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

婚庆公司做好了电子版的喜帖,传过来。检查无误,再群发出去,看着邮件发送完毕的窗口陆续弹出,袁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准备就绪。她计划办一场小而精致的婚礼,只请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罗翰的想法同她一样。

“其余的,等蜜月回来,请一顿饭就可以了。”他说。他和袁颖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好几年都没有联络过,一次偶然的聚会上又遇见了。上学的时候,罗翰是班里女生恋慕的对象,成绩好,篮球打得好,长得也很帅,有人说他像流川枫,不过,他性格并没有那么冷淡,跟同学相处得不错。他和他的几个好朋友组成一个小圈子,核心人物是罗翰和一个名叫韩柳的女生,袁颖当然不在其中。有传言说罗翰追过韩柳,被拒绝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恋爱之后,袁颖曾经问过罗翰,罗翰听了就笑,说:“没有,我把她当成兄弟。”

韩柳自然是要请的,袁颖心里其实有点别扭。在她的印象中,韩柳是那种受欢迎的漂亮女生,人也聪明机灵,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赢得人心。大家都喜欢她,同时又免不了嫉妒。对于这种强势而热烈的风格给周围人带来的阴影,袁颖格外敏感,毕竟,她自己也是自命不凡的。当年,袁颖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所有老师都喜欢她,如果不是高考意外失利,可能她已经在北京的大医院当医生,而不是留在家乡的县城,做个小小的公务员。

无论如何,婚礼是一个女人的高光时刻,她希望以最好的状态面对昔日的同学。罗翰出面邀请的这些人,没一个是袁颖的朋友,确切地说,在整个高中阶段,她就没什么朋友。伴娘虽然也是同班同学,其实是她的表妹,但即便是章玉,上学的时候也不怎么和表姐一起玩。

“章玉跟你姑姑说,袁颖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都不跟我们一起玩?”有一次,袁颖的妈妈问她,她撇撇嘴,抱起书本回了自己的房间。“木头人”三个字久久地在她心里盘旋。她不明白,为什么写作文表达不清的表妹,讽刺别人倒是用词精准。

说破天,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结婚,伴娘是章玉,邀请的宾客中除了亲戚,就是一些老同学。章玉跟她同岁,一路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校,几乎所有的来宾章玉都认识。当地有闹伴娘的习俗,章玉机灵泼辣,擅长应对这种场面。除此之外,一切都西化了:教堂婚礼,冒泡的香槟,鸡尾酒,长长的拖尾婚纱。罗翰的西装是去上海找裁缝定制的。他妈妈说这套西装又实惠又好看,比现成的大牌划算多了,只不过多花了两程火车票钱。袁颖觉得他妈妈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选的婚纱是个外国牌子,就只穿一次的价值而言,贵得离谱。罗翰和她都是公务员,薪水不高,但是袁颖一眼就看上了这套婚纱,信用卡分期付款,买了下来。

恋爱很甜美,轻快得如同一场梦。罗翰向袁颖示好的时候,她还有点迟疑。罗翰跟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长得帅,受欢迎,朋友众多,而她自己不过是趴在角落里只会死读书的人。更可笑的是,她这么用功,结果并没有考好,第一志愿差了三分,落在本地的一个三流大学,毕业后靠着家里的关系,在老家做公务员,莫名其妙地,人就快三十岁了。

那次聚会,要不是章玉拖着,她也不会去。同学聚会最考验人品,能忍住了,不在混得差的同学面前炫耀,需要深厚的涵养。袁颖想,我才不去给你们当下酒菜。可是章玉想去,非要拖着她一起。就在那天,罗翰主动送她回家,走了很久打不到车,两个人一起走着走着,发觉已经到家了。小地方就是有这样的好处,约会见面都很方便。第二天,袁颖加班,走出单位门口时,发现罗翰正在等她。

这样的情景,如果发生在高中时期,袁颖想,韩柳和她那几个狗腿子似的跟班女生会惊讶得合不上嘴,可惜,这些人都散了,如今各干各的,不再关注罗翰喜欢谁。要办婚礼了,袁颖决定把她们都请来,让她们看看,当年的丑小鸭不仅变成了天鹅,还俘获了王子。尽管罗翰这些年很少运动,发胖得厉害,和过去判若两人,袁颖却仍然觉得,嫁给他是自己充满失败的青春年华中,唯一可圈可点的胜利。光凭这,她就觉得,这场昂贵的婚礼办得很值。

地点选在县城郊外的一家木屋酒店,风格前卫,专做婚庆。虽然县城地方小,人口也不多,仍有不少追求时髦的年轻人在这里举办婚礼。玻璃教堂只是个空房子,神父是婚庆公司职员扮的,长袍的衣料嘶啦作响,起着静电,说话拉着长音。

“我宣布你们——”这种拿腔拿调,像是从古老的译制片里学来的,“结为夫妻。”

底下响起一阵掌声。夫妻俩走下红毯,几位女宾站在两边,往新人头上抛撒花瓣。韩柳也在其中,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紧身连衣裙,露出两条修长的小腿,化了浓妆,从篮子里抓起一把鲜红的玫瑰花瓣,往新人的脸上抛撒。袁颖低下头,看见落红如雨,细而尖的高跟鞋踩了过去。

婚宴在酒店的宴会厅举行,两边的亲戚朋友都是本地人,热闹一番过后,人渐渐散了。有几个同学要留下来过夜,罗翰早跟他们说好,一定要陪着他跟袁颖住一晚再走。第二天,新婚夫妇就会从酒店出发去火车站,坐火车到上海,再飞往马来西亚度蜜月。袁颖早早地订好了机票,价格非常划算。

人都散了,袁颖回到房间。他们订了一晚别墅,是酒店里最宽敞的房型,上下两层,四间卧室,除了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两男两女留下来。章玉一进来就挑了楼上风景最好的房间,窗户对着一片浓绿的山谷,用她的话说:“你们都要出国旅行了,今晚就让我享受一下吧。”

袁颖去一楼的房间里换衣服,那身敬酒服外面缀满亮片,很不舒服。她换上T恤和牛仔裤,顺便把自己和罗翰带的两套睡衣也拿了出来,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开始卸妆。

门突然开了,韩柳探进头:“能进来吗?”

