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十一

腊月十二那天闯入溪镇绑票的土匪由三股人马组成,他们头目的江湖绰号分别叫水上漂、豹子李与“和尚”。水上漂人数最多,有七人,豹子李有五人,“和尚”只有三人。十五个土匪押着溪镇二十三个人票,走出溪镇的北门之后,走进了冰天雪地。

身穿红缎绣花棉袄的陈耀武走在最前面,他身后是酱园的李掌柜,还有徐铁匠、卖油条的陈三和豆腐店的伙计唐大眼珠。为了不让众多的脚印留在雪上,那个叫水上漂的挎短枪的土匪要人票踩着同一个脚印向前走,于是二十三个人票全都低下头,小心翼翼踩着前面的脚印,他们排成一条在白雪皑皑的路上向前走去,如同蠕动的蚯蚓。酱园的李掌柜有一脚没有踩准,那个叫豹子李的土匪举起枪托砸向他的脑袋,他嘴里呜的一声倒在雪地里,被绳子绑在一起的陈耀武和徐铁匠几个也倒在地上。水上漂和豹子李对他们一阵猛踢,把他们一个个踢起来,只有李掌柜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用枪托打他,他不动,用脚踢他的脑袋,他还是不动。

那个背长枪的叫“和尚”的土匪说:“八成是死了。”

水上漂说:“他妈的装死,毙了他。”

豹子李将长枪顶到李掌柜脑门上,把枪栓一拉推了上去。李掌柜听到枪栓的声响,猛地坐了起来,连声说:

“老爷,老爷,我能走。”

他们踩着前面的脚印缓慢走上一条山路,看见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后,土匪把他们赶到小溪里,让他们踩着溪水往前走去,这样就没有了脚印。他们走在冬天的溪水里,先是感到刺骨的冰冷,此后双脚麻木,失去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他们经过一片山林,在一间破旧的茅屋里,一个穷得衣不遮体的老人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几个土匪进去抢他的棉被,老人紧紧抓住棉被,哀求说这破烂棉被值不了几个钱。豹子李进去后,二话不说,举起枪托朝老人的脸上打去。接下去这个满脸是血的老人爬到门口,眼泪汪汪看着几个土匪将他的棉被撕成了布条,又用这些布条蒙住了二十三个人票的眼睛。那个叫“和尚”的土匪用布条蒙上陈耀武的眼睛时,陈耀武看见老人正在看着自己。

蒙上眼睛的人票由土匪前面领着,后面押着,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山坡,又走下山坡。接着他们听到了狗吠声,他们知道走进了一个村庄。豆腐店的唐大眼珠悄声对卖油条的陈三说:

“这地方好像是刘村。”

他刚说完,脸上挨了重重一枪托,他叹息似的哼了两声。他们听到豹子李恶狠狠的声音:

“谁他妈的再说话,谁就是找死。”

天黑后,他们被土匪带进一个潮湿的房间。土匪取下他们眼睛上的布条,借着油灯的光亮,他们看见自己站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大房间里,然后看见唐大眼珠青紫的脸,这个以眼睛大闻名溪镇的豆腐店伙计,此时脸部肿胀后只剩下两条眼缝。

土匪用绳子绑住每个人票,把他们串联在一起,让他们贴墙坐下,绳头吊在中间的屋顶上,便于看管他们。一个叫小五子的土匪抱着一捆干稻草走进来,他将稻草铺在屋子中间,再铺上一条褥子,又将一条棉被披在身上,将一根鞭子放在身旁,双手捧着一个猪蹄,坐在褥子上啃吃起来。

二十三个人票坐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身下的稻草已经霉烂,他们又饿又渴又累又困,看着小五子亲嘴似的啃着猪蹄,他们空荡荡的肠胃里滚动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口渴使他们连发馋的口水都没有了,只能伸出干燥的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其他土匪在隔壁的房间里喝酒猜拳,他们的叫声和笑声里夹杂着咀嚼声,他们不断起身来到屋外,冲着人票屋子的墙壁唰唰地撒尿。人票都不敢出声,徐铁匠实在忍受不住,轻声说一句:

“没有吃的,给碗水喝吧。”

那个叫小五子的土匪左手拿着猪蹄,右手拿起鞭子看了一会儿徐铁匠,确定刚才说话的就是他以后,扬起鞭子抽过去,徐铁匠脸上立刻隆起一条鞭痕。

小五子说:“谁说话,谁就是密谋,谁就得掉脑袋。”

