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试问从前谁误我 2

51

一次倒叙就能让你失去十分之一的读者,再来一次,逃走一半。对于倒叙爱好者李白来说,这样的局面合情合理。倒叙就像喝酒,有人能喝爱喝,有人能喝不爱喝,有人爱喝不能喝,有人全他妈完蛋。他还想到第五种可能:有人压根不知道酒是什么。

在一堆绕口令似的念头中,李白为他的一夜情做出解释。“喝醉了上床与喝醉了打老婆并无本质不同。”他告诉叶曼,“至少都需要道歉,或忏悔。”

“你想太复杂了,昨天我也喝多了。”叶曼说,“当然,没有你多。”

接着,倒叙开始了,两人又做爱一次。“昨晚上你浑身冰凉,像条冻鱼,今天相反,人形电热毯。”她满意地说。李白心想,看起来我是真的喜欢你,否则我是不会发烫的。回魂酒,回魂爱,多巴胺被刺激后,日间的抑郁感有所缓解。李白半躺在床上,抽起事后烟,开始贩卖他的二手知识。人类学家认为,从远古时代起,聚众饮酒就是对人际关系的重塑,部落成员在饮醉中忘记恩怨,重启彼此之间的信任。想想那个没有法律惩戒只有血亲复仇的漫长时代,一群嗷嗷乱叫的原始人哪能理解什么叫“我者”,但他们在酒精驱使下竟然也辨识出来了,并且因为有了“我者”,他们理解到“他者”,然后一棍子敲开了他者的后脑勺。

“什么意思?”叶曼问。

“我的意思大概是说,酒后的一夜情比普通一夜情更令人难忘。”

李白专注地看着叶曼穿衣服,她有一个完美的背部,像是被雕塑家甄选出来的。等她穿戴整齐打开吸顶灯,他又将目光投向房间,有很多未被注意到的细节,也可以说是景观:一摞时尚杂志,两瓶威士忌,墙上是霍克尼的油画仿品,羊绒毛衣搭在沙发上,羽绒被子,浅灰色五件套床上用品,宜家靠垫,皮靴,手提电脑,波西米亚式的窗帘,保养得当的名牌包。大体来说,二十一世纪初的居家时髦生活,除了审美之外,也必须体现一点职业色彩。端一杯威士忌站在高楼阳台上俯瞰城市,这一动作并非没有意义。李白捞过一本画报,发现是日文的,又捞过一本,法文。“你懂法语和日语?”

“你手上这本是意大利文的。”叶曼说,“不懂,看看图片。”

“读图时代来了。”

“那也要读得懂才行。”她说,“讲讲你今天的遭遇吧。”

“没什么遭遇,遇到几个二把刀,不太懂行的。”

“我也遇到个二把刀。开口跟我聊《玛丽嘉儿》,摇着肩膀念成Maly-juer,我不得不纠正他:Marie Claire。”

“你喜欢纠正别人,而我就不会这么干。”

“念准名字并非没有意义,你不是写小说的吗?大卫科波菲尔该怎么念,叶甫根尼奥涅金呢?你们总是学着亨伯特亨伯特的口音念洛、丽、塔,对吗?”

“我和你一样痛恨外行、二把刀、山炮,但我的矛盾是:既痛恨误读,又瞧不起准确。”

“我要去参加一场派对,你呢?你看起来很疲倦。”她起身在衣柜里挑衣服。

“我回旅馆,我不太擅长和小圈子的人打交道。”

“这次是上千人的大场子,你可以去玩玩。据说你的文笔做个时尚记者绰绰有余。”

“这是冯江的污蔑,我是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李白说,“我很乐意去体验一下,今天有个文学编辑让我写写时尚界的乱交小说,看来这个题材会极其时髦。”

“别胡猜,这行业里的人把身体当筹码,相当洁身自好。”叶曼冷笑,“用冯江的话说就是很难搞。”

