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试问从前谁误我 1

46

李白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一个穿着雪白睡衣的女子正坐在对面沙发上,翻弄着他的钱包。昨夜的酒气仍然顶在后脑勺。啊,昨夜,无数个昨夜,昨夜究竟是哪个昨夜。他开口问时间地点。

“你在我家,现在是二〇〇二年十二月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她说。

“抱歉,我失忆了。此前我们干了些啥?”李白左手伸进被窝,摸了摸自己,不用说,他明白了。“是我跟你来的,还是你带我来的……”

“没什么区别。昨夜你和老冯、阿波、小羊、莉莉,在一起吃饭,给你过生日。饭后你们又去喝酒,我在酒吧等的你们。阿波和你都喝多了,阿波大哭,你在街上跑了一圈,被揪了回来。后来你就和我回家了。”

“昨天才认识。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了,抱歉。”

“我叫叶曼,我们不是昨天才认识。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曾经说你是个穿西装的乡下仔,还想打你一个耳光,最后打到了老冯和阿波脸上。还记得吗?”

“想起来了。”李白说,“你至今还是短发。”

“你至今也还穿着这件西装。”她说,“花领带没了。”

“有个朋友要上吊缺根绳子把领带借走了就没还我。”

但他仍然没想起昨夜的事。他从床边的椅背上抓过自己的西装和羽绒服(一定是她安放妥帖的),一通乱翻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钟和备忘录,确定当天下午与出版编辑的约会还没错过,可以从容地在她家里刷牙洗脸,甚至洗个澡,去去酒气。他住的小旅馆热水温度不够。叶曼提醒他,内衣全都卷在被窝里呢,自己找。“不要紧,有外套就行了。通常这种情况下我是套上长裤就逃。”李白边穿衣服边说,“啊,开个玩笑。可以把钱包还给我吗?”

“钱不多,照片不少她翻弄着钱包里的三张照片,并将它们从夹层里抽了出来,“这位我认识,看来是她手术以后的照片,剃光头很帅气,我再也没见过她;这位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女演员,叫不上名字;这位小姑娘看来年代久远,是你的初恋?”

她们分别是周安娜、张幼苹、曾小然。不过李白并不打算在一个刚刚发生过关系、遗憾地被酒精打散了记忆的女性面前为她们作出解释,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回忆一下最近十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吧,事前酒一壶,事后泪四行。他点起一根烟,坐在床上抽,以此测算她对自己的容忍度。她递上一个干净的长方形烟缸,瓷的,图案是拜占庭风格。“好看。”李白赞美,往里面弹烟灰。

“仿爱马仕的。”

“看得出……”他环顾四周,决定使用书面语言,以便拉远距离,“你的生活品质很高——而且是一个人住。这些年你从事什么职业,做了服装设计师?”

“昨天我都说过。”

“我已经记不清昨天的事,倒是对一个多年前辱骂我是乡下人的姑娘念念不忘。请把钱包给我吧。”

她将钱包扔回给他,留下三张照片。“这个姑娘后来毕业,没有去做裁缝,做了一家奢侈品代理商的公关经理。包啊,鞋啊,皮带啊。”

“皮尔卡丹金利来。”

“比那要贵很多。”她说,“嗨,不许涮我。”

在礼貌征得同意后,李白爬进浴室洗了个澡。过了一会儿,她拉开门,送进来一条干净浴巾,又扔了一双塑料拖鞋在地上,男式的,并指指台盆边的电吹风。李白不得不躲在浴帘后面表示感谢,心想这是她故意的。出去时她演示了一下,门该怎么锁。“我锁了,但似乎不太管用。洗澡锁门是基本礼节。”李白从浴帘后面探出头,热水正喷在他后背。

“算了,那就别锁了,进进出出怪冷的。”她说,“我去给你倒杯咖啡。”

洗头时刻李白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经过了这些年,我还是没学会怎么讲话。讲话的艺术这类书籍最多教育到求欢为止,对于事后该讲什么,少有完整的范式。话语通往性爱到达终点,而不是倒过来——做爱以后让我们得以愉悦、真诚地聊天,聊够了散场。他花了五分钟吹干头发,穿上短裤热气腾腾走出浴室,来到客厅。这屋子是内阳台,头顶晾着女式内衣。打开窗,冷风袭入,他发现自己位于城市很高的位置,可以瞭望至远处的城市公园,南方的冬季应该钻被窝、喝咖啡,而不是工作。他从下至上数了数对面高层公寓的窗户,自己现在应该是在十八楼。

“这是哪条路?”

