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五十一

十六岁的陈耀武离开林百家以后丧魂落魄,每天站在齐家村的水边望着溪镇的方向发呆。万亩荡水面上来往的货船让他有了一个激动的想法,这一天他脱光衣服跳进水面,一只手举着衣服,另一只手划水游向了水面中央,靠近一艘货船抓住船舷,问上面的船员,是否可以搭船去溪镇?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翻身爬到船上,赤条条站立在船头,让夏天的阳光晒干身上的水珠后再穿上衣服。

他在溪镇的码头上岸,直奔王先生的私塾,当他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听到了一片惊叫,他看见林百家涨红的脸。王先生问他是如何过来的,他如实回答后,看见林百家咬着嘴唇流出了眼泪。他坐在林百家的身旁,不时扭头看着林百家,林百家也时时扭过头去看看他。在林百家的眼睛里,陈耀武看见了无限的深情,这是他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眼神。

到了下午,陈耀武起身离开私塾,跑到码头,搭上一艘装上货物返回的货船。货船在万亩荡水面上驶去,接近齐家村时,陈耀武又脱光衣服跳入水中,举着衣服游向岸边,上岸后蹦蹦跳跳地抖落身上的水珠,再穿上衣服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

陈耀武往来于齐家村和溪镇之间,与来往货船上的船员熟悉起来,他赤条条站立在船头的模样让船员们好奇,有船员问他常去溪镇干什么。

他回答:“看我的女人。”

船员们看着他下身稀疏长出来的阴毛,不由哄堂大笑。此后他迎风站立船头,其他货船上的船员见到了,都会向他挥手,喊叫着问他:

“你女人好吗?”

陈耀武总是简单地回答:“还好。”

然后,林祥福看见一个很像陈耀武的身影从王先生的私塾里走出来,沿着街道快步走去。当时林祥福没有在意,一个月后,林祥福再次看见这个身影,他认出是陈耀武。陈耀武没有看见林祥福,他在街角转身而去的瞬间,林祥福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脸上的喜悦。此后林祥福忧心忡忡了,他终于知道林百家为什么脸色红润,为什么笑声朗朗了。

五十二

这天下午,顾益民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上海的《申报》,和林祥福说了一些关于时局的话题后起身离去,那份《申报》忘在林祥福家的桌子上。

晚上的时候,林祥福拿起《申报》,无意中读到有关中西女塾的介绍。于是林祥福知道上海有女子学校,也了解中西女塾除了私塾已有的教育,还教授西洋音乐,传授基督教要义。一个想法在林祥福脑中闪过,林百家适合去这所学校。这样的想法没有持续下去,林祥福放下《申报》的时候,也放下了这个想法。然后林祥福继续自己的苦恼,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将林百家和陈耀武真正分开,他开始失眠,想着这两个孩子在王先生那里见面,他们见面的事也许传到街坊邻居那里了。

这时林祥福突然感到顾益民可能已有耳闻,想到顾益民下午的来访和留下的《申报》,他觉得这可能是顾益民的一番苦心,让他把林百家送去上海的中西女塾。

半个月后,林祥福带上林百家和行李,坐上竹篷小舟来到沈店,又坐上马车前往上海。一路上林祥福都是神情严厉,林百家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要去何处,也不敢询问,她感到陈耀武偷偷来看她的事已被父亲知晓。一直到了上海,来到中西女塾,林百家才知道父亲送她到了什么地方。

林百家来到中西女塾的第二天,刚好是学校的姐妹节。林百家穿上了班衣,襟上缀着橙色的班花,和其他襟上缀着红、黄、绿、蓝、紫班花的新生站在草坪上,在留声机放出的西洋音乐里,一群高班的女生笑着向她们走来,她们要各自选择一个新来的女生,从此姐妹相称。她们将手里的鲜花递给新生,只要新来的女生接过鲜花,就是姐妹了。容貌出众的林百家吸引了几个高班的女生,她们都向林百家递过去手里的鲜花,林百家羞红了脸,正在犹豫接过谁手上的鲜花之时,两个年龄小的女生手捧鲜花走过来,嘴里叫着:

“林姐姐。”

