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梦露,安娜,还有其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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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事事的早秋让人产生幻觉,有什么人即将叩响大门,会是一张陌生的脸,还是一张熟悉的脸?淡巴菰就是烟草,玄鸟就是燕子,知了就是蝉,青少年的隐秘罪行就是自慰,南柯就是白日梦。午后时分,李白靠在沙发上梦见了一头狮子。狻猊入梦,贤人将至,醒来后拖着酥麻的胳膊去查周公解梦,正解却是说:将有不可一世的仇敌降临。昼寝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来自上海的电话将他彻底唤醒。对方是一男性青年,用尖利的嗓音说出了周安娜这三个字,何其遥远的姓名,就连自慰都不常想起她了。李白的第一反应是,她死了,那颗从十七岁开始就埋在她头颅里的种子现已结成命运之果。悲恸升起,他又回到两年前的夏天,那时她预言自己会有三种死亡可能:手术失败,脑瘤破裂,或某种形式的自戮。她让李白帮着猜测,哪一种可能性更大,仿佛死亡是一件漂亮并廉价的衣服,在她的消费能力之内。她的态度中所包含的现实与矫情,极度抵触之物的完美融合,恰如李白此刻的悲恸。不过,尖利的男嗓谈到了周安娜最近交往了很多男人……

“等等,请把你的讲话逻辑梳理一下,周安娜怎么了?”李白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想起她曾要求他保守的秘密,小心翼翼问道,“她最近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住医院?”

“她?她很健康,活力四射。”

“那你管她交往什么男人呢,你又是谁?”

“我是她的现任男朋友。”对方提高了嗓音,“一个被周安娜玩弄、背叛的人。”

经过了至少二十个回合的交锋,话筒在两耳之间换了三次,最后开成免提(李白恨不得用砂皮打磨一下他的声带),长达四十分钟的通话(长途话费,不惜成本),终于搞清状况,并捋清时间线。此人叫费奖,就读于F学院工业制造系,本科四年级,与周安娜恋爱十六个月,有过亲密关系。没错,对方的用词是亲密关系而不是性关系,也许他是想说明性关系之中还有亲密不亲密的等级划分,也许他只是自恋。十二个月后,费奖发现周安娜与不同的男性保持着性关系,他窃取了她的通讯录和日记本,并实施跟踪四个月,最后锁定的男性名单有五十二个。这一惊人的数字让李白在床上打了个滚,对着免提快乐地大喊:“五十二?”对方沉默。李白说:“天哪,那岂不是三教九流的男人都让她给办了?”

“大部分都是我校学生,我的同学,我的舍友,也有戏剧学院、音乐学院、财经学院的学生。其中四十六个是有女朋友的。”

“有没有教授和校长之类的有妇之夫?”

“没有,她偏爱年轻的、未婚的。穷一点也不介意。”费奖总结道,“他们几乎全都认识我。我是周安娜的男朋友。”

好吧,他们——你的同学们——占了你的便宜。仿佛有一架失控的飞机在头顶盘旋,李白从床上坐起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你打我的电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通讯录上有我?”

“当然有你,第一页第一个,吴里的区号。”费奖说,“在最近一年半里,你和周安娜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放你妈的屁,你有什么权利审问我?李白大怒,再一想对方好像还真有这个权利。尽管如此,“但我没有义务回答你。”李白说。

“你听着,”费奖冷冷地说,“所有的人都已经被我查清了,日记写得清清楚楚,通讯录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他们的女朋友,我也逐个通知到了。你是最后一个。”

“我是她的第一个,拜托。”

“你不是第一个,少潜威是她的初夜。她跟我讲过。”

我日你全家。李白暗骂了一句。此时此刻,他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保持潇洒和幽默,至少不能和这家伙一样像个狂躁症。他点了根烟,暂时忽略了电话里伴有嗡嗡和咝咝杂音的话语。是的,我早该猜到少潜威是她的初夜,我当年没什么经验,不好意思问,不过,即使我问了,也没什么大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和五十二个男生发生关系,她的灵魂是否能承担这份狂乱记忆。