这天凌晨,李白想,算了,让我迅速了结掉与叶曼之间的孽缘吧。一场马拉松式的时尚派对,位于恒隆广场一楼,没有自助餐,没有座位,所有时尚人士的腰腿都有一把子力气,他们站了足足三个小时。李白头昏眼花,膝盖全软,睾丸隐隐作痛,他已经找不到叶曼。这伙人真应该去坐绿皮火车,一张站票天涯海角(不,按照叶曼的说法,他们就是站在绿皮火车上来到上海的,并且再也没回去)。他跌跌撞撞跑到外面,找了个不起眼的台阶坐下抽烟。他喜欢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对于一切的冰冷嘲讽,那是上一个时代未曾出现过的况味,坚决地否定而不是肯定,坚决地唾弃而不是共情,一种混合着工人阶级和殖民地买办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但它实在是太不适合谈恋爱了,而且对腰腿的要求太高(还有睾丸),确实很难搞。一名高挑出众的男性时尚主编在他不远处抽烟,叶曼偷偷介绍过:他是同性恋,外地来的,他的哥哥开出租车的,把他送到火车站时还向他索要了车费。啊,他怎么可能不唾弃一切?这个行业里最大的笑话人尽皆知:月薪三千块的人在教育着月薪三万块的人怎么穿衣服。这很正常,李白说,月薪一千块的殡仪馆工人将把所有人送上天。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来写,他们自己就会写,一群纠正狂。”李白决定不再寻找叶曼,他爬进了一辆出租车,回旅馆。

“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司机问,“今晚挣了多少?”

“陪酒三千,口活两千,现在出台,一晚上能挣一万。”

“轻松,爽快。”司机说,“听说有一种传染病,从广州传出来的,你要当心。”

李白并不爱和司机聊天,也不想讨论什么传染病(他以为是性病)。在凌晨的出租车上很适合意识流,他看了一会儿计价表,像心跳一样平稳,确定司机没做手脚。这些年来,他在不同的城市之间晃荡,多数时候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事可做,但就像写小说一样(或者说就像人生),在无事可做的旅程中你总要找到一点意义,哪怕只是为了离家更远。陌生的城市像陌生的题材,除了当头炮一样的抢劫和诈骗,你还有机会遇到卧槽马式的艳遇。他考虑过落脚到别处(除了广州),最适合的是北京或上海,但此时此刻,他告诉自己:到旅馆睡一觉,明天收拾收拾回吴里。

叶曼发来短信,问他在哪里。他回复:我困了,回旅馆睡觉。然后呢?然后回家,冯江那家没前途的广告公司有份差事等着我去做,至于你的建议,很抱歉,我能理解自己去广告公司坑蒙拐骗,但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要做一名时尚记者。就此,再见啦。

很好,叶曼回复。又发来一条:冯江的公司与我有生意谈,我们很快会见面,以甲方乙方的身份。“我操。”李白骂了一句,收起手机。出租车在高架上跑得很快,未及听完两首电台夜歌,已经停在旅馆门口。司机忧心忡忡地提醒李白:“朋友,你到这种小旅馆来出台?你今晚搞不好被人抢走五千,酒也白喝了,那个也白舔了。”李白发笑,递上车钱,司机连看带甩,以确定它不是(或者正是)假币。

52

《太子巷往事》发表于非典之年,那份折磨李白数年的《××文学》仿佛突然开了天眼,决定让他压卷,并勒令大改。与此同时,吴里的城市化改造之手指向了现实中的太子巷,令人又想又怕的拆迁运动最终没来,倒是很贴心地接通了下水道系统,现在李氏父子可以用上舒心简便的抽水马桶和电热水器。李白得以将对付拆迁办的那点心思用在对付编辑上。

某种程度上,修改文章就像修改人生,除了错别字以外(把它们想象成一记又一记的耳光),其他任何改动都是被迫的,它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耳光。女编辑在QQ上说:请不要用阉割这种词,这是一个医学术语。李白同意,这同时也是一个哲学术语,法国人最爱用的,但它确实不是一个修改小说的术语。女编辑说:砍头和阉割之间,你总要选一项。

李白在写一篇关于拆迁的小说,不是压路机碾平老大爷的那种,而是常态的,市民生活的,有高额补偿可拿的,其中当然也牵涉到一些投机分子的吃拿卡要。太子巷没动静,他不得不走访其他小巷,托了李国兴的关系打入拆迁指挥部,只见一片狼奔豕突,灰烟四起,虽不强拆照样进入了战争状态,有人敲着脸盆大骂拆迁办主任,一些抗拆同盟因为奖励措施而迅速分崩离析,变成群众之间的互殴。“国人最擅长内斗。”一名拆迁官如此解释。

“只要是人类都经不起这种利益诱惑,先签字多给两万块呢。”李白为变节群众申辩,“你用的是孙子兵法。”

女编辑来信:你的人物性格特点不够鲜明。李白还击:伊格尔顿说过,二十世纪作家的重要任务就是把人物刻画方法从十九世纪作家那里解脱出来。女编辑说:那就把你自己当成十九世纪的作家、我是十九世纪的编辑。李白回答:十九世纪没有女编辑。女编辑说:你这会儿要是在我眼前,我就把手里的桔子扔你脸上。

