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我遇见她,是一场奇妙的意外,也是天命的安排。人到中年,往往变得迷信,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以此来洗脱自己的责任。此刻,夜深了,窗外下着雨,我独自坐在桌前,将手指放在桌面上,触感凉而光滑,像在摸一张平静的脸,她躺在那里,永远地离开了。

那天,我和一些人站在一起,大家排成队,绕着她走成圆圈,哀乐和着脚步的节奏,像一场静默的演出。在这些面带肃穆的人里,我知道有人恨她、嘲笑她,也有人爱她、羡慕她,毕竟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她会健康快乐地活到老,活到我现在的年纪,眼角生出皱纹,笑起来依然带着梨涡。

我看见她的母亲被两个穿黑衣的亲戚搀着。紫色的外套,黄色的鞋子,她是母亲,是丧事的主角,她不需要用穿着来证明自己的哀伤。到此刻她已经停止了流泪,眼中盛着一种空洞,使空洞也有了形质,她站在那里,仿佛不是活人,而是悲哀投下的一片暗影,模糊了她的五官与四肢。我认得出,那是她,是她老去后的样子。隔着二十年的时间,她站在自己的丧礼上望着我,是我一生也摆脱不了的噩梦。

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四月,天气晴朗,公司顶楼的会议室开着一扇窗,女秘书送进两杯咖啡,给我和另一位面试官。我们喝着咖啡,猝不及防地,她走进来了,牛仔裤,米白色的T恤,背着一只黄色的双肩包,一瓶奶茶放在包侧面的口袋里。她戴着眼镜,头发扎起来,白色的运动鞋很干净。我对穿白色的女孩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当然,也可能因为那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就是她,有时候,她又变得不是她,而是一种经过提炼的形象,像哲学家经常谈论的所谓的人的存在本身,理想的形象,就像古希腊的雕塑。渐渐地,桃子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完美而标准的模样,刻在人类远古的洞穴里,隔着熊熊篝火,她对着我微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她是第十一名面试者,手里拿着填好的表格,脸上带着浅淡而拘谨的微笑,那是一种无意识的胆怯与讨好,也可能是出于一种脆弱的骄傲。刚毕业的名校学生,往往有种莫名的自大,需要打击,也需要培养。她前额的头发垂落下来,让人想起初春返青的柳条。我的同事接过她递来的表格,扫了一眼,就开始例行提问。

“你在出版社实习过?”

她回答“是”,接着去翻双肩包,似乎想拿作品一类的东西出来,被紧接而来的第二个问题打断了。

“你对我们公司有什么了解?”

在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假装出来的生涩与诚恳,语速很慢,字斟句酌。然而她的眼神却不闪烁,始终直视着我们,这使得她的表演效果打了折扣,在谦虚的外表下,充溢着一种强烈的自信。美丽的姑娘,经常有这种隐隐的气势,那是常年被人追求而积攒出来的风流。她知道自己很美。

人事部的同事问完了常规的问题,向我点头示意,该轮到我了。这一次,她拿出作品,递给了我。她画得很好,是那种普通的、庸俗的、没有天分的好。我微笑着看完,断定她不是个有天分的画手,却恰好是职场中需要的那一种。她会努力、会听话,因为天资受限而机会不多,我不确定她是否明白这一点。近视镜片后面,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摘掉眼镜她会更美。

面试结束了,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中,我喝掉了最后一滴咖啡。不错,这是个漂亮有趣的姑娘,然而再漂亮也不过如此。在北京,这样的年轻女孩一抓一大把,她们来自天南海北,穿梭在校园、街道、电影院、餐厅、图书馆、地铁站,空有青春,囊中羞涩。她们是这城市中的花,是所有男人恋慕的对象,她们的形象出现在电视广告、杂志内页和街道上无处不在的LED屏幕里。这些可爱又可恨的年轻姑娘,当我走在泥泞的土路上,书包里揣着馒头和咸菜当作午饭,一天来回十几公里去上中学的时候,她们才刚刚出生。

说来奇怪,这一代的年轻人,他们的条件比我小时候要好得多,他们从小就可以学画画,学音乐,学跳舞,学一切人类几千年习得的才艺精华,最后,经过如此多的训练,背负着无数殷切期望,他们依然长成了平庸的样子,拼尽全力追逐着一点活命的资本。在大好的青春年华,他们谈论吃的、穿的、电影明星、房租价格、换工作、涨薪水,等不及谈恋爱就急着相亲结婚,把饭碗和房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任由年华匆匆流过,自己还浑然不觉。这种提前老化的年轻人一点也激不起我的羡慕之心。可是她不一样,只消一眼我就知道,她正当青春。

