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诉我妈妈

到最后,两室一厅的房子归李义男,银灰色高尔夫轿车和儿子李子涵的抚养权都归何雯。此前,他们已经分居半年,何雯带着子涵住娘家。家里只有母亲,女儿的婚姻问题给她带来无数的烦恼。离婚这种事,听说也是会遗传的,有些什么毁灭倾向的性格特征是写在基因里的吗?何雯想,她得上网查一查,搞清楚,然后拿给妈妈看,证明女儿的不幸,至少有一半来自妈妈的遗传,希望这能让妈妈安静一会儿。“妈,求你,别念叨了。”近半年来,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趁着李义男周末加班,何雯最后一次回家整理自己跟儿子的东西,提前打好招呼,确保不会有尴尬的会面。她收拾起换季的衣服、书、自己淘来的影碟——其实没必要,网上都找得到,但是她就是想要拿走,作为彼此切割清楚的一种姿态。她用两只蓝色的宜家大号购物袋来装东西,塞得满满的,两个肩头各挎一只。经过客厅的时候,她看见三口人的合照还摆在钢琴上。照片是前年去普吉岛出海的时候拍的,所有上船的游客都会经过一个举着相机的码头员工,下船时,相片都摆在长桌上任人挑选,抓拍得奇形怪状,大部分人都不要。李义男非要买下来,照片上的何雯刚好闭了眼睛,他觉得挺有趣的。她在钢琴前停住了脚步。

钢琴搬不走,她租的那间小屋没地方搁。子涵练琴是个问题,像他这么大的男孩,难得能坐得住,进步也很快,她不想让他放弃。她伸手把节拍器拿了下来,塞进左肩的购物袋里,然后把钥匙扔在餐桌上,台布是新的,她过去没见过,奶白色的防水布上印着粉红的小樱桃。她径直走了出去,把门关上,听见咔嚓一声上锁的声音。很快,那合影就会被收起来,丢进阴暗的角落,她想,好,这是最好的结局。

她乘电梯下楼,走向停在便道上的高尔夫,幸好没遇见邻居。车窗开着一道缝,防止独自留在车里的儿子被闷死,此刻他正眼巴巴地望着妈妈被一左一右两只巨大的购物袋夹在中间,右手还费力地举着手机。何雯把东西放进后备厢,坐进驾驶位,发动机开始运转,子涵问:“我的变形金刚找到了吗?”

“找到了。”她简短地回答,一边看着后视镜开始倒车,儿子的目光撞过来,那是李义男的眼睛。

“乐高摩托车和直升机呢?”

“都装上了,放心吧。”

于是他安静下来,眼睛望着窗外。何雯又看了一眼后视镜,这回是为了儿子。见他正呆呆看着窗外,她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比萨。”

“现在还早。我们把东西放回家,然后就去必胜客吃比萨。”

“哪个家?姥姥家?”

“我们的新家。”她把“新”字说得格外重些。

“我不喜欢那个家。”子涵说。何雯没有回应他,她得小心开车,刚才有一辆车突然并线,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有孩子,不能随口说脏话。

“你以后就喜欢了。”她低声说,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新租的房子,位置选在单位和姥姥家之间,孩子上学也不远,公交线路多,加班的时候,可以叫姥姥过来陪孩子。她千挑万选的这个地方,价格也能接受。为了让子涵尽快接受新环境,她特意带着他去宜家挑家具。他选了跟原来的家里一模一样的儿童床、书桌和摇椅。何雯告诉他,床已经有了,新家的卧室没有那么大,书桌和椅子,你只能挑一样。

子涵不高兴,即使给他买了果汁和乳酪蛋糕,也依然沉着脸。他蜷缩着坐在购物车里,双手抱膝,一只台灯的白色灯罩横在前头,两口锅、木案板、颜色一致的盘子和碗、黑色的塑料锅铲,这些都是何雯用惯的东西。宜家的好处就是,总能不费劲地买到熟悉的物品,丢了坏了都可以重新再买,一模一样地置办出另一个家。她一点也不介意,何雯想,她才不会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不,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她希望子涵也能快点度过这个痛苦的时期。她推着沉重的购物车,排在长长的预约送货队伍末尾,看着儿子头顶的发旋,一动不动。连发旋的位置都像李义男。显然,他还没做好准备。

“我不喜欢那个家。”子涵小声说,在姥姥家过了半年多,他已经学会了不要提起爸爸,不要随便说:我想爸爸了。为这,何雯跟淑英吵过好几次。“妈,我求求你,”她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要显得太粗暴,“别跟子涵说他爸爸找小三,找后妈,这种话你不要说给孩子听!对他没好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外头涵养也很好,朋友都说她性格温和,好相处,偏偏在家一跟妈妈说话,就变得像个小孩子,控制不住地要发脾气。

“这是我瞎编的吗?”淑英不服气,“我一句没说错啊。当初你们俩好,我就不愿意,你非要认死理,非要跟他结婚。结果呢,我的话应没应呢?”

何雯想:你少咒我两句,我就谢天谢地。她忍着没说出口。有时候,能忍,忍住了,也是一种胜利。

现在,尘埃落定,她终于可以搬出来,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新的家,新的平衡,只有她和儿子的小世界,她决心捍卫这里的平静和安宁。这半年多,跟淑英住在一起,日子过得磕磕碰碰,再加上离婚官司,好一场兵荒马乱。她开车拐进小区的大门,一边在路边寻找车位,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把车里的东西拿上去,然后开车去最近的必胜客,吃完饭,去姥姥家。姥姥家有何雯小时候用的钢琴,往后,为了练琴,两边奔波也是少不了的。

子涵抱着他那几件最重要的玩具,双臂之间撑得满满的,跟着何雯走进电梯。在他们身后,跟着进来了另一对母子,男孩看起来比子涵大三四岁,蹬着一辆儿童自行车,挡泥板上沾满了泥土。前两天下过雨。车子的辅助轮轧过何雯的脚面,他妈妈说了三四遍,男孩才不情愿地从车座上下来,推着车站在一边。那位妈妈抱歉地对何雯笑笑说“对不起”,一边对男孩严厉地说:“你跟阿姨说对不起了吗?啊?”

男孩像没听见妈妈的话,沉默不语,眼睛盯着子涵怀里抱着的变形金刚。

“没关系,没关系。”何雯说。陌生人之间,谅解是很容易的。

“你们是新搬来的?”

“上个月刚租的房子。”

电梯门开了,何雯带着子涵走出来,不忘跟那对母子说再见,对方微笑着回应。

子涵拖着步子跟在妈妈身后。等何雯开了门,把东西放在玄关的鞋架旁边,他跨过那两个蓝色的大袋子,走进狭小的客厅,坐在小小的双人沙发上,说:“我想看电视。”一边说,他一边把变形金刚、直升机和摩托车在茶几上排成一列。要打仗了。

“我们要去吃饭了,比萨,说好的。”

“我想先看动画片,再去吃比萨。”

“那,妈妈已经饿了,你陪妈妈去吃,好不好?”她放软了语气,用那种哄小孩子的撒娇似的语气。两三年前,这招对他很管用,他会架不住妈妈的请求,乖乖听话。现在,他思索片刻,然后说:“不好。”

好吧,何雯想,连儿子的爱也在缩水。

“快点,”她有些不耐烦,“吃完还要去姥姥家练琴,我们没时间磨蹭。”

这句话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子涵拿起一个斑马图案的抱枕,上面挂着的淘宝店的吊牌还没摘下来。粉色的纸牌上印着金闪闪的“感谢小主光临”,好像男人就不该买这些东西似的。他把脸埋进枕头,拉长了声音:“我不想练琴!”

这是个死循环,何雯想,练琴,不想练琴,练琴,不想练琴……这是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了的。她不想练琴,淑英逼着她非弹不可,不断地拉扯,对峙,争吵,冷战。有关钢琴的战争蔓延在她的整个童年,最终定义了她与淑英对立的母女关系。在工资那么低、钢琴那么贵的年代,有一次她愤怒地举起琴凳朝钢琴砸去,琴键合鸣,发出巨大的噪声,她恨透了这一排井然有序的黑白。而淑英呢,她不会去反省自己的教育方式,试着换种方式去接近女儿,她只是请人来修理,顺便调了调音,然后告诉何雯:“你给我接着练。”

考过十级后——这是淑英给她定的目标,何雯整整十年没碰过钢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报复,报复至少要让对方感觉得到,可是淑英完全不在乎,逢人便说女儿考过钢琴十级,这是淑英的胜利,单亲妈妈教育孩子的胜利。钢琴十级的证书被镶进玻璃框,高高地摆在钢琴上,何雯觉得那就像块墓碑,底下埋着她的童年。

有一次,那时候她大概十五六岁,青春期,刚刚对时间的流逝有了概念,开始思考一些有关过去和未来的问题,她对淑英说:“妈,我不喜欢弹钢琴,从来没喜欢过,为什么非要我练琴?”