说完小五子放下鞭子,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渍,继续亲嘴似的啃他的猪蹄。所有人票都耷拉下脑袋,在饥寒交迫里听着隔壁房间里土匪吃饱喝足以后,开始抽大烟、推牌九、玩骰子。

四十二

第二天上午,土匪将人票一个个拉出来拷打审问。第一个被拉出来的是酱园的李掌柜,水上漂嘿嘿笑着问他,家里有多少大洋?两千?李掌柜哭丧着脸跪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哀求:

“我是做小买卖的,常常是入不敷出,老爷们行行好,放过我吧。”

土匪们哈哈笑起来,豹子李说:“行行好?你上庙里找和尚去,我们是卖人肉的,得拿钱来买。”

说完豹子李飞起一脚,踢翻一只凳子似的踢翻了李掌柜。小五子和一个土匪把他架起来,扒掉他身上的衣服,用扁担把他的胳膊支起来,再用绳子把他吊在屋梁上。小五子和那个土匪一左一右,挥起鞭子在李掌柜的前胸后背抽打起来,鞭子一声声抽上去,李掌柜身上立刻隆起一条条伤痕,伤痕破裂后又冒出一道道血水,李掌柜叫得撕心裂肺。两个土匪抽了四十多鞭,李掌柜惨叫了四十多声。水上漂说是听烦了他的叫声,抓起一把灶灰,在李掌柜张嘴喊叫时撒进他的嘴里,李掌柜的惨叫立刻消失了,呼吸也没有了,脸色惨白像是刷了石灰,他睁圆眼睛,全身抖动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当他再次惨叫时,嘴和鼻子喷出了血水,喷到了挨墙而坐的人票身上。

水上漂笑嘻嘻问他:“家里怎么也有个两千大洋吧?”

李掌柜连连点头,嘴里呜呜响着。水上漂对坐在旁边记账的“和尚”说:“叫他家出一千银两。”

下一个被拉出来的是豆腐店的伙计唐大眼珠,水上漂问他家里有多少大洋,唐大眼珠摇摇头说一块大洋也没有。水上漂看着唐大眼珠青紫肿胀的脸,对两个土匪说:

“抽他的屁股,把他的屁股抽花了,抽成脸一样花。”

两个土匪扒下他的裤子,把他摁在板凳上,挥起鞭子狂抽起来。唐大眼珠咬紧牙关一声不叫,只是从鼻子里发出滚动的呼吸声。一个土匪抽了一百多下停下鞭子,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要喝口水,要歇一会儿,另一个土匪接过鞭子又抽了一百多下。唐大眼珠的屁股肿得像个鼓,上面隆起的已经不是条条鞭痕,而像鱼鳞那样一片片了。看到唐大眼珠仍然一声不叫,水上漂叫小五子去隔壁房间拿来辣椒面,撒在唐大眼珠的屁股上,这时唐大眼珠呜呜叫了起来,豆大的汗珠下雨一样掉到地上,眼泪刷刷淌出来。

水上漂看了一眼他的屁股说:“花倒是抽花了,只是还不像脸,还缺两个眼珠子。”

小五子取来烧红的铁钳,在唐大眼珠两侧的屁股上烙出两个鸡蛋大的形状。在咝咝的响声里,人肉的焦臭味弥漫开来。这时候唐大眼珠啊啊叫了起来,叫声又低又长,像荒野里受伤的狼的呜咽声。

水上漂笑着说:“这屁股有点像脸了,换个地方,抽他的脸,把他的脸抽得像屁股。”

两个土匪把唐大眼珠拉起来,往墙角推去,水上漂说:“让他坐在板凳上,贴墙坐。”

两个土匪将板凳拿过去,要唐大眼珠坐下去。唐大眼珠血淋淋的屁股刚挨着凳子,立刻烫着似的站起来,土匪们哈哈大笑。

小五子抽了他一鞭子说:“他妈的坐下。”

唐大眼珠小心翼翼再次坐到板凳上,刺心的疼痛使他又站了起来,土匪们笑出了咳嗽的声音。唐大眼珠肿胀的眼睛看了看沿墙而坐的人票,看见一排哆嗦的身体和一排惊恐的眼睛,他苦笑一下,咬紧牙关坐在了板凳上,疼痛使他的脸歪斜了。

