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十六

回到溪镇的人票,在最初一段日子里,身体时常会不知不觉歪斜起来。徐铁匠昏睡了三天,然后继续他打铁的生涯,他举起铁锤瞄准烧红的铁块砸下去时,一声惨叫吓了他一跳,他看到铁锤没有砸在铁块上,而是砸在徒弟孙凤三的左手上,把那只左手的手指砸扁连成一块,看不见手指了。他的炉火因此熄灭,坐在铺子里整日发呆,徒弟孙凤三哭丧着脸坐在他身旁,砸坏的手上缠满布条。酱园的李掌柜知道站着是很难一直保持平衡的,稍有疏忽身体就会微微歪斜,所以他下了床就坐到椅子里,双手插进袖管,不时将右侧歪斜过去的脑袋晃一晃,晃到左边来,一边咳嗽一边指导伙计干活。卖油条的陈三站在街上,一边炸着油条一边根据风向调整自己的位置,让呼呼的冬风吹在身体右侧,仿佛拐杖那样支撑他不向右侧歪斜过去。名声不错的私塾王先生有七个学生,被割掉右耳朵以后,王先生像是被一根绳子扯住了,他眯缝着眼睛讲解孔孟儒学,讲到忘我之时身体会不由自主向左侧靠过去,不由自主来到门口,站在门口讲解《中庸》,清醒过来后低头不语回到屋子中央,谦卑地看着他的七个学生。七个学生看见先生脸色苍白,幸存下来的左耳朵却像燃烧的木炭一样通红。然后有一个学生把他的课桌搬走了,另外的学生也把他们的课桌搬到私塾张先生那里。当王先生又一次在讲课时歪斜到门口,最后一个学生也搬走了他的课桌。

张先生的修养和名声都在王先生之下,他是学费收得便宜才有四个学生。如今王先生的七个学生都投奔到他门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张先生经过王先生的屋门时会停留一会儿,看看坐在空屋子里满脸落寞的王先生,说上几句寒暄的话,嘿嘿笑着离去。

王先生自然听出了张先生的弦外之音,有一天他走到门外,当着众人的面,手指张先生怒气冲冲说:

“你乘人之危。”

王先生因为激动失去平衡的身体向左歪斜过去时,他的手也歪斜了过去,说出那句话时没有指上张先生,指上了刚好走过来的陈三。张先生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扬长而去,卖油条的陈三看见王先生怒气十足地指着自己,回头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好一脸无辜地赔上笑容。

陈耀武回家后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坐在角落里,没有声息地坐上很久。陈永良李美莲和他说话,他目光飘忽地看着他们,仿佛是在看着远处。笑容从陈永良和李美莲脸上消失,不安的神色替而代之,这也影响了林祥福,笑容也从林祥福脸上消失。有一天林百家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旁,此后陈耀武独自坐在角落时,林百家也会过去坐在那里,陈耀武一声不吭坐上一整天,林百家也会一声不吭坐上一整天。

平静的生活重新开始,林祥福也重新开课,顾益民的两个女儿没再出现,土匪来到溪镇绑票,而且来到林祥福陈永良家里绑票,顾益民应该是考虑女儿的安全,没再把顾同思和顾同念送到这里。

重新开课后,陈耀武不再坐在角落里,而是坐到窗前,他的眼睛总是看着窗外,坐在他身旁的林百家也时常扭过头去,和他一起看着窗外。陈耀文不是东张西望,就是哈欠连连。林祥福授课时也是心不在焉,每天都是草草收场。

林祥福授课的房间就在王先生私塾的对面,坐在窗前的陈耀武目睹了那七个学生搬起课桌离去的情景,也看见王先生站在街上落魄的模样。接下去的几天里,陈耀武看着王先生敞开的屋门,却看不见王先生,下午的时候照射进去的阳光让陈耀武看见王先生端坐的身影,阳光将王先生的身影拖到了门口的地上。

这时候林祥福正在授课,陈耀武突然搬起自己的课桌,碰撞了陈耀文的课桌后走出屋门,把课桌搬进了王先生的私塾。

双手插在袖管里呆坐了几天的王先生,看见同样少了一只耳朵的陈耀武搬着课桌进来时,先是满脸疑惑,接着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满面红光,看见陈耀武害羞地坐在角落里,他起身将陈耀武的课桌搬到屋子中央,拿起一册书大声讲解起来。

