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李知迎显然是收到风声才来到陈府拜访。

平常时候他怕被人看出和陈家的关系,陈景屿与他的会面皆是在府外,这几年,李知迎踏进陈景屿院子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了。

路过那光秃秃的花圃时,陈景屿自个都不知道自个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去偷瞄李知迎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半分没有驻足地走过,好似对他这儿一丝兴趣也无,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

但他很快就把脸上的那点情绪收拾妥当,跟着李知迎进了厢房。

李知迎左右打量了几眼,陈景屿的住所简洁得甚至是有些空旷了,屋子里竟一件装饰物都没有,知道的,说他是知府同知的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清贫书生。

陈景屿见李知迎的目光,又瞧着自己灰扑扑没有一点儿色彩的房间,怕李知迎嫌弃,正想出声询问是否挪个地方再议事,李知迎已经开了口,很是开门见山,“七弟寻你何事?”

他忽的不知道如何开口,思索一会儿,将从见到李知元到李知元离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知了李知迎,事无巨细,连他们吃了什么、李知元说了什么,一并都告诉了李知迎。

李知迎听罢,纵是他惯洞悉人心,一时半会也猜不透李知元的心思,因此难得的微微皱了下眉,说道,“七弟素来得父皇器重,此次回京,恐生变数,你且与他周旋,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景屿颔首说是。

“若是七弟察觉你我之间的事”李知迎似在思索应如何做。

陈景屿接道,“属下纵死也不会坏殿下的大业。”

他说得如此轻松,好像死字对他而言无足轻重,自他入了阁楼,先生除了教导他本事外,日日便给他灌输万事以李知迎的大业为先的理念,陈景屿早把这句话刻进了骨子里,即使是死,也不会给李知迎平添麻烦。

李知迎亲手挑选的人,自然是知道他的心性,他凝视陈景屿坚定的神色许久,唇角微动,又瞬间清醒,默认了陈景屿的话。

送走李知迎,天色已经全黑,如墨的夜压进陈景屿的院落里,使得这了无生气的院子更加的萧索。

他脑袋中闪过今日在花圃旁那一抹艳色,竟然觉得还挺好看,也只是一瞬的想法,陈景屿就不再细想,他是游走于灰色地段的人,看不得艳丽的人与物,因此并没有记住李知元的一番话。

如此过了两日,陈景屿以为李知元不会再找上门,却在午后被一阵吵杂声引出了厢房。

他素喜静,院落极少有人踏足,更别说同时有几道人声夹杂,本以为是客人走错的地方,出去一看,却见李知元指挥着几个小厮模样扛着树苗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陈景屿惊道,“这是在做什么?”

李知元今日只用一根白玉簪盘了发,此时摸摸颈间垂下来的发丝,坦然回答,“在给你的院子翻新。”

陈景屿没想到他前两日说的是真的,一时怔住,眼见小厮已经开始挖土,急忙阻止,“都停下。”

小厮看看李知元,李知元示意他们继续,自个大步流星往陈景屿的方向走,边走边说,“陈兄不要急着拒绝,用不着你动手,你只需在屋里待着品茶看画,半个时辰内我定让他们都离开,不会扰你清净。”

陈景屿是规矩惯了的人,不如李知元这般随性,他有些气恼李知元不请自来,语气也便重了些,“七皇子一番好意陈某人心领了,但这是陈某人的院子,要翻新也得先问过陈某人。”

李知元瞧出他的怒意,扬着的唇慢慢放平了,他反思道,“是我思量不周惹陈兄生气,只是这两日我在外奔走收罗树苗和花种,如今却都要丢弃了实在可惜。”

陈景屿心里一动,不可思议地瞧向李知元——所以,这两日李知元不过来,只是为了替他的院落搜罗花木?