“你喜欢有什么用?”淑英头也不抬地继续切土豆丝,菜刀密密地斫在案上,“你不喜欢也没什么用,你以为你是皇太后?”

现在,轮到她了。子涵跟妈妈不同,他是少见的能在琴凳上坐得住的男孩,四岁开始,进步飞快,六岁就拿过幼儿钢琴比赛的大奖,启蒙老师夸他很有天分,“得练下去,别耽误了”,老师对李义男夫妻这么说。现在,这担子落在何雯一个人肩上。

她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乱发脾气,教育不包括发脾气。她平心静气地说:“你现在不跟我走,晚上就没有比萨吃。”

她比出一根手指,这是计秒的意思,三秒之内,李子涵必须做出决定,是动画片?还是比萨?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惹怒了妈妈,两样都得不到。他迅速地判断情势,然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顺手抓起他的大黄蜂。久别重逢,他一刻也不想放下这件玩具。

“我想吃那个带菠萝的比萨。”坐在儿童座椅里,子涵大声说,大黄蜂贴在他的胸口上。

“好,我也想吃。”

车开出去没多久,她接到淑英的电话。挂断之后,她再次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儿子的脸,皱着眉,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呃。”她不喜欢这样心虚的声音,仿佛是迟钝的思维发出了杂音。她说:“子涵,姥姥包饺子了,你最喜欢姥姥的饺子了。”

“我想吃比萨!”从妈妈刚才讲电话的内容里,他已经猜出一二。

“姥姥特意给我们包的,她一个人忙了一个下午,很累的。”不自觉地,她开始重复淑英的话,甚至语气也变得像淑英,“我们不能让她白忙活,不然她就会,会很伤心。下次带你去吃比萨。”

“你总说下次!”子涵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说好了要吃菠萝比萨!”

她决定不再跟孩子讨论,沉默着转动方向盘,掉头,朝淑英家的方向驶去。子涵开始哭了,两脚用力蹬着司机的椅背,表达他的愤怒。李义男说过,等孩子大了,要换一辆空间更大的车,这样他就不用被儿子伸着腿踹来踹去。她喝道:“李子涵,你别乱踢!”

他不踢了,脚松松地垂了下去,哭声更大了。她任他哭。没办法,他还没有长到够资格做决定的年纪,她想,这就是作为孩子的痛苦之处,有时候,你不得不屈服于父母,让你的自由意志在压抑中成长,直到有一天——她踩下刹车,看着前面那辆公交车的红色尾灯,直到有一天,你会发现长大也没什么用处,世界依然充满了悬而未解与无可奈何,不过是个比家庭更大一些的圈套而已。

走进淑英的家,子涵还在抽泣。何雯知道,他的委屈不光是因为比萨。她脱掉鞋子,踏进自己那双旧毛绒拖鞋,很旧了,淑英就是不肯丢,坚持让她穿着,“又没坏”,淑英说。在这个家里,只有“能用”与“不能用”。而后者几乎是不存在的——即使眼前无用,日后也保不准能派上用场。

“省吃俭用供你学琴,供你上大学呢。”好在,这些话近两年淑英不再说了,好像一口食物嚼了几十年,终于嚼没了滋味,吞进肚里。子涵是她下一口的新食物,她最喜欢的句式是:“唉,你长得这么像你爸爸,抠门像不像他?你的好吃的给姥姥行不行?”前两年,子涵还小,不识闹,护食,护玩具,淑英便对女儿说:“你看,小气鬼也是遗传的。”

“无所谓。”何雯冷冷地答道,“碎嘴子不要遗传就好了。”

此刻,淑英正在包最后两三个饺子,听见他们进门,子涵在哽咽,就说:“子涵怎么啦?给你吃饺子!”

何雯走进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淑英在厨房里说:“九月了还要吹空调?”一边说,一边端着生饺子去厨房。子涵停止了哭泣,坐在妈妈身边,小声说:“我想看电视。”

她在凌乱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没找到遥控器,最后从沙发坐垫与靠背的夹缝里摸了出来,递给子涵,看着他熟练地打开电视,调台。这半年在姥姥家住着,他最多的娱乐就是看电视。何雯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欢快的卡通片里,英雄打败了坏蛋,轰隆隆地爆炸,痛快,解气。子涵看得目不转睛,淑英喊她去拿碗筷。

“好咸。”何雯说,皱着眉头去蘸醋,试图让酸味冲淡那股咸,子涵已经吃了好几个,面色如常。

“子涵,咸不咸?”

子涵摇摇头,筷子伸向下一个。

淑英咬了一口,嚼嚼,说:“这肉馅前天就拌好了的,前天你说要过来吃饭,结果又变卦。我怕放坏了,昨天又加了一把盐,可能放多了。多蘸醋。”又对子涵说:“你不怕咸啊?喝点汤。这孩子是不是傻的。”

子涵吃完饺子,端起桌上凉的饺子汤,汤也咸,一口气喝干,放下筷子,说:“我还想看电视。”

“你该去练琴了。”何雯说,“你早点练完,我们早点回家。”

在姥姥家,子涵还算听话,不一会儿,卧室里就传出琴声,巴赫练习曲。淑英还在喝汤,真的很咸。何雯说:“妈,以后东西不新鲜了就扔掉吧,不差这几个钱,非要吃,还弄得这么咸。”

“这曲子你小时候也练过,”淑英又说,“都是钱买的,干吗要扔?你说要来我才买的肉馅,都拌好了,面也和好了,又不来了。”

何雯不说话了,开始咕咚咕咚地喝汤。淑英有一种本领,旁人模仿不来,她能够把所有的日常对话都转向批判,别人永远是错的。前夫、女儿、外孙、现在的邻居、过去的同事,只要被她提到,全是失误和缺点,而她永远在承受委屈,心胸宽大地容忍了所有人的问题。

她絮絮叨叨地收拾桌子,把剩下的饺子用保鲜膜罩起来,留作明天的早饭、午饭,或许还是晚饭。何雯带着子涵搬出去,她又开始一个人过日子。何雯帮着她把碗码进厨房的水槽,顺手把灶台周围的一圈污渍擦抹干净。脚下的垃圾桶满得冒尖儿。

何雯去陪儿子练琴,淑英开始洗碗。小时候,饭后是练琴的时间,淑英从来不让何雯洗碗,要保护她的手。那些年,何雯觉得那双手都不是自己的,是钢琴的人肉配件。她在日记里狠狠发泄过这种恨,然而没多久,就发现淑英偷看自己的日记。在争吵中,淑英流畅地引用女儿的日记,这些有关内心私密的句子被掘了尸似的扬在空中。淑英从不打孩子,但在精神上,何雯挨了无数巴掌。

开车回家的路上,子涵沉默不语,何雯猜他一定没吃饱。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咱们点个外卖的比萨好不好?带菠萝的?”