陈耀武的举动让林百家和陈耀文愣住了,他们看着林祥福走到陈耀武空出来的窗前。林祥福看着对面王先生敞开的屋门,照射进去的阳光让他看见他们在地上的身影,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很久没有说话的陈耀武此刻像早晨的雄鸡一样声音嘹亮。

那时候陈永良出门在外,李美莲知道后急忙走到王先生门口,轻声叫着陈耀武的名字,要把他叫回来,陈耀武只是扭头看了她一眼,此后不再扭头,好像没再听到她的叫声。然后李美莲看见林百家和陈耀文搬着课桌走过来,进了王先生的私塾。她回头后看见林祥福笑着站在院子门口,林祥福对她说,自己本来就不是做先生的材料,自己就是一个木工。

王先生扬眉吐气了,虽然走掉了七个,来了只是三个,他授课时的声音如同叫声,仿佛他的学生隔山而坐。左邻右舍走到门前,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王先生不失时机地向邻居们点点头。接下去王先生有了奇怪的发现,他一直站在原处,过了一会儿自己还在原处。他满腹狐疑看看门口,小心翼翼问三个孩子,刚才他是不是走到门口了?他们说他没有走到门口,说他一直在这里站着。王先生满脸通红,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纠正了歪斜的毛病。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伸了伸手,不知道要干什么。片刻的手足无措之后,他拿起《论语》,抑扬顿挫朗诵了两页还有四行。

这一天的王先生迟迟没有放学,张先生走过他门前时,王先生声嘶力竭的声音让他站住了脚,王先生一边讲一边看了张先生几眼,每一眼都让张先生觉得那是视而不见。张先生离去后,王先生垂下手里的书,精疲力竭地说:

“放学。”

放学后,王先生站在私塾门前,双手插在袖管里一直站到黄昏。看见林祥福走过来,王先生迎上去恭敬地叫了一声林先生,给林祥福鞠了一躬。

四十七

为了抵御土匪,顾益民建立起溪镇民团,沈店和其他城镇也建立了民团。北洋军溃败后,很多枪支流失民间,顾益民以商会的名义去收购这些散落的枪支弹药。与此同时,各路土匪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也到处掠夺和收买枪支。于是枪支皮条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里面有种地的农民,有开店摆摊的生意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这些枪支皮条客顶着呼啸寒风,踏着皑皑白雪,到处寻家问户,以低价买进枪支,再以高价卖给土匪或者溪镇和沈店等地的民团。一时间枪支买卖盛行,大街小巷的言谈议论也都是枪枪枪,听起来溪镇仿佛是个军火库,都在说谁谁弄到了什么枪挣到了多少钱。枪的价格是一路飙升,一支汉阳造步枪要价七十八银元,老套筒和三八式卖到百元以上,盒子枪贵到了二百多元,有一支勃朗宁手枪被顾益民以天价买下。

枪支皮条客越来越多,枪支越来越少。少了一只耳朵的徐铁匠和手上缠着布条的孙凤三也加入进倒卖枪支的行列之中。他们背着干粮出去了三天,扛着一支回来了,他们扛着的既不是汉阳造,也不是老套筒和三八式,而是一支生了锈的长矛。

徒弟缠着布条的手挽着师父的胳膊,这是让师父走路不再歪斜,他要让师父堂堂正正走进溪镇,其实他师父已经不再歪斜了。那支生锈的长矛就架在两个肩膀之间,尽管别人讥笑声声,对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仍然喜气洋洋,仿佛扛着的是一支锃亮的三八式。

徐铁匠和孙凤三没有做成枪支生意,师徒两人商量后决定加入民团。一个少了只耳朵后平衡不如过去,另一个废了一只手,他们不能继续打铁谋生,想来想去只能去吃扛枪打仗的饭了。他们来到城隍阁前的空地上,在这一天的上午报名加入民团,他们在一张八仙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看见前面已经有一百二十七个名字了。

顾益民打算组建一支三十人的民团,没想到前来报名的超过二百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富裕人家的少爷公子,有无家可归要饭的,有正经人家也有地痞流氓,溪镇被土匪绑过的二十二个人票,也来了十九个。