小五子挥起马鞭,噼啪一声,鞭子从墙壁滑过,打在唐大眼珠的脸上。唐大眼珠沉重地呻吟一声,接着又是噼啪噼啪的鞭挞声,唐大眼珠的脸血肉模糊了,他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水上漂走过去说:“行啦,这脸上什么都看不清了,像屁股啦。”

小五子收起鞭子嬉笑地说:“红糊糊的,像猴子屁股。”

土匪们笑过之后,唐大眼珠慢慢苏醒过来,水上漂蹲下去拍拍唐大眼珠的肩膀说:

“告诉我,家里有多少大洋?”

唐大眼珠微微张开嘴,吐出来血水,声音混浊地说:“我没大洋,我是穷人。”

站在旁边的豹子李端起长枪顶住唐大眼珠的脑袋问:“你他妈的真是穷人?”

唐大眼珠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豹子李说:“穷人活着干吗?死了吧。”

豹子李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唐大眼珠的脑袋被打烂了,鲜血溅得满墙都是,也溅到了水上漂脸上。

水上漂抹了一把脸,骂道:“你他妈的开枪也不说一声,溅得老子一脸都是。”

那个叫“和尚”的土匪看不下去了,他说:“人票有富有穷,绑了个穷票是倒霉,也不该要人家的命。”

水上漂骂起来:“你还真把自己当和尚了,你他妈的是土匪。”

然后水上漂转身对贴墙而坐的人票说:“没有错绑,你们都得拿钱来。”

小五子把徐铁匠拉出来,膀粗腰圆的徐铁匠哆嗦地走上去,昨晚挨了一鞭子后,脸上留下一道鞭痕,还没等土匪开口,他就说:

“老爷,我是富人,我不是穷人。”

人票里有一位私塾王先生还没有被拉出去就说了:“老爷,我是富人。”

接下去的人票个个自称是富人,土匪们嬉笑地给他们定下了赎金的数额。轮到陈耀武时,陈耀武说:

“我的昨天就说好了。”

水上漂想起来了,笑着说:“对,你小子是一千银两。”

四十三

溪镇的人票在潮湿昏暗的票房里度过了猪狗不如的十五天。每人每天只有两碗稀粥和一张面饼,偶尔才会有些咸菜。土匪为了防止他们密谋,睡觉时要他们一头一脚,还要一卧一仰,轮到仰着睡还算好,就怕轮到卧着睡,把脸贴在霉烂的稻草上,几夜下来脸上的皮肉都腐臭了。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出去放风,起来慢了,看管他们的小五子的鞭子就会抽过来。放风就是拉屎撒尿,一天的放风都在早晨进行,过了这个点就不准放风了,要在肚子里憋着。有人憋得不行了捂着肚子直叫,小五子说:

“这他妈的是票房,不是你们家,不能那么随便。”

这人只好拉在裤子里。十五天下来,所有人票的裤子里都拉满了屎,在寒冬里又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白天的时候还要挺胸坐着,他们的屁股磨烂了。他们的手脚冻肿之后流出了血水,地上的潮湿使他们的衣服也开始霉烂,绳子勒烂他们的衣服后又勒破他们的臂膀,血水浸红了绳子。他们浑身腐臭,头发也不是一根根了,粘成了一团团,虱子在里面翻滚。

第十六天,水上漂和豹子李两股土匪在飘扬的雪花里下山,留下“和尚”一股看管他们,“和尚”对他们说:

“你们快熬到头了,赎金今天送到,明天你们就能回家。”

中午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和尚”牵着绳子,像牵着牛羊那样将人票牵到屋外,让他们贴墙坐下。“和尚”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都长出青苔了,好好晒晒,晒干了回家。”

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干燥的寒风吹在他们脸上,他们互相看看,不同的脸上有着同样欣喜的神色。卖油条的陈三眯缝眼睛大口呼吸起阳光里的空气,其他二十一个人票也是眯缝眼睛,大口呼吸起干燥和清新的空气。他们贪婪地张大嘴巴,仿佛不是在呼吸,是在吃着新鲜的空气。徐铁匠低头发出吃吃的笑声,其他人票也低头吃吃笑起来,笑声在陈耀武那里变成哭声以后,他们一个个开始泪流满面,然后阳光晒干了他们脸上的泪水。他们看着前面挂满白雪的树林,知道是在山上,可是看不见起伏的群山,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视野。他们只能看着从房屋到树林的这一段开阔的空地,看到腐烂的树木横七竖八从积雪里伸展出来。

