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初见那一刻。

如果李知元一直做他的逍遥皇子。

如果陈景屿不嫁给李知元。

如果陈景屿不爱上李知元。

一切会不会不同?

偏偏天意弄人,也偏偏谁都逃脱不了命数二字。

陈景屿没有发觉自己回忆时唇角是带着笑的,恰好李知元悄然驾临明轩殿捕捉到这个笑容。

光影之中,陈景屿一抹笑与初见之时如出一辙,李知元恍惚间,竟以为他们回到了过往。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就像做了个清醒梦,陈景屿先醒过来,上扬的唇角在见到李知元时慢慢往下沉,李知元也挥散这飘渺的梦境。

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李知元的突然到访让陈景屿心里发紧,前几天他和李知元闹得不欢而散,本以为得有段时间见不到,却不想这么快又再见。

说不出欣喜还是惶恐,他又想见李知元,又怕见到李知元,他思念李知元,但怕李知元再说出伤人的话,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陈景屿竟一时忘记了行礼。

还是小玉悄悄提醒,拿手肘轻轻碰了下他的臂弯,他才回过神来。

李知元自然瞧见小玉的动作,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沉沉道,“都下去吧。”

天子发令,屋内很快就剩下二人。

李知元踱步到陈景屿面前,看他白玉般的脸,不悦问,“为何不敢看朕?”

陈景屿把脑袋垂得更低,违心道,“臣不敢直视龙颜。”

他只是不想看李知元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那么冷,冷得他想逃离。

他听见李知元一声冷笑,但竟没有为难他,而是在软榻上坐下,他能感受到游移在他身上的目光,李知元在打量他。

许久,久到陈景屿双腿发麻,终于听见李知元此行目的。

李知元音色一如既往的清朗,听在陈景屿耳里却如同破旧的琴弦,他说,“朝中臣子要朕早日立后的奏折堆了一座小山,朕念在你与朕有过一段姻缘,特地来问问你的意见。”

陈景屿分明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但不曾想竟是李知元亲口告知,他攥着的指骨因用力过度而发白,眼神迷茫地盯着李知元的靴子,难受至极,“臣愚昧无知,无权过问国母人选。”

“你为三哥办事时,可利索得很,”李知元说话没有一丝起伏,“怎么到了朕这儿,便成了愚昧无知?”

陈景屿用力闭了下眼,才敢抬头迎上李知元嘲弄的目光,他咬了咬牙,“那陛下要臣如何?”

他不想李知元纳妃立后,他想与李知元重归就好,可是他说了,难道李知元就会成全他么,不过自取其辱。

李知元谪仙一般的脸在烛光里明灭可见,他思索许久,丢下一句,“朕要你说心里话。”

陈景屿如鲠在喉,“我……”如梦初醒,“臣以为,蔡将军的妹妹蔡怡为国母最佳人选。”

李知元眼底阴沉如深渊。

“蔡将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陈景屿艰难地往下道,像是真心在为李知元的国母人选忧心,“他一心护主,忠心为国,其胞妹贤良淑德,兄妹俩自会为陛下效劳,南朝的政权才能巩固。”

王丞相虽为忠臣,但毕竟不是李知元一手栽培,难免会生异心,但蔡卓就不同,蔡卓可以冒死假传旨意除去他,可见他对李知元忠心耿耿,有蔡卓护国,李知元也能安心三分。

他是真心实意为李知元着想,听在李知元耳里,只得到了一个讯息——陈景屿竟真的让他另娶他人,甚至连反驳都未有一句。

陈景屿还想说,李知元却忽然起身揪住他的领子,陈景屿猝不及防撞进李知元的怀里,见李知元面色极其难看,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全打在他脸上,“爱卿好生健忘,朕都还没有写休书,你倒急着为朕择选新人,这等气度,朕不禁想为你鼓掌。”

陈景屿想起身,李知元不让,他难得有点委屈,是李知元要他选国母,他真的选了,李知元反而不乐意了。

李知元以前没有这么难懂的,莫非真是当了帝王,心思也深沉了。

离得近,陈景屿能瞧见李知元浓密的睫毛和黑曜一般的瞳孔,他直直瞧着李知元,苦涩道,“那陛下更心悦哪家小姐,谁便是南朝的国母。”

李知元呼吸一窒,他张了张唇,又咬紧了牙,这些年,他只对陈景屿一人说过喜欢,如今陈景屿竟问他心悦谁,讽刺至极。

他既觉气恼,又觉无奈,怒从心起,将两人翻了个身,把陈景屿压在软榻上,呼吸沉重地盯着身下人,“你猜猜,朕更喜欢哪个?”