人们在城隍阁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张望从街上过来的四抬轿子,顾益民从省城请来一个名叫朱伯崇的人出任民团首领。朱伯崇曾在清军的勇营做过什长,又在皖系的西北军当过团长,他从四抬轿子里出来时,溪镇的百姓看见一个白发银须、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的五十来岁的男人,立刻响起一片惊诧之声:

“真像个大官啊。”

大官模样的朱伯崇,挎着盒子枪小跑几步,纵身一跃站到八仙桌上,围观的人群又是一片惊诧之声。朱伯崇开口说话,声音洪亮,他说民团不是杂货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他看了一眼腰间挎着勃朗宁手枪的顾益民,说民团好比药铺,进的货都要精挑细选。他说只有考试合格的才能加入民团,怎么考试?朱伯崇跳下八仙桌,大声问谁先来试试。

一个身穿棉袍的青年翩翩上前,这是溪镇中医药铺的郭少爷。郭少爷以为要考他的满腹文章,看了一眼空空的八仙桌,说无笔无砚无纸如何考试,朱伯崇从一个木桶里拿出一只碗,舀满水后放到郭少爷头顶,让郭少爷站直了别动,自己走出二十来米,端起盒子枪对着郭少爷瞄准。

嘈杂的人声顷刻倒塌下去,鸦雀无声了。围观的人知道什么是考试了,就是盒子枪里的子弹向着郭少爷的头顶飞去。郭少爷也知道子弹即将飞来,他的腿开始哆嗦,手也哆嗦,接着嘴唇也哆嗦起来。朱伯崇瞄了一下,看到郭少爷身后人头攒动,放下盒子枪大声说:

“子弹可不长眼睛,请诸位给子弹让出一条路来。”

郭少爷身后乱成一团,似乎子弹已经飞过来了,人们喊叫着往两边又推又挤。朱伯崇身边也空空荡荡了,人们都远远躲开,朱伯崇摇摇头说:

“这是子弹,不是炮弹,用不着躲这么远。”

朱伯崇端起盒子枪再次瞄准郭少爷,他从准星里找不到郭少爷,他的盒子枪上下左右移动,也没有找到郭少爷。他听到人群的笑声爆炸似的响起,他放下盒子枪,郭少爷已经逃之夭夭。朱伯崇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到笑声纷纷掉落后,他才大声说:

“下一个!”

朱伯崇等了片刻,没有看见下一个出来,他又喊道:“谁是下一个?”

徐铁匠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走到刚才郭少爷站立的地方。他的徒弟孙凤三也走了出来,走到师父身边,习惯性地抓住师父的胳膊靠在一起。朱伯崇看到这两个人直挺挺站在那里,点点头,示意别人将两只水碗放到他们头顶上,随后举起盒子枪瞄准了一会儿,叭叭两声枪响,孙凤三头顶上的水碗粉碎了,徐铁匠本能地脖子一缩,水碗掉到地上碎的。

人们一阵惊叹,以为两只水碗都是朱伯崇打中的。徐铁匠和孙凤三满脸是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朱伯崇举起左手向他们挥了挥,说道:“录用啦。”

这两个人如梦初醒,东张西望地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和嘈杂的人声,孙凤三问徐铁匠:

“师父,看见子弹了吗?”

徐铁匠说:“没看见,我闭着眼睛。”

孙凤三说:“我看见了,头顶的碗先碎了,才看见子弹飞过来,子弹怎么会在后面呢?”

朱伯崇接下去打出二十八枪,二十七只水碗碎了,大多是顶碗的哆嗦一下掉到地上碎的。只有陈三没有哆嗦,他是最后一个,枪响之后仍然顶着那只水碗,人们连声叫好,以为朱伯崇只是打飞了一颗子弹。那颗子弹冷风似的从陈三的头顶上蹿了过去,让陈三在此后几天里疑神疑鬼,总觉得有子弹在头顶上蹿过去,头皮因此一阵一阵发麻。