她来得这么巧,又这么不巧,刚好站在我的面前。在办公楼的电梯里,我照见自己的形影:啤酒肚还没有长起来,四肢依然紧实有力。她的头顶只到我的肩膀,深蓝色的丝绒发箍让她看起来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她双手紧握着一只长款女式钱包,这可能要花费她半个月的工资。我想象着她在柜台前左右迟疑,狠下心付款,而我老婆买起这些东西来眼都不眨。我是做广告的,对这个商品社会中的各种价格和消费人群,有充分的了解。

桃子入职的第三天,我借着欢迎新伙伴的理由,带她去吃午饭。她一个,我一个,真是个妙局。我带她去了一家我常去吃夜宵的日式餐厅。晚上加班后经常一个人来这儿喝两杯,老板几乎没在白天见过我,我也没在白天见过他。他坐在两片青布门帘后头,看见我,眼神中透出一丝讶异。我喜欢这间店里头暗沉沉的色调,正午时分,也像走进一片夜晚。

餐厅里头清凉宁静,只有寥寥几桌客人。我们的话题从公司的情况,渐渐转向各自的过往。她说起她小时候学画的往事,被父母逼着、打着,不得不去画,慢慢地,被迫变成了习惯,习惯变成了爱好,爱好最后成了特长,成了她今天吃饭的家伙。她问我是不是学美术出身的,我说是的。刚毕业那会儿,我在公园里给人画像,赚几个零花钱。

“那可真酷。”她说。她没有往下深究的意思。对我的人生,她一无所知。

我跟她讲起十几年前,我从美术系毕业,生活无着,在中关村的一间电脑店里打工。老板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店里生意清淡,但也能维持下去。只有周末我稍微忙一点,帮人攒个电脑,修理故障,卖个鼠标键盘。在中关村,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有成百上千个。现在中关村的电脑店都关门了,他们去哪儿了?谁知道。

没有生意上门的时候,我就缩在店里的一把塑料椅上画画。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家里穷,高中之前没接触过美术,没那个条件,不像你们,可是我真的爱画。有本小说叫《月亮与六便士》,你看过吗?没有?那你应该去看看,那里面提到的画家,就是我这样的人。我们都是狂热的爱好者。

“其实,我看过您的作品,”她说,试图把话题拉回工作,“博爱内衣的广告,还有那个香水,背景是橙色的星空,我都看过。您设计的真的很好,我觉得,很有灵气,很不,很不一样。”

我笑着听她笨拙地恭维我,想给老板留下好印象。吃完饭,我结了账,带她离开,回到我们的写字楼里。她的工位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毛绒熊,是人事部送给新人的礼物。粉色的小熊咧开嘴笑着,仿佛世间的荒谬都含在它微张的黑色小嘴里。我走进茶水间去等一杯咖啡。

办公室楼下的那条街,这几年拆了又建。道路拓宽了,楼房长得更高,风景已经大不相同。有时候,从这里望下去,难免感叹世界变得这么快,年轻人又这么多,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这简直不是时间将人变老,而是新的话语、新的风尚、新的建筑和层出不穷的新名词将人催得老了。我妻子今年四十岁,苗条清秀,保养得宜,与十几年前谈恋爱时比起来,几乎没有差别,而我清楚地知道她心怀不安。她越来越多地买衣服、首饰、化妆品,数不清的鞋子和包,变成了广告商最喜欢的那类人,被各种消费观念彻底洗脑的产物。这几年她不停地买买买,唯恐追不上什么,落下了什么,仿佛将自己埋没在一大堆衣服鞋帽里就能留住青春。或者仅仅是因为无聊,中年女人的烦闷和无聊,藏在她依然美丽的皮相之下,我察觉得到。

每天晚上,她要敷着面膜入睡,我厌烦那种味道,混合着某种水生植物和石油提炼品的味道。月光斜照,半透明的无纺布勾勒出她的脸型,标准的、可爱的、温顺的那一张脸,我曾经无数次地贴上去轻吻。如今,她合上眼睛,我背过身去。一道由时间掘出来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中间。起初并不是这样的,我真心爱过她。

可是现在,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她仍然是我最亲近的女人,我妈去世之后,素莹便取代了母亲的位置,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温柔和顺,长得也不错,做一手好菜,看肥皂剧的时候将电视音量调到不能再低,以免打扰我在书房里加班,凡此种种,十分乖巧。除了做饭之外,她最大的爱好是购物,买衣服、鞋子和各种各样七零八碎的女人玩意儿。幸好她不爱给我买东西,怎么说呢,我和她的眼光不太一样,品味这东西真的很难讲。当然,放在十几年的婚姻里,这不过是个小小的瑕疵。

现在,我仍然爱着素莹,像爱母亲,爱姐妹,或者是爱祖国的那种爱。我们没有孩子,为这曾经折腾了好几年,各种医院、各种手段。她怕痛,取卵的疼痛她受不了,而且,“感觉丧失了尊严”,她说,她不想再去尝试。在家,她加倍地对我好。