“长宁区江苏路愚园路。”叶曼递上一杯速溶咖啡,另一杯是她自己的。

“我得走了,我约了出版编辑。”李白穿衣套裤,她在一边呆立观看,那姿态又令他想起了什么雕像或名画,可能是执握长矛、托举胜利女神的雅典娜,现在被置换为左右手的两杯咖啡,并抿着嘴唇盯他。“这是我第一次出书,终于遇到一个赏识我的出版人,我得唬住那家伙,尽管他(它)只是个工作室。”李白此刻的语气像一个忙于应酬的中产阶级丈夫。也不错,至少可以沿着这个路子走下去。他穿戴整齐,抱着羽绒服走过去,不确定是否要像丈夫一样吻她脸颊,然后开溜。这个动作太虚伪了,他选择了更礼貌、合理的方式:接过咖啡,喝了一口。可能是慌张和犹豫,可能是运气不好,咖啡洒在了他的白衬衫上。

“抱歉,我这儿没有男式衬衫给你换。”叶曼退回到了窗边,喝咖啡。“大门在你后面,看见鞋柜左转就是。顺时针拧一下把手,它就开了。出门右转是电梯。”

“再见。”

他踏入昏天黑地的楼道,西装被自行车把手勾住,脚下踢到纸箱,与屋里的装修形成反差。一部老旧电梯艰难来到,经由撞击、叹息、铰链发出的咔嚓声,门开了,里面油漆剥落,空荡荡弥漫着烟味。他闪进去,站稳脚跟才按下底楼键,电梯剧烈震动了两下,合拢铁门,一阵尖叫,向下急速坠落,李白胆战心惊,四处找把手,可惜没有。电梯在到达三楼时猛然减速,停了有十秒钟之久,缓缓落在底楼。门向两侧缓缓展开,李白连滚带爬被这个钢铁怪物吐了出来,站在两个神情冷漠、见怪不怪的妙龄少女面前。

47

李白的处女作发表在大学时代。“处女作”这一措辞系英语转日语转中文,处女处女的,多少显示出国情不同。“外邦视处女为纯美象征,欣赏之,呵护之,故称处女作。国人想到的则是给她来一下子,她(他)的痛经就治好了。”李白是这么说的。

当年,在经历了几次失败,收到或未收到公函式的退稿信之后,李白将稿子寄到了《××文学》期刊,一家中等威望的文学杂志社(主编寄语:青年作家怎么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胆子写)。这回他狠了狠心,写了个老妈私奔儿子哭昏的短篇小说,果然又遭退稿。初审编辑复信,居然给了评价:无病呻吟。这四个字可谓纵贯中国文学史,李白怒吼:我没有呻吟!第二篇小说写了大专校园内糜烂的性生活和一个不幸患上尖锐湿疣的男生。编辑复信:肮脏!李白复信:他们都这么写的,包括贵刊!自此与《××文学》的编辑较上了劲,一口气寄了十篇小说,有呻吟有肮脏,有都市有城镇。我的天,我感觉自己是射向伦敦的V-2导弹,轰不掉白金汉宫也要让平民们遭点罪。最终,有一枚幸运地击中了目标,三个月后发表在期刊最末——一个关于动物园狮子吃人的故事。

为什么会选中这篇?在一次笔会中,李白终于得以请教编辑。“因为中国作家没写过狮子吃人。海明威写过打狮子的小说。”女编辑耸耸肩,如此回答。她是一位美艳嚣张的时髦女郎,四散飞扬的波浪长发,裹着大披肩,完全超出了李白的想象,编辑不都应该是戴袖套、穿旧衣服的驼背知识分子吗?(那是校对!操。女编辑这么回答。)