溪镇的民团建立起来了,十九个少了一只耳朵的人全都录取,另外十一个里有种田的也有打工的,有游手好闲的也有偷鸡摸狗的。他们全副武装,扛着老套筒,扛着三八式,扛着汉阳造,也有扛着鸟枪的,早出晚归操练起来。朱伯崇先是让他们练习扛枪走路,让他们把枪扛在右边的肩膀上,那些没了左耳朵的人本来身体已经恢复平衡,扛上一支枪以后又往右边歪斜了,朱伯崇一看这情形,就让这些人把枪扛到左边去。然后操练时有左边扛枪的,也有右边扛枪的,左转右转那些枪支就会碰来撞去,朱伯崇见了直摇头。接下去朱伯崇训练他们趴下瞄准,半跪瞄准,站立瞄准,跑步瞄准,只让他们瞄准不让他们开枪,说子弹太贵,子弹可是黄金白银的价钱。溪镇的百姓说他们光放屁不拉屎,整天听着他们一遍遍喊叫“开枪”“射击”,就是听不到枪响。

四十八

陈耀武开始经历心神不宁的时光。自他回来以后,林百家和他形影不离,不是坐在他身边,就是走在他身旁。起初陈耀武没觉得什么,直到某一个黄昏,陈耀武转过头去,看见林百家的脸在夕阳的余晖里楚楚动人。那一刻他发现已经不是过去的林百家了,不是那个流着鼻涕,拉着他的衣角,一声一声叫着哥哥的林百家了。

陈耀武有时会出神地看着林百家,就是在王先生的私塾里,他也会扭过头去看着坐在左边的林百家。这时候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林百家上身中袖短袄下身肥裤坐在课桌后面,陈耀武注意到林百家微微隆起的胸部,他的目光开始从林百家的脸上滑落,沿着她细长的脖子抵达她的胸前,长时间停留在那里。林百家一动不动,可是红晕在脸上悄然浮现。

手握戒尺的王先生春风得意,曾经离去的七个学生也都回来了,他比过去更加严厉,谁要是在课堂上走神,王先生就会举起戒尺打向谁的手掌,并且警告下次会打出鞭炮的响声。陈耀武走神时,王先生视而不见,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也只是用戒尺轻轻敲敲陈耀武的桌子。

林百家也开始心神不宁了,陈耀武的目光像炉灶里的火焰一样热烈,她知道陈耀武变了,自己也变了,她时常脸色通红,心跳加快,有时候嘴唇会突然微微抖动起来。

春去夏来的一个中午,穿上百褶裙的林百家躺在院子里树荫下竹榻里睡午觉,陈耀武从熟睡的林百家身旁走过,看见她白皙的大腿从百褶裙里出来,不由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他站在那里看着林百家的大腿,然后他的手放了上去,林百家皮肤的凉爽让陈耀武十分意外,他害怕地缩回了手,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把手贴上去,仍然是那么的凉爽,他开始轻轻抚摸起来,获得了绸缎般光滑的感觉。

林百家惊醒过来,看见是陈耀武,先是一怔,随后她羞怯地闭上了眼睛,感受陈耀武的手在自己大腿上移动。因为激动和紧张,陈耀武的手颤抖不已,颤抖随即也传导给了林百家,林百家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两个人的身体瑟瑟抖动了一会儿后,林百家突然意识到此刻正在院子的树荫下,她起身一把推开陈耀武,陈耀武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听到出现在屋门口的李美莲的叫声:

“作孽啊。”

与李美莲同时出现在屋门口的陈永良,随手操起门边的一根扁担,举起扁担打向陈耀武。陈耀武夺门而出,脱缰的野马似的在街上狂奔,陈永良手提扁担在后面穷追不舍。陈永良杀气腾腾,他一边追赶一边喊叫:

“我要劈了你。”

街道两旁的人目瞪口呆,谁也不敢上前去阻拦陈永良。这时林祥福刚好走过来,见到陈永良举着扁担跑来,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向他喊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陈永良挣扎着想甩开林祥福,林祥福紧紧抱住他,过了一会儿陈永良安静下来,转身低头拖着扁担往家中走去。林祥福走在他身旁,再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不答,回到家中,他关上院门,走进厅堂后,难过地对林祥福说:

“我们对不起你。”

接下去是李美莲告诉林祥福刚才发生了什么,林祥福回头看了看林百家,林百家站在角落里,如同惊弓之鸟。林祥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坐在椅子里沉思起来。