“难道你不知道她有病吗?”李白失去耐心,他憎恨这个反复向他做出提示的家伙,打断了又一阵伴随嗡嗡声的喋喋不休。

“什么病?”费奖警惕起来。

好吧,李白决定什么都不告诉他。“不是艾滋病,别他妈想歪。一种类似除夕放烟花时的眩晕症,必须在天亮前全部放完,留到第二天就会失去意义。”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李白掐灭香烟,搓搓手,从衣兜里翻出自己的钱包,数了数,有五百多块钱,另有一张未及兑现的稿费汇款单,三百多元。“费奖,我马上买车票到上海。我要会会你。”他最后说。

幸运的是冯江也在F学院经管系,李白打电话过去,宿管阿姨喊冯江下楼,与此同时传来一阵惊人的哭喊声。冯江来后,十分无奈地告诉李白:“费奖比我高一届,他没骗你,事已经传开了,件件属实,只多不少,很多人在闹分手。刚才有个女生威胁要杀了她的男朋友,我们已经把男的藏了起来。”

“你是五十二分之一吗?”

“很遗憾,我身边所有长得还有点人样的男生都被她办了,独独没有我。为此我苦恼了一整天,到底我是哪儿做错了。”冯江长叹一声。

“屁话少说,周安娜情况怎么样?”

“她不见了,学校打电话到她家,也没回去。可能找个地方避风头了吧,有人试图搞她。用你青年作家的想象力列举一下,有多少东西可以叫一个女人毁容,刀子,硫酸,碱水,碎玻璃,指甲,发卡,回形针……”

“洗干净屁股等我,今晚我搭住你宿舍。”李白挂了电话。

42

失业青年李白在九十年代后期的浪游始于一场劈腿大混战,而非基于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虚无主义、后现代主义。在多年后的一些访谈中,他声称自己落拓不羁什么的(出世型的写作者是出版市场永恒的宠儿),离开闭塞的县级市追求某种事物,这当然不是事实。“我总不能对着媒体大谈初夜情人引爆火药库的故事吧?”

爱情就像战争,无论多少城邦参战,最终只能形成两派对打。咱们打的是世界大战,邪恶轴心国周安娜,还有我李白,现在就看你的了。一见面,李白就这么告诉冯江。

“你为什么穿西装,还打着花领带?”冯江从夹趾凉拖里抽出右脚,蹭蹭左腿。

“如果我被群殴致死,希望能死得体面一点。”

“我中立。”冯江说,“想不通你为什么讨厌费奖,他是受害者,那几十个遭到背叛的女生也有权知道真相。”

“我正是讨厌他对于真相的贪婪追求。”

道德领域中,凡人掌握了大量的片面真相,最终信仰了片面性,放弃了真相——李白试图向冯江解释这个问题。忠诚的情侣,越轨的情侣,炸了半个学校的情侣,都是片面性的体现。他没提脑瘤的事情,离真相最近的是这颗瘤。

踏进F学院,著名的阴盛阳衰大学,女生比例超七成。李白就像观摩了一套当代女性文学丛书,或妖娆,或沉静,或冷酷,其间夹杂着闪烁而过的男性,他们是不可或缺的配角。尽管重要,仍然是配角,换一个不是问题。一瞬间李白明白了,周安娜破坏的不是爱情,而是情侣之间对于爱情的信仰(说好了不跟别人上床嘛)。她实在是太不给人留面子了。

到得寝室,烟味扑面而来,四个男生在打牌,三五人观战,一名和李白一样留着长发的男生与大伙告别离去。冯江指他的空铺说,这位兄弟是上海人,逃回家了,你可以睡他的铺,不用和我屌搭屁眼的。又指寝室里诸位,他们都是事主,并介绍,我兄弟李白,周安娜的初恋。大伙本来蔫头巴脑,闻此忽一振奋,两三根香烟同时递了过来。牌局上赢钱的那位名叫丁波,生就一副姑娘眉眼,瘦如柴秆。冯江夸他手气不错。丁波叹气说,因为我压力较小,没女朋友,费奖只通知了我家长。

“这种情况,贵校会开除她吗?”李白问得直白。众人沉默,牌也不打了。丁波说:“搁以前遇到严打,最高能判枪决,现在是自由时代,没人管。学校不愿意给几十个怨妇张目,你说是逼她自杀好呢,还是处分她好?重了出人命,轻了不解恨。”另一人补充说:“今天下午学校强调了一下,动手打架立即开除。”众人松了口气。正说话间,又一男生吹着口哨进寝室,冯江问:“分了吗?”男生说:“谈妥了,分手。”冯江问:“你眼镜呢?”男生从裤兜里掏出一副眼镜架子说:“一耳光拍飞了。”问到底挨了几个耳光,男生说:“不多,就四个。”