七年后,在出版公司,李白再次看到打印纸上这个关于狮子吃人的故事,要不是小说太短,他简直想辩称已经忘记了它。女编辑(不是期刊那位)案头放着亨利詹姆斯、亨利米勒和亨利菲尔丁,玛格丽特杜拉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玛格丽特米切尔,让保罗萨特、让皮埃尔热内和让雅克卢梭。李白抽出一本书页发黄的弗拉基米尔翻了翻,不是纳博科夫,是列宁。她已经打了快二十分钟电话,处理某件棘手公务。列宁说,必须有勇气正视无情的真理。李白决定扮演一回讨好型人格。“你桌子上的书比我家还多。”

女编辑终于挂了电话。这是李白第一次进民营出版公司,一个迷人的新词:工作室。轻盈,随性,弹性时间,慵懒的工作状态,充满神秘感的人际关系。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李白能做的只是深沉地看着她,仿佛洞悉了她的秘密。顺便说一句,她也是短发。

“你其实不用来,我把协议寄给你,签个字寄回来就行。”她说。

“我以为你要出版《太子巷往事》,谁想到只是一个拼盘选集,选的还是我的处女作,大学时候写的。”他表达一丝哀怨。

“你此后写的小说都没有这篇好。”女编辑说,“你爱写过去年代的故事,九十年代啦,小城镇啦,题材很过时。”

“九十年代才过去了两年。狮子吃人也是九十年代的事情。”

“狮子吃人还挺新鲜的,海明威写过。”女编辑说,“写点都市爱情吧,我们老板好这口子。他想要一个已婚女性和事业型文艺中年男子的故事,从一夜情开始,后面怎么样随你展开。”

“海明威没写过狮子吃人吧?”李白不耐烦起来。Fuck海明威,Fuck工作室,Fuck九十年代。老子刚刚经历了一场都市爱情,喝昏过去和一个卖名牌的姑娘419,现在老子应该赶紧跑回吴里的破房子里,把这段露水情缘写下来,然后就可以变成时髦作家了。“《太子巷往事》你觉得怎么样?”李白已经失去底气。

“我还没看,稿子在老板手里。这类纯美的江南故事实在太多了,再说一遍,都市爱情,火辣的,悲剧的,缠绵的,如果能写出深度就更好了。纯美的不要。”

“你都没看过怎么能说纯美?可以告诉你,这是一部色情小说,火辣,喜剧,缠绵。”李白感到有点绝望,这稿子没戏了,不得不用火辣喜剧缠绵的眼神看着她,继续他的胡言乱语。“二十一世纪的都市里绝不可能发生这么淫乱的故事,它只能是乡下。”

“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出版淫秽小说。”

“把淫秽的删除掉就是纯美的了。”

“我刚才说了,纯美的不要,你怎么又绕回来了?”女编辑递过来一份协议,“在这儿签字,狮子吃人。稿费我可以立即支付给你,七千字的小说,拼盘选集,按千字二十元是一百四十元。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她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四十元,李白也掏出钱包,抽出身份证的一瞬间他发现三张照片不见了,走得太急,忘在了叶曼家里。看来我还要再坐一次地狱电梯。

“我不卖了。再见。”李白收回了钱包,眼前的A4纸他不确定是否该撕掉,那不是他的财产,不过也还赔得起。他无端地想到,无纸办公任重道远,纸承担着发泄情绪的功能。

“不要这么任性,选集也能让你攒点名声……好吧,再见。”

李白走出工作室,身后的防盗门重重地关上。这是一栋相当不错的商住两用楼,巧合的是,也在十八层。他站到窗口打冯江的手机,问叶曼的联系方式。屋子里两位编辑的对话传入耳中。

“一个写作者为自己辩解,真是可怜可笑。看起来一副没工作的样子。”

“你应该让他多辩解一阵子,很精彩,我都想把他的话录下来了。”

“明天还有两个要来,比他写得更差。”