我母亲直到去世,也没抱上她盼望的孙子。自那以后,我们不再谈论有关孩子的话题,也不再努力,生活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好多。没过多久,我又升职了,薪水是我老婆的五倍,如果有了孩子,她随时可以辞职回家当太太。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工作和爱好,彼此理解,很少干涉对方,对于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来说,这状态近乎理想。

我将喝空的纸杯扔进垃圾桶。经过她的工位时,她正在描一张图,头发没有扎,散在背上,一边画一边跟旁边的一个年轻男生说话。看来她已经迅速地适应了新环境,不像面试时那么拘束了。

临近下班时,我从公司内部的即时通信系统上发信息给她,让她到我办公室来。我的办公室在顶层,风景绝佳。她来了,拎着一只白色的手提包,风衣穿得整整齐齐,带子系在腰间,头发重新束起来,前额光溜溜地毫发不挡。她走进来,门在身后敞开着,楼道与窗户之间的空气对流,形成一阵疾风。这就是春天的北京,温暖,多风,渐渐地燥热起来。

我们谈了一会儿不相干的事情,一边谈着,我关上了门和窗。她觉得在这儿上班挺好,同事挺好,老板挺好,待遇嘛,她狡猾地笑了,暂时也挺好,所有这些都不是我这个级别的人应该对她表示关心的问题,她都一一回答了。时间拖延到六点,话题仍然散漫、没有焦点,我表示要送她回家。

她住在一处很旧的居民区里,卖水果的推车堵住大门,车开不进去,我停在街上,她道了谢,应该下车。事实上她迟疑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而没说,这又证实了我的猜测:她明白了我在想什么,她也在考虑,如何优雅地接受或者得体地拒绝。这就行了,我不担心失败,历次的经历证明,只要没有表错情,女人,尤其是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大部分都会屈服。我料事一向有准头。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地融入车流。我从后视镜里瞥见自己的面容,四十二岁,不算太老,依然是一个男人的好年华。下班时间,行进的速度很慢,有时候我反而感谢堵车,它让我独自待在车里的时间名正言顺地变长了。我每天回家吃晚饭,这是和谐夫妻之间的一种默契。平时,到了彼此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我们都会出去短途旅行,到郊外的度假村里过一夜。她会认真地打扮,带上她的真丝吊带睡衣,有时候带一瓶酒,两只特意从家里带去的酒杯。素莹家境好,很懂得生活情趣,也愿意维护婚姻,对这些我非常感激。尽管她那件真丝睡衣的粉红色太明亮了,显得俗气,我也从来不说。

地下车库里有种特别的阴凉,很舒服。我不想上楼,想在清爽中带着点潮味的空气中多待一会儿,好像在海边,独自一人,谁都不必相见。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然我得回家,生活就是这样支撑着过下去的。她在厨房里忙碌着,两个菜已经上桌,静静地散发热气,一盘深红的木瓜肉上插着尖利的牙签。

我们吃饭时很少聊天,食不言寝不语,我想老夫子的夫妻关系恐怕不会好。我只顾着沉浸在饭菜的美味中。素莹很会做菜,只要没有特别的应酬,我都会回家吃晚饭。饭后,她会打开电视,每天看不同的综艺节目,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这时候,我往往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浏览一些无用的新闻网页。我已经很久不用加班了。近两年公司的业务不太景气,做广告这个行业,怎么说呢,因为跟不上潮流而落伍,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能干的人走了很多,补上来的几乎都是便宜的应届生,就像桃子,薪水不高,勤劳听话。

自从结婚后,我就在这家公司工作,是因为素莹哥哥的关系。他比素莹大七岁,大学毕业后先当了两年公务员,后来觉得工作沉闷无聊,辞职创业去做广告,一步步地越做越大,到现在,公司已经是业内知名的本土企业。关于他的创业过程,素莹也语焉不详。我猜背后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事,第一桶金,怎么可能清白?不管怎样,他对我很不错,当时我只是个新进公司的平面设计师,阴差阳错地认识了老板的妹妹,就此平步青云。从前年开始,他带着老婆孩子移民美国,常年在那边逍遥,公司的事务,大部分由我和另外一个合伙人来负责。眼下已经到了第三季度,业务状况很不乐观,年初定下的目标不可能完成了。

说实话,我根本不是做管理的料。他喜欢我,因为我画得好,用他的话说,很有才华嘛;而他信任我,完全因为我是亲戚,无论哪一条都证明不了我能管好一家企业。对我来说,我宁愿早起坐在阳台上画几张素描,也不愿意走进办公室被人叫秦总或者David。这与当年那个缩在电脑店里偷偷画画的家伙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而那个年轻人早已消逝在时间里。有时候,我完全忘了他,有时候,却又急迫地想把他找回来。