“有经济纠纷吗?”李白问最后一个问题。众人面面相觑,他不得不讲得通俗一点:“周安娜花你们钱了吗?收你们钱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有时候还是她掏的钱。”丁波摸着鼻子说,“听说工艺系有个男生把订婚戒指送给了她——本来是要送给未婚妻的。周安娜拒绝了。”

“那就好。”

冯江拽走了怒火中烧、已经失去幽默感的李白,此刻他需要喝一杯,或是十杯。两人来到延安路上,找了家平价饭馆,进进出出都是学生,冯江打了一圈招呼。李白率先饮下一杯呛肺的二锅头,并看着冯江。这位旧日连襟,无耻之徒,女性内衣博览会的主办者,如今变了不少,至少看上去正派、沉着、擅长社交,还有几分未老先衰。“你像是坐了两年牢。”李白发问,“是什么让你变好了?”

“我没法不变好。我现在很穷,家里两个老的也都下岗了。突如其来的贫穷最能教育人。”

“突如其来的爱情,突如其来的战争。”李白抬杠,“凡是突如其来都能教育人,你也用你的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教育过别人。”

“你喝太快了。”

饭馆的电视里播放着MTV,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为爱而幸福,下一首也许就是悲痛欲绝。李白已经坐上了酒精的敞篷跑车,他无端地想到自己会在暮年的酒馆里继续观看电视上的幸福或悲痛。MTV是个好东西,它将故事浓缩为情绪,经验则跨过一切因果关系直达泪水,唯一的缺点是你不能把上一首歌的哭泣延续到下一首,尽管它们同样悲痛、未费周章地接踵而来。

丁波独自晃了过来。李白对他印象不错,他的著名诗句发表在校刊上,“我熟悉你,如同熟悉自己阴囊上的每一道皱褶”,令李白无语很久。你好,写诗的弗龙斯基,坐下一起喝点吧,谈谈我们那位玩得过火的安娜,摊上了一个有狂躁症的卡列宁,这是你们所有人的不幸。

“叫我阿波吧,不要叫我弗龙斯基。”面对李白的嘲笑,丁波面不改色。“你来得很及时。”

“怎么讲?”丁波不语,由冯江解释。那个傻×费奖,现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有避雷针那么高,阿波不得不每天从他的鼻子底下走过。阿波试图让费奖明白,周安娜并不属于某个人,周安娜是自由的,对于一个仍未走出青春期的偏执狂来说,这道理无法讲通。现在,李白作为论据出现在F学院。

“你是周安娜的前男友,你至少可以证明两件事:第一,周安娜并不天然属于费奖,第二,费奖是从你手里抢走的周安娜。”

“你们他妈的幼稚死了,一群书呆子。”李白骂道,“你俩的心理年龄加起来有二十岁吗?”

“我们只是希望你和费奖谈谈,他思路有点不正常。”阿波说。

“不,我要宰了他。”

“我们不希望发生暴力事件,整个事情从头到尾已经够暴力了。”

“我要让他知道随随便便给我打电话是什么后果。”

有四个女生走进饭馆,坐在角落,还没点菜,一个已经哭了。冯江偷偷介绍,这位是苦主,男朋友是那枚戒指的主人。李白的注意力落在其中穿T恤衫的短发女生身上,看起来气质非凡,今晚应该是她买单。她叼起了一根烟,四处找打火机,接着招呼冯江:“老冯,借个火。”冯江也没带打火机,李白站了起来,走向她。短发女生则安慰哭泣者:“冷静点,周安娜这小婊子交给我。”

“你们敢动周安娜,我一个一个弄死你们。”

李白对着短发女生点亮打火机,火烧在她鼻子前面。哭泣者捂脸痛哭,另外两个全都尖叫着跳了起来。短发女生生恐毁容,跳起来大骂:“你是哪儿来的傻逼?”哭泣者抱头痛哭。冯江和丁波冲过来抱住李白,将他倒拖回去。短发女生扑到饭桌上,企图抓住李白的领带。“哪来的小乡下人?”她质问冯江。