48

说起一夜情,李白就地回忆起九十年代末,准确地说是上世纪的最后一年,更准确地说是三年前。奇怪,像是迟暮时光。一位来自北方的女子到达吴里,造访李白。她是文学期刊的读者,因为一篇署名李一白的平庸爱情小说,她的信经由编辑转到了他手中。这种充满必然性的相识总是给他带来心理负担,不过在世纪末这年,笔友和旧恋皆已断绝音讯,空虚的李白期待着任意方式的问候(冯江曾经嘲笑他是个“信生活很丰富”的人)。他的复信开启了一场轻微的冒险,谈到他乏善可陈的生活,每季度买一张硬座火车票去陌生城市逛一圈的癖好,还有吴里,他将其描绘为宜居、懒散、弥漫着古代情调的江南小城。“所谓古意,多多少少是一种言辞的骗术,懒是真的。”李白解释道。她回信:可惜人生,不向吴城住,我下星期去上海,途经吴里,来看你。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他留在了她的住处,太子大酒店副楼朝北的一间房,暗红色的丝绒窗帘遮挡了一场大雨。“途经”是一个令双方心动的用词,似乎道路可以为瞬息流逝的爱情提供某种依据,究竟是落在爱情还是落在流逝,却无法细究。事实上他们也都清楚,吴里位于主干道的分岔小径上,它无法途经。她身上有着北方女子的温婉和大方,三十二岁的年龄正当其时,一双略带惊恐表情的大眼睛,一种被相声和评书稍稍带歪的利落语调,以及来自异国的薰衣草香。在平静之中,她道出了对于这座小城的不适应,过热的天气,宰客的三轮车,狡猾而庸俗的人。李白同意,并讲到她的家乡,一座浩荡而无聊的北方城市,市民们在街道上愁苦地行走,冬季的户外冷得让人发疯,药味弥漫,了无生趣。她也同意。他们平静地诋毁,以至于谈论爱情也变得有点难,事后,他们一致建议拉开那道暗红色的帘幕,坐在床上看大雨,像看电影。“除了雨,吴里还有什么?”她并非提问,只是叹息。李白却多余地反问:“对这儿失望吗?”

“对一切失望。”

李白想起冯江说过的:一夜情,总是建立在某种遭到压抑的失望情绪下。正是失望,使人们掐断了情感的延续可能,将成本降至最低,也正是失望使人们想要获取一点什么。又想起丁波说的:你无法了解一个内心弥漫着失望的人,但这也不影响你爱她。

第二天她走了。愿我们在下个世纪相逢于某座干燥、明亮、气温适度的城市吧。李白暗自惋叹,为疲倦和匆忙、没能花大钱请她吃一顿而遗憾。不出意外,通信就此中断。

到了深秋(啊,一个又一个深秋),舒茜请他喝酒。在市中心一间酒吧,昔日大学校友已在开发区管委会任职,吴里经济发展的前沿阵地,她看李白的眼神就像看后方医院里的伤兵(如果不是残骸的话)。这一次李白没让自己喝醉,在经济面前感到茫然,他曾经将简历邮寄至开发区管理处,谋求一个秘书职位,没任何答复,说实话,他情愿寄点小说稿子出去,还能有个响。离他最近的工作是一份花木公司的销售职位,那位热爱绿化也热爱文学的单身女老板相当欣赏他,看上去一副要做他金主的样子。舒茜指出,你这个人就是不理解工作的意义,偏要扯什么男女关系。李白辩称,每份工作都有不同的意义,无法一一理解,但男女关系是差不多的。舒茜喝下一口甜酒,满眼柔光看着他,伸出左手给他看中指的钳金戒指,下个星期,这枚戒指将移到无名指。“我从没恋爱过,现在要结婚了。你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我本来可以容忍你的一事无成,但思前想后还是算了,哪怕你会做点家务活呢。”

一个不会做家务的废物不值得你期待。对舒茜,李白可以说是了解过度。上进,坦荡,讲义气,花大姐和鲍大哥撮合了他们两三年,问题是,她实在太爱教育李白。在这奋进的年代,如果说舒茜对人生有所失望的话,唯一的失望就是李白,不过,这道难题下星期就解开了。李白一时高兴,对舒茜的暗示给出了十分明确的答复:“没问题,就算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你在结婚前向我提出这种要求,我也会答应你。”

“你简直混账嘛,我对你提出了什么要求?”