她进来后,把门关好,说:“客厅是冰凉的,雨下起来没完。你屋里好暖和。”

“小屋子比较暖和。”她说,“章玉屋里估计也阴冷,窗户那么大。一会儿让酒店的人过来调调温度。”

“我刚才试过,空调好像坏了。”韩柳说,她脱掉了高跟鞋,穿着酒店的无纺布拖鞋,肩上披着一条毛茸茸的白色披肩,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幕。屋顶上,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吹出暖风,发出嗡嗡的声音。

“明天几点的飞机?”她没话找话说。

“下午四点。”袁颖用润湿的化妆棉擦干净全脸,只剩下素颜。韩柳的脸也映在镜子里,妆容娇艳,上学的时候,她就会化妆,自己用电发棒卷刘海,不穿校服的日子,就穿超短裙和非常贴身的牛仔裤,章玉对她崇拜得不得了。后来两个人因为小事闹掰了,章玉跟袁颖说过她不少坏话。

一对假睫毛扔在梳妆台上,韩柳拿起来仔细研究。“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假的,很自然呢。”她说。

“化妆师给的。”袁颖说。她摘掉了长长的眼睫毛,妆也擦掉了,眼睛一下子显得小而无神,脸色也发黄,头天晚上因为怕睡过头,她几乎整夜清醒。车队六点就出发来接人,在那之前她得化好妆准备着。

有人敲门,章玉来了,她也喊冷,已经打电话给前台。罗翰和另外两个留下来的朋友——赵智和李浩成在外面的门廊下抽烟聊天,从袁颖的房间里,可以听见他们低低的说笑声。

“这酒店的环境真不错,是新建的?”韩柳放下两条睫毛,挨着章玉坐在床上。她在上海工作,只有过年才回来,对家乡的变化很陌生。

“前年就有了。”袁颖说。几个男人在门廊下发出一阵哄笑,就在窗户边上。“生意特别好,提前半年才订得上,别墅只有两间。”

“感觉不到这儿有人。”章玉说,“房间太分散了,显得很冷清,其实都住满了。”向窗外望去,细雨中,一座座小木屋散落在山谷的斜坡上,树木掩映间,露出棕色的尖顶,湿漉漉的。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章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妖怪路过。”大家都笑了起来。

男生们抽完烟,回到客厅,烧水煮茶,叫她们都出来喝点热的。赵智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包普洱茶,从云南带来的。他是一名旅游杂志的摄影记者,说起自己的工作,大家听着就很羡慕。

“到处玩,还能赚钱,太幸福了吧。”章玉捧着一小杯浓茶,坐在宽大的飘窗上。茶具也是酒店提供的,款式很古典,是不值钱的样子货。

“根本不是玩,”赵智说,又递了一杯给韩柳,“每次一休假,就想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你家还住原来的老房子?”韩柳问道。袁颖坐在沙发旁的脚凳上,觉得杯子里的茶冷得特别快,指尖也冻得冰凉。酒店什么时候派人来修空调?只有一个房间的出风口正常工作。

“没有,早搬走了。”赵智说,“我爸去世后,我妈想换个地方住,就把老房子卖了,在新区换了一套大的。”他说的新区,是指县城北边的那片楼盘,房子设计得好,价格比老城区低,很多人在那里买房子。

“换作我,我也想搬。”章玉说,“太不吉利了。”

“又有妖怪经过。”这次,是李浩成打破了沉默,他是个大块头的男生,在学校时,经常跟罗翰一起打篮球。他说:“我听见有人敲门。”说着,就起身去大门。果然,面带微笑的服务员带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维修工走了进来,很快,出风口修好了,热风呼呼地吹了出来。

为了表示歉意,服务员送来一盘水果,章玉顺手拿起一只苹果啃着。

“你非得提这个。”韩柳说,“能不能别提这么晦气的事。”

“这有什么。”章玉说,“人谁无死呢。”她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继续说,“尸体就在,好像就在这附近被发现的,对吧?当年还上了报纸。”

她指的是这片山谷。建酒店之前,这里曾是荒山野岭,密林遮天蔽日,是个自杀的好地方。

“好像是吧。”李浩成接过话头,“真是,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她妈妈还没搬走?”

“没有。”赵智说,“上次回来过年,听我妈说,崔凌妈妈一直住在那儿,就一个人住。”

“她的病好了没有?”李浩成问。

“那种病怎么可能好。”赵智说,“反正从我记事起,邻居都说她是精神病。崔凌死后,她又做过几份工作,没一份做得长。”

“有这种妈妈,崔凌也真可怜。”韩柳说,屋里渐渐地暖和起来,她摘掉了披肩,丢在沙发的硬木扶手上。她沉思着,说:“没错,就在这片山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好几天了。”

“所以,我们换个话题吧。”罗翰说。烧水壶又一次沸腾,赵智把开水倒进小巧的泡茶壶,用壶盖闷住。

“说说你们俩。”韩柳换了一种戏谑的语气,“你们俩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袁颖和罗翰相视一笑。“说来话长。”罗翰说,“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她,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屋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我怎么不知道!”韩柳佯怒,“真的吗?”

“应该是吧。”袁颖说,她的手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不过,我俩那时候并不太熟。”

“是真的。”罗翰看着袁颖,看见她的脸渐渐涨红了,“不过她那时候总和崔凌在一起,不跟我们玩。”不知为什么,有关崔凌的话题再度逼近,像一只秃鹰在空中缓慢盘旋,觊觎着食物。

“你们那时候管我俩叫什么?我可记着呢。”袁颖的语气很轻松,像开玩笑。

“双塔。哈哈,对吧?你们俩都是又高又壮。”李浩成说,罗翰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李浩成夸张地道歉,道歉也是在开玩笑,“都是闹着玩儿的。”

“就你叫得最欢。”韩柳说,“不过,崔凌好像不喜欢这个外号。”

没人喜欢,袁颖心里想,没有说出口。她拿起一杯温暾的茶水,一口气喝光,把茶杯放回黑沉沉的檀木茶盘上。

“是啊,为了这个,她还跟赵智吵过架。”

“我叫她黑铁塔,她差点扑过来打我。”赵智说,“我从小就认识她,她性格怪异,多半是她妈妈的遗传。精神病嘛,多少有点影响。”

“就算没有遗传,从小跟着疯子一起生活,性格一定不正常的。”韩柳说,说着还瞥了袁颖一眼,见她垂着眼睛,面色如常,便收住了话头。

罗翰摇摇头:“她的成绩那么好,肯定不是疯,只是我们那时候太小了,谁也不了解谁。”

“确实有那么一种人,”李浩成插嘴进来,“虽然有一点疯病的基因,但是头脑却很聪明。你们记得吧?物理老师最喜欢她,说她脑袋灵活。”

“那时候,章玉在班里到处跟人说,崔凌暗恋物理老师。”韩柳说,有些不怀好意地看了章玉一眼。

“拜托,明明是你告诉我的。”章玉说,“你说你看见崔凌去物理老师的办公室,然后哭着出来。”

“表白被拒绝?”赵智说。这家伙和过去一样嘴巴碎、爱八卦,当个狗仔或许更适合他,袁颖想着。她说:“才不是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很自然啊,表白被拒绝,然后哭了一顿。”赵智说,“难道另有隐情?”