陈景屿脑袋混沌,眨眼,“臣猜不出。”

“朕要你猜。”

为何偏要逼他?

陈景屿摇头不语。

李知元一把火烧得旺,像要把陈景屿烧成灰烬,怒到极点,他反而冷静下来,“爱卿说的是,蔡将军的胞妹确实更得朕心。”

满意地看见陈景屿的眼神剧烈颤动一下,李知元添了把柴,“明日朕便昭告天下,蔡怡将会是朕的皇后,届时举国欢庆,百姓同乐,朕定会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

这句话简直是在陈景屿心上插刀子。

两年前,李知元排除万人阻挠执意迎娶陈景屿,先皇怒不可遏,下旨众臣一律不准出席他们的婚礼,一场大婚,无人前来庆祝,冷清至极。

二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写下婚书,便算礼成。

而今,李知元会迎娶新人,得天下人祝福,受天下人敬仰。

曾经受人指指点点的七皇妃再没有资格站他身旁。

陈景屿心口被人挖去一块肉,疼得他想蜷缩起来,但在阁楼受的训练,让他此时只是眼神略显暗淡,看起来,就像对他产生不了半分撼动。

他说话微抖,“臣……”

怎么都说不出下一个字。

李知元俯身亲吻他的唇侧,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好似依旧如同从前那般珍视他,只是很快便起了身,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朕会拟好休书,你与朕,过往种种情分一笔勾销,至于你欠朕的账,朕会一条条向你讨回来。”

陈景屿已经痛得不知道痛的滋味。

他直挺挺躺着,不知道李知元是何时离去,只听见小玉惊呼,“陈大人,您,您怎么哭了……”

阁楼教给他的他到底没能学精,他应该笑着祝福李知元,怎么还能哭呢?

他不该哭的,不该,太不该。

10.

新皇要立国母,是南朝天大的事情。

钦天监夜观星象,翻阅黄历,将好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

这等好事自是各宫传话,明轩殿的宫人也少不了谈论,他们不知道李知元和陈景屿的关系,因此说话时虽有避着他,但总归没有刻意不让他听见。

在天下人皆陷入喜悦中时,只有陈景屿一人承受锥心之痛。

听闻李知元极度重视国母,特地兴修水利为国母祈福;听闻李知元与蔡卓幼年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当是良配;听闻新皇还是七皇子时看走了眼,娶了一个男妻,如今男妻犯下大错,已秘密处死;听闻李知元当年迎娶男妻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让其余皇子放下戒备。

“陛下忍辱负重,真是好谋略!”

“虽说南朝风气开放,但陛下怎么会允许当朝国母为男子,岂不成天下笑柄?”

“难不成罪过是假,铲除是真。”

不是,陈景屿比谁都清楚,他落得如今地步,是咎由自取,李知元那么爱恨分明的一人,绝不会为了皇位污蔑任何人。

他想出言替李知元解释,以免辱没他的名声,可话到嘴边,到底又咽下肚子,说了又如何,谁会相信他一个被软禁之人的话。

只有小玉发觉陈景屿的不对劲,不知从哪里摘了簇野花,献宝一般献给陈景屿,以此哄他高兴。

野花呈乳白色,小小一朵团在一起很是可爱,陈景屿不愿意辜负小玉一番好心,笑着收下了,等小玉被叫出去干活,才叹息地将花儿放在不起眼的地方。

李知元曾送过他世间最美的花。

宴会之后,李知元甚至都没有任何理由就上了陈家的门,直言要找陈景屿。

陈金是李知迎一派,对于李知元上门只有惊无喜,但还是不由得通知陈景屿出来会见。

岂知李知元比谁都自来熟,竟然直直找进了陈景屿的院子。

陈景屿的小院坐落在陈家最偏僻的角落,他素爱清静,身边唯两个奴仆替他打扫庭院,平时鲜少有人踏足。

李知元一进去,就觉得陈景屿的小院跟陈家其余地方割裂开来。

这儿冷冷清清,两边的花圃上只有一丛丛杂草,连朵颜色都见不到,放眼望去,若不是真知道陈景屿住这儿,还以为是哪个孤僻老头的封闭世界。

陈景屿得知李知元过来寻他的消息,眉头蹙了又蹙,除去前日在宴会上的一见,二人没有任何交情,莫不是李知元看出宴会的端倪,试探他来了。

如此想着,陈景屿不由提高了警戒,正打算去会见,刚出了房门,就见得自己萧瑟的小院里平添一抹蓝红身影,这颜色太过鲜艳,几乎是让小院瞬间生机勃勃。

未免太过招摇。

李知元正蹲在花圃前查看土壤,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就见得一身青灰色衣衫的陈景屿正站在门前,如同淡雅的水墨画,倒是与这小院的气质十分契合。