“他不是我们学校的。我老乡,周安娜的初恋,不,说错了,初恋是周安娜。”冯江仍在贫嘴,继续拽李白。李白大为不服,追问道:“你竟然说我是乡下人?”短发女生大骂:“你穿成这副操性就是个巴子,马路上有你这样的吗?”李白狂怒,酒精上头,脱西装,但两臂被冯江扣住。MTV已经切换成一个披着轻纱赤足奔跑的女人,她在奔向悬崖。“老娘学服装设计的,说你穿得巴子,你就是个巴子!”短发女生不依不饶,踢开凳子走向李白。冯江撒手,意思是让他快跑,然而李白还在脱西装。冯江不得不拦住女生,解释道:让他脱,他会把内衣也脱光的,然后在夜晚的快速路上狂奔,赤条条被车撞飞,你就如愿了,何必亲自动手。

一条人影夺门而出,是哭泣者。天哪,她会被车撞飞。两个女生追了上去。短发女生两头不是,李白的西装已经搭在饭桌上,此时正在和自己的领带搏斗。女生无奈,抬手给了冯江和丁波各一个耳光,骂道你们也不是个东西,追着同伴们跑远。李白大喊:“等等我。”这次他们被饭馆老板娘拦住了。

“你们三个先请结账。”

“为什么在MTV里她们只会哭泣,却从不考虑自杀?”李白看着电视机,呆头呆脑问冯江。

“因为哭泣是自杀的替代形式。”丁波回答。

“你们不是醉了,你们是疯了。”老板娘举起电话,“要我报警吗?”

43

一个狂奔之夜,一个耳光之夜,此后的记忆被绞碎,委弃于划过两颊的风中。翌日李白醒来,发现自己侧身躺在寝室床铺上,面对着挂在蚊帐上的八开美女海报,他看了看手表,中午十一点。接着他感到有人坐在床沿上低声哀哭,是个女生。李白发出一声呻吟。

“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她说。

“我想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李白翻了个身,面对她,“对不起,我是昨晚搭铺睡这儿的。”

再一次尖叫,再一次夺门而出。李白长叹一声,坐了起来,感觉自己长了个反刍动物的胃。寝室没人,他找自己的衣服却只摸到了领带和一件发臭的衬衫,西装和裤子不知去向。丁波拎着两瓶啤酒走了进来。

“我干了什么?”

“你暂时还没干什么。”丁波说,“昨天把你架回来的路上,你一直在高喊要杀了费奖。”

“对啊,我要去找费奖。我衣服呢?”

“你不用去找费奖了,他很害怕,已经逃回家了。”丁波开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要来一杯吗?”

“我不能再喝了。我不会杀人的,放心。”

“你很具体地陈述了,要用锤子敲开费奖的后脑,像敲开一颗并不是很想吃的核桃。非常具有文学性的比喻。如果是很想吃的核桃,会敲得温柔一点。”丁波喝啤酒,讲了一句更具有文学性的话,“片刻的疯癫暴露了一切。”

“他报警了吗?”李白捂脸。

“这种事情报警没啥用,拘留你五天,出来以后你会敲开一颗极其不想吃的核桃。总之,现在全校都知道了,有一个不怕死的吴里来的兄弟打算弄死费奖。”丁波脸上露出一丝快意。“现在,事情已经颠倒过来,费奖希望我们能和你谈谈,请你不要这么暴力。”

“让他滚远点。我的衣服呢?”李白又问了一次。

“被冯江穿走了。你可以去食堂找找,他今天很阔气,大概把你的钱包也一起穿走了。”

李白不得不套上了冯江的沙滩裤,穿上他的夹趾凉拖,与衬衫领带很不般配,干脆从晾衣绳上捞了一件不知是谁的汗衫搭在肩上,跌跌撞撞出门,走向水房。

“你很爱周安娜。”丁波在身后说,“但她却是这样的。”

“普遍的人性并不能囊括你所深爱的人,她们理应在这世界之外,不被生活的常理所判断。所以有时,难免会有一些伤害错进错出。”李白回答。

这是为所有人准备的季节。在等待周安娜的二十四小时里,李白随意搭上一辆电车,去往市区。秋光令一切变得熟悉、扁平,脚上的夹趾凉拖也舒服起来(他总算拿回了自己钱包),光面人造革座椅摸上去像某人的额头,起初凉凉的,然后产生温度。有那么一段路,平静狭窄,布满梧桐的阴影,一些黄叶飘下,停车时几乎可以接住。出于懒惰,出于对无以名状的情绪的节制,李白没有向车窗外探出手。一个穿黑色半透明睡衣的女人走过人行道,这是上海独有的风景,没有人制止她们。李白无端地想到,在多少小说和电影里,她们奔向自由的结果往往是不幸,然而这种不幸也很难用现实去衡量。