我坐在书房里,这里曾经兼做我的画室,如今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书柜里满是经营管理类的书籍,大部分我都没读过,甚至连塑封的外皮都没拆开。还有一小部分,是我曾经心爱的画册,油画、素描、人物、民居,有些是从旧书摊上收来的,有些是花高价从国外的网站上订购的。不管从哪儿来的,如今它们都龟缩一隅,整齐地堆放在开放式书架的最底层,静静地蒙尘。

我离开高大的扶手椅,走过去蹲下,从里面抽出最厚的一本。这是一本抽象画集,我对抽象画本来没什么兴趣,完全是因为闲逛无聊,才从学校附近一个艺术园区的地摊上买下了它。在一个五月的傍晚,夹着它茫然地走回大学的寝室,这些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此刻我打开书,从一页页驳杂的色彩之间跃过,像一只袋鼠轻快地跃过秋天的荒原。最终,我停下来,眼前是一张没画完的素描——各处都完成了,只有双眼空空。这张脸曾经在我的脑海中凭空浮现,是在一场梦或者哪一次偶遇之后,我心血来潮将它画了出来,到最后,我忽然卡住了,卡在她的眼睛上。

很长时间过去了,也许有七八年那么久,我画不出她的眼睛。这件事渐渐成了一个心结,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不紧迫,不必要,但它始终横亘在那里,像急流中的一块顽石、一截枯木,是视野中的障碍,也是记忆中的空白。总之这画中的女子所缺的那双眼睛,因其不存在,而成为百般空虚的来处。

我尝试过很多次,无论如何都不对劲,只要一动笔就是错,线条总是指向错误的的终点,无法重现幻境中那种真实。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从来没能越过这道关卡,似乎在猜一则谜面有误的谜语,怎么也得不到答案。最终我放弃了,将它夹进这本从来不看的书里,封存起来。两天后,我和素莹举行了婚礼。

我和素莹的生活,要是硬说不幸,那实在是有点矫情。我们不为钱发愁,对于过去的我来说,这是不敢想的奢望。经济宽裕是世界上最好的事,它能够带来自由,比如说,我常常和年轻女孩约会——酒店,礼物,甚至一起旅行,而这类花费只占收入的很少一部分,根本不会使妻子发觉。她有一些公司的股份,是她哥哥在我们结婚前送给她的,算是贺礼,而她从来不关心这些东西到底价值几何,也不管我的收入和开支。每次结束一场艳遇,我都会买礼物送给妻子,她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是很高兴地收下,第二天就拿出来用或者戴在身上。我和她之间,有一种暗暗的不必言说的默契,日子像清溪一般轻快无痕地流过。有首诗里说“至亲至疏夫妻”,我与素莹之间大概就是这样的状态。

只花了几分钟,我就完成了这幅画,那对新添上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无可名状的深处,带着一点青春的野火,使整个画面带着某种热烈的气息。线条始终柔和,纸背却像要燃烧起来。我手指发烫,将这张纸放回原处,轻轻合上书页。

桃子说:我喜欢这张画。在一家郊外山区的温泉旅馆里,远离闹市,是个清静度假的去处。我约她来这儿,用的是一种相当强势无礼的语气,不容她拒绝。我以我的职位、年龄、资历和其他一切加强男性威严的东西向她施压,比如那辆宽大铮亮的奔驰轿车、昂贵的手表和日本工匠手工打磨的玳瑁眼镜框。这些奢侈物件所形成的周身气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被唬了一大跳,认不出秦总究竟是谁。

她来了,刻意打扮过。自她伸手拉开车门,躬身钻进来的那一刻起,我确定她已经上了钩。香水是从未用过的新型号,一种带着水果味道的甜蜜幽香,是我前几天买给她的礼物。“每个新员工都有”,我对她说,她笑着收下。

桃子坐在副驾驶位上,头发柔顺地披散,垂着眼睛,没戴眼镜,鼻子如同缓缓起伏的春山。我往CD机里塞进一张碟片,前奏刚刚响起,马上又将它弹了出来。这首歌其实应情应景,只是我觉得气氛来得过早而且过于直白。不,这不符合节奏,这种游戏有着固定的节拍和规律,像音乐一样,速度要合宜,不能操之过急。

交通广播的两位主持人有着毫不做作的愉快气息,不停地插科打诨,动不动就笑成一团,衬得我跟她格外寂静。汽车驶离城市,青山渐渐包围过来,她没话找话,说起一件不相干的工作中的事,被我打断了。我问她:“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她说,眼睛望向窗外,带着一点刻意的羞赧。我试着回想自己的二十三岁,得到的只是某种粗浅朦胧的印象,一束日光,一片夜色,一串脚步,逆着人流穿行,心中惶然无措。