“好吧,你什么都没说。”

在走出酒吧的时候,一首老歌从街对面KTV的大屏幕上袅袅飘来,两人揽住,在街上接吻。已经是深夜,方圆二十米内很多接吻的人,舒茜将自己贴在墙壁上,混入这一群吻大派对。“你是个笨蛋,李白。”她叹息道,“没女朋友,没工作,以后怎么活?”

“不要再教育我了,要不然就养我。”李白抬手摘下了她的近视眼镜,立即将其改造成目光散乱、茫然失措的贴墙少女。“这样好多了,不用摘戒指。希望你不会觉得我是一口隔夜饭。”

仍然是在太子大酒店,仍然是暗红色帘幕,李白走到窗前,想看一看星光。舒茜提醒他,这不是反光玻璃,对面的人会注意到你的裸体。李白关了灯,打开窗,让自己的上半身融入黑夜,感受到足够的凉意。“明天她要嫁给别人啦!”喊完这一嗓子,他回到了帘幕后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后悔吗?”

“不,某种告别仪式。”

“我是和自己告别,又不是和你。”

“确定咱俩是一夜情吗?”李白说,“未来还能见面的、喝一杯的、由你来买单的一夜情。”

“确定。别告诉花大姐他们,喝醉了也别说。”舒茜仅有的要求是这个。

“万一不小心说出来,我就解释说这是我对你长期以来的性幻想。是的没错,我对你的性幻想是真的。”

第二天李白醒来,舒茜已经走了,没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枕头上的几根长发。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感到难过,像泥泞后被晒干的土地。请认真体会一下,一夜情之中含有的告别性质,越是接近欢愉就越是面临永别。这种爱的回响超乎生活,舒茜表达得很准确。问题是我,一旦超乎生活,就会发呆。李白抄起电话,拨了个长途,找阿波。

“炮王,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超过三十次一夜情的?”

“我……是靠互联网……这一新兴媒体。”阿波还没醒。

“说的不是这个,是你的情感容量。情感容量!”

“大哥,这是现在最流行的社交方式,不需要情感容量。互联网的每一个BBS都在约,都在谈,都在想。对,每一个,读书的,军事的,政治八卦的,左派右派,文艺青年和乡下人,概无例外。”阿波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姑娘走了是吗?没留姓名地址电话是吗?”

“不用留。那是我的大学校友,她去结婚了。”

“你那根本不叫一夜情,你那叫埋雷。”阿波不顾李白的尴尬,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而李白的念头是:我会让你小子死于切开心脏的浪漫的。

49

大学毕业那年,丁波和冯江进了一家金融软件公司,做产品销售。李白去过一次,该司一位打杂的大叔是九十年代初上海滩的股神,后破产收手,留给李白深刻印象。两人一起在门廊里抽烟,互相看着对方的潦倒样子,写字楼里来来往往都是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他们是第一代白领。“野心勃勃的小囡。”大叔点评。那是人人都想在写字楼赚薪水的年代,阿波在这里一直做到销售主管。相比之下,冯江命途多舛,他干了两年即返乡回到吴里,在开发区搞了一家广告公司,没创意,没策略,仅一个会做电脑设计的小姑娘陪着他,主要贩卖开发区沿途公路上的广告牌,靠喝酒与贿赂维持生计,没赚到大钱。到二〇〇二年夏天,软件公司被收购,阿波分到了四百万,可以不用再上班。与此同时冯江的一块广告牌被台风吹飞出去二百多米,落在一辆奔驰顶上,好在车里没人,赔了一万多,随后因安全生产责任事故被开发区管委会罚了十二万,经李白介绍,走舒茜的关系疏通,十二减八得四万。李舒二人恪守原则,没有将一夜情做出加法来。以李白当时的状态(缺钱,缺爱,自信心涨落不定),未尝不想和她再发生点什么,她拍拍李白的脸蛋,回答:我在备孕呢,生一个是你的,你养吗?