林百家认出了是顾同思和顾同念,她们长高了许多,这个意外相见让林百家忘记了应有的礼貌,她没说一句话,转身离开这几个满怀期待的高班女生,向着顾同思和顾同念走去。

顾同思迎上来把鲜花递向林百家,顾同念也迎上来,看见姐姐把鲜花递过去了,她后退了一步,让林百家去接姐姐的鲜花。

林百家接过笑吟吟的顾同思手里的鲜花,再走向有些害羞的顾同念,也接过了顾同念手里的鲜花,天真烂漫的笑容出现在顾同念脸上。林百家和久别重逢的顾家姐妹相拥在一起时,不由泪流而出,欢笑的顾家姐妹也跟着流泪了。

然后顾同思低头祈祷:“感谢主赐我美丽的林姐姐。”

顾同念也低头祈祷:“感谢主让我再见到林姐姐。”

林百家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她和顾家姐妹同居一室,加入学校的祈祷会,晚餐时她和同学围坐在桌前,齐声唱道:

“慈悲上帝,保佑一夜,到天明亮,我心感激,主赐饮食,保佑我身,一切喜乐,都出主恩。”

睡前她与顾家姐妹仔细梳洗,回到床前又是默祈:“感谢主赐我平安。”

学校熄灯后,顾同思把棉被挂在窗上,点起蜡烛偷偷做起绣花活,顾同念遵守学校规矩,老老实实躺进被窝,在微暗的烛光里看着坐在床边的林百家。林百家看着顾同思绣花,想着自己的心事。顾同思绣花时会抬头看看林百家,给予林百家嫣然一笑,林百家回以微笑后,去看顾同念,见顾同念仍然睁着眼睛在看她,她轻声说睡觉,顾同念点点头闭上眼睛。

中西女塾有一间哭室,周五的下午开放,让那些不习惯学校生活的新生去那里哭个痛快。林百家在学校度过一周之后,终于走进那一间哭室。林百家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呜呜哭了很久,眼泪在她的脸上泛滥,仿佛水灾般地连成一片。林百家百感交集,伤心蜂拥而来,她想到陈耀武,想到李美莲和陈永良,想到陈耀文,想到很多的过去,想到死去的生母,她猜想起生母的容貌,浮现出来的总是李美莲的脸,她想到十三年来朝夕相处的父亲,如今她和父亲天各一方。

林百家两眼红肿走出哭室,顾同思和顾同念站在门外,顾同思将她完成的刺绣送给林百家,上面是三枝梅花,从大到小,象征三姐妹。三个女孩互相看看,同时笑了起来,然后她们投身到前面一群笑声朗朗的女生中去。

五十三

林祥福回到溪镇去见顾益民,告诉顾益民,他把林百家送去了上海的中西女塾,顾益民听后没有讶异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他的两个女儿顾同思和顾同念也在中西女塾。林祥福有些惊讶,顾益民从未说起这个,他送林百家到中西女塾时也未见到顾家姐妹。他是来去匆匆,把林百家送到学校后就回来溪镇了。

林百家与顾家姐妹会在中西女塾相遇,这让林祥福深感欣慰,他对顾益民说:

“她们应该见到了。”

林祥福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土匪的绑票成全过木器社的生意,为了让子女尽早婚嫁,前来订购家具的人曾经络绎不绝,然而兴隆的景象只是昙花一现,此后越来越冷清。如今库房里堆满床、桌、椅、箱、橱、柜、盆、桶、匣,还有瓶座、炉座和盆架等等,布满灰尘,蜘蛛在那里牵线搭桥。

林祥福住在空荡的屋子里,心里也是空空荡荡。在一个夜晚,他从床上起身,走出屋门和院门,走到了码头那边的私窝子,走过那段嘎吱作响的楼梯,与那位身体纤瘦有着很大眼睛和翘嘴唇的翠萍相对而坐,在煤油灯闪烁的光亮里,林祥福没有说话。这时候翠萍的家中已经没有鱼虾的腥臭,她的丈夫因为吸食过多鸦片中毒身亡。翠萍告诉林祥福,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她的丈夫被人抬回家中,嘴巴里塞满了湿泥,连鼻孔里都是泥土。他们告诉她,这些湿泥是救治她丈夫用的。他们说,食了烟土的人,若和地下的湿土接触,土见土,就可以得到解救。当时她茫然无措,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蹊跷,心想什么土见土,她的丈夫分明是被湿泥活活憋死的。