罗翰说:“为什么要谈她呢?大喜的日子,多晦气。”窗外的雨丝变得密集起来,簌簌敲打着宽大的飘窗。山谷一片静寂。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韩柳问袁颖。

“很简单,她那次没考好。”袁颖说,“她压力很大,必须得考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她爸爸就会断掉她的抚养费,教育费也不会再给,她连复读的机会都没有。”

章玉又拿起一只苹果,婚宴上她没怎么吃东西。

罗翰提议让酒店送餐过来,袁颖也饿了,他们点了三份套餐,加上点心和咖啡,不久就送来了。

“这儿的咖啡还不错呢。”韩柳说,“我在上海租的房子楼下,有一家特别好的咖啡馆,只做外卖,每天下班路过,我都要买一杯带回家。”

“一个人住,多么自由啊。”章玉感叹道,“我要是不结婚,我妈绝不会让我一个人出来租房子。”

“我养了一只猫做伴,不然太冷清了。”

“我看到了,你整天晒猫的照片。”

袁颖正在吃那份白切鸡饭,鸡骨头是嫩粉红色的,似乎没熟透,被她拨到盘子的一边。她边吃边说:“我记得你从前很讨厌猫。”

“人会变的嘛。”韩柳说,“那只猫,是我前男友留下的。人走了,猫还在,挺讽刺的,有时候男人还不如一只宠物。”

韩柳的前男友,袁颖从罗翰那里听说过,是她从前公司的同事。一开始轰轰烈烈,没多久两个人就住在一起了。甜蜜了几个月,后来男生主动承认自己移情别恋,要求分手,甩得韩柳措手不及。分开没多久,韩柳就跳槽离开了那家公司。这段恋情大概是她有生以来遭遇过的最大失败。

袁颖把剩下的米饭和卤蛋都给了罗翰,罗翰很自然地接过去。韩柳笑着说:“不要在单身狗面前秀恩爱,真受不了。”

罗翰吃掉了卤蛋的蛋清,剥出完整的蛋黄还给袁颖,这下连章玉也在抱怨:“你们是故意的吧,辣眼睛。”

“你们真的是,”赵智终于不再沏茶,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高中时候就互相有意思?”

“他说他是,”袁颖笑着说,“不过我没感觉到,他不怎么跟我说话。”章玉低低地笑了起来,看看韩柳,又看看夫妻二人,笑声中别有含义。韩柳的脸上微微地泛红。

“那时候大家都互相喜欢,一会儿就换一个喜欢的对象。”章玉说,“很多人悄悄约会,你们还记得学校旁边那个甜品店吗?老板娘长得像容嬷嬷的。”

“记得。”袁颖很快地搭腔,“我跟崔凌经常一起去,她喜欢那里的烧仙草,每次去,她总是加双份的炼乳。”

“所以她长得那么胖,”章玉用双手拱出一个圈,比画崔凌的身材,“还吃个不停。”

“她压力很大。”袁颖轻轻地说,“吃烧仙草的时候,她最开心。”

“你是怎么跟她相处的?”赵智突兀地问道,“你不觉得,她有点奇怪吗?”

“是有一点,但是她人很善良。”袁颖站起身来,穿着轻薄的红缎鞋踩在地板上,有种轻盈凉爽的触觉。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她走到窗前,窗外是阴沉、潮湿、鲜绿的一大片,一整块,度过漫长的阴雨季节,夏天就要来了。

“她没什么朋友,”袁颖继续说,背对着他们,“我算一个。赵智也算?你跟她从小就认识。”

“小学以后我就不跟她玩了,”赵智说,“我妈不让。她妈妈犯过两次病,整栋楼都知道。”

“那你真是错过了,她很有趣,”袁颖说,“没想到她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说,这就是疯子的基因。”李浩成说,在场的所有人中,他始终游离在有关崔凌的话题之外。旁观者的论断往往是清晰明了、毫无疑义的。可惜啊,袁颖想,曲折的事实并不能用一句话来简单概括。

“有一段时间,崔凌总是提起你。”袁颖说。李浩成面露惊讶:“她说我什么?”

章玉发出咯咯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说:“原来有这么多八卦,我都不知道。”

“你经常抄她的物理作业,还请她吃烧仙草,后来文理科分班,你选了文科班,就不理她了。”

“抄她作业的又不止我一个。”李浩成说,“罗翰也抄过,对吧?”

“你们俩上物理课的时候,老是偷看漫画书。”章玉说,“想起来了,崔凌是物理课代表,负责收作业。”

“结果她还是没什么朋友,除了袁颖。”章玉说,“她以为抄作业就能换来交情?”

“你非得这么刻薄吗?”袁颖轻轻地说,她不确定自己真的说出口了,也许只是在心里打了个滚,变成一道轻轻的哈气,白蒙蒙地浮在玻璃窗上。

“怎么又冷起来了?”韩柳抱怨着,重新裹紧她的毛披肩。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再次安静下来,不再呼呼作响。李浩成说:“她没什么零花钱,我请她喝个饮料,她就给我抄作业,然后,罗翰再抄我的。”

“有时候,你们连抄都抄错。”韩柳说,“咱们班的学风真是一团糟。”

“崔凌要是活着,她一定能考上大学吧。”赵智说,“不过,以她那样的性格,走到哪里都不会吃得开,说话磕磕巴巴的,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呆。”

袁颖觉得这句话描述的倒像是自己,走到哪里都吃不开。的确,崔凌平常话不多,尤其是面对男生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谁,而是一种对异性的整体恐惧,或许与她的家庭背景有关。袁颖将双臂抱在胸前,觉得房间确实在一点点地变冷。

前台电话没人接,又打一遍,还是没人接。他们把所有卧室的暖风都打开了,再打开门,希望能渡来一些温暖。赵智重新烧起水来,换了新茶叶。午后阴冷而漫长。

“我只想喝点热水。”韩柳说,“到底能不能换个轻松的话题?”崔凌的尸体在附近被发现时,已经好几天了,现场的照片毫无遮掩地登在报纸上。

“我和她一起去吃烧仙草,她跟我说,你曾经带她来过。”袁颖对李浩成说,“她以为你们算是朋友,结果你转到文科班,就再也不搭理她了。”

李浩成勉强地笑笑,袁颖的话让他觉得不舒服:“她借我作业,我就给她买个饮料或者别的什么吃的,反正她嘴馋,又没有零花钱。说是朋友也行,但是她实在太无聊了,跟她聊天,她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小时候不是这样。”赵智说,“不过,自从她妈妈的疯病发作过两次之后,全楼的小孩都不跟她玩,她就越来越孤僻。可怜归可怜,也怪不得别人啊。”

“不过,她有什么理由自杀呢?”章玉说,“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想不明白。”

韩柳半天都没说话,忽然有些不耐烦了,她说:“崔凌精神有问题,当年报纸上都这么说嘛。考前压力过大,有精神失常的征兆,深夜从家中出走,过几天尸体被发现在西郊的山林里。疯子根本就没有理智。”

“她不是疯子,”袁颖说,“我确定。我和她做了三年同桌。她确实性格内向,但绝不是疯子。”

“疯不疯有什么区别?反正她死了。”韩柳说,用叉子扎向盘子里的黑森林蛋糕。当时,崔凌的自杀在学校里引起了一阵短暂的议论,不过很快就平息了,大家都要面对高考,没空为一个不太熟的同学悲伤太久,况且那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同情,而是惊讶,是好奇,是课间的八卦话题,热闹一阵就过去了。毕竟,崔凌是那么孤僻的人,没什么朋友,只有袁颖,但是袁颖和她差不多,都是班里的透明人。