她说这房子从十九世纪就是她家的,我提醒她,家里有一男五女的户口是去年冻结之前迁进来的,都不知道哪来的亲戚。拆迁官向李白抱怨,十九世纪的女人根本没有财产继承权。我算是和十九世纪干上了,但我们全都没见过十九世纪。李白说:“你不能阉割别人的继承权。”

女编辑来信:冗余章节就像违章建筑,要拆除。这么糟糕的比喻我简直难以置信出自一个文学编辑之口。拆迁官说:违章建筑就像你小说里的冗余章节,想拿补偿就是骗稿费。好吧,你和我的编辑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女编辑说你的长篇简直是在平房上面又盖了一层。拆迁官说他们一听按面积补偿就连夜加盖违章建筑,按人头补偿就连夜怀孕,快死的老人也送进了急救室。就在前天,某家某户,喜迎双胞胎出生。李白说:“是你的游戏规则有点蠢。”女编辑和拆迁官一致反驳:这不是游戏!

无聊死了。对李白来说,无聊是一件需要被呐喊的事,这样的话,呐喊也被纳入了无聊。有一天他又端着速溶咖啡瓶子改装的茶缸走进拆迁指挥部,这位深具文学功底的拆迁官正唉声叹气往外走。“我要去说服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他很难搞。”

“请尊称他们为鳏夫。”

“各种琐事。约了十点钟,现在都中午了。”拆迁官说,“希望这位鳏夫有点耐心,我快烦死了。”

这句不祥之言在十分钟后得到了印证。拆迁官走进鳏夫的家,后者在院子里坐着等他,没有讲一句话,站起来朝他脸上扔了一包石灰,然后用屁股底下的小板凳敲烂了他的脑壳。这个提着沾血的板凳的刚死了老婆的男人走向拆迁指挥部,李白正哼着歌出来,看上去非常像另一个该死的拆迁官。他注意到鳏夫满身石灰,一脸杀气,尚未来得及仔细看板凳,在一种小说家的敏感直觉驱使下,即刻扔掉茶缸,撒丫子狂奔出二百米。警察擒获了鳏夫,在他杀第二个人之前。

他说得对,这不是游戏。日常生活的痛苦本质总会揭开面纱,露出麻风病人式的脸,但你不能预料是何时何地,你只能凭本能瞄见某个人要动手而逃远点。你谴责这个,谴责那个,但你的本能是逃远点。一名报社女记者试图就此事采访李白(她看起来像是李国兴的某一个前女友),李白问她,我能什么都不说吗。女记者说,你是写小说的,总该说点看法吧。

“你去找个虎背熊腰的专栏作家来说吧,最好学过空手夺白刃的。”李白说,“他杀人仅仅是因为他很苦闷,他杀了另一个苦闷的人。”

有关这件事,他和女编辑在QQ上聊了一夜。“你在骂我吗?”她问得直接,“改小说就是拆迁?”

“两者当然有本质的区别。”

“那么呐喊几句又何妨?讲庸俗点,你就是吃人道主义的饭的。

觉得表达是一种表演?”

“表达一下当然也行,但我当时走神了。我想的是,一只马戏团的老虎在学会跳火圈之前,得先挨过多少毒打。”

53

不用多久,李白就会忘记非典之年的种种细节。整个春天该下雨下雨,该天晴天晴,戴口罩的人们四处溜跶,让他想到了万圣节。他回忆起童年时,冬季很冷的日子,白淑珍出门总是戴一个棉纱口罩,仅露出眼睛,像个医护人员。李白厌恶口罩,他无法揣测她的表情,表情所代表的心情。两人走在路上,他不断仰起头看她的眼晴。“你在偷偷地笑。”他说。

“我没有笑,我板着脸。”她说,“我天生长着一双带有笑意的眼睛。”

“我也是。”

“你长得像李忠诚,眼睛有点耷拉,三十岁以后会是三角眼。”

这是他最常想起的一段对话,他厌恶那个洁白的口罩所代表的空缺和虚无,并憎恨其顽固地嵌在她的脸上。作为一个累赘得庞大的隐喻,白色口罩像具有引力的无底洞,可以在瞬间吸干他所有的伤感或怀恋。那口罩后面扭转而去的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他毫无把握。