见陈景屿神色松动,李知元连忙乘胜追击,故作平常将手掌摊开来给陈景屿看,“为了给陈兄挑选上好花木,每一棵树苗我都亲自查验过,你看,这掌心的伤,就是不知道被哪棵没良心的树给刮伤的,还有我的脚,走了两日,都走出水泡来了,疼得紧。”

陈景屿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果真瞧见李知元掌心有细密的新生的刮痕,他一时语塞,竟再也说不出半分责备的话来。

“陈兄若真是不喜欢,我现在就带着他们离开。”

说罢,李知元作势要走。

陈景屿几经犹豫,喊住了他,“七皇子”

李知元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纠正他的称呼问题,只是耷拉着眼角看他。

“来都来了,”陈景屿别扭至极,想来要他劳烦别人是极难之事,说话都有些慢吞吞的,“那就麻烦七皇子了。”

李知元喜出望外,唇角一下子飞到天上去,笑吟吟地把陈景屿往屋里推,念念有词,“不麻烦不麻烦,我乐意得很,你只管等着就是。”

等陈景屿走到屋里,才反应过来李知元之前日日在外游玩,区区两日怎么会让脚底起了泡,显然是在诓他,他想找李知元讨个说法,转过身,却见到李知元已经加入植树队伍,日光洒在他身上,连墨发都染上一层光影。

堂堂南朝七皇子,竟然给他当起了花匠,这话说出去怕是要贻笑大方。

可摆在陈景屿面前的,又确是如此——只见李知元一把将袖子撸起,拿白条束紧,拿起铲子卖力地给旧土翻新,不一会,他的紫衫就沾染了湿土,光洁的额头也起了一层晶莹的薄汗。

许是余光瞥见了陈景屿,他抬起头来,顺手抹了下脸上的汗珠,因着手上沾了土,这一抹,透白的左颊便一片黑,陈景屿忍不住地,垂眸无声笑了出来。

“陈兄,外头太阳大,你快进屋歇息吧,你放心,这儿有我,不会出差错的。”

陈景屿笑够了,又看了一眼,这才是慢腾腾挪开步子。

从来没有人为他做事。

而只是两面之缘,李知元竟为他做到如此。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感动,但更多的是疑惑。

李知元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呢?

他那时还不知道,李知元所做的一切,不过图一个叫陈景屿的人。

12.

那日之后,李知元便成了陈景屿院落的常客。

他总有用不完的缘由,翻新了土要看花木长势,看完花木长势要处理害虫,治完害虫要时时施肥,他俨然化身为陈景屿的专属花匠,一心想要种出些颜色来给陈景屿看看。

长此以往,陈景屿便习惯了屋里有这么个比麻雀话还多的人。

“你怎么不问问我栽了什么树,种了什么花?”

陈景屿并不感兴趣,架不住李知元自说自话,“油桐花,凤凰树,你可喜欢?”

他的目光似火灼,陈景屿竟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李知元似笑非笑地说,“那你怎么不再问问有何寓意?”

油桐花,五月遍地雪,情窦初开时。

凤凰树,一年一花开,情爱长相守。

陈景屿脸色变了又变,至此终于明白李知元的用意,他惊得说不出半个字。

李知元音色清朗,“等你院子里长满油桐花,我便带一壶陈年佳酿与你共饮,好花、好月、好时光,你说好不好?”

陈景屿瞧进李知元饱含笑意的眼底,装载的皆是他自己,他顿时心慌,甚至想要落荒而逃,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李知元先他一步起身,状若轻松的伸了个懒腰,“我险些忘了,今日约了母后下棋,陈兄,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景屿很快意识到李知元是在给他找台阶下,但也敏锐地发觉李知元通红得近乎透光的耳朵,原来口无遮拦的李知元也会难为情。

此后,陈景屿有意避着李知元,他难以对李知迎开口说李知元对他的心思,只能不见李知元,希望李知元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和李知元,本是对立面,但这些时日的相处,李知元俨然将他当做好友看待,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再对他耍心思。

