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万竹香

台风过境,几天后雨势减小,天空乌云散去,碧蓝如洗。

云见微穿着他哥给他换的居家睡衣,盘腿坐在病床上喝饮料,郑淳来的时候在楼下给他带的。

郑淳差点留下心理阴影,毕竟作为云见微的学长,一路与他同行回国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并非他的过错,郑淳却很愧疚,认为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家学弟。

云见微大病初愈,终于能吃能喝能好好睡觉,心情很好地安慰他,“是我自己不注意身体,不关你的事。学校离这里远,你不要老是跑过来。”

他穿着长袖长裤,衣料掩着皮肤上还未完全消去的红肿。祁峰每天都仔细帮他洗澡、上药,包括剪指甲,换干净衣服等等,要不是云鸿舟和万竹香还在,喂饭喂水也能直接包了。云见微被他哥里里外外照顾得白生干净,倒是确实一点问题没有了。

郑淳好奇问:“你哥天天守着你?学校一直没回?”

云见微点头。郑淳心中感叹,承认自己心里有点酸溜。但人家兄弟俩再感情深厚也与他无关,干羡慕罢了。

在郑淳心里,祁峰一直是大家传言中一种寡言木讷的学霸形象,直到他亲眼见这几天这位学霸寸步不离守着这位娇气的小少爷,简直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快把他弟宠得含进嘴里的样子,郑淳才叫大开眼界——难怪追不到人,他认了。

祁峰回病房的时候手里提着袋蟹壳黄。云见微嘴馋想吃,还一定要吃江滩路上一家老店卖的蟹壳黄,从医院来回加起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排队还得排好一阵。祁峰出门去买,直到现在才回来。

云见微欢呼雀跃,祁峰与郑淳点个头,算打过招呼了,过来把袋子放下,拿出盒子,一时香味四溢。

祁峰对外人实在话少,加之他与郑淳之间有些微妙不可言说的气场不相合,郑淳自觉不想破坏气氛,起身与两人道别离开。

云见微捏起一块酥点吃得开心,不忘喂给他哥一块。病房里就他俩,云见微胆子大很多。

祁峰张嘴吃了,云见微笑眯眯看着他,抬手擦擦他嘴角的一点碎屑,说:“哥,要不你今天回学校吧。也不能一直让王老师找不到你人。”

祁峰:“我和老师说明过情况了。”

“可你都一个星期没回去了,我看好多人都找你有事。我过两天就出院,爸妈也在这,你就回去休息吧,我不想你太累。”

祁峰不说话。云见微看着他哥,知道他哥又在沉默地抗议。他发现每次祁峰只要不愿意做什么或者表达不同意,就是不说话,不动。

云见微觉得他哥简直好可爱。

“哥——你干嘛啦。”云见微开始撒娇。他赖进祁峰怀里,祁峰把他抱着。他没骨头似的搂着祁峰的脖子,“就这么离不开我嘛。”

他故意说得很肉麻,还仰下巴亲一亲祁峰的嘴唇,祁峰忍不住低头吻他,把他抱在怀里托着后脑勺,怀抱炙热宽厚。

吻深入专注,隐含占据意味。这世上只有云见微知道眼前这个大男生的吻热得像一团高温的雾,蓬勃而不发的情感缓缓蒸腾,将他包裹又永远不会灼伤他。

云见微对这种恋人间亲密的动作心心念念,他主动热情回吻,祁峰却生怕他不舒服,都不敢用力抱紧他。

“——都说让你们不用跑这一趟了,微微都快出院了,这会儿指不定生龙活虎地上蹿下跳”

云鸿舟的声音从病房外传来,云见微连忙推开祁峰,几个大人快步进来,彭玲和祁高荣一进门见到病床上的云见微,都自动把旁边的祁峰忽略,彭玲几步上前,“你还说微微好了,这哪里好啦?瘦成这样,身上皮肤也没好——真是让多好的小孩遭罪!”

彭玲心疼坏了,捉着云见微的手直揉搓,“这病能治好吗?微微还有哪里不舒服?都怪这台风天,姨和叔这么晚才来看你。”

云见微心虚得要命,掩饰性地假装摸鼻子挡住自己湿红的嘴,“没不舒服了姨,我都好啦,你别担心。”

他问起彭玲的腿,彭玲在家休养几个月,已能如常走路干活。夫妻俩眼见小孩确实没事,这才真松了口气。彭玲握着云见微的手问来问去,却从进病房门起一句话都没和祁峰说过,云见微忍不住看一眼祁峰,祁峰倒像是习惯了,只安静坐在一旁不说话。

云鸿舟说:“这几天多亏阿峰照顾微微,让我省了好多心。”

祁高荣说:“做哥哥,应该的。”

“我订了家餐厅,等会儿一起吃个饭”

云见微:“我也要去!”