傍晚的时候,下山的两股土匪回来了。他们在观音庙附近守候了一天,冻得手脚僵硬也没有见到送赎金的曾万福、陈顺和张品三。他们回来时凶狠叫骂如同一群疯狗,小五子挥起鞭子对着人票猛抽起来,一边抽一边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们绑来都半个月啦;他妈的,你们家里一不来人二不送钱;他妈的,你们在这里吃得又白又胖,他妈的,比在你们家里还享福。”

然后水上漂让手下的土匪把人票一个一个提了出去。第一个出去的是徐铁匠,他出去以后没有声息,坐在屋里的人票正在胆战心惊猜测时,听到徐铁匠一声惨叫。过了一会儿,徐铁匠歪斜着脑袋回来了,其他人票看见他少了一只耳朵,失去耳朵的地方全是灶灰,血水染红他的脖子和上衣,徐铁匠脸色苍白,身体晃晃悠悠坐到地上,两眼发直看着自己的双脚。第二个出去的是陈三,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扭头看着徐铁匠,弯着腰走了出去。屋里的人票听到陈三出去后哭泣求饶的声音,接着陈三杀猪般哭喊起来。陈三回来时,也少了一只耳朵,耳廓那里也是沾着黑乎乎的灶灰,也是脸色苍白两眼发直身体晃悠。

陈耀武是第七个出去的,他看见了夕阳西下的情景,通红的霞光从积雪的树枝上照耀过来,他眯缝起了眼睛。小五子把他推到“和尚”面前,“和尚”用两根筷子夹住他的左耳朵,筷子的两端又用细麻绳勒紧了。陈耀武看见水上漂血淋淋的手上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剃头刀,知道要割他耳朵了。“和尚”勒紧麻绳时他疼得掉出了眼泪,他哭着求“和尚”松一松筷子,“和尚”说:

“越紧越好,夹松了割起来更疼。”

陈耀武感到水上漂捏住他已经发麻的左耳朵,剃头刀贴在他的脑门上,剃头刀拉了几下,陈耀武听到咔嚓几声,随即“和尚”抓起一把止血的灶灰按住了耳朵那里,他另一耳朵听到水上漂说:

“这小子的耳朵真嫩,一碰就下来啦。”

陈耀武感到左边一下子轻了,右边一下子重了。冷风吹在左侧脸上,一阵刺骨的寒冷。陈耀武晃晃悠悠走回屋子,他感到热乎乎的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这时候剧烈的疼痛汹涌而来了。陈耀武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薄,薄得飘动起来,他坐下去时,身体仿佛慢悠悠掉了下去。他看看其他人票,他们模模糊糊,然后他闭上眼睛昏迷过去。

四十四

早晨放风的时候,二十二个人票少了二十二只耳朵,他们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一下子瘦了很多。水上漂和几个土匪从他们身旁走过,嬉笑地向他们展示割下来的耳朵,水上漂对他们说:

“看见你们的耳朵了吧,他妈的,再不送赎金来就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

几个土匪往山下走,他们要出去找路人把人票的耳朵捎回溪镇,他们走出去二十多步,听到了枪声,赶紧跑回来,边跑边喊叫:

“不好啦,来官军啦。”

豹子李站在空地上喊叫:“快把耳朵分了,快提人票,一人提两个,往树林里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土匪们割断串联人票的绳子,拿着人票的耳朵押着人票,跑过屋前的空地,跑向树林。豹子李抓着两个人票往树林里跑,豹子李一边跑一边用脚踹向身边的土匪,骂道:

“他妈的分开了跑。”

水上漂一把抓住往前跑的陈耀武,推给了“和尚”,把陈耀武的耳朵也扔给“和尚”,对他说:

“‘和尚’,这值钱的货给你,你枪法好,带着你的兄弟在这里死打,我们从北面迂回。”

豹子李和水上漂带着各自的土匪和人票在炒豆子般响个不停的枪声里,跑进前面的树林。

水上漂回头对“和尚”喊叫:“‘和尚’,听到没有,是他妈的机枪啊,我们打不过机枪,我们不迂回啦,你他妈的多保重,后会有期。”

“和尚”骂了一声:“王八蛋。”