四月份钟岚打电话给他,让去她的私房菜馆,在已经消失的蓝莲咖啡馆后面一条小巷中,是她姨妈的私宅,门面局促偏僻,一个小天井,屋里只能摆一张圆桌。开张之前,她曾让李白给饭馆取名,他说就叫一桌吧。钟岚嫌其庸俗,李白说,那就别致些,取单个字的名,叫岚吧。钟岚说这个字不好,正中一个大叉,代表着倒霉。李白想起他喜欢过一个叫赵爽的姑娘,名字里大大小小五个叉,是个欢快无忧的人,最后还是跟别的文学青年跑了。钟岚让他不要走神,说单名蛮好,借你名字用用,就叫白,麻烦你提毛笔给我写个白字,我好去做块匾。白字单拆出来十分难看,亦无甚趣味可言,读白字,吃白食,拆白党,一穷二白,李白找了纸笔,边写边嘀咕,只怕你生意不会好。

“就开一桌,你管我生意好不好呢。”

“白”试营业期间,钟岚请李白去体验一下什么叫势利。提前预订,没有菜单,每晚就这一桌,不翻台。这类馆子李白只是听说过。吴里盛产河鲜,钟岚擅烹鱼,问李白一道烤青鱼该取何名,李白说《刺客列传》写专诸献上炙鱼,即从中拔出鱼肠剑,将王僚扎了个透心凉,至今苏州仍有专诸巷,剑是短刃,炙字多半是烤的意思,司马迁却没讲清是什么鱼,就叫专诸鱼如何。钟岚听了不胜感慨,说我当年差点就在曾小然面前捅了你,只是你不知道。又说,现烤的鱼才好吃,哪有烤好了送上门的。

她的敢爱敢恨被李白写进了《太子巷往事》,高潮部分是她的老爸钟高强。钟副局长受贿腐化落马,举报人之一即是钟岚,不仅判了十五年,还没收了部分家产。痛快的是,她让老钟的三个情妇鸡飞蛋打,其中一个刚从农村调进环保局的姑娘(只比她大两岁)旋即被送回了乡下,短期内是不可能翻身了。老钟已经在吴里市监狱蹲到第五年,据说是模范犯人,有望减刑,也在食堂干活。

“你和钟高强一样不是个东西。”她曾经说,“但你没贪国家的钱,我也没权力把你送进监狱。”

“我很佩服把爸爸送进监狱的人。”

爸爸是不能背叛她的,而李白可以,因为李白背叛了所有人。在长达二十多年的交情中,她唯一不能释怀的是曾小然的出现,后者取代了她青梅竹马的位置,差不多在六岁那年她就失恋了。其后在二十岁时,他又一次让她失恋,他的背叛是无穷的。

“白”开张后,生意好极,除了春天的河豚必须请大师傅来做,余者皆钟岚亲自下厨。名菜有青鱼秃肺、刀鱼馄饨、田螺塞黑毛猪肉、鲃肺汤、蒸白鱼,又有一种太湖小杂鱼,煎干后拌虾籽腌渍当酱菜用,是李白的最爱,可以当零食吃到口角发炎。店内仅雇一个小妹,名叫爱玲,是钟岚的远房表妹,马台镇人,十分伶俐。小店名声渐传渐远,苏沪两城皆有食客来访。李白想到另一个叫爱玲的女子引用过的名言:食道通往男人的心。后半句不提了,尽管后半句才是重点。

李白行走江湖多年,交了一群讲不清道不明的朋友,皆为眼高于顶的文青,口袋里没几个镚子儿,扒拉一份盒饭就能动笔写小说的。或有结伴来吴里探访他,就带至“白”去吃一顿,钟岚在天井里安排一个小桌,三五人喝酒小叙不成问题,不收李白的饭钱。来的次数多了,钟岚便总结,你那些扒盒饭的朋友都很有意思,不像有钱人那么挑剔无由。李白说你都免收饭钱了,他们自然也不能说坏话。钟岚说,非也,你曾带来一个朋友早年是做厨子的,后来写诗,他也夸我手艺好,农民出身的必能吃出水产是否新鲜,学者型的则注重菜品,总之不枉我费心,没给你丢人。又说,还有人喊我嫂子。李白本想夸她,立即哼哼唧唧,转而谈谈中国作家的士农工商性质。

非典期间饭馆基本停业,也无人来拜访李白,约有三个月不见,电话里钟岚的语调阴郁,他本以为是生意差,要亏本。进门见她在天井里坐着,地上有一个砸碎的碗,并不值钱。“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否则以你的性格应该砸了店里最贵的碗。”李白揶揄。钟岚回答道:“这是曲冰的饭碗。”

“谁是曲冰?”