没有回应,她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子涵已经歪在座椅上睡着了。下车时,她不得不把他拍醒,他揉着眼睛,一只手被妈妈牵着,迷迷糊糊地往前走。等电梯时,他说:“妈妈,我渴了。”

“饺子那么咸,你也不吭声。”她按下楼层的数字,子涵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我怕姥姥不高兴。”他说,“姥姥就爱批评人,还说爸爸是坏人。”他抬头看何雯的脸色,只看见她平淡而冷硬的侧脸。

“明天你就见到爸爸了。”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何雯说。屋里一片漆黑,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两遍,还是黑。灯坏了,只好把厨房和卫生间的灯都打开,借着亮,在充当餐桌的折叠圆桌上找到凉水壶,给自己和子涵各倒了一大杯白开水。母子俩一口气喝干,像拼酒似的,有股子宁静中的壮烈。

“爸爸要带你去游乐场,我跟他说好了。”何雯说。

“你去吗?”小小的声音中含着一丝期望。

“我得加班。”她说,拿不准要不要跟儿子说明实情。话到嘴边,变成了“我得加班”。

“好吧。”子涵说。何雯催着他去洗漱,上床,结束了作为妈妈的一天。睡前,她给李义男发微信,确认了明天“交接”儿子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她迟疑了一会儿,告诉他子涵最近抗拒练琴,让他跟孩子说说。“他比较听你的话。”她发出这条微信,随后又撤回了。对方只是简单地回了个“好”字。睡着之前,她模糊地记着要去买根灯管,买个正规牌子的,保证安全。过去,这些事都归李义男管。

第二天早上,在停车场里,子涵见到爸爸就跑了过去,李义男站在他的新车旁边,弯下了腰。何雯想,原来他有小金库,房子归他,何雯分到一笔钱作为共同还贷的补偿,没几个月,他又换了新车。心底划过一声冷笑。车窗上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有没有坐着别人。

在子涵跑回来拉她过去之前,她冲着父子俩的方向挥挥手,不管他们看没看见,转身钻进自己的高尔夫里。上午,她开着车闲荡,逛了两家商场,买了几件季末打折的衣服,买完又后悔,不该花这些钱。现在她只有一笔定期存款,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公务员薪水,法院判给的可怜兮兮的抚养费,面对的则是孩子从七岁到成年的教育费,简直是个无底洞。再向李义男去要?她嘴边不自觉地浮起苦笑,脸颊上的细纹加深了。她没那么大的脸。

下午,她早早地回到游乐场外的停车场,趴在方向盘上睡了一觉。现在,她只要一个人安静下来,什么也不想,随时都能睡着,好像在弥补离婚前那几个月的失眠困顿。阳光暖暖地晒着,醒来时觉得后脑勺的头发丝都在发烫,有人在敲她的车窗。

李义男把孩子送上车,对他说:“下星期再见!”子涵坐好了,摇下车窗,跟爸爸道别。车子开走了,他还把手伸出去继续摇着,显得依依不舍。李义男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戴着墨镜,他身上那件翻领polo衫还是何雯给买的,颜色洗得黯淡了——扔掉旧感情比扔一件旧衣服还容易。何雯开着车,他的身影在左侧的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转弯之后就看不见了。

“中午吃了菠萝比萨。”子涵说,“爸爸说我要好好练琴,过生日给我买新的变形金刚。”

“好,你要说到做到。”何雯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今天除了你爸爸,还有别人吗?”

“没有。”子涵很快地说,“妈妈,你下礼拜不要加班了,好不好?”

何雯没有回答,子涵也不再追问,安静地听他的睡前故事。有时候,他似乎天真得什么也不懂,有时候,又世故得八面玲珑;他任性的时候,何雯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而他忽然懂事的时候,做母亲的又忍不住地要心疼。

“早点睡吧。”她讲到最后一页,合上书。大部分绘本都以上床睡觉为结局,小熊盖好被子,穿睡衣的熊爸爸和熊妈妈一起亲吻它,星星月亮微笑着闭上眼睛。她在儿子脸上轻轻亲了一口,床头柜上亮着新买的白布罩的台灯,她伸手转动着旋钮。漆黑中,她想起客厅的灯管还坏着,白天闲逛那么久,还是忘了买。

星期一早上,何雯在镜子前,把昨天买的新裙子穿了脱,脱了穿,最后还是换回平常的衬衣和长裤。她不想让同事们觉得,瞧她离了婚,灰心丧气的,所以格外用力地打扮自己。她不需要表演振作,因为从来没有失落过。单位里,某人的婚姻状况常常成为整个办公室的谈资,当面关怀得小心翼翼,背后议论得热火朝天,无论她今天是精神百倍或者颓丧萎靡,他们都有说法,她不得不容忍所有的流言。流言就像一头饿兽,当旧的猎物陈腐了,不新鲜了,自然就会转向新的目标。眼下,她只要维持原样,别人终会对她失去兴趣。

她在一楼大厅的镜子前站住,镜面周围镶着一圈乌木,听说很贵重,是辖区企业送的礼物,摆在这儿,提醒大家注意仪表。她走进来,迎面撞见一个神情黯然的女人,三十多岁,穿着平整古板的浅蓝衬衣和长裤,产后腹部的赘肉一直没能减下去,脸上的妆淡得几乎看不出来。迟到了,因为子涵赖床,发了通脾气才把他镇住,扭送到学校,还忘了给他买早饭。

她没去自己的办公室,先去找领导,跟他商量能不能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因为“要接孩子”。领导很痛快地答应了,是因为同情?也不多想,她回到办公室,开始处理休假两周积攒下来的工作,没人问起离婚官司的事,她心里一阵庆幸,同时也有点不安。屏幕上跳出新邮件提醒,打开来看,是年末文艺会演的通知。

他们一定会派出代表来试探我,她想,关掉邮件的页面,猜猜这个人会是谁?中午,她和几个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选秀节目,八卦新闻,周末的吃喝玩乐,单位里的人际琐事……直到方姐开了口。方姐是办公室里资历最老的同事。“你今年还给我们伴奏吗?何雯?”

她正在专心拨弄一块鱼肚子上的刺,过几秒钟才明白方姐在跟自己说话。方姐指的是系统里的文艺会演,每年都要大张旗鼓地排练合唱,别的单位从外面请专业的钢琴伴奏,他们呢,就因地制宜。何雯想,这说法真是客气,明明是因陋就简地用何雯这位业余人士去弹琴。

“我得接孩子。”她说。文艺会演的排练时间在下班以后,没结婚的年轻人都被抓去参加,而她呢,从前接送孩子都是老公的任务,也乐得陪他们玩玩。方姐借机问道:“判给你了?”围坐的几个人都安静下来,望着她。闸门终于开启。

“孩子归我,车归我,房子归他。”她流利地说,把一整块鱼肉放进嘴里,等嚼完咽下去,几双眼睛还是盯着,使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再分享点什么。

“我租了个房子,离这儿不远。领导让我每天早走一个小时,子涵放学先去托管班,等我接他回家。”

何雯闹离婚,没把房子争到手,不得不带着孩子住出租屋,这几乎是个爆炸性的新闻。所有同事,尤其是女同事都站在她这一边,把李义男嚼成了骨头渣。渐渐地,这个话题开始远离何雯,更脱离了事件本身,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爱情的、法律的、道德的、伦理的、人性的,所有的角度都被仔细地分析过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婚姻是一场骗局,全人类都在自欺欺人地说爱。

“你脾气这么好,性格这么温柔,”有一天,方姐说,“他居然会出轨。”何雯笑笑,她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方姐眼中的那种人。多么美好的误解。

谈恋爱的时候,淑英百般不愿意,嫌李义男的父母是农村人,没有医保。“没有医保,”她把这四个字咬得很重,“你知道看病要花多少钱吗?况且,他还没有工作。”在她眼里,除非吃皇粮,否则就算没有工作。那两年,李义男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在淑英看来,跟路边的小贩是一路人。“不一样?”淑英反问,“是不一样。还没人家挣得多呢。”

婚前,她替他辩,因为喜欢;离婚了,她还想替他辩。不是的,她在心里说,事情不是这样的。舆论倒向她,所有人都在同情她,李义男成了人人喊打的负心汉,而她则是含辛茹苦的单亲母亲。表面上看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而真相往往比笼统的表象要曲折得多。

在她的性格里,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暴躁,或许来自淑英的遗传。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李义男试图以此来证明她不适合带孩子,却苦于无人做证。同事、朋友、邻居,法院能够调查到的对象,人人都夸何雯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工作收入都稳定,对孩子也能循循善诱,富有耐心,没人知道她的致命缺陷。有时候,坏情绪会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她整个吞没,然后她就会失控,转眼变成暴力的化身。最严重的那次,争吵中,她吼叫着抄起一把实心榆木做的椅子砸向李义男,他闪过去,象牙色的墙皮破了一大块,剥落下来,露出灰泥的底子,就像她当年举起琴凳砸向那台黑沉沉的钢琴。四岁的子涵吓得大哭起来。

“我会尽量控制,”她不止一次地对着李义男道歉,“我真的在努力。”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学习过瑜伽和冥想,她读了一本又一本心理学的书,试图分析自己,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有的书告诉她,暴力倾向是一种精神疾病,这让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有的书则反过来安慰她,认为这问题多半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只要你报名作者的心理治疗课程……总是有希望,然后便是更深的失望。