时代如此,以各种方式将你抛弃:同侪挣钱,旧恋怀孕,敌人春风得意。除了冯江可以共吊往昔,然而他是个倒霉的色情狂,在李白的参照系中以其无足轻重的方式证明了不可或缺。

继续说丁波。这个被冯江私下调侃为“被玷污的阿多尼斯”的青年诗歌爱好者,在周安娜投身于茫茫人海后,竟与李白结下了友谊(还得加上冯江,构成一个三角)。他家在杭州,人皆以为他的俊美、傲气带有江南才子的特质,不过他最终坦承,自己只是萧山下面一个镇的农村子弟,父亲嗜酒,母亲凶悍。“我对婚姻爱情的认识,就是酒神和日神的持久混战,初级版本的那种——酒鬼和大头鬼?”阿波自嘲,“大学时代,我根本不相信爱情,连做爱都不相信,所有的快感都是我脑袋里的化学反应。”

“希望你的痛苦也是。”李白追加调侃,“你会达到一种中产阶级禅修的境界。”

冯江经常回忆他与阿波的穷困年代,刚刚毕业,囊中羞涩,身份低微,合租一套二居室的朝北房间,南间则是两个女性同学,从事品牌公关业。这一配置不含任何情色意味,其阶级意味(蚁族、沪漂、月光)也因为奋进的时代气息而遭忽视。他们过得快乐。麻烦的是,这个公寓里的任何一人想找伴侣,都没法带回住所(就像一道二元二次方程式)。有一天,冯江终于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解题,与南间的一个姑娘谈上了恋爱,两人商量妥当,选择征用朝北的房间二小时。另一个姑娘不得不与阿波在阳台和厨房之间来回打转,二居室十分狭窄,冯江的动静大了些,阿波和姑娘关上房门,走到阳台,又关上阳台门。姑娘抽着烟,望着延安路上的灯火与往来车辆,她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没错,她的名字叫叶曼。她瞥了一眼阿波,在夜晚,他看上去是固执的,不通情理的,没有方向的。“你还在想周安娜。”叶曼指出。在朝北房间做爱的冯江听到阿波惨叫一声,感觉他是遭了电击。冯江冲了出来,阿波已经摔门而出,留下叶曼扼腕叹息。“天哪,我真以为他会从六楼阳台上跳下去。我就提了一句周安娜。”

“你就像一个心理医生在背后偷袭了精神病患者。”冯江数落叶曼,“何必呢?你要是喜欢阿波,把他灌醉了脱光光就好,何必提什么周安娜呢?”

失去周安娜是阿波的致命伤,不,慢性自杀的开始。在那个冬天,周安娜手术成功,病愈出院,唯一与之告别的人是李白,随后不知所踪。她像一个赌徒随意抛弃了手中的扑克牌,造成一种漫天飞舞的视效。在一首掐头去尾的诗中,阿波写到了想象中的她,飘散长发离去的背影,一个萧山农家子弟看多了港片以后的不自觉反应。李白立即纠正:你太浪漫了,不是这样的。她离去的时候剃了一个大光头,头上还有一道疤,她还说要永远剃光头,人潮人海中,易于相认。阿波被这一光头、受伤、毁损、离去的周安娜的形象逼疯了,追问李白:“她有没有提到我?”

“恪守承诺起见,我不能告诉你。”

不要再谈论她,不要再回忆她,作为一个象征物,不要让任何人阐释或修正她。一种由空间和时间混合浇筑的壁垒已经生成,光头女郎的形象是自足的、圆满的,她所有的故事可能都是幻觉,她不再为过去的一切负责。这一形象经由李白的描述,彻底粉碎了阿波脑子里的港片意象,差不多变成了法国新浪潮电影,显然更具毁灭性。阿波啊阿波,李白感叹,一个反应弧过长的情种。又过了半年,他主动劝慰阿波(也可以说是撩拨),以李国兴举例:“我叔叔和你相反,总是在姑娘爱上他之前就逃跑了,有时甚至都没来得及上床。”

“波仔,讲讲你的一夜情。”冯江大笑道。

“一夜情这种事,止于口舌。上半句很难听,不说了。”阿波翻看手机,“今晚我要去希尔顿。”

“哦,是吗。”李白张口结舌。

根据冯江介绍,就在阿波惨叫着离开出租屋的那晚(还冲回来一次,拿钱包),他晃进公司,打算通宵加班,开电脑上网,在某个上海地区的聊天室里发了发神经,一个署名卡桑德拉的姑娘主动给他发了私人消息。具体讲了什么不清楚,卡桑德拉是一个正在经历情感困扰的姑娘,住徐汇区,半小时后他们在某间酒吧相见。“漂亮吗?”李白问。冯江摇头表示不知道,阿波从来不谈姑娘的姿容和年龄,事实上他应该庆幸,卡桑德拉不是男人,也不收钱。他们去了一家中档酒店,不会被警察踹开门的那种。“并不是每次都希尔顿,太贵。”冯江说,“第二天早上卡桑德拉都没理他,直接走了。”

“以阿波的姿色至少可以要个电话吧?”