“去年你带来的那个眼镜。”

当李白说他不记得某个人时,多半是想说,此人不值得他记起。曲冰就是这样一个人。戴金丝边眼镜,作风浮夸,有一说三,他的缺点当然也是李白的缺点,所以在李白看来,那是格外地不能忍受。他们之间没有交情,曲冰是跟着另外两个上海朋友来吴里的,吃了一顿饭,聊了几句随后平淡散去。我和他之间就像逗号和句号一样不可能肩并肩。李白提醒钟岚,“眼镜”这种绰号已经过时了,满大街都是戴眼镜的人,它不再是呆头呆脑的知识分子的专利。再说了,无论哪个年代,金丝边眼镜都不能被喊成“眼镜”。

“我不要再听你讲屁话了。”钟岚说,“北方人叫‘有的没的’。”

“我想知道这个跟着我来混了一顿饭的家伙,他怎么会有一个饭碗在你店里?”

“你也有一个,专用的。”

由钟岚来讲述曲冰,基本上可以浓缩为以下几点:他和你一样,也写点小说(没发表过);他和你一样,也没工作(但比你会花钱);他和你一样,让人动心(嗓音比你有磁性)。“我以为没有男人能像我一样让你动心。”李白继续不着调。

“女人是要哄的,哄哄就动心了。”钟岚说,“是主动的哄,不是你那种被动的、像死鱼一样的哄。”

“我只在另一种场景下形容异性为死鱼,非常不正确,具有侮辱性。这个比喻我已经不用了。”

日常生活的伸缩性就像小说,一个女人上了当,可以是一部完整的中篇小说,可以是连载长篇,也可以减缩为一句话。钟岚犯了糊涂,动了心。事情要是摊开了讲,李白可能会把自己搭进去。总之,饭局之后,曲冰像猎人一样隔三差五来到吴里,他很快赢得了钟岚的芳心,有几晚留宿在她家,并且不多不少借了她五千块钱,而这一切李白全都不知道。他冲出去看了看店招,还是叫“白”,没有改叫“冰”,松了口气。最终的结局是钟岚发现曲冰不仅猎获了一头母鹿,还顺便打了个兔子,这一天她撞见他在厨房里和爱玲亲嘴。这个有着《三言二拍》气质的故事,现在换了女主人公。曲冰带着爱玲回上海了。李白想了半天,只能告诉钟岚:“又被骗钱,又被骗身,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我会提醒你曲冰是个渣滓。”

“曲冰和你很像。”

“你还意犹未尽了?”李白大怒,“像我的全是渣滓。”

女人经济独立以后该怎么办,是娜拉出走以后的问题的反面。李白望着钟岚,这事儿你只能认栽了,我不能替你出面。难道让曲冰把你表妹退还回来,再把你带走?“你手上有什么曲冰的把柄,我可以让他去坐牢,至少身败名裂,混不了文学青年的圈子。”

“你安慰一下我吧,晚上饭馆还要开张。”钟岚坐在小板凳上,拨弄着地上的瓷器碎片。李白束手无策,只能胡乱撸一撸钟岚的脑袋,仿佛沮丧的足球教练在更衣室鼓励更沮丧的队员。上半场已经被人打了个三比〇,红牌还罚下一个,该死的下半场你仍然得硬着头皮出来。李白替她收拾干净小规模的狼藉现场,又去厨房看了看,一切安然。他找到了自己的吃饭家伙,一个仿汝窑的天青色莲花盏,居然是薄胎,颜色和叩声都不对路子。这东西价钱高低无定,暗想钟岚不要又被人骗了。

这天晚上李白终究是气不过,找上海朋友要了曲冰的手机号码。朋友告知,曲冰根本不会写小说,也就是在报章上发点不定期的小专栏,关乎饮食男女、花鸟鱼虫,近期在向时评转型,专找政府的茬。李白更气,拨电话过去,开口就问:“你怎么把钟岚搞成这样?”

“这是感情私事,你李白是她什么人,管得着吗?”对方的语气比他更横,嗓音不乏磁性,这让李白也不由得压低了声调。“我本来就是她表哥啊,我当然要管。”他撒了个谎,心想表哥总是有说服力的。曲冰大笑起来:“李白啊李白,你糊涂了。你别忘了我此刻正搂着她的表妹吃饭呢。你不是钟岚的表哥,你是给她破处的男人。”

Fuck You。李白对着一片连绵不绝的挂断音破口大骂。

54

李白与钟岚的短暂恋情要追溯到九十年代。某一天她脸色煞白坐在马路牙子上,落叶在身边打转,头顶上红灯黄灯绿灯反复跳转,李白顶着寒风骑车经过,既帅气又一脸衰相地捏闸,停下。

“我猜你失恋了。”

“我没有失恋。是你最恨的人要坐牢了。”

“他不是我最恨的人……”

“那就是你爸最恨的人。”