“和尚”和手下的两个土匪,推着陈耀武,猫腰向前跑去,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嗖嗖地飞,“和尚”喊了声趴下,四个人就趴在腐烂的树木下,听着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短小急促的声响仿佛是一群麻雀在叫唤。

他们在树木下趴了一会儿,听清楚子弹是从两边飞过来的,“和尚”嘿嘿笑了几声,对另两个土匪说:

“不是打我们的,是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打上了。”

他们差不多趴了一个时辰,枪声停息后才站起来,一个土匪问“和尚”,是不是去追上水上漂和豹子李他们,“和尚”说:

“他们脚底抹油,你追得上吗?”

“和尚”他们不敢走大路,沿着山上的小路走,陈耀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连日来陈耀武吃不饱睡不足,又被割去了左耳朵,他向前走去时摇摇晃晃。少了左耳朵以后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向右偏去,他斜着身体往前走,走着走着走出了小路,脚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和尚”他们只好滑下山坡,将他拉上来。“和尚”手下的两个土匪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他们说自己一个人翻山越岭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再拖着这小崽子差不多快断气了。一个说挖个坑把这小崽子活埋了,另一个说哪还有挖坑的力气,一枪毙了他最省事。走到傍晚的时候,陈耀武又一次从山坡上滚下去后,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两个土匪用脚踢他,他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和尚”看见陈耀武实在走不动了,就说背着他走吧。那两个土匪连连摇头,说自己的亲爸都没背过,怎么能背这个小崽子呢。“和尚”苦笑一下,自己背起陈耀武,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去。

陈耀武趴到“和尚”背上,马上昏睡过去。夜深时一阵狗吠声将他惊醒,他知道进了一个村庄。他们走到一幢房屋前站住了脚,“和尚”敲起了门,敲了一会儿,里面房间里的油灯亮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了出来:

“谁呀?”

“和尚”说:“妈,是我,小山。”

“和尚”的母亲披着棉袄,手举油灯走了出来,她看见陈耀武,问道:“谁家的孩子?”

“和尚”说:“溪镇绑来的人票。”

此后的四天里,陈耀武高烧不止,他在“和尚”家的柴房里日夜昏睡。他的眼睛里雾茫茫的,他的耳朵里灌了水似的响起流动的声音,他的身体如同石头一样沉重。他迷迷糊糊觉得“和尚”他们进来过几次,站在他身前说了些什么。陈耀武昏睡期间最熟悉的是“和尚”母亲的身影,这个老太太每次进来时双手都是伸在前面,不是端着水,就是端着粥,有时候端着姜汤,然后是沙哑的声音:

“喝点水……喝点粥……喝点姜汤……”

陈耀武度过了生离死别般的四天后,第五个早晨醒来时听到清脆的鸟鸣,看见阳光从柴房的天窗照射下来。他眼中的雾散了,耳朵里的响声没了,身体也不再那么沉重,他感到肚子里滚动起咕咚咕咚空荡荡的声响,他知道饥饿了,然后他惊诧地发现手腕上系了红绳。

“和尚”的母亲端着一碗米粥进来,看见陈耀武坐起来了,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

“菩萨保佑,退烧了。”

老太太问他叫什么名字,是溪镇谁家的孩子,他说他叫陈耀武,是溪镇木器社陈永良的儿子。老太太告诉他,红绳是她系上的,系上红绳能保佑他平安。

老太太还给陈耀武煮了两个鸡蛋,陈耀武一口气吃下去两个鸡蛋,把自己的嘴巴塞得鼓鼓的。他又一口气喝下了米粥,他喝粥时的声响仿佛是在往井里扔石头。

陈耀武高烧期间,“和尚”和一个土匪出去下帖子,他们在大路上拦住一个剃头挑子,让剃头挑子把帖子带到溪镇,交给木器社的陈永良。

四十五

陈耀武在这个山脚下的村庄里度过了十天。他睡在柴房的地上,“和尚”的母亲给他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又给了他褥子和被子。“和尚”取下绑着他的绳子,他可以在几个房间走动,也可以双手插进袖管走到屋外晒晒太阳。他帮着老太太干活,老太太炒菜做饭的时候,陈耀武坐在灶前烧火。老太太教会他如何烧火,做饭时火要温一些,炒菜时火要旺。当老太太说火旺了,陈耀武赶紧扒些灰烬上去,压一压跳跃的火焰;当老太太说火温了,陈耀武立刻举起吹火棍,呼呼地吹起来,将火焰吹得高高窜起满炉飞舞。每次做完饭菜,炉膛里的火焰逐渐熄灭时,老太太会递给陈耀武一个地瓜,让他把地瓜埋到幽暗的炭火里烤着。在“和尚”家中这些天,陈耀武吃完饭还能吃上一个烤地瓜。