不止一次,李义男对她说:如果你不能控制你的情绪、你的行为,那我们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两个人还好,有了孩子怎么办?你想让孩子看见你这副样子吗?他说的句句在理,句句扎心。从情理上,她只能接受,而从内心里,她想反问:当初说能包容我一辈子的,又是谁呢?她问不出口,对方已经把她当成一个问题要去解决,撒娇又有何用。生活不是电视剧,不会让谁抹一把眼泪就蒙混过关。

“你得改,”李义男说,“这也是为了你好。”何雯相信这是真心话。他是那种理性的男人,爱老婆、爱儿子也是他理性的一部分,轻易不会动摇。他热心地帮何雯分析前因后果,要她遇事先冷静三分钟,学着呼吸吐纳,抑制心魔,有话好好说,他告诉她,坏脾气一定得改正,一定要改。他充满善意地步步紧逼,而她则退无可退,无处可逃,只能点头受教,就像小时候钢琴老师纠正手型那样,淑英站在旁边,老师说一句,淑英就硬邦邦地重复一句,仿佛有把看不见的铁尺敲在手背的关节上。

后来,他们有了子涵。不出李义男所料,孩子带来了新的压力,事情随之越来越坏。李义男和她讨论过无数次,他们不是那种沟通不良的夫妻,反之,他们一直在谈,甚至何雯累了,困了,想结束话题,李义男依然滔滔不绝地分析:怎么改善你的坏脾气?有无数次,何雯想对他说,“你再多忍忍,慢慢我会好的”,可是他不同意。“人得讲道理,得分清对错,”他说,“谁也不能无理取闹。”他有着清楚的理智,冷静的思考,明确的结论。“你不适合当妈。”有一次,他这么说,“你的脾气太暴躁了。”直到那天,李义男忽然学会了简明扼要,他说,雯雯,算了,我已经受够了。她从他眼里看见失望乃至绝望,早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比那早得多的时候,她就有隐隐的预感:这婚姻恐怕要完了。

他说得对,全对。她想,所以打离婚官司时,她拼命抢抚养权,房子可以不要,别的什么都好说,她只要儿子。她知道子涵更喜欢爸爸,他总是被妈妈吓哭,双手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睁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那是李义男的眼睛——越是这样,她越控制不了燃烧的怒火,像业火似的扑不灭——她能接受婚姻的失败,却不肯承认为人母亲的失败。“我得当个好妈妈”,她对自己说,而李义男竟然想把儿子带走。半年多的争执与拉扯,最后,她赢了。

这些事,跟外人说不清。他们看见了一场当代常见的婚姻悲剧,像走进森林,眼前只有茫茫的绿,看不见每一片叶底的脉络,条清缕晰,是如何一点点地通向结局。当方姐言之凿凿地判定男人都是浑蛋的时候,何雯觉得,她应该为李义男分辩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对方的结论听起来那么铿锵有力。于是,她只能说:“他人倒不坏,子涵喜欢爸爸。”

“时间久了,还是喜欢妈妈。”方姐说,她不知道,即便是亲母子,时间久了,积攒下来的未必都是爱。如果没有意外,办公室的这些人,可能要跟何雯做一辈子的同事——她端着接满开水的保温杯穿过长长的走廊,跟遇上的每个人熟络地打招呼,而实际上,谁又真正地认识谁呢?也许几十年后,她去世了,老同事们围着她,和着哀乐的节奏缓缓地走完一圈,还会对子涵说:你妈妈是多好、多温柔的一个人。

也许子涵会感到无奈,又想哭又想笑,就像她现在一样,忍不住地想要嘲讽自己。

下班后她去托管班接孩子,车停在路边。托管班在离家不远的另一个小区,租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摆着几张长桌,放学后无处可去的小学生挤在这儿写作业。门虚掩着,何雯进去,看见子涵和另外一个男孩坐在桌子两边,头对头地在玩打仗的游戏,橡皮是坦克,铅笔是战斗机,夹在指间,嘴里呜呜作响。托管班的阿姨把空桌子挪到一边,正在扫地。天天迟着来接,再这么下去,人家要说话了。

“我打败你了!”那个男孩说,穿着跟子涵一样的校服。

“我还有两个坦克!”子涵高高地举起两个长方块橡皮。

“坦克不会飞。”男孩冷静地说,“就是我赢了。”何雯想起来,这是那天在电梯里推自行车的孩子,是邻居。她停在门口,叫了声“子涵”。

“这是我的笔。”子涵开始整理自己的文具盒,那个男孩手里还拿着一根自动铅笔,顶上趴着一个小小的红色蜘蛛侠。

男孩握着笔,不说话。子涵又重复了一遍。扫地的阿姨抬头看看,说:“小勇,不能拿别的小朋友东西啊,你妈妈来了又要说你了。”

子涵伸出手来,手心朝上,意思是要他的笔。何雯刚要开口,小勇就把铅笔竖着举到半空,手松开,笔尖直着朝下落在子涵的手心,扎得他生痛。何雯走过去催促:“动作快点,我们去吃饭,然后去姥姥家练琴。”

子涵收拾好书包,母子俩往外走,遇上小勇的妈妈刚刚进门,“咦?你们也在这儿啊?真是巧。今天我来晚了。”

何雯跟她寒暄,小勇妈妈邀请他们有空来家里玩,“小孩在家没个伴,就要反天了。”她个子不高,皮肤很白,大眼睛,说话总带着笑,两个人一道带着孩子出门,何雯开车先送他们母子回家,然后带子涵去吃麦当劳,跟他商量:如果姥姥问起晚上吃了什么,你要怎么说?

“妈妈炒的菜。”子涵嘴里填满了汉堡包,说话含糊不清,一截沾着沙拉汁的生菜挂在嘴角,被他揭了下来,丢在餐盘里。

“好。”何雯吸了一口冰可乐,不是她想教孩子撒谎,就是想图个耳根清净。跟淑英在一起,所有的解释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争吵。她认定了女儿是懒的,“你就不像个妈。”

她泄愤似的猛喝了一大杯冰可乐,垃圾食品,有什么关系?子涵拿到了儿童套餐送的小玩偶,塞进书包里,拉上拉锁,很满足的样子。最近子涵倒是很乖,不再说“我不想练琴”这种话,也许是怕拿不到变形金刚。在儿子面前,李义男一向说话算话。

渐渐地,何雯跟小勇妈妈熟悉起来,人家是全职太太,老公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听说赚得不少。周末李义男来接孩子,有时候,何雯就约着小勇妈妈去逛街吃饭,消磨一整天。那天,李义男送子涵回来,子涵下车时手里抱着一只大纸盒,上面印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汽车人,何雯站在路边,问李义男:“不是说好了过生日再送?”

“我下个月出差。”李义男坐在驾驶位上没下来,跟儿子道完再见,便升起了车窗,脸消失在暗色的玻璃镀膜后面,他好像胖了。何雯牵着儿子的手,听他絮絮地说今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初冬,天开始变得又冷又短,夜晚包裹过来,被高楼里的一盏盏灯割破,千疮百孔的,洞穴深处闪着火光。城市里连个完整的黑夜都没有,她也走进了自己的小洞,新换的灯管非常明亮,白花花的灯下有种刺目的寂静。子涵全心全意地陪着他的变形金刚,何雯蜷在沙发里刷手机,任由那些与己无关的八卦琐事将自己深深淹没。

单位的文艺会演还是不肯放过她。“找不到别人弹琴呀。”方姐说,“人家都有伴奏。”何雯没搭腔。每天下班之后,一分钟也不能耽搁,赶快去接孩子。人家托管班也有下班时间的,她总是迟到,人家抱怨过几次了。然后随便吃点东西,去姥姥家练琴,练足一个小时,回家还要检查作业,签字……这个月李义男出差了,周末她也不能松一口气。

中午,领导叫她去办公室,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忙,何雯就知道他话里有话。果然,话题绕到今年的演出上。她坦言这次确实没办法参加,每天都要提前下班,哪儿有时间排练呢?领导的意思呢,她也听明白了,是让她多少回报一下,也堵堵别人的嘴,不然天天四点钟就走,有人提意见了,领导也很为难。

幸好是吃皇粮的单位,何雯想,要是私企,像她这样,不知道被开了几回。年纪渐长,慢慢发觉淑英的很多观念也不全是错的。

她说,我想想,回到工位上,就跟方姐抱怨,这是将我一军呢,太难为人了。方姐说:“这有什么难,叫子涵来弹呀。你家宝贝弹得那么好。你早点去接他下学,到单位来排练,还省了托管班的钱。折腾不过一两个月,就完事了。领导一高兴,你爱几点走都行。”

“他哪儿行?”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活动起来,省下几个钱也好,她想着。回家跟子涵商量——也算不上商量,他一向不怎么敢违抗妈妈的意思。事情定好,她先去退了两个月托管班的费用,她算了算,差不多是三个月的油钱,一边算,一边自伤自怜:离开李义男,连这点钱也要计较了。她还记着每个月去查账,看抚养费到账没有。当初不是没有赌气,想着我只要孩子,不要你的钱,后来想想,志气不能当饭吃,法律都支持,为什么不要?何况淑英还在后面拱火:“你嫁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呢,这么容易就掰开啦?”