老钟的风流韵事早已传遍里巷。三个情妇,他的春节假期显然不太够用,组织上需要给他放个长假。李白拍了拍钟岚的头,我想你一定听说了你爸还有个私生子的故事,听说了你爸古怪的性癖好,例如把阳台当成桑拿房,乃至引起轰动和效仿,拉动了本市铝合金小作坊封阳台的生意。你可能不知道的是,群众在发臭的、被小化工厂污染的河道边散步时,谈论的就是你爸,整个吴里的河流、山川、草木、天空都被你爸傲慢的性高潮所笼罩。去坐牢吧,老钟,把你的女儿交给我。李白安慰道:“他要早几年发财的话你不至于去学做厨子。”

“滚你的蛋吧。”钟岚站起来抱住他。

在那个意外寒冷的冬季,钟岚不想回家,跟着他来到太子巷3号住下,并说清两人各睡一间。那确实是她走了衰运的日子,一条蒸鱼全是火油味,李白无所顾忌,大骂环保局长钟高强正事不干天天打炮。钟岚极为胸闷,冒雪出门又买了条鱼,却烧咸了。半夜李白口渴难耐,穿着棉毛裤满屋子找水,从凉水壶到热水瓶一滴也无,亦不见啤酒或可乐,不得不冲进院子,抖抖索索打开水龙头喝生水,发现全都冻住了。李白闯进钟岚睡觉的屋子,一把揭开被子,掏出她脚跟的热水袋,喝了两口。钟岚惨叫起来。“妈的,一股橡胶味。”他嘀咕了一句,继续喝。她发出另一种惨叫。

“李白你是神经病吗你喝热水袋里的水?”

数年之后,当他试图向她解释:我和你之间的情谊,就像热水袋里的水,那是用来取暖的,我却荒唐地喝下了它。钟岚的回答是:你后悔了,你根本不爱我,你一辈子就喜欢那种会写诗的文艺女孩,我只是个厨娘,就连曾小然现在恐怕也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医生,只可惜文艺的女孩你身边一个也无。好吧,李白说,我不会纠正你对于爱情的任何错误认识,尽管我是那么地喜欢纠正别人,尽管我只对真正的傻逼保持沉默,但你是个例外。

这样的句型完全是在考验钟岚的听力,她搞不清李白说的例外,究竟是指他的沉默还是她的傻逼。李白不得不再解释:“我既不想纠正你,也不能无视你,这就是我对你的情谊。”

“借口!”

“你记性好一点的话应该能想起来第二天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上午李白醒来仍然觉得口渴,钟岚已经买了一个大瓶装的可乐放在床头柜上。他天真地以为她走了,起床发现她正坐在书桌前看稿。那是他用钢笔在四百格稿纸上涂写改划的最后年代,很快将被电脑取代。“这是你写的,你写的钟高强。”她回过头来,甩了甩稿子,就像甩一叠由他制造的假钞。在这段故事末尾,由老钟化身而来的男主人公正赤身裸体站在阳台上,对街上的群众高喊:你们这帮穷逼,回你们的卧室去性交吧。如此荒诞不经的情节就连李白自己也编不下去了,我把老钟写得像个南美洲小国的暴君。钟岚问:“你这么瞎编,你心里过得去吗?”李白回答,我还真没瞎编,这段话是你爸讲给我爸听的,李忠诚被醍醐灌顶了,他不能理解在阳台上性交居然是一种特权,但思前想后,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他就这么开窍了。

钟岚愤然拍桌。她不能理解李白的注意力全都在老钟身上,也不能理解李白为何从一个书写风花雪月的少年忽然变身为肮脏下流的性事描摹者。性是一切,李白看着自己啪啪作响的稿子,徒劳解释,性是饮食,性是政治,性是娱乐,性是体育竞赛。一支钢笔落在地上摔成两段,笔帽弹到门外,这是曾小然送给他的礼物,已经换过一次笔尖,现在它彻底阵亡。性还是破坏。

“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我家。”

“好,我走。”钟岚穿了鞋往外跑。李白也跟着穿鞋,套羽绒服,并从角落翻出他的背包。在她走后,他关了水电煤,爬上墙头观望。这一次她还真的向远处走去,没蹲在墙根,根据多年了解,不用两个小时她一定会回来找他。未及刷牙洗脸,李白扛着背包狂奔向长途汽车站,有一场远在北方的青年文学笔会正在等着他去参加,尽管他会提前两天到达。

现在回忆起来,易遭遗忘的年代既非童年也非晚年(它们分别被记忆禁锢),而是——用李白的话说——青年时期的某一个季节。它是修辞的空白点。你错误地征用了“荒唐”,就像你使用过“困境”这种词,但你知道未必就是。“那支钢笔是你的吃饭家伙,我给砸了,我赔你一个。”钟岚说。