所以,韩柳还是觉得奇怪,问罗翰:“上学的时候你就喜欢袁颖?我怎么没看出来。”

“暗恋。”章玉在一旁替罗翰回答,“就像崔凌暗恋他一样。”

“真是够了。”韩柳盯着章玉,“你为什么要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大家都知道啊,还拿这个事情取笑罗翰。”章玉说,抱起了双臂取暖,“罗翰怎么说来着?就那次,自习课上,大家都在,崔凌找罗翰借一本漫画书,罗翰说没有。”

“她根本不爱看漫画。”罗翰说。他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也没什么好辩的,不过是个傻乎乎的女生而已。

袁颖再次低下头,水壶咕嘟起来,再一次接近沸腾。

“你还说崔凌身上有猫味儿,”章玉说,这句话是对着韩柳说的,“很大声,我记得。”

“猫屎味儿。”韩柳面不改色。袁颖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罗翰,罗翰胖了不少,不是当初的翩翩少年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很讨厌猫。”罗翰说。

“问题不在于猫。”袁颖说,她换了个姿势,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面。韩柳放下了手里的小茶杯。

“讨厌一个人,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袁颖说,“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赵智说:“她家的猫养了好多年,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猫,像只小狮子。”

“其实,”罗翰开口了,“崔凌是个很敏感的人,可能那时候我们都太幼稚,没有人懂她,我也不懂,她表白的方式太奇怪了。”

袁颖微微笑着,听着他试图为自己开脱。人就是这样,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解释,否则简直没办法活下去。

李浩成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她跟我借漫画书那天,我没借给她,是因为那本正好没有。你们都以为我在敷衍?是真的没有,最新的一本,我还没买呢。第二天放学,我去跑步,跑完天都黑了,她就一直在操场边上转来转去。”罗翰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身子前倾,肚子上出现几道肉堆的褶纹,他大概有七八年不怎么运动了。

“她在操场边上,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只有我一个人在一圈圈地跑,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我恨不得一辈子就这么跑下去,不要停下来。她怎么也不肯走。”

“哈哈,有点恐怖啊。”韩柳说,“你居然没跟我提起过。”

“等我跑完了,准备拿书包回家,她就走过来,把一本漫画塞到我手里,就是她想跟我借的那本。我想她是从学校北门边上那家小书店买来的,每期到了,老板会给我留一本。我就告诉她我不需要,她非送不可,说到最后,我都懒得解释了。”

“也许她在书里夹了些什么,情书一类的。”韩柳说,“你应该接过来看看。然后呢?”

“后来她走了,把书放在台阶上,这人真怪。”罗翰说,“她好像不知道人与人应该怎么交往。”

“那个年纪,其实没人知道。”袁颖说,“大家都很粗鲁。”

“一般人不会像她那样。”章玉小声地说,“书里有夹着情书吗?”

“没有。”罗翰说,“什么也没有。”

“看来你还真的去找了。”韩柳笑道,“幸亏没有。不知道她会写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你们还记得语文老师念她的作文吗?反面例子,零分。”

我记得,袁颖想。又一次,她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口。

“我记得。”赵智说,“她写的是她妈妈,全程只有一个句式:我妈妈喜欢如何如何,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最后说,我妈妈最喜欢的人就是她自己,念完大家都在笑。”

“语文老师不喜欢她,她上课总是打瞌睡。”李浩成说,“有一次发脾气,差点把她赶出教室,她都睡得打起呼噜了。”

刚才那位服务员又来了,带着另一个维修工,看起来比刚才那位更年长,更有经验。对话停止了,大家静静地等着空调恢复工作。

最终,维修工从出风口的管道里面掏到一只肥大的死老鼠,已经开始腐烂了,但仍旧很肥大。章玉恶心地捂住了口鼻,韩柳只看了一眼,就赶紧转过脸去——它被托在维修工人的塑胶手套上,眼睛睁着,眼球向外鼓。

“山里的环境就是这样,小动物很多。”服务员带着歉意,微微鞠躬。酒店的员工都是从本地招聘来的,受过专业的服务培训,一举一动合乎标准,等她走了,大家重新放松下来。

“恶心死了。”章玉说,“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老鼠?”今天晚上,她和韩柳一人占一间卧室,另外两个男生挤一间。

“半夜爬到你床上。”李浩成用手指模仿老鼠爪子,章玉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

韩柳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后,妆容焕然一新,嘴唇重新涂得红红的。雨声敲着屋顶,依旧轻细绵密。

“崔凌喜欢罗翰,”袁颖说,“全班都猜着了,结果罗翰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所以说,被暗恋和被出轨一样,主角都是最后才恍然大悟。”赵智说,“你当时有没有觉得很惊悚?被那样一个女生惦记着。”

“那倒没有。”罗翰看了袁颖一眼,她的样子跟高中时相比,几乎一点没变,只是瘦了些。那时候,她跟崔凌几乎形影不离。两个人都没有别的朋友。

“后来呢?”韩柳问,她对罗翰和崔凌的这段往事来了兴趣,“后来她又找过你吗?”

“没有。”罗翰简短地回答,“不过有一次,就在她出事前不久,有一次收物理作业,我没写完,她来催我交作业,语气很生硬,我跟她吵了几句。”

“你骂她是黑铁塔,蠢货。”袁颖说,“她都告诉我了。”

罗翰的脸有点发红,赵智打圆场说:“那时候大家说话都很随便。反正崔凌也无所谓,她本来就有点傻。”

“她找我哭了一场。”袁颖说,“就在那间甜品店里,她连烧仙草都没吃完。”

“为什么?”章玉刚才两眼空空地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此刻终于回过神来。

“因为罗翰骂她啊。”李浩成说,“你还想吃苹果吗?”盘子里的苹果只剩下一个了,章玉摇摇头。

“没人想吃苹果吗?”没人回应,李浩成拿起苹果啃了一口,只一口,就咬出一条淡黄色的肉虫。

他把果肉啐了出来,肉虫爬到他咬出的缺口上,被他连着整个苹果一道丢进垃圾桶。

“你不喜欢她,也不用这么骂她吧?”章玉说。

“那有什么?说她笨的又不是罗翰一个。语文老师也说她脑袋像个木鱼。”

袁颖把李浩成用过的水果刀轻轻放回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微响。

韩柳说:“语文老师最爱批评的就是崔凌,她的作文写得太差劲。”

“她很聪明。”袁颖开口了,“崔凌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生,她想报理论物理专业。”

“她有疯子的基因,”赵智说,“这种人今天想东,明天想西,前一天还活得好好的,第二天就跑去自杀。”

“说起来,她出事之前,曾经问过我,要不要养猫。”章玉说,“她是不是已经问过你,被拒绝了?”