“我跟你说过没有?我刚毕业的时候,在一家电脑店里打工。”我说,“没事的时候,去公园给人画肖像,挣不到几个钱,不过日子过得挺快活。”

“没说过。”她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事实是,我的前半生都没什么可说的,谈恋爱,结婚,大舅子平步青云,顺带拉了我一把。前几年赶上行业的好时候,公司的进展很顺利,现在嘛,你也知道,大家勉强度日而已。

她认真听着这些废话,时间在客客气气的暧昧中流过。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酒店,这是一间新开的温泉酒店,前台姑娘的办公桌上插着一瓶鲜翠的绿萝,她面带职业性的微笑,双手递过房卡。

进入房间之后,我们先喝酒。她才二十三岁,没什么过去可聊,所以话都是我在说。说来奇怪,明明是新相识,却忍不住地想要叙旧。我说起了我的家乡,一个偏远无名的小乡村,我家东面的山,南面的河,连绵不尽的稻田与安静的牛。我从那里走出来,高中才开始接触绘画,老师说我很有天资。这些夸奖让我的单亲母亲受宠若惊,一定要让我去专攻绘画,她以为儿子的金光大道就在眼前。而我上了大学才知道,所谓“有天赋”的人多如牛毛,根本不值一提。

我依然画得不错,不比谁差,然而也不比谁更好。没过多久,我就明白将来要在这座城市里谋生只靠画笔究竟有多难。这些茫然和纠结不能说给母亲听,她既听不进,也听不懂,她沉浸在儿子必将有出息的泡沫幻景里,过着眼前紧巴巴的生活,我不忍心戳破。

她的杯子空了,我帮她倒满。这红酒是素莹的哥哥从美国带回来的,来自一位著名电影导演的私人酒庄,素莹告诉哥哥我喜欢这位导演的作品。这兄妹俩,对我真的很好。我怀着感激的心情与她碰杯,对婚前的恋爱避而不谈。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感叹风景真美。我绕到她身后,将酒杯放在松木制的飘窗上,然后抱住她的身体。

她的吻像一口深井,幽暗深沉,仿佛藏着水晶宫殿。厚厚的棉质床单柔软如云,衣服像蜕皮似的滑下,我和她似乎已经熟识了千百次,如果幻想也能作数的话。她咕哝着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也根本无法听清,耳边有风雷在轰鸣。桃子是不同的,与每一次、每个人都不同,我几乎动了真心,至少在这一刻,我是有点爱她的。她像一只刚出洞穴的小动物,在温暖的阳光下,到处闻闻嗅嗅,小心探寻,转眼间已经被我攫住。通常,我的网是用钱织成的,有时候牢固,有时候脆弱不堪。可是今天,偏偏有那么一刻,她的眼神,她的反应,她双臂的拥抱和轻快的呼吸,让我觉得一切并不那么简单。碰巧了,她也许真的爱上了我。

洗过澡后,我们又一起喝酒,两个人用一只玻璃杯。我带来了那张画,她说她很喜欢,以为那画面里是她。我告诉她,那不是,不是任何一个切实存在的人,而是一个理想的幻象,而她只是刚好符合理想的特征而已。听起来像是个哲学问题,她似懂非懂,也不去深究。

此后,我们开始频繁地约会。逢场作戏可以轻易地隐瞒,因为人不动心,就不会露出马脚。可是恋爱不能,尽管我还没老到像一所老房子那样,谈恋爱就像着火似的一触即溃,但是爱情这种事,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滚汤炖在柴火上,而理智只是一层薄薄的盖子。

我不确定素莹知道些什么,或者她在公司里有没有耳目。那段时间我很少去公司,借口在外面见客户。本来,以我的职位,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行踪,但是我仍然让秘书知道我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编得有鼻子有眼,以防万一。

表面上看,素莹并没有起疑心,但是她的神情态度好像与从前不同了。也许是我想多了,恋爱的人往往过于敏感,偷情的尤其心虚。素莹不是那种大吵大闹的人,她跟她哥哥一样,擅长不动声色地解决问题,而表面上永远水波不兴。她照常做菜,味道更胜从前,而我跟桃子总是中午约会,在酒店或者她租来的小房子里,所以晚饭时候我照常回家,老婆没有理由怀疑我。但是,也许是家里的某件陈设挪了位置,或者她衣服穿得更鲜艳了?总之有什么东西在变,她的话更少了,有时候整晚都在回微信,我忍不住问她:你最近很忙吗?