这位名叫翠萍的女子已是昔日黄花,没有客人再来光顾她的身体。岁月让她变得更加纤瘦,皱纹爬上她的眼角,曾经是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下来。林祥福因为寂寞难忍来到她家中时,她惊诧地发出了呀的一声,她看着这个满脸羞色的男人,自己也变得手足无措。翠萍不会忘记这个曾经来过一次出手阔绰的北方男人,而且这十来年林祥福在溪镇名声鹊起,翠萍知道他是仅次于顾益民的大富户。

开始的时候,林祥福一言不发坐上一个时辰后离去,起身时悄悄在椅子上留下十文铜钱。翠萍知道林祥福的身体没有了能力,所以不会主动去拉扯他。她给林祥福沏好一杯茶,就会退回来小心翼翼坐在床沿上,林祥福将茶水喝了,她就起身过去给他斟满。

林祥福来过几次后,两个人开始断断续续说话了。林祥福总是说起他的女儿林百家,有时会从胸口掏出林百家的来信,念上一段,微笑一下。翠萍有一次也提到了她死去的丈夫,她告诉林祥福,她年轻时挣的皮肉钱差不多都被吃鸦片的丈夫糟蹋光了。翠萍在埋怨生前的丈夫时,眼睛里仍然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她对林祥福说,对于女人,不管是什么男人,有一个总比没有好。

有一天晚上,林祥福在翠萍那里坐了很久之后,决定不回家了,他说今晚就住在这里。翠萍急忙起身铺好床,林祥福只是脱下外衣,穿着衬衣和衬裤躺进被窝,他将十文铜钱悄悄塞到枕头下面。

翠萍在床边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将自己的衣服全部脱去,赤条条躺到林祥福身旁。两个人无声地躺了一会儿后,翠萍感到林祥福的手放到了她的胸口,随后慢慢地往下摸去,她感到林祥福的手调皮起来,像是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接下去翠萍的手也伸进了林祥福的衣裤,缓慢抚摸起了林祥福的身体。翠萍凉爽的手逐渐温暖起来,林祥福觉得身体正在舒展,仿佛一件皱巴巴的衣服被烫平了那样。

后来的日子里,林祥福晚上来到这里后就不再回去,他脱光衣服躺进被窝,在翠萍手指的抚摸中沉沉睡去。翠萍抚摸时的指甲在他身上慢慢划过去,让他僵硬的身体变得松软,仿佛麦收后的耕耘让田地变得松软起来。

五十四

陈耀武最后一次搭船来到溪镇,已是凉意阵阵的秋天,万亩荡的水也冷了,他爬到船上秋风一吹,又打喷嚏又打抖,他仍然赤条条站立在船头,直到秋天的冷风吹干身体才穿上衣服。陈耀武来到王先生的私塾时没有见到林百家,他看见林百家的座位空着,连课桌也没有了,他在旁边坐下来,时刻张望门口。手捧书籍的王先生念了一段后,放下书说:

“不会来了。”

王先生告诉陈耀武,林百家去上海念书了。陈耀武低下头,接着他的头歪斜过去,连打三个喷嚏,冻坏了似的站起来,瑟瑟抖动走出了王先生的私塾,走到码头。在一艘正在往上搬运一袋袋黄豆的货船前,陈耀武站住脚,双手抱住自己仍在瑟瑟打抖。当货物都搬到船上,陈耀武也上了船,船员们都认识他,看见他哭丧着脸,浑身抖个不停,笑着问他:

“你女人好吗?”

陈耀武伤心地说:“我没有女人了。”

这次陈耀武没有站立船头,而是蜷缩在几袋黄豆之间。几个船员嬉笑地逗他说话,他们说天底下怎么会没女人呢,别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普通人家的黄花闺女了,就是死了男人的寡妇都比这黄豆多,还有妓女,还有私窝子。他们说三条腿的母鸡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

就在几个船员嘻嘻哈哈说话的时候,几艘竹篷小舟飞快划过来,贴上货船的船舷后,一个身上挎着盒子枪手提利斧的男子,纵身一跃上了货船,紧接着另外几个提着枪的人也跳了上来。一个船员举起木浆试图将一个上船的打下去,最先跳上船来的男子冲过去,挥起利斧劈下那个船员半个肩膀,那个船员没哼一声就死了,剩下的四个船员知道是土匪上船来了,一个个跪了下来,掌舵的双手作揖,连声哀求:

“老爷,船和货物给你们,只求饶我们一命。”

手提利斧的男子一声不吭走过去,举起利斧挨个将四个船员全部劈杀,又将尸体踢下船去。四个船员被劈杀时,只有第一个发出惨叫,后面三个没叫出声就被砍死了。坐在几袋黄豆中间的陈耀武看见后来跳上船来的土匪是那个外号叫“和尚”的人,陈耀武低声叫道:

“‘和尚’,‘和尚’,救我一命。”

“和尚”听到陈耀武叫他,不由一怔,他仔细看了看陈耀武,把他认了出来。当那个手提利斧的男子向陈耀武走来,“和尚”对他说:

“这个交给我。”

“和尚”用绳子松松地在陈耀武身上绕了几圈,把他推下了货船。陈耀武在水中挣脱了绳子,浮出水面时,鲜血染红了水面,也染红了他的头发和脸。正是那些船员的鲜血救了他的命,让他的脸看上去血肉模糊,那个手提利斧的土匪看见他时,以为是另一具漂浮的尸体。土匪抢劫的货船驶远以后,陈耀武才爬上一艘被遗弃的竹篷小舟,他呜呜哭了起来,刚才还在嬉笑说话的船员此刻已经命归黄泉,斧子都是从肩膀砍下去的,他们漂浮在染红的水面上,被砍裂的肩膀离开了身体,只有腰部还连接着,张开着在水面上浮动。

后来的三年里,陈耀武没有离开齐家村,他长大了,成为一个强壮的男人。他有时候会想起林百家,他想到的林百家仍然是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冲动了。他不知道三年来林百家一直在给他写信,林百家的信件都是寄给王先生,请王先生转交给他。王先生把这些信件藏在衣橱里,可是三年过去了,王先生没有见过陈耀武,王先生开始抱怨自己的衣服都快没地方放了。

五十五

一个叫张一斧的土匪恶名鹊起,这个横行在万亩荡的土匪三年来抢劫了五十七次货船,用利斧砍死了八十九名船员。他手下的土匪把抢劫的货船驶往岸边,每次卸下的货物上都有人血,销赃之后,沾上人血的大米、黄豆、布匹、茶叶等货物在溪镇和沈店等地的商号出现。随着斑斑血迹货物的广泛出现,有关张一斧的传闻也是纷纷扬扬。

张一斧不仅有一把令人胆寒的利斧,他还是一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而且身手敏捷,平时步履如飞,撑竿翻墙和腾跃过船是他的拿手好活。他还会掐指算命,从小跟随一个算命先生游走江湖。张一斧在万亩荡水面上杀人越货,也洗劫附近的村庄。张一斧爱吃用黄酒爆炒的人肝,抓去的人票一旦没有送来赎金,就将人票生剖开膛,取出人票的肝脏,在锅里爆炒后成了他的下酒菜。

张一斧七年娶了七个妻子,七年又杀了七个妻子。最后被杀的妻子缝补衣服时针掉落在地,怎么也找不到,张一斧只是往地上看了几眼,就把针捡拾起来,他妻子笑着说,你真是贼眼。这“贼眼”犯了忌讳,张一斧摸出盒子枪当场击毙了自己的妻子。

张一斧的凶悍狠毒,让曾经名震一时的水上漂和豹子李等几股土匪个个望而生畏,纷纷投身到他的麾下。人多势众以后,张一斧要攻打溪镇了,他把水上漂、豹子李等人叫到一起,对他们说:

“万亩荡没什么货船了,周边村庄的富户也都躲进了溪镇,没有油水了,只有他妈的溪镇最肥。”

土匪准备攻打溪镇的消息传来,溪镇民团首领朱伯崇作好了迎战准备,他在城门上设立岗哨,天黑后就关闭城门。他将子弹发放下去,把民团拉到西山上练习射击。这时溪镇的百姓终于听到了枪声,这个只放屁不拉屎的民团如今正式开枪,溪镇的百姓反而提心吊胆,他们说这个独耳民团能行吗,那十九个被土匪割掉耳朵的人再遇上土匪会不会吓得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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