这天上午,“和尚”和一个土匪走出村庄去取赎金,留下一个土匪看着陈耀武。下午的时候他们回来了,看看蹲在墙角晒太阳的陈耀武,对站在陈耀武身旁的土匪挥一下手,他们走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了,一个土匪走过去踢了踢蹲在那里的陈耀武,叫道:

“起来。”

陈耀武站了起来,看见“和尚”笑眯眯的,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那个踢他的土匪说:

“小崽子你来了这么久,家里也不管你,我们供你吃供你喝供你睡,还供你晒太阳,供着你有什么用?”

另一个土匪说:“快走吧,坑都替你挖好了。”

陈耀武听说坑都挖好了,心想他们是不是要活埋我?他两腿一软浑身哆嗦起来。

“和尚”笑眯眯说:“走呀。”

陈耀武动了动腿,怎么也迈不出去。他看见“和尚”笑眯眯的,站在门口向他挥手的老太太也是笑眯眯的,陈耀武心想原来杀人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哭丧着脸说:

“我抬不起腿来了。”

“和尚”用一块黑布蒙住陈耀武的眼睛,两个土匪架起他走去,到了村口他们拐上一条上山的小路,陈耀武被他们拖着上山,两个土匪一边喘气一边骂骂咧咧,陈耀武伤心地对他们说:

“别走啦,你们别累了,就在这里吧。”

“和尚”他们没有答理他,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上了山又下了山,几次上下后来到一条大路上。陈耀武的两条腿仿佛两根树桩那样没有了知觉,他哭了起来,央求“和尚”:

“我实在走不动了,走到哪里都是死,就在这里吧。”

“和尚”站住脚,架着陈耀武的两个土匪松了手,“和尚”温和地对陈耀武说:

“不是活埋你,是放你回家。”

他们取下陈耀武眼睛上的黑布,陈耀武看见自己站在大路中央,一个土匪指了指前面说:

“快跑吧。”

陈耀武将信将疑看着他们三个人,那个土匪举起长枪对准他说:

“快跑呀。”

陈耀武感到双腿回到身上了,正要转身,“和尚”叫住他,他的腿又软了。“和尚”把一个布袋套在他肩上,对他说:

“里面是我妈给你做的,你路上吃。”

“和尚”告诉陈耀武:“一直沿着大路走,就能走到溪镇;别走小路,走小路你会迷路的。”

陈耀武点点头,转过身小心翼翼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的一个土匪说:

“快跑呀,我们要开枪了。”

陈耀武一听这话撒腿就跑,少了一只耳朵让陈耀武跑去时重心不稳,跑得歪歪斜斜,另一个土匪在后面喊叫:

“照直了跑,别拐弯跑。”

陈耀武心想不能照直了跑,不能让他们瞄准了从后面给他一枪。陈耀武拐弯跑起来,他听到“和尚”他们在身后哈哈大笑。他撒开腿狂奔,“和尚”他们的笑声始终追随着他,他跑了差不多有十里路,实在跑不动了,“和尚”他们的笑声好像还在后面追着,他站住脚哭了几声,回头说:

“开枪吧。”

陈耀武站在大路的中央,呼哧呼哧喘气,伸手抹去眼皮上的汗水,仔细一看,大路上空空荡荡。他奇怪地眨了眨眼睛,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心想“和尚”他们放了他是真的,接着又想“和尚”他们万一后悔了就会追上来,于是又狂奔起来。他一跑,“和尚”他们的笑声又跟上来了,他扭头看看,后面没有人,这才发现那不是“和尚”他们的笑声,是自己喘气的声音。他一边跑,一边嘿嘿笑了起来。

他差不多又跑出了五里路,两条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开始慢慢往前走,走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觉得自己实在走不动了,便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心想不行啊,为了活命还得走。他站起来走,走一阵歇一阵,感觉有点力气了,又开始奔跑起来。