陈耀武一路狂奔,跑上了西山,回头看看,没有看见陈永良追来,这才站住脚,呼哧呼哧喘着气走进一片树林。他在树林里一直坐到满天星辰,嗡嗡叫着的蚊子把他咬得浑身发痒,他从里面出来时,山下的溪镇已经黑了。他又饥又渴,走下西山,走到溪镇的码头,趴在水边喝了一肚子的水,随后迟疑不决地走去,他听到更夫正在敲响三更。他走到家门口,推推门,里面上了门栓,他想敲门,又不敢敲,站了一会儿后坐下来,靠着门睡着了。

早晨的时候,李美莲打开院门,看见睡着的陈耀武,把他推醒,拉着他来到厅堂,陈永良和林祥福坐在那里,林百家和陈耀文也坐在那里。陈耀武揉着眼睛,看见他们正在吃早饭。李美莲把陈耀武拉到陈永良身前,陈永良点点头,起身找来一根麻绳,拉着陈耀武的手往外走。林祥福伸手去拦他,他摇摇头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林祥福说:“让他吃了饭,睡上一觉,再行你的家规。”

陈永良看见陈耀武没有耳朵的左脸,心里涌上一阵酸疼,就说:“吃饭可以,睡觉不行。”

陈耀武坐在林百家对面狼吞虎咽吃完早饭,跟着陈永良来到屋外。陈耀武站在榆树下,耷拉着脑袋,因为没有睡醒他打了一个呵欠。陈永良用麻绳把他捆绑起来后吊到榆树上,他看着陈永良拿着鞭子走过来,就说:

“爸,求你把我放下去,让我把汗衫脱了再抽,我就两件汗衫。”

陈永良犹豫一下后,将陈耀武放下来,松了绑脱去他的汗衫,再用麻绳将他绑好,吊到树上。陈永良手里的鞭子啪啪地抽到陈耀武身上,陈耀武一声声地惨叫,他身上的皮肤一道道地隆起,破裂处又冒出了丝丝血水。

坐在厅堂里的林百家听到陈耀武的惨叫,浑身发抖,眼泪直流。林百家痛苦万分的表情,让林祥福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不是陈耀武一个人的,是他们两个人的事。陈耀武的惨叫对于林百家如同利箭穿心,她先是脸色惨白,接着嘴唇也白了,在陈耀武一声撕裂般的喊叫之后,林百家一头栽到地上,昏迷过去。

林百家的昏迷让厅堂里乱成一团,陈永良也丢掉鞭子跑了进来,李美莲冲着他连声叫着,他听清楚了是让他快去把中医请来,他又掉头跑了出去。

林祥福把林百家抱到楼上房间里,让林百家在床上躺下来。林百家无声地躺了半个时辰,当陈永良带着中医郭先生一起赶来时,林百家刚好苏醒过来。郭先生给林百家切脉,说林百家是急火攻心,现在已经没事了。全家人松了一口气,然后他们想起来陈耀武还吊在树上,林祥福和陈永良赶紧把陈耀武放下来,发现陈耀武也昏迷过去了,他们再次乱成一团,把陈耀武抱到楼上房间的床上。郭先生坐在床前给陈耀武切脉,说脉搏有些弱,接着又说脉搏强起来了。郭先生起身说过一会儿孩子就会醒来,他看着陈耀武身上的伤痕,对陈永良说:

“抓些灶灰撒在鞭花处,这样不会毒火攻心。”

李美莲抓来灶灰,细心地撒在陈耀武的伤痕上,灶灰带来的灼痛使陈耀武一下子醒了过来,他哭叫两声,以为又是鞭子抽上来了,看见是李美莲,不是陈永良,又看见自己躺在床上,他不再喊叫了,低声呻吟起来。

李美莲看着儿子身上一道道的鞭痕,看着没有耳朵的左脸,不由心酸落泪,她摇着头说:

“小姐已是顾家的人,万一这事传了出去,日后小姐如何做人。”

陈耀武睡着以后,李美莲来到林百家的房间,坐在床前看着林百家苍白的脸唉声叹气。林百家看见李美莲以后,满腔的委屈一涌而出,她抓住李美莲的袖管呜呜哭个不停。李美莲摸着林百家的头发,对她说:

“这命啊,都是前世就定好的。”

