总是会对她有更好的印象。鲍勃不也这么认为吗?

是的。

“我总说,”普鲁内拉说,“你从小成长的环境好不好没关系——你总能克制自己说那些词。不是吗?”

“是的。”鲍勃说。接下来是一阵安静。

“我碰巧从小生活得不错,”普鲁内拉附带着说了一句,“不过这并没有什么……”

鲍勃并不妄想公开对她提出质疑,但私底下想到了监狱。

“我也是,”詹妮说,“不过这并没有什么……”

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这句评论是多么巧妙而又纯粹的画蛇添足,鲍勃自己都懒得提出这种优势。他也怀疑自己能不能真心实意地这么说。这个话题结束了,接下来是一阵安静。

这时,普鲁内拉动了情。

“我喜欢火,你们不喜欢吗?”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炉火,“我总说,没有什么像火一样……”

“是的,”鲍勃说,“没有。”

“我能盯着火看上好几小时,”普鲁内拉说,“你们不行吗?”

“嗯,”鲍勃说,“嗯。”

詹妮刚才就关于成长的话题严格追随了普鲁内拉,在感性方面也不甘落下。

“我也能。”她说,接着又是一阵安静。

“就看见各种画面。”普鲁内拉说。

就看见(鲍勃肯定地点头,似乎表示赞同)各种画面……

接下来又是一阵安静。

“空中的城堡。”普鲁内拉试着说。

城堡,毫无疑问,在空中……

但是,毫无疑问,这个话题也让人失去了兴趣。

“估计萨米快到了。”普鲁内拉说。

“萨米是谁?”鲍勃问。

“萨米?哦,是我们的女性朋友。她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这其实也是她的房间。”

三个人!鲍勃想到身后那张双人床,感到有点恶心。

“她可搞定了一个有趣的男人。”詹妮说。

“是吗——他是谁?”

“我亲爱的,”普鲁内拉回答,“他是黑人。可能是印度人什么的。”

“穆罕默德。”詹妮想说得更精确。

但还是普鲁内拉用词更贴切。“不管怎样,是个真正的土著人。”她说。

大家顿了顿。

“印度人相信上帝吗?”詹妮问。

该普鲁内拉教导她了。

“当然信了,我亲爱的。他们相信上帝。他们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们信他们自己的上帝。”

“那可就不是上帝了。”詹妮说。

“是。那也是上帝。”普鲁内拉向鲍勃求助,“不是吗?”

“是的。”鲍勃回答。

“呃,不管怎样,”詹妮说,“我不把它称为上帝。”

没人对这句话提出反对。

“我也不认为,”詹妮严肃地加了一句,“种族之间应该混杂。”

“对,”普鲁内拉说,“这话你说得对。我说,白人就是白人,黑人就是黑人,不管你怎么说,这是改变不了的。你不觉得吗?”

“嗯。”鲍勃回答。

“我不是不开明,”普鲁内拉接着说,“因为我很开明。我也知道有些黑人伙计非常绅士。只是他们不应该和白人混在一起,仅此而已。”

“对。”鲍勃说。

“萨米说这个人受过很好的教育,”詹妮说,“会说外语。”

“哦,对,”普鲁内拉说,“他们也是非常好的学生。”

大家都看着炉火。

“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普鲁内拉说,“他会说四种语言:法语、德语、西班牙语,还有英语。”

“是吗?”鲍勃说。

不过,同教养和感性的话题一样,现在对于语言的话题,詹妮仍然不甘落下。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男朋友会很多种语言。”她说。

“都有哪些?”鲍勃代普鲁内拉问。

“哦,”詹妮说,“各种不同的。”

“我会说一点法语,”普鲁内拉说,“上学的时候。”

“哦——”詹妮说,“我一点都不会。”

“不过我已经都忘了,”普鲁内拉没理睬詹妮打断自己的话,“忘掉真是太糟糕了,不是吗?”

“Cooshay avec ma sirswar !”[26]詹妮说,“这就是法语。”

“什么?”

“Cooshay avec ”詹妮放慢速度重复了一遍,“ma sirswar.”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詹?”普鲁内拉问。

“意思是:‘你要去哪儿,亲爱的?’——或者‘你好,亲爱的’——或者类似的意思。”

“不对,不是这个意思。”鲍勃说。

“是,”詹妮说,“就是这个意思。‘你要去哪儿,亲爱的?’”

“不是,”鲍勃说,“按字面讲,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今晚跟我睡觉’,”鲍勃说,“按字面讲。”

“好吧,那也是一个意思,不是吗?”

“好吧,”鲍勃说,“我想是的。”

“只不过更正式一点。”普鲁内拉说。于是这个话题结束了。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夜晚的黑暗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迅速移进了他们身后的房间。火烧得正旺,红彤彤、亮堂堂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扭曲的阴影,这些影子又怪又丑,自顾自得意扬扬地跳着舞。

楼下雾蒙蒙的街上传来松饼小贩叫卖的铃铛声。漫长的停顿让谈话陷入了困境。

一束灿烂的火焰照在詹妮脸上。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无力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像一位即位的蓝眼睛的公主,满脸忧思。

就在这短暂的间歇中,他看到她安详时美好、友善、楚楚动人的样子,感到一种难得而又温和的平静。这一瞬间并非充斥着他对她迷恋的狂野的痛苦,而是充满了两人各自庄严的哀伤。火光和时间的凝重透露了很多。她比他小四岁,然而,她吃过的苦很可能比他多。

[26]音同法语“Coucher avec moi ce soir”,意思是“今晚跟我睡觉”。此处应为拼写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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