袁颖点点头:“我父母不喜欢猫,我要离家上大学,没人照顾。”

“怪不得,”赵智说,“她也问过我。我告诉她,我们家不养那玩意儿。没过两天,那只猫被吊死在阳台上,她家在二楼,下面路过的人都能看见。”

“她妈妈干的。”袁颖很快地说,“她妈妈失眠,夜里猫总在跑来跑去,崔凌跟我讲,那天早上她一醒来,就看见猫在阳台上荡悠。”

“然后她自己也选择了这种死法?”章玉说,打了个寒战。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浩成忽然插嘴进来。刚才他在专注地削一只梨,确定没有果虫之后,才放进嘴里,咬下一口。

“春天,天天下雨。”赵智说,“那只猫都快要烂了,才被解下来丢掉。听说是崔凌的爸爸来处理了尸体,她们母女俩都不管,像是有意赌气,报复彼此。”

“她吓坏了。”袁颖说,“我要是帮她养几天,也许就没事了。那只猫在她家十几年,陪着崔凌长大。”

“有人觉得太热了吗?”韩柳站起来,去把窗户拉开一道缝,让外面阴凉的空气吹进来,缓解暖风带来的焦躁感。

“自杀是她自己的事。”赵智突然开口,好像是为了驱赶那只盘旋的秃鹰,凭空放了一枪。

“因为一次模拟考试没考好就跑去自杀,这种人到了社会上也不会顺利的。”韩柳说,“再叫杯咖啡吧,好吗?我有点瞌睡。”

“所以,韩柳说崔凌身上有猫屎味儿的时候,那只猫已经死了几个月了?”李浩成说。

“我早说过了,这不是猫的问题。”袁颖看了一眼罗翰。

罗翰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身体,韩柳微笑着,不答言。章玉跟韩柳有过矛盾,此刻趁势跟上一句:“我就说嘛,韩柳一定喜欢罗翰的。”

“我讨厌崔凌,不是因为罗翰。”韩柳说,“你不要这么肤浅,以为什么都是因为男人?”

“像她那样的人,招人喜欢才不正常呢。”她继续说,“长得丑,胖得像头猪,跟她说话,她总是发愣,除了物理成绩好,其余都一塌糊涂,笨得要命。你们不觉得,她跟我们一点都不像吗?”

“关于她,最有发言权的是袁颖。”李浩成说,“她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一直想不通罗翰为什么要骂她。你明知道她喜欢你啊。”袁颖说。

罗翰给她倒了茶,袁颖接过来,心想:他一定以为自己喝多了酒,胡言乱语。

“无论是谁,被崔凌那样的人盯着,都很恶心吧。”韩柳说,“罗翰一定很烦她。”

“骂就骂呗,”李浩成说,“说她两句也不算什么。有一次她向我借语文课的笔记,还回来的时候,边角都给折了,我很生气,也说了她几句。”

“你说她是笨猪。”袁颖说,“看书折页是她的习惯,确实是个坏习惯,但是骂人笨猪有点过分吧。”

“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她所有的本子都有折角,人也很邋遢。她好像完全没有家教的,她妈妈不会教她的吗?连鞋带都系不好,老是耷拉着拖地,随时会绊倒。”

袁颖笑了:“这倒是,每回上体育课,我都要帮她系鞋带。”

“说起来,崔凌真是无处不在啊。”李浩成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韩柳跟他要了一根,点了起来。

“讨厌的人都很有存在感。”章玉说,“我还记得,有一次她穿了一身旧衣服来上学,像那种咸菜的颜色,非常难看,像是她奶奶的衣服。”这话是对着袁颖说的。

“那是她妈妈的,她奶奶早去世了。”

韩柳吐出一口烟:“所以啊,自杀一定是她自己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吗,袁颖?”

袁颖摇摇头,罗翰说:“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成为好朋友。”

“那,如果不是因为罗翰,那是为什么呢?”袁颖问韩柳,“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哪样?”韩柳停止了吸烟的动作。木屋别墅里禁止烟火。

“就是从那天开始,从崔凌被罗翰骂的那天开始,班里的人忽然都不理崔凌了。你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不管崔凌跟哪个人说话,收物理作业或者是别的什么事,一律装作听不懂,然后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玩笑。”赵智说。当然,他也参与了这个玩笑,大概持续了一周。一周之后,所有人都觉得没意思了。他们不再无缘无故地傻笑,崔凌反倒不适应了,她悄悄地问袁颖:“他们为什么不笑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笑够了吧。他们为什么笑你?”

“他们为什么笑我?”崔凌反问,袁颖哑口无言。

“那时候大家压力都很大,”章玉说,“傻乐一下也挺开心。再说她也不在乎嘛。”

罗翰说:“十几岁的人就是很莽撞,这也没啥。”

“全班都笑疯了。”韩柳说,“崔凌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就一脸傻样地愣在那儿。”

“喜欢一个男生而已,”袁颖轻轻地叹道,“这有什么错呢?”

“没人说她错。”李浩成的语气里带着劝慰,“我们只是觉得,她呆愣愣的样子很好玩。”

“她活着就是个乐子。”章玉说,似乎带着一丝惋惜之意,“如果我喜欢的男生那样骂我,估计我也会想死了算了。”

“你才不会去死呢。”赵智说,“你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章玉笑着反驳他,“据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上百次想自杀的念头,杂志上说的。”

咖啡送来了,六杯,热腾腾的,上面浮着细密的奶泡。雨已经停了,服务员没有打伞,弯腰放下托盘,她有些年纪了,盘起来的头发里面杂着几茎银白。天色仍旧阴沉。

“来,”赵智提议,“为活着干杯。”大家都笑了,章玉蜷起腿来,她坐在一只宽大的藤椅上,人缩成一团。

杯子们彼此相撞,然后陆续放下,咖啡袅袅地冒着白汽。

“说实话,你就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赵智问袁颖,对方摇摇头,他接着说,“我发现了。当时还不知道会那么严重,就觉得她的行为很怪异。”

所有人都凝神静听。

“她失踪前的那天,来我家敲门,问我能不能借给她一支笔。我给她拿了一根圆珠笔,她接过去,却不肯走,又问我能不能进去待一会儿。当时我父母都不在家。”

韩柳摁灭了烟头,向赵智俯过身去。

“我让她进来,她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手里还拿着那根笔,突然哭了起来。她说她不想回家,她妈妈在发脾气,我只好安慰她,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她走后,我发现那根圆珠笔落在沙发上,她根本不是要借笔。

“只是哭了一场?”袁颖问,“你们还记得当时的新闻报道吗?死者身上有被强奸的痕迹。”

赵智眨眨眼睛:“什么意思?这可跟我没关系啊,我当时才十七岁。”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说法。”李浩成说,“原话是,身上有挨打的伤痕,警方怀疑是强奸,可是证据不足。那种潮湿的天气,人又死了那么多天,可想而知,取证很困难。”

“后来又有报道,说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所有的迹象都指向自杀。”

“被强奸之后羞愤自杀,这也说得通。”章玉说,“那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各种说法,谣言满天飞。对了,她妈妈会不会发起疯来打人呢?”

