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听说我的尸体在水下百来米的地方。

那一定又深又暗,丝毫不透光。

水压作用下,我曾经鲜活的肉身,大概会被打碎了,挤在那枚变形的铁核桃里,通红模糊的肉色,像未破壳的鸡胚蛋。

如果有人打着手电筒,对着核桃壳去照,大概还能看到一点湿润的黑眼睛。

我就是那只鸡雏,剥壳取卵,非我所愿,我还想睁开眼睛。

我自问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我该一次又一次地被剥开壳,被按在砧板上,切成葱姜蒜那样的碎末,去呛出他们并不途经肺腑的眼泪?

为什么我该去死?

为什么我该沉在水里?

我总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蘑菇味甘,宜于食补?

我顶着个子实体,一旦闷闷地想事情,就会脑袋疼。

但培养皿的脸色比我更煞白,下巴上的胡茬像铅印那样发着一圈青,毕竟他将有幸成为那个敲核桃的人。

这水库地处偏僻,乱石嶙峋,又逢连日暴雨,水位高涨,到处都是苇草灰白蓬乱的影子。

暴雨如潮,浮吊船和十几艘救援船随水势剧烈动荡,一片惨白的灯光斜打在水面上,扇起无数油星子似的水沫。

我坐在他的肩上,又仿佛隔着水面和他对视。

他踉跄了一下,仿佛在一瞬间急速衰老。

那种桀骜而锐利的气质,被这一池子的水磨得很钝,直接从鳄鱼沦为了鳄鱼皮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个人。

他穿了全套水下救援装备,在几个搜救人员的簇拥下,只留潜水镜没扣上,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

大风大雨的,竟然依旧不免脸熟。

我一看他,就开始发抖,只想缩成一团。

偏偏培养皿向他走过去,问:“你要下水?”

“救援暂停了,我没时间等,”谢翊宁道,“大巴不可能撑到出水,他会尸骨无存。”他似乎有点疲惫,也没有多说,只是扣上了呼吸器。

我有点唏嘘,他当初学潜水,还是我偷偷赞助的。

想不到现在还要靠他捞我一条全尸。

培养皿向他要了一套救援设备,手下阻止他,被他不耐烦地甩开了。

他的属下估计铁了心不让他犯浑,跟他动起手来。

我在他肩上左摇右摆,正看得热闹,冷不丁被甩了出去,像条逃窜的小鮣鱼,慌忙往前一窜。

我黏在了一片纯黑色的耐磨布料上,一抬头就能看到谢翊宁下颌的呼吸器。他看起来像个被金属骨骼包裹的怪人,只有胸口的布料还在细微起伏。

看不到他的脸,我反而有点安心。

入水了。

我的菌丝在水里漂起来了一点儿,细绒绒的须子,像只桃花水母那样荧荧发光。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水库里有股腐败的臭味。水底漆黑,摄引着我一颗沉甸甸的心,无休止地往幽暗中坠落。

我在无限逼近自己的死亡。

水库底下都是怪石,那辆扭曲变形的车就卡在岩缝中间,中段呈漏斗状下凹。

他的心脏迟缓地震动,隔很久,才起搏一次。哪怕隔着那些变形的浑浊水流,和照明手电畸形的光束,他看起来依旧悲痛得无处遁形。

否则他不至于连窗框都扒不住,脱手了两三次。

水下近百米的地方,我终于不用看他后知后觉的眼泪。

隔着那么多扇空荡荡的车窗,他打着手电筒挨个地来找我。有些窗上的玻璃还没彻底破损,他每撬一扇,就会颤抖一下,仿佛他是在剥自己的壳。

我有个好习惯,坐车的时候总是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然后降下车窗去看他。

他总不看我,骑车绕过去,我抵着车窗,一瞬不瞬地看,额头上一块椭圆的红印子。

这次我藏得很好。

“谢辜,”他只能叫我,“你在哪儿?”

他说我不会死,说我还有很长的一生。

我有点吃惊。

我明明是朵蘑菇,是个短命鬼,是条糊涂虫。

他高中那会儿就会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但他却以为我不会死。

还需要我教他。

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倒坍的座位间,发现了一个蜷缩的人形,大致能看到头抵着窗户,脖子上扎了几片碎玻璃。

那个人披了一件有点眼熟的睡衣,不算太凄惨。

他还是在不该流泪的地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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