四十九

林祥福和陈永良在灯芯的跳跃闪烁里坐到夜深。他们喝下了两斤黄酒,李美莲给他们做的四个菜是一点没吃。陈永良屈指算来,他和李美莲背井离乡已有十五个年头;林祥福想起当年将林百家放在布兜里一路南下的情景,一晃也过去了十三年。两个人感慨万千,陈永良告诉林祥福,他想返回家乡,而且主意已定。林祥福知道陈永良的心思,知道他是想让陈耀武远离林百家。林祥福说了很多话,他不劝阻陈永良留下来,只是希望陈永良不要走得太远,他说眼下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灾祸发生,两户人家还得互相照应。林祥福说在万亩荡已有一千三百多亩田地,有五百亩给林百家做了嫁妆,还有八百多亩。林祥福最后把话点明了,他说只要林百家和陈耀武不再见面就行,用不着大张旗鼓返回故乡,虽说这里是异地他乡,创下一番基业实属不易。

林祥福的话让陈永良沉思良久,然后他点点头,接纳了林祥福的建议。他们喝光黄酒仍觉意犹未尽,两个人起身出门,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穿越了溪镇,走到南门才找到一家仍然亮着煤油灯的酒馆,他们点了两个菜,又要了两斤黄酒,临窗坐下后开始讨价还价。林祥福要送出余下的八百多亩田地,陈永良只肯接受一百亩,林祥福再三说服,陈永良也只愿意接受两三百亩。

这个深夜,林祥福将自己的身世向陈永良全盘托出,他所以千里迢迢来到溪镇,就是为了寻找名叫小美的女子,林百家的母亲。虽然林祥福越来越觉得阿强与小美是夫妻,他在讲述时仍然把阿强与小美说成兄妹。

陈永良神色平静听完林祥福的讲述,他与林祥福朝夕相处了十三年,心里早有知觉,林祥福怀抱女儿从北方而来,在溪镇住下,他在溪镇应该有难言之隐,现在他说了出来。

陈永良说他只是比林祥福早两年来到溪镇,对溪镇的熟悉与林祥福相差不多,在溪镇他认识三个叫小美的女子和两个叫阿强的男子,年龄与相貌都与林祥福所描述的不符。

林祥福说起当年他们两个人拉着板车穿街走巷,为溪镇人家修理门窗时,他见到过七个叫小美的女子和五个叫阿强的男子,也都不是他要寻找的小美和阿强,他对陈永良说:

“既然文城是假的,小美和阿强的名字应该也是假的。”

陈永良点点头,他记起当年林祥福执意要去为那些空屋修理门窗,因为铁将军把门没有进入,后来这些年每当有外出人家回来溪镇,林祥福都是主动前去修理门窗。陈永良知道原因了,林祥福是在溪镇等待小美和阿强回来。陈永良对林祥福说:

“如今方圆百里之内,差不多都知道溪镇的木器社和林祥福,你所说的小美和阿强,想必也会知道。”

陈永良迟疑之后说出下面的话:“他们不会回来溪镇了。”

林祥福苦笑一下,他说十三年过去了,没有找到小美和阿强,他们的踪迹也是没有显现,他觉得当初确定溪镇就是文城是自己一意孤行,他觉得自己错了,文城不是溪镇,是另外一个地方。林祥福告诉陈永良,他想回家了,回到北方的家乡,因为林百家尚未出嫁,尚未正式是顾家的人,他还不能回去。陈永良听后感触良多,他说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也会返回家乡。

此后两人不再说话,频频举起酒盅,他们不知道下次在一起喝酒将是什么时候,每次举起酒盅,两人就会相视一笑。

第二天早晨,陈永良背上装有干粮的布袋走出家门,走到溪镇的码头,坐上竹篷小舟,去万亩荡察看今后的落脚之地。陈永良走后,李美莲开始收拾行装,她在整理衣物时看到了那个粗布的棉兜,当初雪冻时林祥福怀抱林百家走进她家的情景立刻历历在目,她拿着棉兜走到林祥福面前,说这棉兜也用不上,能不能送给她,或许她今后还需要这个棉兜。她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汪汪,林祥福知道她是想留下一件林百家的衣物,十三年的朝夕相处使她们两个已是母女情深。林祥福点点头说:

“拿去吧。”

林百家坐在房间里神思恍惚,她预感到陈永良一家就要离去,泪水不时流出她的眼眶。陈耀武可以下床了,他重现从土匪那里回来时呆坐的情形。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林百家和陈耀武才会相见,林百家有时会抬头看一眼陈耀武,陈耀武则始终低着头,身上的鞭痕还在疼痛,他不敢去看林百家。