“会啊。”赵智说,“那天晚上,就是她来借笔的那天晚上,她问我能不能在我家借住一晚,我父母还没回来,我当然不能答应她。”

“哼,要是韩柳跟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你立刻就答应了。”章玉毫不留情地揭露。

赵智脸红了:“她走后没多久,我就听见楼上摔东西,崔凌在哭叫,这是家常便饭,我也没当回事,没想到她当天夜里就失踪了。”

“其实,如果她说家里有事,不敢回去,我也会让她多留一会儿,”赵智说,“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嘛。”

没错,如果是韩柳,他就会让她留下,袁颖想着,她说:“那天晚上,她给我打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我没接到。那天,”她停了一下,又说,“罗翰约我出去。”

韩柳拿起一只柔软的沙发靠枕,朝罗翰打过去:“不告诉我,竟然不告诉我!”

“人家为什么非得告诉你?”章玉的语气不冷不热,“就算你是全班的女神,可偏偏不是罗翰的。”

韩柳仍旧边笑边看着罗翰。“我得重新评估咱们的友情。”她说,“这种事你居然不让我知道。”

“我在她家楼下等着,她过了很久才下楼。”罗翰说。“我觉得对不起崔凌。”

“没那回事,我又不喜欢她。”

“我还挑了衣服,一条白裙子,是吧?配白凉鞋。”

“特别清纯。”

“那天我们都聊了什么。”

“全是废话。”罗翰说,忍不住笑出声。袁颖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红缎鞋上缀着金线。

“奇怪的是,你们俩那么多年竟然毫无联络。”章玉说,“或者,一直瞒着我们?”

袁颖摇摇头:“没有联系,真的没有。”

李浩成起来,去关了窗户,室内的温度总也不合适,一会儿热,一会儿又觉得凉。

“那天晚上,崔凌打电话到我家,我妈接到了,但是她忘了告诉我。后来出了事,我才知道。”

“自杀是她自己的事。”章玉重复了一遍韩柳的话。

“那段时间,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我都忘了当时在忙些什么,完全没有关注她。”

“你在忙着被人暗恋。”赵智突然犀利起来,“十几岁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表面上,我们在忙着准备高考,其实个个糊里糊涂的。”

“不明白。”袁颖说,“我一直很清醒啊。”

“所以,你才不知道自己是糊涂的。”李浩成说。章玉称赞道:“说得好,有机锋。”

罗翰伸过手,将袁颖的手拉到自己怀里。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问崔凌一道物理题,她怎么也不肯给我讲。”韩柳说,“这个笨蛋,她以为情敌是我呢。”

“我也以为你跟罗翰是一对儿,你们互相喜欢,大家都这么想。”章玉说。

韩柳只是笑。袁颖的手还被罗翰握着,她悄悄地抽了出来。

“所以你就鼓动大家去作弄她?”袁颖问韩柳,始终是一种闲聊的口吻。

“只是个玩笑嘛。”李浩成在打圆场,“那只是个玩笑。”

赵智说:“所有人都知道她向罗翰表白被拒了,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就自杀吧。失恋了就去死?”

“也许那天你收留她,她就不会死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袁颖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后来,我去看过她妈妈。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想见见她。”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着她说。

“她见到我,很激动,不是疯子的那种激动,是一个正常母亲的情绪。她说她要去告状,说她女儿死得不明不白的,警察也不调查,她说那不是自杀。”

所有人仍在沉默。

“我想起她本来是个疯子,所以就安慰了她几句,放下水果就要走。她拉住我,说了很多话,我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她跟崔凌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那么大,那么圆,像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她说话颠三倒四,说崔凌是被人害死的,她让我去告诉老师,告诉校长,叫警察去抓人,我只好答应她,说等我回了学校就去告诉老师,告诉校长,叫警察去抓凶手,她才肯放开我。”袁颖一边说,一边抚着自己的胳膊,好像崔凌妈妈的手依然抓着她。

“没过几天,我就坐上火车,去大学报到了,没再见过她。”

“那件事过后没多久,她就进了医院,疯人院。”赵智接着说,“受了刺激,整天胡言乱语的,小区居委会的人合力把她送去的。”

“她说她女儿被人强奸,被人害了,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又说不出名字。”

“你们干吗都看着我?”赵智一脸无奈,“我当时才十七岁。”

韩柳笑出声来:“十七岁足够犯罪了。”李浩成还在添油加醋:“你在物理课上偷偷看黄书,我都看见了。”

“你还要跟我借呢。”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李浩成还在哧哧地笑:“就崔凌长得那个样子,多安全。她妈肯定是脑子有病,胡思乱想。”

韩柳去了卫生间,这次出来,她把妆都卸干净了。章玉说她困了,想回房间睡一会儿,韩柳也要回房。

袁颖一句话把她们俩全留住了,她说:“崔凌跟我讲过她被人强奸的经历,我想这是真的。”

“什么意思?她身上那些伤,不是她妈妈打的?”

“我不知道。”袁颖闭了闭眼睛,她没去过现场,但是看过报纸上的照片。那个年代的媒体,还不流行给死者打马赛克,那一期的报纸早早就卖光了,因为上面印着少女的遗体。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有人说,“自杀是她自己的事。”

“她失踪的前一天下午,是个星期五,放学后我们俩一起去甜品店。她有话想跟我说,吞吞吐吐的,直到临走,才说到她可能是被强奸了。”

“可能被强奸?”韩柳失声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方面的知识,她一点也不懂。”

“这也太荒唐了。那人是谁?”

“她不肯说。我猜,她打电话给我,也许是想告诉我那个人的姓名。”

“是熟人?是我们身边的人?”章玉本来懒洋洋地蜷着,此刻突然直起身来。

“有统计,大部分强奸案都发生在熟人之间。”赵智说,“我们杂志做过有关的专题,女性专题。”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跟她说,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说出真相,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她一起想办法。”

“结果你去和罗翰约会了?”韩柳用一只手指搅弄着她的长卷发,轻飘飘地问。

“那不叫约会。”罗翰辩解,“我们俩就在楼下的花坛边上坐着聊天,哪儿也没去。”

“初恋啊,初吻啊。”章玉用一种戏剧化的夸张腔调说,“是不是今天接亲的车队路过的那个花坛,长满了美人蕉的?好有纪念意义啊。”

“我应该接她电话的。”袁颖的声音很低沉。

“谁会强奸她呢?她长得那么安全。”即使是韩柳,也觉得李浩成的态度太不严肃了:“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李浩成笑着摸摸自己的头顶,他不光胖了,还有脱发的苗头。

“她不肯说。我猜是我们认识的人。同学?老师?”

“会是教物理的许老师吗?我看见她哭着从教师办公室出来。”赵智胡乱地猜测。

“那怎么可能?许老师不是那种人。”章玉说,她对那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物理老师印象很深,“高二那年,就听说他结婚了。”

门铃响了,章玉立刻跳了起来,似乎急着找借口离开这张桌子。刚才来过的服务员站在门口,殷勤地问屋里温度是否合适。章玉回来时,手里又托着一盘水果。

“这酒店的服务真不错。”她说,“谁要苹果?”没人答话。

袁颖说:“问题在于,她不确定那算不算强奸。她描述得很不清楚,而且那时候我也不懂。她只是说,她很害怕。”

“边缘性行为?”乱用术语,或许是赵智在杂志工作养成的习惯,袁颖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她连性行为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更不懂边缘在哪儿。”李浩成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过,就算没有生理知识,人的本能总有吧。她为什么不报警?”