他跳下电车,在一家包子铺买了两个湿漉漉的、温热的大肉包,显然是早上的存货,已经在蒸笼里放了好几个小时。不算难吃,不过还是将他噎在了马路牙子上,平均二十秒钟打一个嗝,每一个都伴随着一次翻白眼。那个穿睡衣的女人又走了回来,李白注意到她穿着珠光白的塑料拖鞋,手腕上套黑色橡筋发绳——她似乎决意要在马路上打扮成卧室里的模样,又或者,是从卧室直接来到了马路上。她走进玻璃橱窗一样的电话亭,拨号,通话,将话筒夹在右肩,食指缠绕胸前的电线,用一条腿支撑身体,另一条腿则交错着,踮起足尖,姿态近似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在不远处打嗝并凝视她的李白则像画中那位鼓着嘴的风神。

“朋友,你翘起来了。”一位过路的花花公子式的大叔提醒李白,并指指他的沙滩裤,随即踏着恰恰舞的步伐潇洒离去。李白羞愧,钻进弄堂里,找了个倒马桶的角落点起香烟。他想到昨晚冯江扔出的一个问题:在这所学校里,有哪个正常的男生能拒绝周安娜的邀请,即使他们已经有性伴侣(就不要谈女朋友这个词了)。

是的,没有人能拒绝。李白回答自己,即使是最幼稚的、直观的身体诱惑,也无法否认其中有着超乎享乐的一面。他走回街上,穿睡衣的女郎不见了,电话听筒悬挂着晃悠,她像是被空气中不可见的事物劫走了。

“我已经不爱她了,但我无法解释这种心碎的感觉。”李白看着一棵树,像是回答了树的诘问。他走至街对面,登上返回的电车。秋光未散,鸽子飞得很高,这是自由的季节,也是和平的季节,他爱这世界散发的淫逸气息,近似肤浅又悦耳的流行歌曲的回响,那意味着事物在终结之前尚有一小段时间可以流淌。

他没有在车上睡觉,半个小时后回到校门口,见到周安娜,她戴着一副墨镜,看不清喜怒哀乐。

“你就穿成这样来上海,叫嚣着要杀人?”周安娜摇头,讲话语气和那短发女生一模一样。“天哪,老娘到底是不是你曾经爱过的人?”

44

经常性地,你不能判断,告别是否成为永别,永别是否仍是暂别。你在每一次告别中努力嗅着永久的气息,它形成了习惯,表面看起来像某种关于人生的游戏。“游戏被你玩成战争了。”李白评价周安娜,“没想到咱们还能再见面。”

“咱们住得不远,总能见面。办喜酒搞不好都在同一个饭馆,太子大酒店。”

“不要学我说话。”

“发自内心的,就这么说话了。”周安娜伸出手,摸了摸李白散乱的长发,“好吧,是学你,这种语调让我觉得平静。以前我还挺讨厌你这么讲话的。”

李白嗅到了永别的气息。他费解地望着她,从明星少女一路走来,在某一天,她终于使用了李白的方式讲话,但这丝毫不能让他信服。因为时光的漫长略为超出记忆的限度,因为易怒、沮丧、忽远忽近,你变成一台调焦失灵的相机,无法准确讲述,甚至连她的基本轮廓都变成旧时代矫情的柔光。说到矫情,有多少人都在矫情地憎恨着矫情,仿佛那道柔光曾经在旧时代鸡奸过他们,不,应该说,被庞大的带着柔光的旧时代鸡奸了。

“说说那些男生吧。能说吗?”李白问。

“说。”

“你最喜欢哪个?”