何况陈景屿的心其实比棉花还要软。

他以为自己的冷淡能叫李知元知难而退,却不曾想李知元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

陈景屿不见,李知元便天天蹲守陈府门口,今日送糕点,明日送市井小玩意,后日送书法墨画,他变着法子讨陈景屿欢心,愿有朝一日能打动陈景屿的心。

陈景屿不是不愧疚,可他不敢见李知元,他头一回变得优柔寡断,怕接近自己的李知元会为此卷入漩涡。

他的担忧最终落了实。

李知迎要他接纳李知元,要他迎合李知元,再借机铲除这个最大的隐患。

陈景屿从未忤逆过李知迎,凡事只要李知迎开口,他万死不辞,但这一次他却犹豫了。

李知迎惯会洞悉人心,他知晓陈景屿心系于自己,便用情栓住了陈景屿,他如同往常一般抚摸陈景屿的头,循循善诱,“景屿,你是本殿一手带出来的人,本殿来日登基之时,希望你依旧常伴左右。”

只一句话,就给陈景屿灌了迷魂汤。

他走出陈府,走向马上的鲜衣少年,他仰着头,见到李知元眼里的灼灼光彩,比日光还要明媚,他不敢再看一眼,怕化为灰烬。

“你种的树长了虫,我不会治。”

李知元翻身下马,朗声道,“那还不简单,你只管交给我,只是”

陈景屿瞧着他。

他神色顿时暗淡下来,像受尽了委屈的孩童,“你别再不搭理我了。”

陈景屿想一把推开李知元让他走,别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但颤声说出的却是应允的一个好字。

李知元伸出了手似是想要去握陈景屿,但只擦到了陈景屿的袖口就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喜悦,又收回手,连连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话算话。”

他迈开步伐,脚步轻快地入府,陈景屿见他挺直的背影,仿佛他走入的是无底深渊,失态地抓住了李知元的衣摆。

李知元眉梢扬起,带点儿得意地看着自己衣袖上的手。

陈景屿到底还是松开了,挤出一丝笑容,“走吧,七殿下。”

陈府大门关闭,也许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就注定走向悲剧。

五月油桐花开,白花粉芯,走入陈景屿的院落如同踏入雪地。

李知元携陈年桂花酿,带李知元爬上了屋顶赏月,月弯如钩挂天际,酒入喉舌起醺意。

正如李知元所说,果真是好花、好月、好时光。

也是表明心意的最好时机。

“陈兄,不,陈景屿。”

“这桂花酿我藏了五年,本来打算独饮,现在才知,共饮乃为最佳。”

“陈景屿陈景屿”

被唤名之人慢慢转过头来,看见李知元绯红到耳朵根的侧脸。

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眼前人太动人,巧舌如簧的李知元说话竟也颠三倒四,“我是说,我是说,我喜欢你,你呢,对我难道没有半分动情?”

“我可是南朝的七皇子,莫说几棵凤凰树,两片油桐花,就是天下的奇珍异草我都能为你寻来栽在院子里。”

“陈景屿,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

陈景屿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拢成拳,李知元何尝能知道,陈景屿要的,可是他的命。

李知元得不到答案,不依不饶地追问,甚至上手握住陈景屿的肩膀,势必要一个回应,“陈景屿,你为什么不看我,我没有在发酒疯,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怕你不相信,觉得我轻浮,可就是那一眼,我便认定了你”

李知元接下来的话没能再说出口,也许是他的幻觉,他见到陈景屿的脸在眼前骤然放大,继而吻住了他。

唇舌留酒香,李知元心潮澎湃,握着陈景屿的手微微发抖。

待他清醒,陈景屿已错开了身子,因着薄醉,陈景屿不复素日的冷清,他眼里也染上几分朦胧,哑声道,“这便是我的答案。”

李知元眼里流光溢彩,他盯了陈景屿半晌,忽然起身跳下屋顶,站在一地皎洁月色和油桐花间,仰着脑袋看还在屋顶上的陈景屿,扬声道,“陈景屿,我怕你酒醒不认账,现下有花草树木为证人,你耍不了赖,要是你耍赖”

陈景屿鼻头一酸,“该当如何?”

李知元歪了下头,细细思索后,似茅塞顿开,一拍脑袋,“就罚你做我院里的一棵凤凰树,生生世世陪伴着我。”

陈景屿眼里漫起湿意,一声好字说得心甘情愿。

他无声道,就罚我,在世难终了,泉下难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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