“她很害怕,也很迷惑。她问我,男的对女的做这种事,算不算喜欢的表示?”

韩柳轻轻地惊叹:“我的天哪,我们小时候有多傻啊。”

“说了半天,那个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章玉有些不耐烦了,“袁颖,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咱们非得聊这个吗?”

“也是崔凌的忌日。”这个忌日,是警方根据尸体变化的程度推算出来的,在她失踪的第二天。“她离家出走的第一天,去干什么了?”

李浩成把烟灰磕进桌上的玻璃缸里。韩柳开始抽不知道第几支烟了,她烟瘾很大。

罗翰说:“那天是星期六,毕业班周六还有半天课。我中午回家的时候,她在我家楼下等着。”

“警方把那天算作她失踪的第一天,当时她妈妈还没有报警。”袁颖说。

“不会又要表白吧?可怕。”韩柳仍然是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

“她说想跟我聊聊,但是我想回家写作业,那一周的作业特别多。哦,对了,我拿出物理课的一张试卷,问她能不能帮我讲道题,就在我家楼下的长椅上,她给我讲明白了。崔凌在物理方面真的有点天赋。”

“你没问问她为什么来找你?为什么没来上学?”

“没有。她看起来有点怪,再说我也没注意到她没来上课。讲完题后,我说家里还有事,就上楼了。”

“你可能记错了。”章玉幽幽地说,“我想你是记错了,搞混了时间,报纸上说,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看见她在山里,穿着校服的女孩,独自闲逛,好像在哭。看见她的人是住在周边的村民,这些人现在都拆迁搬走了,这地方建了酒店。”

罗翰迟疑着说:“有可能,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袁颖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肘,像被烫着似的,立刻弹开了。

李浩成说:“我猜,有没有可能是在山里被陌生人强奸,然后她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

“反正我妈妈从来不让我一个人往山里跑。”章玉说,“就算是像你说的这样,也是她自己瞎跑的下场。”

韩柳说:“我看,她就没受过一个女孩子应有的教育,应该怎么样跟人交往、注意安全、保护自己,她妈妈从来没教过她,出了事就知道闹。”

赵智说:“等等,我怎么觉得咱们在说两件事。一件是崔凌被不知名的人用不知名的方法侵犯了,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强奸;第二件事,是她死后的身体上有伤痕,这是同一个人干的?”

“崔凌是自杀的,警方一早就定性了。”

“说是自杀,是因为找不到他杀的证据。她妈妈也证明了,女儿情绪不稳定,离家出走,在郊外的野山里,用一件校服衬衫上了吊。”韩柳说,对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她自己都感到有点诧异。

袁颖说:“你记性真好,我都不记得这些细节了。”这些年来,她一直试图忘掉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切,照片,文字,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

“谁看见那张照片都不会忘的。”李浩成说,“真是太恶心了,那时候不流行打马赛克?”

“打了马赛克,就没有那么多销量了。”赵智的语气里带着专业的沉稳与洞察,“读者都有猎奇的心态。现在肯定是不行了,时代在进步嘛。”

“你记错了,那她去找你,到底是哪一天呢?”袁颖还没忘记罗翰刚才的话头。

“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小事。”罗翰很快地回答。

如果不是小事呢?袁颖想,如果不是小事呢?房间里又开始燥热起来。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章玉说,开始发挥她从电视剧里得来的对人性的经验,“有没有可能,自杀是因为一刹那的恍然大悟?”

“什么意思?”李浩成问。

“比如,她被一个熟人强奸了,但是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不是强奸,她很害怕,又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候网络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她无从了解这件事。然后,她就一直被困扰着,直到那天,她才明白,强奸就是那么回事。因为,”她停了一下,“她跑到山里散心,结果第二次被人侵犯了。游荡的男人遇见孤身少女,临时起意。平时,家长都不让我们往那边去。”

“她长得那么丑,”李浩成说,“这不至于吧。”

韩柳的语气几乎是愤怒的:“这跟长相没关系,女人就是会遇到这种危险,不管高矮胖瘦。章玉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你和章玉居然想到一块儿去了。”袁颖说,“可见大家都没把她忘掉。”

赵智早就不摆弄那些茶杯和茶壶了,桌面上一片杂乱,他盯着那里,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寓意:“还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必死的理由。”

“某种心理上的安慰突然坍塌了,我知道,我懂那种感觉。”说这话的是韩柳,她的神气与刚才完全不同了,不那么轻快活泼,显得有些沧桑。

这些年,韩柳独自漂在上海,她有什么样的经历呢?袁颖想,她们不是密友,她无从得知,但人要长大,总会有些坎坷,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欢喜悲愁。也许,她与前男友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比如呢?”章玉追问。

“比如,你喜欢一个人,全身心地喜欢,即便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在乎。这种状态持续着,你对他的喜欢一点也没减少,反而越来越着迷。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喜欢的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想象中的幻觉,他本人根本不可爱,甚至是可恶的、下流的,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世界都跟着灰暗了。”

“你的意思是说,强奸她的是她喜欢的人?”

“那算什么强奸?对方是喜欢的人,她应该很乐意吧。”李浩成口无遮拦,没有人搭控,甚至韩柳也没有责怪他。上学的时候,课间休息,班里乱哄哄的,片刻间突然安静,然后大家都被这莫名其妙的安静给逗笑了,纷纷地说,有妖怪路过。

最后,还是袁颖打破了沉默,她说:“这是猜测,没办法证实。”

韩柳点头同意:“对,是瞎猜,全是瞎猜。”

“她哭着从物理老师的办公室跑出来,很多人都看见了。”赵智说,显然,他没意识到谈话的走向即将失控。

章玉突然说:“我困了,我要上楼去睡一会儿。”刚要站起身,又对韩柳说:“你过来跟我住,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睡。”韩柳答应了,两个女孩一起上楼,她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二楼的房门打开,马上又关上了。

“她妈妈后来怎么样了?”李浩成问赵智,袁颖忽然松了一口气。

赵智说:“不清楚,好像后来又去上班了,在一个什么工厂,她那个病,疯一阵好一阵的,找不到太好的工作。上次回来听我妈说,那家工厂倒闭了,不知道她现在哪里工作。”

袁颖说:“你们聊吧。我也困了,昨夜几乎没睡。”罗翰跟着她站起来,陪她一起回到房间。袁颖开始收拾过夜用的洗漱用品,连同那件真丝睡衣都塞进一只正红色的漆皮手提包里。这只包是为了收礼金而特意买的,典礼结束后,礼金都拿出来交给罗翰的妈妈。

“今天我太累了,”袁颖说,“我想一个人睡,韩柳那间屋空着。”

“他们还在外面,你就这么走过去?”罗翰说。他的白衬衫依旧笔挺,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鬓边微微有汗。