“嗯。”她抬头看我一眼,“可能比你还忙。”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关掉没人看的电视,拿起睡衣走进浴室,结束了这场还没开始的交谈。无论如何,素莹爱我,从恋爱时开始,就是她在主宰我们的关系。这些年,我们夫妻从未红过脸,谁也不能说这不算恩爱。

至于桃子,我对她的迷恋与日俱增。她不问将来,这是她懂事的地方。对于这段关系,她比我更热烈,更坦然自在。我们开始约会的第二个月,她就辞了职,在家专心等我。当然,我替她支付一切费用,对于我搬家的提议,她很开心地接受了。我不在的时候,她跟着中介去看房子,买家具,重新布置。很快,桃子就从那处老旧的小区搬了出来,搬到公司附近一处新公寓,差不多的面积。公司财务是我提拔上来的人,买房的钱由她帮我从银行倒腾出来。搬家那天,我们在满屋的纸箱和零七碎八的杂物中间做爱,有一种历经劫难,终获新生般的欣喜。

在那儿,我给桃子画了许多肖像。许久不画了,起初,大脑和画布一样空白,毫无头绪,渐渐地,点和线纷至沓来,颜色渐渐淌满。她像一位从浓雾中淡淡浮现的妖女,或坐或躺,有时候清澈活泼,有时候冷漠迷离,这些画中的人物都是她,又都不是她,她是一切灵感的起点,而终点总在意料之外。有一次,桃子抱着我,对我说:“我觉得,虽然我是模特,但是你并没有画我。”

“你觉得我在画谁?”

她笑笑,扬起头继续吻我。在这间小屋里,我们逃避世事,即使白天,窗帘也密密地拉好,像个深邃阴凉的洞穴。我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她都做些什么,她说,什么也不做,等你。我抱着她,觉得自己原来这么好,素莹的爱是日常的妻子之爱,而桃子的爱,是情人的天火,将日常生活一把烧成了灰。我知道我的身体、动作、表情,甚至说话的语气都掩藏不住这场恋爱,可素莹偏偏什么都不问。

和谐的状态持续到七月。有一天,桃子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愣住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怎么会呢?”

“第一次,在酒店那次。”她说,“我当时提醒过你,你没听见。”

我在床上坐直了身体,心直往下跌落。本来,一切都可以了无痕迹,可是孩子,有孩子就不同了,孩子会使美妙的恋爱变成实打实的计算、规划、改变,甚至得推翻现有的一切。孩子需要家庭,可我无意与桃子结婚。她是个完美的情人,不是结婚的对象。

我建议她去流产,她没什么表示,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一盒苹果汁慢慢地啜饮。我拿着外套和手提包准备离开,头一次感到空气中的尴尬不适,她没有跟我吻别。电梯徐徐地向下沉没。我钻进车里,心里乱糟糟的,仪表盘上的指示灯忽然变得陌生,仿佛它们的含义都消失了。现代的、豪华的、毫无意义的亮光。这辆车是素莹的哥哥送给她的。

不只这辆车,我的整个生活都是别人赠送的礼物。这个念头像一只误闯进房间的蝙蝠,胡乱冲撞,找不到出口,到处都是它凌乱挣扎的黑影。我曾经自信满满,以为凭一支画笔就可以闯荡天下,后来呢,结了婚,顺其自然地有了工作,没怎么吃过苦就步步高升,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得到,失去的只有画画一件事而已。现在,桃子怀孕了,仅凭这一件事就足以摧毁一切,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行驶,交通广播聒噪得令人心烦。

在过去的那些艳遇中,我想的是如何摆脱那些女孩,而这一次,我得考虑,如何面对素莹。结婚这么多年,我依然想象不出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她不会大哭大闹,也不会发脾气,她会怎样回答?我踏进回家的电梯,脑子依然混沌一团。门开了,她还在厨房里忙着,桌上的红烧排骨飘出香味。我深深地陷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等素莹来叫我吃晚饭。

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我想不起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也许她只是技痒而已。素莹坐在我对面,一盏挂得低低的亚麻灯吊在我俩中间,吃了几口之后,她说:“我哥哥下周回来,听说是为了公司的事。”用的是轻松闲聊的语气。

“他上个月跟我说过。”

“他说,公司的财务有问题,要查一查。你最近很忙吗?”

“还好。”排骨很嫩,汁水浓郁,我喉头却像哽了块什么东西,咽不下去。

晚上,她先睡熟了,我帮她把脸上的面膜揭下来——好像拎着一张面无表情的画皮——扔进卫生间的纸篓。她模样清秀,脾气温柔,不爱她本是我的错。我翻过身,卧室里的家具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暗影,我问自己是否真的要打碎眼前的一切。事到临头,才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甚至家里的房子和车子,都不在我名下。素莹带给我的,她随时可以拿走。我竟有些恨起她来。

我跟桃子商量,把房子卖了。我尽力跟她解释,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那我们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将来结婚,怎么办呢?”

我承认,跟她在一起时,我从来没想过这些现实的问题,她只是一个令人迷恋的画中人。当她跳出画布,实实在在地站在我面前,提到孩子、房子、结婚等种种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买房子的钱,”我艰难地开口,“是从公司账户里倒出来的,这中间的过程很复杂,如果认真调查,财务和我都有责任,很严重的责任,你明白吗?”