天黑后,陈耀武迷路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离开大路,拐上山林里的小路。树叶沙沙的响声让他感到寒风阵阵,他抬头看天,看见星星在云层里时隐时现,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溪镇在哪里,只能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

陈耀武在山林里走了很久,看到一间月光下的茅屋,他走到茅屋门前,伸手敲了敲,里面没有动静,他推了推门,里面上了门栓,他一边敲门一边说:

“里面的好人,我是溪镇的陈耀武,我被土匪绑了票,我从土匪那里逃了出来,我迷路了。”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人站在陈耀武的面前,老人说:

“进来吧。”

陈耀武走了进去,老人点亮了油灯,陈耀武看到老人和善的眼睛,老人对他说:

“屋里没有凳子,上床坐吧。”

陈耀武疲惫不堪地坐到床上,感到右侧的耳朵沉甸甸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右侧斜了下去,随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他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阳光已经从门缝里照射进来了。他支起身体看见老人端着一碗热粥站在面前,老人说:

“喝碗粥。”

两个人坐在床上喝起热粥。热粥从陈耀武嘴里下去时,仿佛一团温暖的火在体内缓慢滚落。陈耀武看见自己身上有一个布袋,想起来是“和尚”给他的。他打开布袋,里面有两个鸡蛋和两张饼,他把饼和鸡蛋拿出来和老人分享。两个人先把饼吃了,然后拿着鸡蛋在碗上敲击,敲碎后仔细剥去蛋壳。陈耀武两口就把一个鸡蛋吃了下去,老人则是细嚼慢咽,不时喝上一口粥,帮助他将鸡蛋咽下去。陈耀武感到力气回来了,他环顾四周,看见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张嘎吱作响的破床,床上也没有被子。老人告诉他,被子让土匪抢走了。

陈耀武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里,土匪撕碎这个老人的被子,用那些布条蒙上他们的眼睛。陈耀武想起豹子李一枪托砸了老人的脸,他仔细看看老人的脸,伤痕仍然可见,陈耀武低下头说要走了。

老人把陈耀武送到山坡那里,手指山下一条大路,告诉他向南走,就能走到溪镇。陈耀武沿着山坡往下走,走到大路上抬头看看山上,老人还站在那里,正挥着手告诉他要向南走,他向南走去后,老人挥动的手才掉落下去。

陈耀武走在大路上,阳光灿烂,积雪闪闪发亮,没有凛冽的寒风,只有微风吹来。大路上出现了挑着担子的农民,包头巾的女人,做小生意的贩子,陈耀武走在他们中间。

陈耀武看到前面有个人走去时不断向右偏过去,快要走出大路时,赶紧往左边走了几步,随即又是向右偏着走去。陈耀武看见他的左耳朵也没有了,他跑了过去,认出来是卖油条的陈三,他拉了拉陈三的衣服说:

“你也逃出来了。”

陈三看见是陈耀武,惊喜地笑了,他拉住陈耀武的手。两个人的手拉到一起后没再分开,他们手拉手,向右偏着走去,然后又赶紧向左走几步,纠正后又不由自主向右偏了过去。

他们向溪镇走去时,不断看见前面出现偏着走路的人,于是徐铁匠和酱园的李掌柜,私塾王先生和其他两个人与他们汇合到一起。这七个人里四个没有了左耳朵,三个没有了右耳朵,他们相遇时惊喜交加,手不由自主拉到一起。他们七个人手拉着手向前走去,四个向右偏,三个向左偏,开始走得平衡了。

这是最先回来的被绑人票,他们手拉手走进溪镇的北门时,溪镇沸腾了。他们回来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全城,人们拥向他们,喊叫他们的名字。他们七个人还是手拉手走去,他们前后左右都是人,听到无数的声音在喊叫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笑容,也没有眼泪,只是不断点头,发出麻木的嗯嗯声。然后他们分开了,因为哭喊的亲人出现了,他们被自己的亲人拉了过去。

陈耀武看见母亲李美莲,她哭成了一个泪人,手里捏着的手帕好像也在掉着泪水。他看到父亲陈永良笑容满面,同时也是泪流满面;林祥福和林百家,还有陈耀文,都是眼泪汪汪。

陈耀武看见了自己的家,他走进屋子,在凳子上坐下来,无声地看着一家人围着他哭。林百家坐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哭着问他:

“你为什么不哭?”

陈耀武说:“我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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