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把那具身体抱出来,显然不容易。

就像在密封塑料袋里解冻已久的虾滑,它的手是软的,黏在窗框上,一根安全带深深切进了它胸肋间。

只要用力拉扯,它就会像一滩热蜡那样,瞬间解体。

我看得心惊肉跳。

他穿过冰冷的水流,握住了一只无知无觉的手。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心绪似乎处在一片波谲云诡的波动中,乃至于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正顶着胸肋,尖锐地弹动着。

强悍的水压作用下,他握着钛合金潜水刀,艰难地切割那截安全带。但那玩意儿已经深深嵌进了那具变形的身体中,稍有不慎,脏腑就会像黄油那样漏得到处都是。

他也有不敢动手的时候。

因为他不敢,所以他只能斜侧着刀身,一点一点去磨。

面对这样一具死尸,其实根本没有瞻前顾后的必要。

巨大的耗氧量令他握着窗框,晃动了几下。

他让我等着他。

我看到了气泡。

开始是孤零零的一个,在水里刺目地亮了一下。

我愣了一下,他支撑不住,几乎是栽在窗框上,连接气瓶的一级头密封圈肉眼可见地飙出一串气泡,随即像大规模聚生的藤壶那样,密密麻麻地吸附在他身周。

气瓶的密封圈破损了,那些赖以维生的氧气急速流失。

缺氧和高压的双重作用下,他的双目开始充血通红。

我听到他模糊的声音:“谢辜……”

余压报警器发出刺耳的啸叫声。

他只剩下了八分钟时间。

他像一条自投罗网的鱼那样,握着窗框,逆流漂进了车厢里。

他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半环抱着那具尸首,解开了那条将它困死的安全带。

这姿势我也有点眼熟,从前我上课时睡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越过我,抽出我压在手肘底下的书,替我抄笔记。

那具尸体漂起来了,周身着一层蜉蝣般的白光,人死之后,开始如垃圾一般降解。

那场面诡异而又恶心,哪怕我身为分解者,依旧不免心有戚戚焉。

他解下手腕上的引导绳,系在了尸体肿胀的腰上。

他系得很慢,很艰难,缺氧带来的濒死感中,他应该已经感觉不到自己麻痹的指尖。

引导绳带着这迷途的死尸往上浮。

过度的体力消耗,让他没有余力再去替换备用一级头。

他已经神智不清了,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胡话,那声音几乎是从肺叶里漏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血沫。

他用最后的力气抚摸了一下尸体的脸颊。

难为他还能分得清正反面。

“谢辜,回家了。”他道,“这次我不会再拦着你了。”

我还是忍不住,低着头,流了一会儿眼泪。

他是豺狼心性,会说毒蕈那样曼妙的谎话。

我再也回不了家,我知道。

他明明也知道。

我化作人形,坐在椅背上,双腿悬空,微微晃荡。照明手电蓬散的白光下,我裸露的皮肤在微微发亮。

我的手指还是粉白色的,指甲里藏着清亮无边的小月牙。

我咦了一声,有点惊慌地从椅背上跳下来。

他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口鼻间溢出的血沫很快消散在水里。

我还是有点于心不忍,用手掌捂住他的口鼻。

我像水一样穿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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