他没有即刻站起身,只是拿手指沾了一点土晃了晃说,“你这儿的土太黏了,种不了花,怪不得光秃秃一片,改日我给你翻翻土,保管你这儿活过来。”

陈景屿无心打理院里的景色,此时听闻,兴趣淡淡婉拒,“不劳七皇子费心,我瞧着这样也好。”

李知元边起身边拍去手中沾染的泥土,没有反驳陈景屿的话,只是说,“今儿个可有约?”

陈景屿思索片刻,“并无。”

“那好,听闻醉春楼的酥鸡做得极其入味,我回京后还没有品尝过,你同我去一趟吧。”

陈景屿没想到李知元是来找他吃饭的,越是正常他越觉得诡异,正想找说辞拒绝,李知元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一张俊脸端着笑意,“前日的事你没有忘吧,我可是救了你的性命,多大的恩情啊,这顿饭,就当我救你的报酬,如何?”

一提起这事陈景屿心里就有气,千载难逢的机会,尽让李知元搅和掉了,那日他去见三殿下,愧疚得连头都没能抬起来。

但李知元的说辞太过于合情合理,若是陈景屿拒绝反倒反常了,即使心里再不愿,陈景屿也得应下来,“好。”

李知元似是开心至极,笑容更甚三分。

一顿饭,陈景屿吃得味同嚼蜡,他总怕李知元此次回京是来和三殿下争夺皇位,又怕自己与三殿下的关系被李知元察觉,更怕被李知元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因此李知元问什么,他都答得毕恭毕敬,拿出十足恭敬的态度对待南朝的七皇子。

饭毕,李知元送陈景屿回陈府。

马车里有一时的寂静。

李知元虽说是皇子,但在外游历多日,结交不少江湖朋友,自然染上些江湖气,不如其他皇子又那般深沉的心思,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往。

他憋了一刻钟,终于忍不住道,“陈兄,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陈景屿正在出神,听闻他这么一句,怔然道,“草民不敢。”

“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不要把我当成皇子看待,我约你出来吃食,是真心想交你这个好友,前日在宴会见了你,我就对你……”

李知元怕吓着人,到底没把一见倾心四个字砸出来,换了个说辞,“对你一见如故,什么报酬,我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交友。”

陈景屿注视着李知元明媚的脸,瞧他说得情真意切并不像假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回些什么,他从小到大,习惯独来独往,就是在阁楼那几年,先生为了锻炼他的心性,也禁止他与他人有过多的交流,而如今,李知元却说要与他交友。

他没有朋友,也不曾起过这样的心思。

这该如何是好?

“陈兄,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真对我有意见,方才吃饭时我就察觉了,你沉默寡言,鸡也没吃多少,是我太过唐突,吓着你了?”

李知元话可真多,陈景屿就没遇过这么能说的人,好歹憋出来一句,“草民对七皇子没意见。”

“你不用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叫我知元便好,草民二字就更不必,显得你我很生分。”

陈景屿心想,我本来也和你不熟,但拗不过李知元,只得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李知元大喜过望,澄澈的眼睛仿佛一眼能见底,“那陈兄的意思是,交我这个朋友了?”

陈景屿正想说话,李知元生怕他反悔般,又自言自语,“我此番前行可真是大有收获,竟和陈兄结交了好友,可真叫人高兴啊!”

陈景屿稀里糊涂的,半个字都没说,就跟李知元成为朋友了。

他心里纳闷,又不好拂了李知元的意,况且朋友这两个字对于而言实在太过于新奇,他一时难以拒绝。

等他下了马车,刚走到大门前,李知元又挑了马车的帘子喊他一声,“陈兄。”

陈景屿转过身去,只见天边残阳如血,李知元的笑容比这夕阳还要艳丽三分,把手架在小窗,歪着脑袋靠在手臂上看他,说道,“等我过来帮你翻土。”

竟然还要见面?陈景屿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李知元动作比他还快,迅速把薄纱放下,让车夫赶车走了。

陈景屿没有见过这么随性的人,一时觉得好笑,便也忍不住真的笑了一下。

这便是南朝的七皇子吗,怎么半点没个皇子样?

陈景屿心情有点微妙进了陈府,抬眼一看,就见李知迎负手而立站在转角看他,他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猛地把笑收起来了。

李知迎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直直瞧着他,“七弟邀你出游,玩了什么,这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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