带子涵参加单位的排练,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反而更疲于奔命了。每天下午,她得从单位开车去学校,再开车回来,排练完,吃过晚饭再去姥姥家练考级的曲目,回了家才有时间陪子涵写作业,有两次母子俩一齐趴在桌子上睡着,醒来天都亮了。李义男出差回来,听子涵说了,还特意打电话来表示反对。“影响孩子学习。”他说,“雯雯,往年不都是你自己去吗?这次为什么折腾孩子?”她懒得解释,“雯雯”这个称呼也像根针似的扎得她心里一跳,毛衣里的热胳膊泛起冷冷的麻。“他自己喜欢上台。”最后她这么说,挂断了电话。

有天晚上,淑英说,我一个人做饭总是剩下,以后你带子涵来吃晚饭,别的什么也没说。回家路上,她问子涵,子涵说:“我是说吃妈妈炒的菜呀,你没听见吗?”

也好,她想,垃圾食品确实不太好,最近她都胖了几斤。上周李义男看见她,没话找话说她胖了,她没接茬,心想我的胖和你的胖,可不是一回事。那女人大概很会做菜。

因为忙,小勇妈妈好久没见了,有天在电梯里碰见,她邀请子涵上家里去玩,“小勇哥哥可想你了。”他们上同一所小学,子涵二年级,小勇四年级。子涵没说话,何雯拍拍儿子的背,“阿姨跟你说话呢。”

“我不想去。”子涵说,“我才不跟他玩。”

回到家,何雯批评子涵,那样子说话很没礼貌,子涵看着妈妈的脸色,不敢顶嘴。这天单位有事,不用排练节目,又是星期五,何雯破例允许子涵不用练琴,明天再补回来。晚饭后,小勇妈妈又发微信来,叫她们过来家里,孩子们做伴,大人可以聊聊天。她带着子涵上楼,子涵还想玩变形金刚,何雯叫他带着,他有点犹豫。

“小勇哥哥拿走了怎么办?”

“不会的。”何雯说,“玩具要跟朋友分享,人家玩完了就会还给你。小气鬼可没有朋友。”

子涵抱着两个汽车人,一红一黄,把它们小心地贴在胸前。何雯敲开了门,小勇妈妈穿着一套珊瑚绒的家居服,把他们往里让。小勇正坐在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两个机器人正忙着轰炸对方。

“小勇,跟阿姨打招呼呀。”小勇没有理她,依旧盯着闪动的液晶屏。子涵抱着他的宝贝走过去,又回头看看何雯,何雯鼓励他说:“你去找哥哥一起玩。”

果然,变形金刚吸引了小勇的注意,小勇妈妈趁机关了电视,对何雯说:“他不爱说话,在家没有伴,整天就想看动画片。”一边说,一边切了一盘哈密瓜端出来。她是西北人,水果是老家亲戚寄来的,特别甜。

客厅不大,满满的都是东西。阳台旁边的角落里,挤着一台钢琴,起初她没注意,因为那上面不光罩了一层黑色的绒布,跟周围的家具融成一体,还堆着几只收纳盒、一撂书和过期杂志,琴被埋在下面,看样子很久没人碰过了。

“小勇也学琴?”

“学过几天。”小勇妈妈说,“他不爱弹,那就算了。”语气很轻松,“你别发呆,来吃瓜呀。”

在下降的电梯里,子涵仍旧抱着他的变形金刚,只剩下一个红色的擎天柱,大黄蜂不见了。他抿着嘴,不说话,眼睛盯着变换的红色数字。刚才在小勇家里,何雯说:“没关系,小勇留着玩吧。”子涵的脸就绷得紧紧的,到现在还没松弛下来。“小气鬼是不是遗传的?”淑英说过这话,她损人也是一箭双雕,何雯想着,这样不行,得让他学会分享。门开了,何雯让子涵走在前头,小小的背影显得气呼呼的,低下头站定,等着妈妈来开门。

临睡前,她挑了一本教小朋友分享食物的图画书。小花猫、小白猫、小黄猫和小黑猫分享了一条肥大的鱼,每只猫的眼睛都笑成两道细细的缝。子涵的头发还湿着,他不肯吹头发,从小就不肯,害怕吹风机的噪声。李义男说,你看,你总是乱发脾气,大声吼,把孩子都吓出毛病来了。何雯想不出话去反驳。

枕头上有些泛潮,一本书讲完,子涵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毫无睡意,她预备关掉台灯,忽然听见儿子说:“妈妈,我想要我的大黄蜂。”

“阿姨不是说过了吗,借几天就还给你。”

“小勇哥哥抢了我的蜘蛛侠铅笔,都没有还。”

“什么时候的事?”何雯问,随后又加了一句,“算了,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子涵不说话了,翻个身,把被子拉到肩膀上。何雯说:“咱们要借小勇哥哥的钢琴,以后你每天都去他们家练琴,所以,你的玩具借给小勇哥哥玩玩,这没什么。明白吗?”

她不指望子涵理解这里头的人情逻辑,别总是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就行了,他没回答,只管闭上了眼睛。何雯转动着台灯开关,越来越暗,手指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这房子的玻璃窗只有单层,楼层又低,靠着马路,灰尘不断地飘进来。黑暗中,何雯正要起身离开,子涵忽然说话了:“妈妈,爸爸也能分享吗?”

“什么?”她以为孩子犯困,糊涂了,还惦记着爸爸给他买的玩具。

“会还给你的,”她轻声安慰着,“放心吧。”她走出房门,客厅里白光照耀,像个冰冷的雪洞,她想着明天要跟房东商量,请人换双层的玻璃窗,北京的空气越来越脏了。

周末,李义男照例来接孩子,为了透气,车窗降下一半。这回何雯看见了,他车里还坐着一个小女孩,比子涵小些,儿童座椅也备着两套。换新车原来是为了这样,她不自觉地微笑,自己并不知道那微笑其实更像个苦笑。要说现在还要吃醋,未免显得人太小气,也太不知趣了,她只是替子涵感到心疼,爸爸也要跟人家分享的。

小女孩安静地坐在座椅上,手里抱着个穿白纱裙的洋娃娃,身上套着粉色毛衣,头发盘在脑后,蓬松着,头顶堆着个硕大的粉蝴蝶结。李义男的外套就放在她身边,跟一件粉红色的小棉衣堆在一处。他下车来接人,只穿着衬衫,身上带着热风吹出来的干燥和暖意。这件衬衫是何雯没见过的。天气冷,两人快速地约定了送子涵回家的时间,来不及说别的,他就上车走了。

白天,她请了人来换窗户,临时多加了三百块钱,求人家务必当天完工,不然露着风怎么睡觉?工头抽着烟,勉为其难地点了头。看着别人干活,时间过得最快,她披着厚毛衣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提醒着工人搬动东西时别碰坏了家具,房东在意得很。人走后,满地都是揭下来的胶纸,拆破的纸箱,泡沫塑料的碎屑,等收拾清爽了,抬头看表,子涵要回来了,赶着穿衣服要出去接,就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李义男带着子涵站在门外,她外套还没扣好,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

他越过她肩膀,朝屋内扫了一眼,子涵拉住爸爸的手,说:“爸爸,你进来呀。”他站着没动,对子涵说:“爸爸要走了,下周再来。”又对何雯说:“晚点我给你打电话。”她知道他车里还有个孩子,不能停留太久,也没说什么,李义男主动帮忙把垃圾带下楼。门一关就落了锁。

晚上,子涵睡了,他果然打电话来,声音压得很低,是怕别人听见吗?她拿着手机,走到窗前,新换的玻璃窗晶莹透亮,连夜晚都显得清明了许多。他说:“子涵又说不想练琴,你是不是逼他逼得太紧了?”