“毫无疑问是阿波,就是丁波。和你一样,也爱写点诗,写得很矫情。有一次我讲了出来,很伤他自尊,从此诗也不写了,炮也不打了。”

“你要永远记住一件事,我不写诗。”李白说,“简直是冒着阳痿的风险。”

他们走到一家小宾馆的账台,李白出示身份证。由于阳痿这个词喊得太响,服务员看了他一眼。周安娜的房间在二楼,一口立柜,一张硬板双人床,一张旧课桌,窗外就是一幢石库门洋房,距离不过五米,越过老虎天窗可以看到F学院的教学楼。出事以后她就躲在这里,还算干净,没有可疑的气味和不洁的痕迹。李白踢了拖鞋往床上一躺,周安娜坐在书桌上。

“很显然这是你常来的地方。每次都是这里?”李白说,“居然没有被查房。”

“我去的酒店要比这高档,倒是和阿波来过这里。”

李白忽然问不下去了,他望着她,关于她,汽车上嚼泡泡糖的她,舞台上吹笛子的她,风雨中的她,席子上的她,多重印象叠加在一起,每一个都很有说服力,拼在一起却失去了维度。那时候她说过,脑瘤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每长一毫米就会让她变身一次,等到它被切除,又会彻底改变她。最终结局只有天知道。有时候,我希望这颗瘤长在我脑子里。我希望自己睡几十个女生(男生也可,如果都像阿波那样的),往脑子里打一管麻药然后被剁碎了扔大街上去。李白伸出手,隔着两米远,抚摸周安娜头颅中的瘤。

“它怎么样了,还好吗?”

“下个星期动手术,华山医院。它长大了,手术死亡的可能性,现在是十分之一。”周安娜说,“必须摘除了,它让我变疯。费奖说我应该自杀,我决定试试,十分之一的自杀。”

“十分之九会文静些吧?”

“也许文静也许更疯,也许变成一个洁癖,也许恪守道德,出家去做个道姑——被我们猜到就没意思了,李白。”

“我想知道少潜威的事……”李白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才是我没猜到的。不不,他妈的,我其实猜到了。”

周安娜大笑起来。“你再追问下去就变成另一个费奖了,当心我狂怒给你看。”

好吧,我讨厌对于真相的贪婪追求,我说过这话。“费奖就是上帝奖给你的。”李白揶揄。“那你就是上帝白给我的。”周安娜反击。李白跳下床,走过去拥抱她。这是无意义的拥抱,既不像安慰,也不像表白,它只是修补了一个未被履行完整的告别。它才是真相。在那个缺损的位置上,旧时代用它的诡异笑声召唤了李白一次又一次的梦游,现在,它变得部分地圆满。下午的阳光已经斜照在对面红墙上,有人在笨拙地拉着小提琴。周安娜走到立柜前,取出一个窄长的匣子,黑色荔枝纹皮面,尖角处略有磨损。那是她的长笛,他的旧相识。

“就当是我自杀之前给你的留念,请好好保存。”

“你不会死的。”李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划了一刀。

“我会消失。”周安娜说,“手术以后我退学去南方找周丽娜。”

又是南方,李白恨不得蹲在地上画圈。南方已经从一个模糊的说辞,变成比喻,变成现实,变成逻各斯,最后变成陈词滥调。南方究竟是什么,摩天大楼开发区,珠江香江,明星艳星,穿拖鞋的人,早茶午茶,电子产品,女人,骗子,艾滋病,海洋更南的赤道上的城市……假如我真的爱你就会陪你去南方,顺便找一找我那不知所踪的老娘。现在我将抱着你的笛子,返身走回旧时代。

“如果不是因为动手术,我还挺想和你做爱的。”她说。

“这是个好主意。”李白说,“虽然我穿得很不成体统,连条像样的长裤都没有。”

“你又长大了一点,肩膀宽了。”

李白放下手里的匣子,伸手去摸她的长发,她至为钟爱的自然卷,某年暑假她曾说过终有一日会剃个大光头来见他。你是我的病妹子,他不胜伤感地嘀咕,被回忆揪住头发倒拽入境。门敲响了,外面传来丁波的声音:“我刚刚听说了你患脑瘤的事情,开门。”

“不是我告诉他的。”李白对周安娜说,心想等这小子进来了我是不是应该嘲笑一下他的诗艺,让他泪奔而去。如果周安娜的嘲笑是子弹射穿心脏的话,我基本上可以把他轰成废墟。

“是我告诉学校的,我得请病假啊。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好不烦人。”周安娜推开李白,一把拉开门,场面有点惊人,除了阿波以外,还有冯江,走廊里又蹲着好几个。靠,他们像生命通道的守护者,一群弗龙斯基阻挡着安娜去卧轨。李白心想,我的告别被搞砸了,现在它变成了聚会。其中冯江显得尤其快乐(他穿着西装),进门就拉李白。“欢迎成为安娜俱乐部的会员。我们正在选主席。”