彭玲笑:“你去什么呀?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吗?”

云见微嘿嘿笑。他没有真想去,只是看他彭姨和祁峰之间有点僵,想活跃下气氛。虽然这归根到底要追溯到他的身上

云见微很头疼,他要怎么跟彭姨和祁叔开这个口呢?

病房门口又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万竹香匆匆走进来,手里提着食盒。其他人见到她时,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彭玲主动和她打招呼,万竹香也客气笑笑。她在狱里待了太久,出来后又立刻投身事业,即使往日因云鸿舟的关系与他们有所来往,如今也淡了。比起大人之间,祁琪如今与她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祁琪肯奔,是难得能与万竹香连轴转的工作节奏几近一致的晚辈,她们之间还更亲近些。

云鸿舟问她:“中午一起吃个饭?”

万竹香说:“我下午就要去深圳。我给微微买了饭,你们去吃吧,我在病房陪着。”

云鸿舟明显犹豫,应该是怕母子俩又吵起来。还是云见微让他们快去吃饭,一行人才不放心地走了。病房里就只剩母子二人。

万竹香把袋子放到桌上拿出食盒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飘出。食盒竟然是妙品斋的,五香蒸鱼,妙品豆腐,时蔬菜,鱼香茄子,水晶虾,一层一层摞着,最底下是软糯的白米饭,还有一罐浓白的乌鸡汤。

妙品斋的吃食不是不能外带吗?云见微懒得管那么多,他特喜欢吃妙品斋的蒸鱼和水晶虾,拿起筷子就埋头吃。

万竹香拿起筷子帮他去鸡骨。云见微莫名看着她的动作,万竹香剥得挺认真,但完全没有手法,不怪她,从前这向来是云鸿舟的活。

眼见一只乌鸡腿被剥得皮肉分离七零八落,云见微伸筷子把鸡腿夹进自己碗里,“我自己吃就行。”

万竹香的表情看起来挺不甘心,她放下筷子,目光落在云见微衣领下的脖子。大病一场后的痕迹在淡去,年轻人的身体恢复很快,但万竹香心有余悸,自家小孩紧闭双眼一身红斑被匆匆送进重症监护室的场景让她夜夜睡不着觉,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被磨练得可以控制好情绪,可那一刻她只感到自己恐惧到快发狂。

现在云见微痊愈了,万竹香仍未平静。她心情极为复杂——她从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当她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孩在昏迷时意识混乱地哭着叫哥哥,那个木讷的、她从未放在心上的男孩,祁峰。她看着他放下一切专心致志地守在自己的孩子身边,帮他们跑完所有的住院手续,不是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就是坐在云见微的病床前。

像一个沉默不语的石像,眼前的人沉睡多久,他就等待多久。

她看出来云鸿舟一定知道。从前就是他们父子关系更好,她的前夫温柔体贴,最擅长与人交流,以前她不在乎去学习这种体贴,她认为这是一种优柔寡断。

但现实告诉她,她的自我已让她几乎失去一切。

等云见微吃完饭,万竹香才开口:“味道如何?”

云见微点头表示肯定。万竹香把食盒收拾好,自家小孩胃口小,只吃了一半不到,她无所谓浪费,随手把食盒放到一边。

“妈妈下午就走了,要一周以后才回临安。”万竹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们可以聊聊吗?”

“你想聊什么?”

万竹香都不敢问得太直接,怕她儿子又要闹脾气,她只能想办法拐着弯,先起头:“阿峰一没留神他都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优秀,长得也帅气。他谈恋爱了吗?”

“谈了。”云见微不和他妈绕弯,答,“和我。”

万竹香深呼吸。云见微倒挺平常的样子望着她,“原来我爸还没和你说?我一直喜欢我哥,喜欢好多年了,最近才追到。”

“微微。”万竹香虽做了心理建设,在当面听到这话时仍感到巨大冲击。她扶额冷静了会儿,“你说你喜欢阿峰好多年了?”

“嗯。”

万竹香静静坐着。她真的脾气变好了——至少在自己面前。云见微这样想着。如果是照十年前,她能立马冷下脸气势汹汹地提起包去找祁峰算账。

“是因为我的缺位吗?”万竹香尽力平静地问,“是因为你没有得到——因该有的母爱,所以你没能走上正轨?”