陈永良出门两天后回来了。他告诉林祥福,万亩荡的齐家村有两百多亩田地是林祥福的,他选择了齐家村,说已经在齐家村买下一幢房子,还是砖瓦的房子。林祥福请来对面私塾王先生作证人,立下字据,将齐家村的两百多亩田地归到陈永良名下。

然后,陈永良从木器社里拉出那辆闲置多年嘎吱作响的板车,将行装放到板车上,他看了一眼林祥福,夏天的阳光让他眯缝起了眼睛,他低下头拉起板车走出院子大门。林祥福上前两步走在他身旁,李美莲拉住林百家的手走在一边,陈耀文在后面推着板车,陈耀武低头走在弟弟身后。刚开始陈耀武走得还算正常,走上大街以后,陈耀武的脑袋突然向右歪斜了过去。

他们来到溪镇的码头,陈永良跳到船上,林祥福把行李一件件递给陈永良,陈耀文和陈耀武上船后,陈永良上岸和林祥福告别。陈永良站在林祥福的面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只好伸手去挠挠头皮,笑了笑。林祥福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点点头,伸手拍拍陈永良的肩膀。

这时候一直面带笑容的李美莲哭出了声音,她捧着林百家的脸看了又看,林百家也呜呜哭了起来,李美莲擦着林百家的眼泪,说着别哭别哭,自己却哭得满脸泪水。陈永良把李美莲拉过来,扶到船上,他说哭什么呀,自己也禁不住流出了眼泪。陈永良让船夫撑开船,他站在船头向林祥福挥手,终于说出一句告别的话:

“多保重。”

林祥福眼睛湿润了,木船在宽阔的水面上远去的时候,林祥福感到陈永良一家其实已是自己的亲人。他看了看女儿,林百家满脸泪痕,她的眼睛木然地看着远去的木船,她一直看着站在船尾的陈耀武,陈耀武歪斜着脑袋,让她觉得他随时会掉进水中。

五十

顾益民得知陈永良一家迁往齐家村十分吃惊,他对林祥福说:“万亩荡土匪横行,大小共有十几股,富裕一点的人家都搬来溪镇了,陈永良为何要搬去万亩荡?”

林祥福沉默片刻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林百家在最初的几天里时常独自流泪,她坐在曾经是教室的房间窗前发呆,神情凄美,仿佛石崖一动不动。有一天她想起了什么,走到林祥福面前,问她的母亲是谁。

林祥福吃了一惊,这时才意识到李美莲在女儿心中的位置多么重要,十三年来林百家没有问过母亲是谁,如今李美莲离去了,她才想起自己的母亲。

林祥福的记忆看见了小美,小美近在眼前,小美的容貌、小美的声音和小美的体温开始栩栩如生,林祥福感受到了,可是昙花一现,转瞬间失落的情绪在林祥福心里弥漫,林祥福再次觉得溪镇不是阿强所说的文城,再次觉得自己在一个没有小美的地方空等了小美十三年,他忧伤地感到此生不会再见到小美了,于是刚才近在眼前的小美远去了,她的容貌模糊起来,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她的体温慢慢消散。

林百家看见父亲的嘴唇微微颤抖,然后讲述了有关她母亲的事。林祥福没有讲述小美,那一刻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就是媒婆带着他去见过的刘凤美,那个容貌俏丽的姑娘当初一言不发,错过了本来应有的一段好姻缘。林祥福努力在记忆里寻找刘凤美的模样,他讲述,又修改,最后他发现讲述的全是小美的点滴往事。最后他告诉女儿,她的母亲名叫刘凤美,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了。

林百家问他,衣橱里三条蓝印花布的头巾是不是她母亲的?林祥福先是一怔,接着点了点头,他看见伤心的神情布满女儿的脸。

林百家经历了十来天的伤心,十来天的神思恍惚和茶饭不香之后,林祥福突然听到她的笑声,看见她拿着书籍从对面的私塾走出来,脸蛋像天边的晚霞那样红扑扑的。林祥福如释重负,心想好在林百家年龄尚小,容易忘事。他庆幸一切都过去了,庆幸林百家又像过去那样兴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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