“滚出去!”周安娜大骂,并指着李白,“你也滚。”

“好,我滚。”李白抱紧匣子。“笛子是我的。”

45

从F学院出来,为了更彻底地杀死自己,李白在上海转了一圈,最后钻进了医学院。似乎是配合心情,天上落了一阵雨,把他浇透之后,乌云高高兴兴地散去。这一年曾小然念本科五年级,他们已经失联很久,夸张地说,像隔了一辈子,不夸张地说是隔了半辈子。

李白像一个刚从澡堂爬出来的人,头发湿漉漉,脸上散发着不正常的欲火,在学校里随意拉住人问讯。一个女生告诉他宿舍号,指了指方向,又告知曾小然实习去了,晚上才能回来。最后这好心的姑娘提醒李白:你可以把领带摘了,它在往下滴水。

“曾小然现在有男朋友吗?”

对方费解地看着他,然后发笑说:“从来没见过你嘛。”糟糕,我这副操性可能有点像李忠诚。他解开领带,对她眨巴眼睛,这是一个圆脸女生,有两个醉人的酒涡,她很快就将从女生变成女医生。我印象中的女医生都是长脸。“你和她一样是内科医生?”李白套近乎。

“我麻醉科。”

你的酒涡就足够麻醉我了,在我痛苦的时候请给我注射一管吗啡。“唉,”女生叹了口气,“曾小然刚和她男朋友分手,如果你追求她,就不要站这里对着姐抛媚眼了。”李白闻言撒腿向宿舍楼跑去,五分钟后被宿管阿姨挡在了楼道里。此地禁止任何异性踏入。

长达两小时,李白坐在门口台阶上等待曾小然,交互双臂抱着自己,像伤寒病人一样抖着,猜想有人会走过给他冲一袋板蓝根。最后他认定,这帮学生,医德有待提高。宿管阿姨给了他一杯热水,喝下去以后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在赌气,为爱情,为等待,为雨,为任何此刻存在的事物。他失去了某种行动力。

那个圆脸女生抱着一摞讲义又出现在他眼前。一页纸从她胸口飘落,李白捡起,递还给她。“我帮你去问问。”她跑上楼,片刻即回到他眼前,讲义已经没了。“确实不在。”她遗憾地说,“这栋楼下经常有苦闷的男生坐着,但坐着晒干自己的不多。”

如果不是由她陪伴,这个下午剩余的时间里,李白相信,自己将会变成一个傻逼雪人。她叫卓一璇,住在小然对门寝室,来自西南地区遥远的山城,距离吴里两千公里——火锅、背篓、吊脚楼,热情美丽的女子,揣着火药枪四处晃悠的悍匪——李白被这些鲜活而陌生的象征物唤醒,十分兴奋,仿佛即刻来到了异国他乡。然而她仍属于那个Z字打头的招牌式情愫,并向他展示了另一类爱情的轨迹:不是邂逅,不是五雷轰顶,而是在追寻的小径上分岔出去的意外旅行。在走向餐厅的路上(他饿了),他讲了一些关于曾小然的往事,不过很快意识到卓一璇对此不感兴趣,没关系,咱们可以聊点别的。“你的酒涡真好看。”

“我这是梨涡。”她说,“嘴角的,梨涡。脸颊上的,酒涡。”

“难怪书上写梨涡浅笑。”李白说,“还有的姑娘笑起来眼睛下面两个小涡。”

“那叫印第安酒涡。”

“你懂得真多,做过……人脸解剖?”

仅仅掌握了些许办公技能的李白对任何专业知识都抱有尊崇之心,将面相学误认为解剖学,也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根本错误。“不用解剖,这叫隐性遗传,”卓一璇答道,“必须父母双方都有梨涡,才能遗传给你。显性遗传则是父母任意一方,明白?”

