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蝙蝠生涯

1.转世投胎

我的前世是一只蝙蝠。

如果你觉得“前世”这个概念太滑稽或是太离谱,那你可不是个严肃的人。想想吧:许多人都相信前世,如果说,明智取决于多数人对于现实内容的看法,你又有什么资格提出异议?

再想想:前世已经进入了商业圈,可以从中赚钱哪。你曾是埃及艳后,曾是佛兰德公爵,曾是一位德鲁伊派教士——货币几经易手。如果股市存在的话,前世也必定存在。

在前世的市场上,对秘鲁矿工的需求比不上对埃及艳后的需求,也比不上对印度洁厕工,或是对1952年住在加州错层式房屋中的主妇的需求。同理,我们之中可没多少人愿意记住,自己的前世曾是秃鹰、蜘蛛或者啮齿类动物。不过也有例外。那部分人是幸运的。传统的观点是,转世投胎为一种动物是对过去罪孽的惩罚,可是,这也可能是一种犒赏呢。至少,你有了一个安息之地,在这一幕与下一幕之间得到了福祉。

蝙蝠不得不忍受一些事,但它们不造成痛苦。它们杀生时决不手软,却不带着憎恨。它们对该诅咒的怜悯之情是免疫的。它们永不幸灾乐祸。

2.噩梦

我总是重复做着噩梦。

其中的一个梦中,我正朝一间避暑茅屋的屋顶爬去,与此同时,一个穿白短裤和白色V字领T恤的红脸男人正上蹿下跳,用一只网球拍揍我。他的头上是雪松木的椽子,上面钉着黏糊糊的捕蝇纸,像有毒的海藻般来回晃荡着。我向下看去,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一张按透视原理缩小的脸,汗水涔涔,蓝色眼珠暴起,口中吐出愤怒的啸叫。那张脸像一叶浮舟般浮起来,沉下去,又升起来,似乎有气浪托着。

空气本身就很浑浊,太阳正在下山,暴雨将至。一个女人正尖叫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另一个人嚷着:“安西娅!把梯子拿来!”我只想从纱窗洞里爬出去,但那需要集中精神,在这一片喧嚣声中我无法集中,他们干扰了我的声呐。飘来一股肮脏的浴室防滑垫的气味——是他的呼吸,那呼吸自他每个毛孔中渗出,怪兽的呼吸。这一遭我若能活下来,简直是红运当头了。

在另一个噩梦中,我翱翔着——我想,你会管那叫作拍打翅膀——穿过黎明前如洗的曦光。那是一片沙漠。丝兰正在盛放,我一路牛饮它们的花汁,大嚼它们的花粉。我正往家中赶,我那岩洞里的家在烈日炎炎的白天总是清凉无比,还能听到水滴穿过石灰岩的声音。岩块披上一层微光粼粼的外衣,像新生的蘑菇一样湿润、寂静。其他蝙蝠则在洞里叽叽喳喳地交谈,或是窸窸窣窣地飞动,或是打着瞌睡,直到夜幕再度降临,使炙热的天空变得温柔一些。

但是,当我到达洞穴的入口时,它被封上了。堵住了。会是谁干的?

我鼓动翅膀,像一只被强光刺瞎了眼的飞蛾,在坚硬的石面上盲目地乱嗅一气。要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像一个着了火的气球般升起,我就会被它的目光灼焦,枯皱成一堆细小的骨头。

是谁曾说过:光是生命,黑暗是虚无?

对我们中的一些人而言,神话故事的版本各不相同。

3.吸血鬼电影

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前世的属性:不仅是通过梦,还通过断断续续的记忆、暗示、顿悟的古怪瞬间。

比如,我嗜好黎明和黄昏的微妙时光,而不是吵吵嚷嚷的、粗俗的正午。参观卡尔斯巴德岩洞时,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从前一定来过这里,很久以前,在他们还没有安装蜡笔般的聚光灯,给钟乳石标上可爱的名字,建造地下餐馆之前。那种地下餐馆啊——你可以同时体验幽闭恐惧症和消化不良,然后搭乘电梯回到地面。

另外,我也不喜欢人类的满头毛发,那和网,还有有毒的水母的卷须是多么酷似啊——我最怕纠缠不清。真正的蝙蝠是不会从颈部吸血的。脖子距离头发太近啦。就是吸血蝙蝠也会瞄准某个无毛的端点:它们会选择脚趾,虽然那看上去很像是母牛的乳头。