不知怎么,袁颖忽然不想违背他了,甚至觉得,他很有道理。今晚是新婚之夜,她就明目张胆地告诉朋友,她不愿跟老公睡一间房?未免太不给面子。

她坐在床上,宽大柔软的床,床单触感细腻。两个人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赵智和李浩成的脚步声和房门开合的声音,她又说:“我想一个人去睡会儿,就一小会儿。”用着商量的语气。这次,罗翰没有反对。

傍晚,整幢房子都静悄悄的。袁颖躺在另一间卧室的床上,韩柳的东西都拿走了,房间空空荡荡,因为整洁而显得格外冷清。楼上有人轻轻地走动。

这间卧室靠近别墅的大门,窗帘放了下来,室内一片漆黑。她听见有人用房卡开了门,感应门锁发出轻轻的一声“嘀”,随之而来的脚步声有些沉重。服务员一般不在这个时候来打扫,可她就是来了。袁颖听得见她在收拾桌子,摆上新的干净茶杯,把用过的餐具一样样地收走,擦抹窗台、电视柜和木质的沙发扶手,用夹着一块毛巾的拖把清洁地板。她弯着腰,穿着印有酒店名字的米色制服,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耳边露出白发。

袁颖翻身下床,踩上那双搭配红色敬酒服的中式绣花鞋,走到门前,伸手一拉,发现房门从里面锁着,两道锁,连她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下意识地上锁。她走出房间,看见服务员正在系一只垃圾袋的袋口。听见袁颖开门,她转过身来,露出职业的微笑,一张已过中年的陌生脸孔。

袁颖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她感到一阵困倦,真正的睡意袭来的那种困倦,不再是躲避什么的借口。她再次关上房门,回到床上,踢掉那双绣花鞋,软缎做的后帮被踩平了,显得很难看。今天用到的所有东西,衣服、饰品、鞋子,统统都是一次性的,而婚姻将会长长久久——罗翰那么好,那么帅,当年人人都喜欢他。

十七岁,足够犯罪了。

她闭上眼睛,尽力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念头,在满室的黑暗中,崔凌妈妈的绝望神情不断地浮现,一半是因为悲伤,一半是因为她自身固有的疯狂。无论如何,有个人至今逍遥法外,而她和罗翰已成眷侣。

她翻了个身,不再刻意对抗沉沉的睡意。累死人的婚礼终于结束了,明天,他们将去热带岛屿享受蜜月,两个人都向往了许久。她买了好几条大花的裙子、草帽、轻薄的艳色披肩和塑料的鸡蛋花发卡,决心用九宫格的美照占领所有人的朋友圈。不管怎么说,嫁给罗翰,是一件让很多老同学唏嘘不已的事,是她前半生一场稀有的胜利。以后,他们会日日同床共枕,然而今夜,只有今夜,她想要一个人度过。

天黑了,雨后的山谷湿润而安宁。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东南亚的小岛,干燥,暴晒,蓝天白云耀眼,细沙热得发烫。她想象着,罗翰露出脊背,在海水里缓缓地游动,像一条不知名而巨大的、没有牙齿的鱼,而自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阳光灼热,蓝到发绿的海水却是凉的,有片暗沉的影子围绕着她,正当她害怕起来,想要尖叫时,一个人的双臂从背后围过来,像保护,也像束缚,她猛地惊醒,原来是梦。

胸前松松地搭着两只手,其中一只手上戴着戒指,那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袁颖帮他戴上的,素面白金,里头暗暗地镶了半圈碎钻。她手上自然也有一只同款,交换戒指的时候,她父母哭得稀里哗啦,觉得是把女儿交出去了。

罗翰侧身抱着她,他的额头和鼻尖轻轻顶住了她的后颈,用嘴温柔小心地探寻。她还在梦境的边缘恍惚着,有一刹那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被酷烈阳光照耀下的阴影给攫住了。她轻轻地挣扎,腾出一只手来,小声地说:“我累了。”

他抱得更紧了:“你是我老婆啊。”

袁颖闭上眼睛,他说得没错,结婚之后,冥冥之中,他就拥有了某种权利,对应地,她也有此义务。天理昭彰,反驳不得。

“我累了。”

“那我抱着你睡。”

袁颖心里一松。当然,他们早不是第一次了,一起出外旅行住酒店,也是常有的事。今天不知怎么了,她打心眼里反感。累了,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结婚太累了。

她闭上眼睛,直到听见罗翰的呼吸变得平稳,才再度蒙眬睡去,身体仍然紧绷僵硬,盖着被子也感觉不到温度。夜深了,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刺耳,袁颖醒来时,听见真真切切的叩门声。

她一动,罗翰也醒了,两个人都没睡深。袁颖说:“有人敲门?”

罗翰说:“没有。”

“我听见门外有响声。”

“不是门外,”罗翰低声地安抚她,“门外没人,是屋顶。”

天花板上,传来细碎的响声,可是袁颖确定她听见的不是这个声音。罗翰说:“山里老鼠多,有时候,它们钻进空调的通风管,找不到出路,就困死在里面。”

敲门声没有再出现。过了一会儿,她就接受了罗翰的解释,是老鼠,它们在黑暗曲折的管道里来回奔跑,直到失去全部的力气,喘息着倒毙。

两个人都醒着,黑夜团团地围裹着木屋。罗翰开始抚摸她,拥抱她,她试图挣脱,却被他了无痕迹地化解开来,继续进攻,动作中带着一种温柔的强硬。她勉强笑着,说:“累了,睡吧。明天——”她的话语被罗翰的舌头封住了,只剩下咕哝的语音,“明天我们就到海边了。”

他不回答,似乎没听见,也不在乎她的话,他要行使他的权利,假装忽视了妻子的抗拒。袁颖忽然烦躁起来,罗翰试图点燃一把火,她却觉得浑身又湿又重,很疲惫,像穿着梅雨季节里晾不透的衣服,一切都浸透了潮气。新婚之夜,没有干柴烈焰,只有一缕失败的青烟。

她推开他,坐了起来,一言不发。罗翰不明所以地望着她,过了半晌,忽然委屈起来:“小颖,你怎么了?”

袁颖不答,他又过来拥抱,她仍是不动。罗翰说:“小颖,你爱我吧?”

袁颖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上纲上线的问题,她想她是爱的,只是今天太累了。今夜,只是今夜,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

她点点头,让气氛缓和了些。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隐隐地感到自己被某种规则或者道德绑架了,这桎梏远比罗翰的怀抱勒得更紧。她不能说不爱他,这是新婚之夜,前头还有漫漫的日子要过,然而她既爱他,为什么要拒绝呢?这不是提问,这是指责。

她想不明白,二十九岁的袁颖并不比十七岁的崔凌更明白些。有一刻,她放弃了抵抗,开始否认自己的感受,那是不应该的,她告诉自己,拒绝罗翰,拒绝新婚的丈夫,是不应该的——只要从心理上说服自己,她就不必被强奸。最后,她认命地合上双眼,任由自己陷入罗翰的怀抱,像失足跌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海,缓慢而持续地向下沉没。她下意识地挣扎,想要浮上水面,而罗翰的影子再度沉重地压下,一边低头吻她,一边用力按住她的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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