“也就是说你家有六个梨涡。”

“八个。我还有个哥哥。”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天啊。”李白想象这一大家子聚会的场面,男男女女,每人咧嘴的欢乐劲头。“往你祖上数,每个有梨涡的男人都得娶一个带梨涡的女人,真不容易。”这个关于梨涡的不逊玩笑,使得卓一璇靠在椅背上,拉远距离看李白挥动筷子干掉了一盆扬州炒饭。他又去冰柜拿了一听可乐。“太咸了,我要补充点糖分。”卓一璇告诉他,糖使你兴奋,不过小心中年以后患糖尿病。李白继续乐不可支,说:“在我的家乡没人害怕这个,他们酷爱白糖,对糖尿病有免疫力。只是容易得痛风,随便吃点火锅就挂了。这也是一种遗传基因。”现在,喝光了可乐,他点起香烟,面对一位未来的麻醉师吞云吐雾。我猜你又要谈肺癌了。

“你刚才像死了一样,现在又活过来了。”

“人每天睡觉醒过来,都相当于一次复活。”

她决定干掉这个不知道是哪座县城跑出来的爱讲怪话的轻狂小崽子,毫无理由,陪着他浪费了一个下午的大好时光。多年后,卓一璇这么告诉李白。李白的回答是:我当时注意到你的眼神,但不太理解,现在我理解了,那就是一个麻醉师在踅摸着给对方用多大剂量的药。

一个简单的谎言就能让李白跟着她屁颠颠地跑掉。“来吧,我带你去医学院最好玩的地方。”

“我不想去看福尔马林里泡着的人。听说有个大池子,用一根带铁钩的长杆子把他们扒拉到池边,捞上来解剖。”

“那个地方你进不去,带你去看新鲜的。”

李白跟着她走进一栋安静的教学楼,过于安静,与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喧嚣的是你自己吧?卓一璇提醒道。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李白不慎将手里的可乐罐头滑落在地,发出叮当一声,四面八方的回音涌来,他吓了一跳,低头去暗处找。“不用管它。”卓一璇继续走路。

“它变成一只老鼠逃走了。”李白追赶她。一男一女从对面无声地走来,男的戴着口罩,看不清脸,女的吊眼梢,并笑了笑,她鼻翼两侧有酒涡。李白已经对酒涡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甚至想起李忠诚的屁股上方也有两个酒涡,不知道有否遗传给自己,没注意查过。他想知道屁股上的酒涡会否遗传到脸上,这些极其无聊的念头缠绕着他。接着,吊眼梢女生将钥匙递给了卓一璇,带着男的走了。

“里面空着。”

拐过弯去,走廊落底一间教研室,卓一璇打开门,空荡荡确实没人,四张带轮子的不锈钢单人床,两张板凳,气氛阴森森。她拉开厚重的窗帘,下午的阳光照进来,隔着防盗网能看见远处的操场。李白笑了:“你吓不倒我,这是停尸房。小然写信跟我说过,她在停尸房复习功课。”

“可惜今天没有尸体。”

“我还以为是地下室。”

“这里没有地下室。我爸爸倒是医院停尸房的工人,在我老家,你想去的地下室里。”

即便如此,李白仍然没有害怕。此刻他听着卓一璇讲她父亲,一个数十年在地下室陪伴、看护尸体的人(李白想到他有两个梨涡感到一丝寒意),由于冷静寂寞,他和同事在停尸房养了一群鸡(那鬼地方绝不能养狗养猫),最久的一具尸体在冰柜里放了有一年零两个月,以及偶尔发生的抢尸大战。“有没有尸体复活?”李白问道。

“没有,尸体复活从医学上来说是可能的,实际概率很低。”卓一璇说,“比尸体复活更可怕的是尸体不见了。”

“自古以来,偷尸体就是一门生意,可得好好管着。”李白打量这屋子,他忽然觉得困了,想睡觉。“居然可以随随便便进来,比女生宿舍管得还松。刚才那对在这里干什么?”李白打呵欠问道,“他们不会在停尸房野合吧?这似乎有点变态。”

“他们只是谈恋爱,复习功课。”卓一璇答道,“这里是医学院,不是妓院。当然,偶尔地……”

我想继续听下去,但这故事断了头。李白感到严重的意识恍惚,坐在板凳上前后摇晃。“我走不出这扇门了,我要睡会儿。”他听到卓一璇说,那儿有四张床呢,都干净的,消过毒。“这床不错。”他走过去,随便找了一张躺上去,不锈钢床面向下凹陷,一个半死半睡之神正在将他拽离世界。“曾小然来了你就喊醒我。”李白用最后的意识跟她开了天黑前最后的玩笑,“如果我死了就把尸体捐献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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