“谁愿意和一个在网上瞎钓马子的男人保持友谊呢。难道各自讲一讲乱搞的历史,你是我的第五十个,我是你的第一百个?”冯江说,“阿波觉得她直接走掉挺好的,胜于他直接走掉,反正是直接走掉。你可以不用为他担心了,他把自己治好了。”

“我觉得他病得更厉害了。”

冯江不以为然。在冯江内心,性是用来治愈的、完全无副作用的特效药。到了新世纪,阿波的一夜情根据他回忆已经超四十,接近周安娜的极限。冯江终于坐不住了:“你说对了,他确实病得不轻,根本不谈恋爱,只猎艳。这是要和周安娜比赛吗?”

“周安娜最后提到的人是他,也许可以视为施咒。”

阿波与李白同龄,二十七岁赚到四百万(再说一次,那是二〇〇二年),像一个童话写到了结尾,揣着大钱,他决定消失。有一天他来到吴里探访冯李二位,顺便逛了逛伽蓝巷,隔围墙看着枇杷树,枝繁叶茂,一群麻雀绕树而飞。倘若早两个月来,树上还能有枇杷。李白沉默地做了一回导游。阿波终于发问:“周安娜临走前说了什么?”

“她失去了记忆,但还记得几个人。”

“她到底说了我什么?”阿波嗓音嘶哑。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那天中午阿波牙疼,在吴里找了一家诊所,经查,有四颗智齿,左上方那颗发炎。阿波决定就地拔掉它,医生不干,请他回家先消炎,否则麻药失效。阿波坚持要体验一下那种痛感,据说痛入骨髓。医生摇头说:“你当我是吃素的吗,拔就拔。”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李白与冯江骇然看着一颗血淋淋的大牙被钳子掰下来,落入盘中。

“你果然不吃素,今天我让你开大荤。还有三颗没发炎的也给我拔了。”阿波捂着嘴巴,含混不清地说道,“它们迟早也会疼。”

冯李二人不忍再看那场面,跑到外面去抽烟。幸好这回麻药是管用的,没再听到惨叫,只有叮叮当当的凿铁声。“经过狂蜂乱蝶的青年时期,阿波仍然在想着周安娜。她临走前到底说了什么呢?”冯江感叹,“不要再折磨阿波了,给个痛快吧。”

“阿波实施的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自我阉割行为,”李白摸了摸自己下巴,他的智齿正在长出来,“一个浪漫而幼稚的人如果发了财,他就永远不会长大了。”

“什么意思?”

“现在的周安娜并不需要一个幼稚的男人。”李白说,“我猜是这样。”

50

在进电梯的片刻时间里,手机信号没了。出电梯后李白继续拨冯江的号码,后者正在客户公司谈广告牌生意,没说几句就掐了。半小时后,冯江又回拨电话。李白正在咖啡馆里,信号微弱,一路喂喂,跑到慢车道上才听清冯江的声音。操蛋的年代,讲点事情相当费劲。

“昨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冯江问。

“记得,我去了叶曼家。”

“我并不知道你去了叶曼家,靠,你居然去了叶曼家。她是有男朋友的。”冯江说,“你可能会有麻烦,不过我先请你回忆一下晚饭时,自己对阿波说了什么?”

“忘了。”

“你讲了整整一小时的周安娜。今天早上阿波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伽蓝巷了。”

“我讲了她什么?”