她说:“他抗拒练琴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指的是闹离婚那段时间,子涵忽然变得暴躁,不想上学,不想练琴,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对孩子伤害太大了,不如速战速决。

她听见推拉门滑过轨道的声音,他走到阳台上——他们的阳台,不知道那些多肉还活着吗?“雯雯,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孩子不是出气筒,你得掌握他的心情、他的状态……”他的话被何雯的笑声打断了,她不是想嘲讽什么,是真心觉得好笑。“他快九岁了,他什么都懂,用不着我去控制。”她说,“我心情挺好,也用不着拿谁出气。”李义男这样说话,以为她还在为离婚而伤情,真是小瞧了她。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最近是不是打过他?”

“没有。”

没有别的话好说,她隐隐听见,那边有声音在喊“爸爸,爸爸”,他匆忙地挂断了电话。她顺手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来,夹杂着尘灰的味道。不想练琴这种话,子涵很久没说了,他知道跟妈妈说什么也没用,爸爸才是他的朋友。她倒退两步,坐在床沿上。每天晚上,子涵上床睡了,时间终于属于自己,又空茫,又漫长,像冬天干涸了的喷泉池子,池底散落着夏日里顽童投掷的石子,是好时光已经逝去的况味。明年她都三十八岁了。

第二天,她开车送子涵去学校,快要期末考了,作业比平常多。子涵坐在车上打着哈欠。写作业,练琴……他总是睡不够。何雯问他,昨天爸爸带你去哪儿玩?他絮絮地说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绝口不提那个同行的女孩。她听着,觉得儿子比她想象的更成熟,也许是自己关注得不够。虽然母子俩相依为命,她每天接送,陪着做功课,检查作业,陪他练琴,既是司机,又是保姆,儿子仍然在她察觉不到的细微之处悄悄变化着。他说着说着,到兴头处,说漏了嘴:“爸爸还问我,妈妈又打你了吗?”

“那你怎么说的?”何雯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儿子。

“我说没有啊。”短暂的安静过后,他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似乎想安慰妈妈:“我跟她说,我妈妈再也不打人了。”

何雯想,这样斩钉截铁的语气,一定是对那个小姑娘说的。不知道李义男在家是如何议论自己的?母女俩拿她当个笑话听。她把高尔夫停在学校门口,从储物箱里拿出一只塑封完整的自动铅笔,小蜘蛛侠静静趴着。子涵探身接过去,小小地欢呼一声,过后又低落起来:“小勇哥哥要是还给我,我就有两根了。”

她忍不住笑了,让他小心下车,看着他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拆那铅笔的包装。小勇厉害霸道,她怎会不知道,可眼下既要借人家的光,人家妈妈也热情相待,孩子之间的小事,忍忍就算了。

现在,他们不用跑去淑英家练琴了。每天晚上,先吃了晚饭,子涵去小勇家弹琴。刚开始的时候,何雯陪了几天,人家总拿她当客人招待,沏茶、切水果,弄得她很不好意思。渐渐地,她就不去了。有一次,子涵回来,阴沉着脸,问他怎么了,半晌才说:“我不想练琴了。”

又来了,她想,全世界都在给她出难题。她想着书上教的办法,深呼吸,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四次。不想练琴,这没什么,她告诉自己,我小时候也不想练琴。

“为什么呢?”她柔声问道。

“我弹琴的时候,小勇哥哥就玩我的大黄蜂。”他说,“我想要回来。”

“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

“那是爸爸给我买的。”他眼里蒙了泪,“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每个“我”字,他都咬得很重。

“他不是你爸爸了!”这是何雯能想到的最伤人的话,一桶冰水泼过去,有什么东西在子涵的眼里熄灭了。

“他是我爸爸!”他喊道,眼泪滚下来,“是我爸爸!”

“他是人家的爸爸。”何雯说,“你的钢琴给人家弹了,你的爸爸给人家叫了,他每天送人家去上下学,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明白!死心眼儿!”说完她都愣住了,这些话不像从自己的腔子里冒出来,倒像一段假编的台词,照着提词板念出来的,头顶那崭新的白炽灯亮得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她慌张无措,看不清暗处的脸,只听见所有人都在起哄,喝着倒彩。

子涵哭了,眼泪漫出来。他无声地哭,从小就这样,只流泪不出声,张着嘴,睁着眼,像一出静默的悲情哑剧。何雯冷漠地看着他,此刻她不能陪着哭,不能在儿子面前塌了台。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一切人面前,都跟过去没什么两样,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像拿了剧本的演员。儿子跟她共同披着一件质地虚假却彩绣辉煌的新衣,装作大家都挺好。现在,小孩子先忍不住了,要跳出圈外。“爸爸,”他一边流泪一边说,“我要爸爸,不要你!”

她木然地伸出手,给了子涵一巴掌,打在脸上,自觉这条手臂僵直得像根木棍似的,不知道他有多疼。小孩的眼泪更加汹涌了,何雯看着他,一层模糊变作了两层。他还在说,不停地说:“我不要你,不要你,我爸爸从来不打我!”

过后,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再动手。早上醒来,母子俩窝在一张床上,穿的还是昨晚的衣服。子涵的头发乱蓬蓬的,泪痕已经干了,她想自己肯定也是一副狼狈样子。今天是演出的日子,练了这些天,终于要上台。她让子涵去洗澡,自己在衣柜里翻找准备好的衣服,白衬衫,黑领结,黑长裤,黑皮鞋,折叠好了装进干净袋子,预备临上台再换。子涵裹着毛巾走出来,自己找衣服穿。何雯正忙着收拾东西,一眼瞥见儿子裸露的背。他正往头上套一件印着蜘蛛侠的长袖T恤。

“这是什么?”她伸手按向一处红色的斑痕,子涵痛得一缩,没有说话,继续穿衣服。

昨晚的气还没消,整个早上,子涵都不肯跟妈妈说话。在一片凝固的沉默中,她发动了车子,快到学校时,又问一遍:“你背上是怎么回事?”子涵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边走边背上书包,小跑着奔向学校的大门。直到儿子的背影消失,她才转动方向盘,缓缓融入早高峰的滚滚车流之中。从昨晚到现在,漫长得像隔了一个世纪,她很久没有这样失控了,像宿醉似的,印象被割成零碎的片段,时间错乱,空间分裂,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家、哪个人让她如此愤怒。她只记得打了子涵一巴掌,后来呢,怎么就睡过去了?过去,李义男会立刻把孩子拉开,让他回自己房间去,告诉他,不哭,妈妈太累了,她明天就会好。明天就是今天了,过去的再也追不回来。她想,阳光照进车窗,握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累累,是衰老的征象——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好,或者就像李义男说的——他用疲惫的语气说:“雯雯,我看你永远也改不了。”

演出很成功,子涵穿着那身黑白的衣服,头上抹了发胶,额前的头发乖顺地拢向一边,看起来非常精神。之后的整整两周,办公室同事的话题总离不开他,念书聪明,长得帅,又会弹琴,有孩子的同事表示羡慕,尽管何雯知道,她们嘴里的“羡慕”是带着几分安慰的意思在里头,她却依然很受用。

那天,节目演完了,子涵走到舞台中央,像模像样地给观众鞠躬,领受喝彩与掌声。系统内部每年都组织这样的活动,领导喜欢排场,专门租了附近一所大学的礼堂,何雯就站在台侧的阶梯旁看着他弹琴。她坚信子涵与众不同,像天下所有的父母那样,以为自己的孩子最棒,这多半是一场甜蜜的误解。晚上,她带他去吃比萨,面饼上撒满菠萝,加了双份芝士,餐后的甜点是三个彩色冰激凌球。他埋头吃着,发胶还硬邦邦地固定着头发。她问:“上台演出开心吗?”

