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台风

云见微的意识在莫名的颠簸和嘈杂中时醒时昏。他好冷,冷意从身体里蔓延出来包裹他,他好像还听到暴雨和大风在拍打窗户,一时间他茫然以为自己还在飞机上,飞机卷进了可怕的气流,他可能小命不保。

“先用镇静剂,马上插管供氧”

“血压90/60”

“我儿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进重症监护室?!”

“竹香!你先冷静!”

云见微头晕恶心,想吐,他听到熟悉的声音,竭力睁开眼睛,他头疼欲裂,浑身冷汗,睁眼时模糊看到阴沉沉的黑天,暴雨瓢泼砸下。灯管一节一节从他眼前快速划过,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他的头顶悬着吊盐水的输液袋。

还好不是在飞机上。他这是怎么了?

“哥。”云见微冷得发抖,他的意识即将再次跌入黑暗,他感到即将坠落的害怕和孤独,下意识张嘴喊他哥,可实际上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极度虚弱,已近休克。

“微微”

冥冥之中他好像听到他哥在回应自己。他没能看见他哥的身影,他被灯光晃得眼睛疼,好在很快不断闪烁的灯光就消失了,颠簸也停止,无边的风雨声离他远去。

不知为何,他听到祁峰的声音好像比自己还要害怕。

云见微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镇静剂开始插管供氧,他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被迫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睡过去。他的意识反而焦躁起来,他不想昏睡,他想睁开眼睛找到他哥抱抱他哥,让祁峰不要害怕。

他还疼,不知道哪里散发出来的疼,像血液里有无数气泡在无时无刻地爆裂和上升,堵塞血管和器官,氧气在身体里走出每一步都仿佛跨越千山万水。他无法维持清醒的意识,唯有耳边无尽的狂风骤雨如铁戈金鸣厮杀呐喊,遥远的雨幕和风墙后好像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想抓住那些人的手,想回应他们的声音,告诉他们自己想回到他们的身边。

云见微难受地想转身,想抓住什么,手指被温暖的触感握住。他好像睁开了眼睛,眼前是虚虚实实漂浮的幻影,他的咽喉被插管卡得恶心作呕,喉管强烈排斥异物入侵,整个人烦躁挣扎想把插管弄掉,可惜他很快被人按住,好像有人在他旁边哭泣。

他在无尽的暴雨声中费力睁开眼睛。世界好像陷入水泥般的冷灰,他朦胧看见一群白衣的医生在自己眼前晃动,他的爸爸妈妈抓着床头护栏,铅灰暮色融化他们的身影。

“微微”

云鸿舟的声音沙哑响起,“听话,治好病就不难受了”

他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香味,时隔漫长的时光,再一次离他那么近。他茫然看见万竹香披头散发满脸疲惫,全无从前精致冷艳的模样。

“宝贝别吓唬妈妈。”

“别生妈妈的气了好不好”

云见微竭力想清醒过来,睁大眼睛想让视线清晰,冷冽的灰笼罩所有。他喉咙窒咽,手指无意识扣紧,滴滴的响声扰乱他的知觉,异物感渐渐褪去,他知道自己又要陷入沉睡了。

云见微曾在逐渐长大的时光里无数次想回到过去牢牢抓住万竹香的手,在孤独的幻想中缝补心脏的缺口。世间万物的富足都无法换取独一的挚爱,他自睁开呱呱坠地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至亲血脉相连,泱泱人海中排他性的爱与被爱,他的太阳和月亮,本应永恒规律地在他的世界里轮转生息。

他好像已经走了很远,去了很多地方。可每当他回头,都只看到小小的云见微还等在原地,哪里也不肯去。

那个小孩还在等他的月亮回来。

云见微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灰暗宁静。窗户被风吹得咚咚震响, 雨哗啦啦砸在玻璃上,流下蜿蜒水渍。窗外的世界阴灰沉沉,乌云和雨幕笼罩城市。

谢天谢地,他的喉咙里没有插管了。他终于有点活过来的感觉,

“微微?”

云见微转过视线,看见祁峰坐在床边,怔怔看着他。云见微被祁峰吓一大跳,差点不认识他哥,一脸胡茬,好像一夜老了几岁。

祁峰抬手按铃,很快护士进来。云见微还挂着盐水,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肿胀得厉害,皮肤还有大大小小的红肿,丑得要命,还疼。他非常不解,紧接着医生也匆匆进来。

医生检查他的情况,“云见微,意识清醒吗?”

云见微“嗯”一声。

“你已经转进普通病房,还需要至少再住院一周观察。晚些再给他上抗生素。”

“我怎么了?”云见微嗓子哑,但还是坚持问。

“细菌感染导致败血症。你的免疫力差,急性症状很严重。”医生对云见微说,“好在治疗及时。好好休息吧,这两天挂盐水估计吃不下饭,慢慢就好了。”

医生走了。云见微抬手看自己手臂上的红肿,祁峰握住他的手轻轻放下来,低声说,“过几天就消了。”

祁峰给他一点点喂水,云见微喝了不少,问他:“我怎么感染的?”