云见微感到非常稀奇。他妈竟然开始剖析自己和别人了?看来就算是大人也是会长大的,虽然这个思考方向真的很奇特。

“就算我没有得到应有的母爱,这和我的性取向也没有关系吧?”鉴于母亲的主动交流意愿,云见微也耐下心解释,“你的确在我的人生中缺位了很多年,但我并不缺爱,我得到的教育方式也完全健康。再说,什么叫没能走上正轨?我是哪里长歪了吗?我的性格有什么缺陷吗?我还很努力地考上了S大,出国交换的名额都是我自己跑了几个月才争取来的,我是荒废学业还是自我放弃了?”

万竹香马上说:“都不是,宝贝,你很优秀。妈妈也从来没想过你会考上S大,我为你骄傲。”

云见微说:“我还是奔着我哥考上的S大呢,你总不能说祁峰不优秀吧。”

万竹香真说不出。若不是因为对祁峰知根知底,又知道这孩子有多优秀,无论万竹香还是云鸿舟,都做不到像此刻这样的冷静程度。

但万竹香还是非常难以接受,令她难以接受的与其说是祁峰是个男人,还不如说

还不如说什么?万竹香说不出口,也自认没资格说。无论是她的前夫,她那对作为大学教授知书达理的公公和婆婆,还是她那位身居高位的大哥和官家出身的嫂子,他们都把她的宝贝儿子捧在手心,如她一样视作珍宝,而且做得比她更好。

是的,每一个人都做得比她更好。

只有她犯了错,只有她没捧好手里的宝贝。她为一个错误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这代价在她重获自由的那一天起才真正开始反噬她的人生。

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娃,都能把她娇贵的儿子护得这么好、这么细心,十多年来如一日地守在她的微微身边。

而她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你还小。”万竹香干巴巴地,“不急于谈恋爱。”

“我都快二十了!”

万竹香没说话了。她心烦意乱,不想在云见微面前表露出脆弱和负面的情绪,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惶恐。她太骄傲了,无法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嗯,你长大了。”万竹香说,“就算我不在,你也长成这么棒的大人了。一切——就按你喜欢的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可下一刻她看见自家儿子的眼睛“噌”一下亮起来,那表情可谓出乎意料惊喜万分,万竹香差点都要忘记云见微有多久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么开心的表情了。

“真的吗!”云见微问,“你竟然不反对我?”

“我怎么反对你?”

“你不反对我和同性在一起?”

“我不是不反对我只是”

“你只是很爱我!”云见微仿佛一瞬间回到很多年前的小时候那般开心快乐,笑得咧嘴露齿,声音脆亮,看得万竹香怔愣出神。云见微万万没想到他那顽固不化的母亲竟然不反对他!这简直解决他一件心头大患,“你只是很爱我,所以不想反对我,不想让我伤心,对不对?”

这问话根本是个陷阱,万竹香不可能否认。云见微高兴坏了,与上一次不欢而散的见面截然不同,他甚至高兴到抱了抱万竹香,“谢谢你。”

万竹香本能伸手抱紧云见微。云见微道:“妈,你的支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很在意你的意见。”

万竹香被这一声“妈”叫得恍惚,“我的支持对你来说很重要?”

云见微松开怀抱,点头:“我现在在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我也会害怕。我最希望的就是你和爸爸支持我,鼓励我。”

末了认真补充一句:“虽然你有很多缺点,你还要继续改正。”

万竹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直到坐上飞机,看着窗外愈来愈近的云海和天空,过去十年里小心翼翼不敢揭开来看的往日回忆终于出现在她的心头。即使年轻时候的她傲慢冷酷,性情无常,被名与利的枷锁套住脖颈陷入繁华鼎盛的漩涡,她不知有多少个晚上出差在外不回家,错过他的家长会,错过他的生日,做出的饭小孩不爱吃,小孩生病的时候没有陪在身边

即使如此,每当她风尘仆仆裹着一身世俗推开家门,她永远都听到那声嘹亮雀跃的“妈妈”。云见微想念她,粘她,毫不吝啬表达他的爱和依赖,抱着她亲好大几口,赖在她怀里唱新学的流行歌,讲学校和家里的趣事,把她带回来的礼物摆满自己的房间。

她付出的代价不仅是失去时间,还有时间所裹挟的珍贵之物。曾经她之所以不愿回忆过去,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拥有。

直到今天,她的微微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她才重新想起自己为何能再一次卯足力气不知疲倦地奔波,忍受所有非议和白眼,每天光鲜亮丽地在人群中迎来送往,凌晨回到独自一人的住处,天不亮就起床工作。费尽心思抓住一切转瞬即逝的机会,一大把年纪还厚着脸皮和年轻人抢互联网的饭碗,全部从零开始。

她只想再次回到那个孩子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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