他点点头。

“练琴有意思,是不是?”淑英可从来没这么循循善诱过。

子涵吞下一大口冰激凌。“小勇哥哥不弹琴,”他说,“他妈妈老说他。”

“说他什么?”

“我去练琴,他妈妈就说他懒,没有毅力,说他什么事都干不长,让他跟我学习。”

这些话听起来很是耳熟,活脱脱另一个淑英。看不出来呢,小勇妈妈整天笑眯眯的,何雯想。现在,儿子倒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而她自己,还没从童年的阴影中走出来,好一个讽刺的轮回。

“我管不着别人,只管你。”她搅着可乐上面的鲜奶油,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背上的伤,是被谁弄的?”

子涵说他吃饱了,两个人便开车回家。他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妈妈也不再追问。这个年纪的孩子,开始愿意保留一些秘密,何雯努力回想着自己的八九岁,蓦然发现那已经是三十年前了,许多曾经鲜明的事件被时间冲刷得只剩下破碎的画面和语音。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有很多事不想告诉淑英,家庭中的隔阂是用几十年筑起来的漫漫长城,拒敌烽火,千里之遥。

子涵还是要去小勇家练琴,他嘴上说不愿意去,何雯一直以为,他是耍性子不想练琴,想偷懒,并没想到别的。这一天,星期六,李义男接子涵出门,带他到一家温泉度假村去过夜,第二天送他回来时,特意叫住何雯,拉她到旁边说话。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她说,心想这算什么悄悄话,还要避着孩子。

“你又打孩子了。”

“没有。”

“他背上,胳膊上,都有伤。”

“胳膊上没有。”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她抬头看他,他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在路灯下紧皱着眉头,压力迫使她又低下头,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没打他。”她想起那失控的一耳光,不知道这算不算撒谎。

“你保证过,雯雯,”他那种熟悉的教训人的口气又来了,“你说你不再打孩子。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当妈的得有点耐心。你这脾气太不适合带孩子了。”

“我没打孩子。”她又重复了一遍,想要截住李义男的话锋,“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儿子是跟着我过。”

“跟着谁,也是我儿子。”他声音加重了些,“判给你,那是法院的事。儿子还是我的,你要带不好,就别带了。”

是的,总有人比我懂教育孩子,她心想,冷笑冻结在喉咙里,只呼出一口深长的凉气。她说:“晚上还得练琴,有事打电话吧。”

“子涵自己也有意愿。”

她本来要转身走了,被这句话又叮了一下:“他刚几岁?他的意愿不算数。”

“我咨询过,抚养权是可以变更的。”他在身后说,她拉起儿子,快步向前走,子涵用力挣脱,“妈妈,我手好疼。”她不敢松开,身后一道探照灯似的亮光闪动,照得母子俩像仓皇逃狱的犯人,是李义男车上的氙气大灯。何雯以为他要追上来抢孩子,脚下更急,几乎绊上一跤,其实那辆车只是掉个头,便往反方向离开了。

进了家门,她打开客厅的大灯,让子涵脱衣服。他迟疑着脱了外套,何雯扯着毛衣领子从他头上拽出来,里面的T恤是新的,她没见过,深蓝的底子,满印着小小的黄色汽车人,再脱下来,露出上半身。她拨弄着让儿子转身,子涵大气也不敢出。灯管烧着,嗞嗞响。

背上,胳膊上,确实有两三处瘀痕,像是手指狠狠捏的。她看看自己的手掌,翻来倒去,最后轻轻按上去,看是不是相符。当然看不出来,又不是铁砂掌,淑英没打过她,她对人的手能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心里没谱。

末了,她问:“衣服是谁给你的?”

“阿姨。”子涵乖乖回答。人在光着身子的时候,气势总会低一些,小孩也不例外。

她坐在沙发上,把子涵往身前拉一拉:“阿姨脾气好吗?”

子涵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到底好不好?”

“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她吗?”

子涵看着她,只是不开口。淑英曾经说过,你就不像个妈,简直是个诅咒。何雯想,她是错的,错的,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像李子涵的妈妈。

末了,她不再盘问了,捡起那件衣服,走进厨房,用一把处理鲜鱼用的铁剪刀——剪刃上残留着淡淡的鱼腥味——把人家给子涵买的衣服一下下剪成碎片,连一个完整的大黄蜂也没留下。子涵光着上身倚在厨房门口,望着她。我在他眼里,何雯想,是不是像个疯婆子?

晚上,她照例给子涵讲故事,长长的温柔的睡前故事,准备关灯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她都忘记了。

“谁打的你?”

子涵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眼睛是亮的。“妈妈,我困了。”

“那就睡吧。”她轻声说,在子涵脸上轻轻一吻。不知怎的,她忽然不想再追问下去,好像在害怕什么,害怕掘着掘着,盗墓的人一锹下去,看见自己的脸。

何雯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是用玻璃从客厅里隔断出来的,一室一厅硬改出两个卧室,厚厚的窗帘从天垂到地,作为隐私的遮挡,在满室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像有什么东西刻意屏住气息,隐藏在巨浪般的褶皱里头。从前她可以撒着娇说怕黑,有人借她一处宽厚的胸膛,现在,那个人居然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围着她虎视眈眈,要来抢夺她的孩子。何雯抓紧了被子的边沿,蒙眬间觉得耳边一片杀伐之声,刀枪相碰,火光漫天,离婚前那段时间的噩梦又回来了,像一头觅路归家的猛兽,它是饿着肚子来的,何雯模模糊糊地想,它需要吃点什么。她就这样陷入了黑沉的睡眠。早上,子涵不知何时爬上了她的床,窝在一边,眼睛睁大了看着妈妈,见她醒了,就说:“妈妈,我喜欢你,我不喜欢阿姨。”

何雯搂住他,在他脸上轻轻地亲吻,好像有满腔的柔情不知道往哪儿发泄。他们起床、穿衣、洗漱,吃两片面包与纸盒装的牛奶当早饭。何雯还想着昨晚的事,盘算着要留住孩子,一时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一时又觉得李义男随时可能起诉。他有什么凭据呢,就凭一两个伤痕?她边想边帮着子涵收拾书包、穿鞋、穿外套。早上时间紧张,所有动作都是一气呵成,母子俩分秒不差地离开家门——六点五十,她看看手表。日子还得过下去,她想。不过是李义男的几句话,她就紧张成这样,不至于。她早不是那个处处依赖人的小女孩了,之前他那么想要儿子,不也没得手?为了子涵的抚养权,她主动放弃了房产,李义男后边有那女人在撺掇,谈判的时候也是左右为难,又舍不得孩子,又想要房子,哪儿那么容易?现在婚都离了,想转回头挑她的毛病,抢抚养权,休想。这两个字硬邦邦的,像旧马车的木车轮似的从她心里滚过去,翻到嘴唇外,带出一股冬天清晨的凛凛寒意。子涵牵着妈妈的手,抬头望了她一眼。她开着车,挤进拥堵的马路,知道自己毫无退路,只剩下向前。

晚上,何雯带着子涵上楼去,小勇妈妈这天待客特别周到,使得何雯有些开不了口,她想替子涵要回大黄蜂。子涵坐到钢琴前头去了,琴声响起,谈话也变得轻柔,幽幽地,说了几句家常话,让何雯吃快递刚送来的葡萄,小勇妈妈又走到卧室门口,对着里头说:“小勇,出来听弟弟弹琴。”说了两遍,小勇才慢腾腾地走出来,面无表情,坐在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上,一条腿翘上扶手。

“没样子!”他妈妈轻声呵斥他,这头又对何雯说:“每天我都让他听听,激发他的兴趣,说不定哪天他又想弹了。”何雯记得子涵说过,他弹琴的时候,小勇哥哥就玩他的大黄蜂,这时候他要是拿在手里,话头就有了,可小勇双手空空的,正拨弄着自己的指甲。

她还没开口,小勇妈妈突然说:“呀,你们有个东西在我这儿。”说着,她起身走进小勇的卧室,何雯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当,正要客套两句,小勇妈妈转眼出来,手里拿着一支自动铅笔,递给何雯,说:“小勇跟子涵借的,我看他都忘了还。”一边跟小勇说:“你借东西要想着还给人家,记住没有?啊?”那个“啊”声向上挑,像提问,像责备,又像威胁。小勇低沉地“嗯”了一声,何雯接过铅笔,嘴上还说:“这有什么,喜欢就留着玩吧。”

琴声停顿片刻,随后又流畅起来。小勇妈妈说:“他们托管班的老师跟我说,小勇拿了同学的东西不还,我一问,他就交出来了,承认是子涵的。我说了他一顿,他也认错了,是不是?”小勇低头,更用力地抠指甲。

何雯明白过来,原来子涵去告状了,还弹着人家的琴,她不好意思起来,说:“不用,小勇喜欢就留着吧。”

“不行,这毛病不能惯着。”转眼又微笑起来,“你们子涵弹得这么好,我都羡慕死了。小勇学什么都没常性。”小勇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何雯不由得替他的指甲难受。她本来想好的,准备把变形金刚要回来,到此刻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这一晚上,对于小勇来说已经够满当了,同情他就像同情当年的自己。最后,她握住那铅笔——身上只穿了一件套头毛衣,也没个提包口袋之类的可以装,就这么捏在手里带回了家,手心攥出微微的汗,子涵还说:“妈妈,小勇哥哥没跟我借,他是抢的。”

“这件事别再提了。”何雯说,“我们天天用人家的钢琴,你就不知道客气点?没有小勇,我们上哪儿去练琴?”