最后,我还是卖了房子,给桃子另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租金付到年底。她认为这是恶意资遣,告诉我她绝不会去做流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每天,素莹依旧愉快地准备晚餐,而我已经食不下咽。愤怒的桃子是一颗定时炸弹。

“你脸色不好。”素莹说,她正在切一块刚刚煎好的牛排。

“一整天都在开会,太累了。大哥哪天的飞机?我们去送送他。”

“后天。”

好在他这一趟回来,没有发现什么流程上的纰漏,业务不景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后天他就要走了,我也可以松一口气。素莹轻快地用着刀叉,我只看见肉块中心的血红。

这天并不是谁的生日,也不是结婚纪念日或者什么广告商最爱的洋节,我依然拿出一份包装好的礼物,她一脸惊喜。

“这是什么?”她拆开包装袋,是一瓶国外牌子的香水。这家化妆品公司是我的客户,我为它做过很棒的设计。

晚上,她喷着新香水同我上床,说这味道好甜蜜,闻起来像个十六岁少女,她很喜欢。我们很久没做爱了,在床上的感觉就像重温一部老电影。她絮絮地说起很多以前的事:恋爱的时候,刚结婚的时候,出门旅行的时候……她记得许多细节,我们吃的东西,走过的路,看过的电影……遥远得不像是真的,然而确实发生过,确实甜蜜过,我在黑暗中抱紧她。

她说,我曾经给她画过一幅素描像,可惜没有画完,那幅画还在吗?还能画完吗?我抱着她,没有回应,她的嘴唇从我肩膀上滑过。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张画,曾经是素莹的脸,而我这些年,始终避而不看她的眼睛。我们没有孩子,而我又那么想要,她就是不肯努力,不肯去做试管,为此我们吵过,冷战过,直到我母亲带着没有孙辈的遗憾去世。这件事梗在心头,成了一根拔不出来也消化不动的硬刺。

桃子继续施压,她频繁地给我打电话,或者在公司门口等我。公司上下,流言像病毒似的扩散,而素莹依旧无知无闻。那一晚,她的热情和温柔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我们的青春年代,我几乎要落泪。无论是素莹,还是她给我带来的一切,我都割舍不了。

桃子铁了心不肯放过我,我给出的分手价码已经翻了三倍,她仍然不满意。最后,她放软了姿态,请我到第一次约会的酒店,她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彼此做个了断,好好地说再见。我独自驾车前往,一路都在听《星球大战》的背景音乐,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电影可以稳稳当当地自圆其说,可生活不会,它是任性的、偶然的,会旁逸斜出,朝着不可知的方向飞驰而去。

为了避嫌,我开了两间房,前台的服务员有些惊异地望着我,显然她还记得我们俩。桃子穿着跟去年同样的衣服,依然美丽如画。我与她枯坐房中,看见两只乌鸦从窗前掠过,转眼消失在浓绿山林中。她提议出去走走,反正分手已是必然,一道去散个步也无所谓了。我们沿着酒店的车道向下走去,天色近黄昏,四周静悄悄的,那天不是周末,附近空旷无人,空气清新凉爽。桃子问:“以后还能见面吗?”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男人冷漠起来真可怕。”桃子说,把手放在肚子上,“孩子也不想要?”

我不答,有些话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你老婆,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我烦躁起来:“别再说了,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那张画,画的到底是谁呢?”

“谁也不是。”我粗暴地回答。

“的确。”桃子说,“因为你谁也不爱,只爱自己。”

我说,我们该回去了,今晚我不想住在这里,我应该回家。她在我背后说,大声地:“这时候你想起道德了?你打算做个好男人、好丈夫了,是吗?你害怕进监狱了?多大数额挪用公款就要判刑了?”

我不言语,继续向前走。画中的女子灰飞烟灭。我们离酒店已经很远了,山路弯曲,不断地有急转弯,桃子落在后面,没有追上来。这段路并不崎岖,几乎没有车辆来往,我没有理由去担心她的安全。直到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重物被抛起、落地,一声沉闷的钝响,我才意识到有事故发生。一辆小型卡车从身边飞速驶过,司机的脸模糊不清,我下意识地记下了车牌号。不远处,桃子倒在路边,这里很久都没有一辆车经过,我只能回酒店求救。

我转身向酒店的方向跑去,跑了几十米后减慢了速度,思维渐渐变得清晰。只花了几秒钟,我就理顺了其中的逻辑,那就是“桃子死了,对我只有好处”。

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疯了。然而恶念如同房子闹鬼,并不会轻易散去。我边走边想,随身的东西还在房间里,或许有钱包、手机什么的,此时手机刚好在口袋里振动起来。从这里已经看不见车祸现场,前方拐弯的地方,酒店的木栅门在黄昏的日色里一动不动,除了我,没人知道发生了车祸。我停下来,掏出手机,看见来电人的姓名,是桃子。