“我已经改用电脑了,钢笔什么的,不用在意。我有好多钢笔,都扔了。”

“我赔你一个吃饭的碗。”

55

冯江的广告公司被吴里市列为著名商标品牌,它的名字叫振鑫。鑫字在某一年代曾经是中国人的最爱,上至集团公司,下至杂货铺五金店。李白向冯江推荐过𨰻,是宝的异体字,又说,金是杀伐之气,水才是钱,上古的钱都是贝壳,从水里来的。冯江的解释是广告公司本来就很水,除了两台电脑其他没值钱玩意,不能再水了。又说,钱字是金字旁,贝字旁的那叫贱。

前面说过,振鑫的主要业务是在公路上竖广告牌,行话叫“高炮”,也就是说,从陆路来到吴里,你首先看到的必然是冯江的手笔,部分不太引人注目的广告语是李白写的。后来,业务拓展至街道,主做灯箱、路牌、路灯杆子上的吊旗。非典结束后,开发区迁入大量居民,社区成型,新型商业广场开幕,振鑫又包下了两块楼顶广告牌,每年光是租金就得支付三四百万,员工多至十二人。当时行情,房地产客户是大鱼,药品保健品客户是中鱼,小鱼则有家具、电缆、大闸蟹、旅游等等。李国兴觉得冯江是个人才,想与他合伙包下有线电视台的广告时段,冯江极感兴趣,可惜资金短缺。没过几天,国兴闯了个大祸,被发配去看车库了。

这家公司现在的总管是冯虎。九十年代下岗以后,冯虎在商场干过一阵,主管保安,每日逡巡,勇擒扒手数名,闲时亦不懈怠,带着队员们勤练消防演习。这伙兄弟都是做一休一的低薪外来工,十六小时轮班工作制,本是糊口的活计,在冯队长手下每日除站岗以外还要拎着灭火器跑上跑下进行消防演习,累脱了一层皮,苦不堪言。当然,老冯生理上也衰退了,空手打人不那么疼了(商场不许他抄家伙)。有段时间他在研究,该怎么把人轻松地打到疼昏过去,后被一位医生警告:凡是能轻松疼昏过去的部位,都有重伤致残可能,比如眼窝、蛋蛋、肚脐。有一天他终于领受到了人生第一次失败,两名扒手居然向他反击。在六名低薪保安抱着胳膊欣赏之下,老冯眼窝中拳,打倒后蛋蛋上还挨了两脚。他的职业生涯结束了,感到心灰意冷,无处可去,幸好冯江及时地发了财。

振鑫并不需要冯虎来看大门。公司里进进出出尽是些该坐牢的人,索贿受贿的市政官员,索贿受贿的甲方经理,索贿受贿的银行小头目,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爱好是去夜总会。过了没几天,冯江果然把公司搬到了鑫玉兰夜总会后面。

“老冯现在的业余生活是在上班时走到夜总会后门,看着进进出出的小姐,她们有的穿比基尼,有的穿护士服,还有的打扮成日本女生。老冯从来没见过这个,自从他拳头软了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别的地方该硬。有一天我发现他居然塞了两百块钱给一个保姆打扮的小姐,规劝她不要干这行。”冯江摇头,“他疯了,完全忘记了自己过去有多狠。”

“不要再煎熬你爸了,给点钱让他去夜总会吧。玩几次他就明白了。”

“不,我并不想看到老冯的本我,那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能报复他曾经鞭打我的仇恨。我在调教他。”冯江问,“你爸爸在哪儿混呢?”

“他……”李白翻眼睛想了想,奇怪,我竟不知道我爸在干什么,他最近很少说话,没有工作,每天拎着个包出门,到自家一大一小两个门面转一圈,劣质火锅店和劣质文具店,然后不知所踪,晚上才回家。他不会麻将,不会跳舞,找人聊天必不欢而散。出于一种小说家的好奇心,李白想,我得弄清李忠诚在搞什么事。

冯李二人走进振鑫,冯虎穿中山装出现,立正喊道:“老板好!”冯江示意他可以退下。李白感到十分惊诧。进办公室,冯江说:“这就是我的调教。”

人类是需要调教的动物。这一颇含色情意味的通俗格言被用在自己爸爸身上,冯江坐下后继续解释:“老冯对于身份的认知存在偏差,这使得他多年来都显得像个精神病。我终于让他理解,在这个商品经济时代,我不再是他的儿子,而是老板。他必须讨得我的欢心,而不是掏二百块在一个小姐身上买到尊严,他妈的,二百块。现在有人赐予他权力监督十二个员工迟到早退,还能有比这更具快感的事情吗?他学得很快,一开始连客户经理穿短裙都不满意,后来他知道穿短裙意味着当天要接待男性客户——客户就是利润,利润就是他儿子的财产——他立即把握住了分寸,甚至学会了鼓励员工。”