“你上飞机前口腔溃疡去了趟医院,上飞机后就开始发烧。大可能是在医院接触感染。”

云见微看着祁峰,努力抬手摸摸他哥下巴的胡茬,祁峰握住他的手,力道有些没控制好,把他的手捏疼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祁峰问。

云见微声音低弱,有气无力地,“没有,我一直做梦。外面好大的雨。”

“台风。”祁峰说,“你被送进医院后,台风就来了。”

祁峰不断摩挲云见微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和额头,怔愣看他很久。云见微冲他笑:“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不会也肿了吧?”

祁峰摇头,静静坐着,额头抵进他手心,没说话。云见微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很难过。他知道在自己真正醒过来以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所有人难熬,而他哥只会把所有痛苦和不安都藏在心里,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云见微曲起手指勾勾祁峰的下巴,祁峰抬起头,他故作嫌弃:“几天没洗澡了?臭死了,快去洗洗,胡子刮掉。”

祁峰难得看起来不情愿,但还是听话放下他的手,拿起手机给云鸿舟打了个电话。很快云鸿舟就赶了过来,手里提着一袋食盒。外面雨太大,他去医院食堂买的饭,万竹香连着两晚没睡焦虑过重,不得不去酒店休息。沈记念和于皓实在帮不上忙,不想给他们添乱,只好先一步回了学校。

云见微住的是单独病房。台风的原因,云鸿桥和书妮实在无法赶来申市,主任医师和单独病房都是云鸿桥托人特地叮嘱的安排。云鸿舟和万竹香则是原本抵达申市想接回国的儿子见面,谁知直接就把儿子接到了医院急救室。

祁峰就在病房的卫生间里冲澡,云鸿舟在病房外匆匆吃过饭才进来,往病床边一坐,和他虚弱的儿子你看我我看你。

云鸿舟望着他叹气,头痛揉额头:“差点被你吓走半条命,你看看,头发又白了一大把。”

云见微笑得眼睛眯起来,“哪有,我爸最帅。”

云鸿舟终于也露出笑意,摸摸他的脑袋,“还有劲打趣,看来是真好了。”

云见微小声说:“我好像听到我妈哭了。”

云鸿舟无奈看着他:“你妈差点崩溃,还和护士吵架。要不是有你阿峰哥在,你爸真是要焦头烂额。”

云见微心念一闪,他不安分动了动,稍微侧过身来靠向他爸,“爸”

“嗯?”

云见微看着他爸挑眉温和的神情,心电感应一般,不自觉开口:“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喜欢我哥”

卫生间里的水声还在哗啦啦响,云鸿舟也放低声音,与他很近地挨着,“嗯,恭喜我家微微追到男神。”

云见微差点一口气憋着直接给坐起来。见他爸眼中有促狭笑意,却又温柔平静。云见微忽然意识到他们父子之间一直都是如此的相处模式,小孩满心好奇一往无前;大人温和守在身后,不多言语,却对一切观察入微。

“你怎么知道的?”

“你昏迷的时候胡言乱语,哭着要你哥。”云鸿舟一本正经道,“阿峰也是,好多人找他回学校,他哪也不去,就守着你。你再不醒来,他魂都要飞了。”

云见微心想不会吧,好羞耻——接着他爸又补充一句:“你妈也一直守着你,她全听到了。”

云见微又开始头疼了。正巧祁峰洗完澡出来,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话题。细菌感染引发的症状来势汹汹,云见微只短暂醒了片刻,身体又开始发低烧。祁峰马上出去找护士,得云鸿桥的特别叮嘱,云见微是重点关照对象,稍微一有反复迹象医生就紧跟着护士脚后跟进了病房。

云见微只是不想看他爸和他哥为自己太难受而强打精神和他们说话,那股劲一过去,他实在难受晕沉,窝在病床里睡去。

祁峰和云鸿舟站在床边看着他,窗外风雨萧萧。这两日台风过境,街面积水,风雨大作,交通堵塞,行人出行不便,新闻轮播天气状况和道路出行预警。云见微仿佛与这一切都无关,睡得无知无觉叫不醒,让一群人围着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煎熬。与他一同下飞机的郑淳哪也没去,第一天就在医院里干坐着等,等云见微转离重症监护室后才勉强松一口气,还是云鸿舟安慰他不要自责,给他订了附近的酒店让他先去休息。

“云叔叔,您回酒店休息吧,我守在这里就行。”祁峰对云鸿舟说。

云鸿舟说:“你这几天都没合眼,回去休息吧,微微醒过来就好了。”

祁峰默默站在床边,没答应,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云鸿舟看他这副模样,劝不动也没办法,一想到这两个孩子真的在一起了,说实在,他仍感到很不真实。

云鸿舟温声开口:“真的辛苦你了,又要顾着微微,又要上上下下跑手续。学校的事能搁置吗?”

祁峰说:“没事。”

两个高大的男人静静站在病床边。房里光线昏暗,窗外雨声不绝。云见微用一种微微蜷缩的姿势安静睡着,被子裹着他纤瘦的身体,他皮肤苍白,手臂和脖子上因感染导致的皮肤红肿和脓块看起来有些惊心,方才他还想要镜子,祁峰没给他。

“你爸妈也知道了微微住院的事,他们非常担心,等台风一过就会来申市。”

祁峰抬起头。

云鸿舟看着他,用一种男人之间平等商谈的淡然语气询问:“阿峰,我想了解你的看法。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你已经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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