她在求救。铃声又响了两次,我没有接听。

回到酒店时,我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从房间里找到外套和车钥匙,走到院中,从容地发动了汽车。天黑了,路上有什么都可以看不见,况且她倒在道路的另一侧,上山的那边。引擎轰鸣着,我飞快地盘下山,两盏华丽的车灯照着前路。我没有看见桃子,受伤挣扎的人会挪动位置吗?用走的,还是用爬的?我不想知道,此刻我只想回家,快点回到温暖的素莹身边,那才是属于我的——真实的生活。

素莹果然在等我。不过,今天她没有做好晚饭,在餐桌中央,吊灯底下,一只印着橙色星星的礼品盒在闪闪发光。素莹显得有些不安,她不问我为什么回来晚了,只是招呼我坐下,稍微犹豫了片刻,就直话直说:“德辰,我有外遇了。”

像没听懂似的,我请她再重复一遍,听见她说:“德辰,我有外遇了,咱们恐怕要分手。”

我没有追问为什么,追问毫无意义。这些天来,她身上的细微变化,她的冷漠和温柔,以及突如其来的热情,此刻都有了答案。我脱口而出,问她是不是在报复我。她露出茫然的神色,告诉我:“德辰,你很好,是我的错。”

“那,是在哪里认识的?”

“是同事的朋友,一次聚会上偶然认识的。他,他就像当年的你,他只有二十三岁。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个年纪还会这么傻,可就是没办法。无论怎样,你是个很好的老公,错不在你。”

我闭上眼睛,忍受了这次侮辱。

“你哥哥知道吗?”

她点点头:“他上次回来,就是为了劝我。我知道,我从小到大都听哥哥的话,唯独这一次,德辰,我真是没有办法,不能再欺骗下去了。离婚的事,越快越好吧。”

我听见桃子的笑声,她咯咯地笑着,好像就在这间客厅里,就站在我旁边。我盯着桌上的盒子,鬼使神差地将它拿过来,大力地扯开,素莹惊异地望着我。盒子里面装着一支香水,我曾经送给桃子,后来又送给素莹。一叠纸掉在地上,被素莹捡了起来,翻过几页,她就明白那是什么。

一串串的幽会时间和地址,微信记录,房产交易的记录,会计和相关银行职员的名字,这是一场公司高管偷情的全记录,以及如何利用财务的漏洞,挪用公款为情人买房子,随后将情人逼走,卖掉房产,钱款去向不明。我当然爱过桃子,也是一位相当不错的画手,然而艺术家也需要很多钱呢。

过了半晌,素莹将信纸重新折叠起来,握在手心里。她说:“德辰,其实你什么都有。”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都是你的,你哥哥的。”

她不再说话。

三天后,我和素莹参加了桃子的葬礼,上下流言纷纷,我们也是最后一次扮演夫妻。恋爱的人都是盲目的,女人更是如此,素莹居然对那些再明显不过的出轨迹象视而不见,甚至对旁人明里暗里的提醒她也不曾放在心上。这几个月,她既快乐,又内疚,夹在情欲与道德的两道高墙之间,没有片刻的轻松,经常感到无颜面对我,为了逃避,她只好藏在厨房里。离婚后,她向我坦承了一切,那是我们多年来最为交心的一次谈话。自那以后,素莹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她哥哥始终站在妹妹那边,她带来的财产,原样又带走了。别的责任,他们没有追究。

我不得不辞职,不久就找到了新工作。职位自然不比从前,但是,怎么说呢,日子还能过下去。人只要想活,就总有办法。我给桃子的妈妈寄过一次钱,匿名,数目不小,只寄了一次,害怕她会追根究底,害怕她知道我见死不救。有时候,我从埋头画图的格子间里抬起头,伸展着酸痛的肩背,望向楼下的繁忙街道,偶尔还会想起桃子、素莹和那一幅无名的肖像。自桃子咽气的那一刻起,我这人就算完了,不再有勇气去面对画布,剩下的只有余生。

有一天,桃子的妈妈打来电话,她说她去了女儿遇难的现场,酒店的前台帮她查了开房记录,得知那天我也在那里。她想知道,我有没有看见什么,或者记下那辆车的车牌号,她想替女儿讨个公道。我当然记得车牌,第一时间就记住了,可是隔着千里,我张口结舌,无法扮演这伸张正义的角色。我告诉她,我没看见什么,也不记得车牌,那晚同住一间酒店,房间相邻,只是巧合,我和其他人一样,第二天才得知噩耗。我一口气说完,好像编排许久的台词,那头的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无底的深渊里幽幽地吹来一股冷风,电话便永久地挂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