在我看来,吸血鬼电影总是愚蠢至极,不光是出于上述的原因,还因为其中的蝙蝠都是白痴:巨大的橡胶蝙蝠,眼睛红得像圣诞彩灯,尖牙像是老虎嘴里的刀牙;它们总是乘着细绳索飞来,傀儡般的翅膀慢条斯理地拍打着,像是某种蹒跚的、退化的肥鸟。在这种戏剧化的时刻我总是失声尖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而放声大笑:他们竟敢如此侮辱蝙蝠!

哦,德古拉,你这不靠谱的英雄!哦,飞行的白血病患者,你披着那顶斗篷就像一把有生命的雨伞;仿佛你从自己体内掏出并展开一块薄膜,把它像脱衣舞娘的扇子一样挥动着,自己怀着憔悴的欲望,俯身凑近随便哪个渴望湮灭的女人无暇而冷漠的脖子。眼下,她正穿着她最好的长睡衣。那偷走了你灵魂的人为何只把你变成蝙蝠或狼,而不作他想?为什么不变成吸血花栗鼠、吸血鸭、吸血沙鼠?为什么不是吸血龟?这故事可不赖。

4.作为致命武器的蝙蝠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人们的确是用蝙蝠做实验的。正午时分,成千上万的蝙蝠被释放到德国城市的上空,每一只身上都安有定时燃烧弹装置。蝙蝠们会按照自己的习性,朝阴暗的旮旯地扑去。它们会钻入墙洞里,或是在屋檐下觅一个隐匿的藏身所——终于安全了!它们大松了一口气。预定的时刻到来时,它们就会爆炸,而城市也会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计划是这么制订的——“燃烧的蝙蝠”屠城计。当然了,蝙蝠也难逃一死,这种大面积死亡还是可以接受的。

城市倒是在火焰里化为灰烬了,但不是在蝙蝠的帮助下。人们发明了原子弹,不再动用燃烧的蝙蝠了。

如果当时的确使用了蝙蝠,人们会为它们竖立战争纪念碑吗?似乎不太可能。

如果向人类提问:更让你起鸡皮疙瘩的是什么呀,蝙蝠还是炸弹?他会说:蝙蝠。要对区区一种金属发生不适感可并不容易,无论那金属看起来多么不祥。不适感是专门留给有皮有肉的生灵的——和人类不一样的皮肉。

5.美

或许,发挥幕间休息功能的并不是我的蝙蝠生涯,而是此生。或许,我转世为人,是为了履行某种危险的职责,为了拯救并赎回我的同伴们。当我取得了小小的成功,或是不幸牺牲了——因为,敌人如此强大,任务如此艰巨,失败的概率比成功更大——我会获得再生,投胎为另一种生灵,在真正属于我的另一个世界中。

我对这件事的渴望与日俱增。我将怀着加速的心跳,轻快地纵身跃入拂晓花朵的蜜露中,在夜晚的红外线中盘旋不定;我将在湿漉漉的、慵懒的白天半睡不醒,身体如长有茸毛的李子般柔软圆润,身边的母亲们正轻轻舔着新生儿惊讶的面庞;我将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怀有轻捷的爱恋,等待着舌头,等待着一只层叠的、起皱的、卷起的鼻子,那鼻子犹如一片枯死的树叶,犹如散热片,冥王星居民才有的鼻子。

黄昏时分,会响起赞颂我们造物主的超声波颂歌。蝙蝠的造物主们以蝙蝠之身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赐予我们一切:水、岩洞内液态的石头、阁楼——木制的藏身所、花瓣、水果、多汁的昆虫、美丽滑腻的翅翼、锋利的白色犬齿和闪闪发亮的眼睛。

我们为何祈祷?像所有人一样,我们祈祷食物,祈祷健康,祈祷种族的繁衍;我们为从恶魔那里脱身而祈祷,对于恶魔,我们无法解释:他长着毛茸茸的头发,夜晚凭借一只看不见的白色眼睛走路,散发出只消化了一半的肉类的气味;他还有两条腿。

岩穴与洞室之女神啊,庇佑你们的子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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