“用你的话来说,一次告别。”冯江用前所未有的忧郁语调说道,“在阿波赚到四百万、拔掉四颗牙以后,你终于把故事结尾告诉了他。”

李白站在街上抽了根烟,极为仔细地将烟蒂投进窨井孔,回到咖啡馆,一个姑娘占了他的座位,正在读文件。桌对面还有一张空椅子,他没问有没有人,直接瘫坐下去,呆看着姑娘。在她作出厌恶表情之前的短暂时间里,他经历了一场时光漫游。

不要随便讲述你做一件事的动机,即使已经被人估算到结果。这是告别时周安娜对李白说的话。一张去往广州的飞机票捏在她手里,不必为她担心,南方将展开双臂拥抱她,一手梦境,一手现实,挂满琳琅之物。“我有一部分记忆消失了。”摘除脑瘤的周安娜变得安静而忧伤,像一匹将要回归深林的独角兽。“我记得你在我家吃枇杷的样子,昨天晚上梦见你裤兜里揣着根黄瓜。记忆就像在吴里的小巷绕来绕去,我追踪它们,追得相当辛苦,有时运气好,在一个转角又会撞见它们。”李白闻听此言不胜悲凉。放心吧,我和你之间没有太多的回忆可以追索,写出来也就两页纸。征得同意,他举起傻瓜相机,以冬季的街道为背景给她拍了几张照。假定我也会跳入深井找回记忆,这些照片将是凭证。

“还能记得起来谁?”他问她。

“有一个叫阿波的人,他为我写过诗。”周安娜最后向他微笑,“不要把我们的告别告诉任何人。”

——我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也许正当其时。这一跨世纪的低吟之语,相爱,离别,哭泣,痛得满地打滚,爽到四颗智齿都挡不住的激情和愁绪。那个要命的九十年代啊,李白在咖啡馆里猛烈揉搓自己的脸,像是要把某一年龄段上的、膨化食品般的矫情揉搓成一个实心面团,也可以比喻成宇宙黑洞对物质的无情压缩。再过一些年你会怀旧的,把面团重新扔进油锅里炸酥了,那将是你的中年。他这么告诉自己。半数情况下,他会不由自主将内心的独白念出来(遗传了李忠诚),十分之一的概率会念得很大声。现在就是。对面姑娘惊异地瞟了他一眼。李白可怜巴巴地将手掌托腮,露出眼睛。姑娘低头看手机。李白忽然想与她说话,从肝脏升起的强烈搭讪念头。

“抱歉,我有点失态。”他说。

“没关系,你看起来是失业了。加油。”姑娘把手机放进提包,收拾收拾桌上的文件,走了。

她一共说了十三个字,我以为她最多搭下两个字就走(白痴,滚蛋,嗯哼),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超出了我们坐同一张小板桌的友谊。接着他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掏出一看是一连串的短信。第一条是冯江发来的:真他妈的想看到你和阿波一同去寻找周安娜的局面,她也曾经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啊,堕落女神。李白回信:少说几句吧,何必苦苦挖掘内心。第二条是编辑发来的:你的长篇真的写得不行,故事破碎,矫情,粗俗,还经常倒叙,让读者不知所云,换一家出版商试试吧。李白回信:你不是阅读障碍,你是人格障碍。第三条是阿波发来的:我见到了她父母,拿到了她在深圳的地址电话,她现在单身,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她说,我在感情上是个迟到的人。李白回信:想开点,你早几年去找她,那四百万就挣不到了,现在祝你好运。

感谢阿波,他将自己化作一封信,投递到了南方,这封信中未尝不含有李白的片言只语。一切都落定了。经历了不短不长的时间,无法归纳的转折,可知与未知的际遇,终于可以不再提起。她是我用一颗泡泡糖换来的银色长笛,此外的所有都已经不存在。李白努力让自己轻松下来,一口气喝光了纸杯里残存的咖啡。第四条短信来了:我是叶曼,三张照片在我手里,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拿呀。

李白回信:很多人只能接受日常生活中轻轻的、更轻轻的小玩意,像害怕手表停掉一样害怕倒叙,一种根植于沉默的茫然,茫然继而抱怨,抱怨继而讨价还价。把讨价还价的结果标榜为完美,并力求做一个精神上的全科保健医生,对任何病症都是内行,既知晓动机也明了结局的交易专家。在我看来,这才是人格障碍。

叶曼回信:说什么呢,发错了吧?

李白回信:没发错,晚上我来拿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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