子涵不说话了,一晚上闷闷不乐。睡前,李义男打电话来,要找儿子。接过手机,子涵自然地走进自己房间,随手带上门,将何雯隔在外头。她看着时间,只觉得挂钟上的分针像刀尖似的,又锐利又迟缓,是为了折磨人而转动的。什么话需要说这么久。

到头来她也没问,总不能审贼似的盯着孩子:“你爸爸跟你讲什么了?”他们始终是父子。她想起小的时候,起初,爸爸还来看她,带她出去,在公园里推着她荡秋千,累了,给她买一瓶汽水。她仰起头咕嘟嘟喝着,透过厚厚的玻璃瓶底看见淡薄的太阳,和一个男人高大而有些变形的影子,橘子味的气泡从胃里滚滚地升起,带走所有积郁。那时候,每次回家,她都得跟淑英老实交代:你爸爸跟你说什么?她尽量转述,磕磕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淑英往往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那些年淑英或许是更年期到了,脾气阴晴不定,何雯不愿意再回忆,再回忆也没多少往事。总之,渐渐地,爸爸就不来了,等她结婚时,他出席婚礼,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何雯才惊觉他既不高,也不壮,头顶半秃而花白,仿佛时光将他偷换成了另一个人。得知他要来的时候,她还担心自己会失态落泪,等人到了跟前,居然毫无感触,心如止水。当时李义男紧握着她的手——他是想安慰她的。

还是子涵主动告诉她:“爸爸让我听你的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她讲完了睡前故事,准备关灯时,子涵突然开口:“妈妈,我很听话。”不知怎的,听着像一句温柔的告别。

“对,你很听话。”她给儿子拉拉被子,赶快关了灯,掩饰自己突然的悲从中来。这是更年期提前了?她得上网查查,更年期都有什么症状,胡思乱想算不算。她匆匆地上床,入睡之前,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和情绪,独独忘了一个问题。白天还惦记着,见了子涵反而想不到:到底是谁打了你?

文艺演出过后,子涵回到了托管班。这天,何雯在办公室里没什么事,走得比平常更早些,她特意给小勇妈妈发了短信,说她可以把两个孩子都接回来。小勇妈妈去美容院了,这安排正好合适。平常,她总是最晚的,子涵独自在教室里等,今天提前了几分钟,他格外高兴。何雯说:“小勇哥哥跟我们一起走,上咱们家玩。”

子涵的脸上像掠过了一片阴云,慢腾腾地收拾书包。小勇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书包用力甩到肩上,跟在何雯身后,抢先上了车。子涵坐进他的座椅,小勇说:“你还坐婴儿椅?你多大了?”

“这是儿童座椅。”子涵红了脸,争辩道。

小勇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表示轻蔑,脖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他比子涵高半个头,身体壮实,看上去比子涵大不止两岁。这孩子是学校里一霸,何雯从别的家长那里零星地听过几句闲话,议论小勇的事迹,打人,下手重,不怕家长,也不忌惮老师,他妈妈替他抹过多少事,闯祸了,赔钱,赔笑脸,她听听也就算了。还是那句话,日子总得过下去,钢琴也要继续练下去,人家的事,又碍不着她。

她开车驶进了小区,昨夜雪一直下,早上才停,路面上撒过盐,化成黑色的泥水,和路牙子边堆着的白雪相映,像一幅凛冽的水彩画,是儿童的手法,想用的颜色都堆着涂满。车顶的积雪化软了,不时地滑落到风挡玻璃上,留下长而弯的水迹。车里暖风吹得很足,温暖如春,衬出外头世界的寸寸阴冷,小勇和子涵都把外套脱掉了。两个人谁也不理谁。

何雯打开了广播,音量调低,细碎的语声带着温润的湿气,使气氛不那么干巴巴的。两位主持人正咯咯笑着,为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是儿童时代的那些鸡毛蒜皮,看似过不了的坎儿,高大无比的人,成年之后回想,只剩下摇头哂笑,不过如此。

快到家了,子涵说:“你什么时候还我大黄蜂?”

“我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停顿了一下,小勇又说,“你弹我的钢琴,我玩你的玩具,咱俩交换!”

子涵探身向前,两手扒住司机座椅的头枕,说:“妈妈,我不想交换!”

何雯关掉广播,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晰而尖刻,像老师判分用的鲜红笔触,用力地划过作业纸。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她是唯一的大人,纵然童年仍在暗处涌动,时时沉渣泛起,她还得抵御着,警醒着,辨别着,扮演成年人的角色。她清清嗓子,说:“小勇,你再玩两天,然后就还给子涵,好吗?那是他爸爸送给他的。”

小勇哼了一声,伸手拽住子涵的衣领,迫使他双手松开何雯的靠背,跌回自己的儿童座椅上,这个动作来得既凶又快,子涵“唉哟”了一声。紧接着,小勇拉着子涵的毛衣,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脖子,抓住皮肤狠狠地拧起来,拧紧便不肯松开。何雯从后视镜里看见这一幕,叫小勇住手,这孩子像没听见似的,手腕一翻,更用力了。

某个时刻,笔尖下得太猛,卷面就撕破了,几寸长的裂口,边沿还是红的,补不回来。后视镜里的影像是无声的,因为子涵噙着眼泪,不肯哭出声。这孩子从来就不会放声大哭,怎么打、怎么害怕都不会,全是空寂的泪。何雯踩下刹车,停在路中央。

她下了车,后边的喇叭全听不见,她几步转过去,拉开小勇那一侧的车门,力气之大甚至出乎自己的意料,一把就拉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胳膊还是肩膀,衣服皱缩着,像扯住了兔子的耳朵、猫后颈上的皮,将他掷在湿冷的地面上,接连几个巴掌,没头没脸地打下去。小勇起初并没出声,他完全蒙了,何雯的手掌跟意志一样坚硬如铁。后面的车不再鸣笛,司机也下了车,路人渐渐地停留、会聚,有人举起手机。终于,她打够了,向后退了几步,碰上这些密不透风的围观的目光,像一头困兽挣扎着撞上身后的牢笼,吼声如雷。她全身都在抖着,微微发痛,痛里面又有某种畅快的凉爽,热的白气不断地从嘴里呼出来。

子涵还坐在车里,车门大敞着,他只是喊:“妈妈,妈妈,你别打了,别打了。”他扯着嗓子,听在何雯耳朵里,显得微茫而邈远。

小勇终于回过神来,他开始哭,身子在地上扭来扭去,不肯起来。他用手蒙着脸,转眼又放下来,指着何雯说:“你打我!你是谁?你敢打我!”

不知道谁是谁了。白的雪,黑的地,她觉得自己化成了试卷上的一团笔墨,是答错的考题,弹错的音符,配不上考官给红钩的嘉赏。原来,从来都是别人在审判她,念书,考试,弹琴,离婚,总也轮不到她给自己打分。小勇的声音越来越响,寒冷的空气搅起了旋涡。路人还在拍照,当街暴打邻居孩子的疯女人,够得上转发一万遍的标题,她的人际与日常正在拉扯着变形,轰塌成无数碎片,被吸进深暗的渊底。小勇还在叫着:“你打我!你完了!我要告诉我妈妈!我要告诉我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