“你把他调教得像另一种精神病。”

“这是报复,”冯江微微一笑,“看到老冯企图展露本我,我就浑身难受。”

“因此你的办法是,帮助老冯实现自我。”

“一点没错,”冯江拿过杯子,倒上威士忌,“放心,我对你是真心的,对冯溪也是,你们可以犯任何错给我看。”

这让李白想到了半年前的一单活,那时冯江还认为他是一个具有销售天赋的人,至少在女性客户面前,李白展现了一定的魅力(另一部分女客户则像女编辑一样讨厌他)。流传于世纪之交的一则销售神话,说的是乙方请了一位男性话剧演员来讲方案,甲方深受蛊惑,立即通过了。想想看,甲方是多么渴望一副磁性嗓音,一种哈姆雷特或雷雨式的灵魂洗礼,仿佛他们都是些易被催眠的少男少女。冯江认为,李白对频道之内的女性具有催眠功能,一个起着寒风的下午,他将李白拉到振鑫会议室,见一位贵妇型的女老板。李白面露神秘微笑,女方抽烟,隔着雾气看他,而冯江在一边侃侃谈论公路广告牌的价值。后来,在签合同前,李白自作主张给她点烟,她斜过脸来迎接,并且搭住他的手,他手中的劣质一次性打火机因为阀门疏松喷出高达半尺的火苗,立即燎掉了她的半根眉毛……那是一场灾难,断送了李白的广告牌掮客之路。“你欠我三十万,还有两万块汤药费。”事过之后,冯江请走了李白,“再妖烧的人也架不住他身上的衰劲,你就是。”

此刻,李白坐在冯江的办公桌前,手边有一个水晶金字塔状装饰物,高达三十厘米,看来是风水迷信之物。这间公司已经让他产生了心理障碍,无端想到,如果客户不慎绊一跤,前额砸在塔尖上,那铁定就挂了。

“找我来干嘛?”

“谈谈叶曼的事情。”冯江说,“虽然全市生意圈都知道钟岚栽了,你在忙于替她挽回败局,但我还是要请你回忆一下,半年前,你在上海睡了一个姑娘叫叶曼。”

“我都能回忆起她抽你和阿波耳光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天真少女。”李白不免有点得意,“她有男朋友,好像是个挺有钱的建筑设计师。我们迅速结束了感情,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她觉得钱包里放三张女人照片的,是精神病。”冯江说,“但也不妨碍她偶尔喜欢一个精神病。”

“为什么提到她?”

重点来了,也在李白的预料之中。冯江解释,叶曼的公司把专卖店开到了吴里,他凭着交情和口舌让该司理解到,本市GDP相当出色,且人傻钱多,二奶遍地,既然有了店铺,再投放一块商场楼顶的广告牌是明智选择。作为负责人,叶曼曾陪同老板来吴里考察,满意度很高,然而非典和李白耽误了业务进展。如今世道又恢复太平,这一必中之单却迟迟签不下合同。

“这块广告牌五十万一年,租金都是银行借钱,我耽误不起。”冯江说,“你帮我搞定这张一百五十万的单子,我就免了你以前的债务。”

“你们也太黑了,拿这么高的回扣?”

“猪都算得出来,我们签的是三年合同。”冯江说,“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到处说回扣的事儿?”

“请问我又是怎么耽误了你的合同?”

“你向她吹嘘过,要到我公司来干活,现在她必须要你带上合同去签。”面对李白吊儿郎当的无情嘴脸,冯江终于沉不住气,“我错了,这事儿是我求你。你把人家眉毛烧掉的事情我也跟她说了,她相当快乐,更想见你。我不知道你俩是一种什么样的性爱关系,或许也烧来烧去的,我只求你去把合同签了。我欠了太多钱,两个月内再没进账我只能让老冯住到你家去了。”

“我考虑一下。”

李白说考虑一下也就意味着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冯江非常了解,他从未在考虑之后仍表示拒绝,这是他的天性。他所有的决绝都源于大脑中分泌出的某种激素,某种立即显效的近似狂怒的物质,但内分泌总是暂时的,一旦平静,他就变成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既没有理智,也无法依赖直觉。“还有一件事你考虑一下,”冯江说,“我妹妹冯溪,她也被男人骗了,你去看看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